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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脚背上的彩玛(上)

2022-06-09葛水平

山西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扎西牛粪汉族

我们都是琼结雪的人,

是雅鲁藏布江边的人,

是瓦罐里种大蒜的人,

是靠手指找生活的人,

是靠天空晒太阳的人。

1. 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降临到了人间

太阳,高高在上,它的光芒陡峭得无法让人们望见最高处的天空,太阳银针一样亮晃晃扎得人睁不开眼。这是雅鲁藏布江畔一个叫“俗坡卡当村”的地方。这里生长着一片宽广的水柏枝森林,因为山连接着山,所以,就有了道班站修路工人——养护段日常生活的故事。在这一群养护工人的故事里因为有一对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弟,他们的成长让俗坡卡当村道班站养护工人们吃尽了苦头,也享尽了快乐。

道班站在俗坡达拉雪山下距离俗坡卡当村有五十米的公路边,“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是它的全名。他们负责雅拉香波雪山山口一带二百多公里的公路养护。工区的负责人叫扎西旺杰,他是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说话算数的人,人们亲切地称呼他为“工区长”。

孪生兄弟就出生在俗坡卡当村,他们的爸爸扎西旺杰正是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的工区长,妈妈桑吉卓玛在道班站给养护公路的工人们烧牛粪做饭。

俗坡卡当,在羊卓雍错和普姆雍措湖水东面。俗坡达拉雪山和雅拉香波雪山默默伏卧在苍穹之下,在清晨旭日的照耀下,世代居住的藏族人沿着蜿蜒山路来往。两座雪山绵延相连,在山顶连成一片高地草原,融化的雪水滋养着山下的聂久牧场。

俗坡达拉雪山的海拔有5030米,常年积雪,远远看过去像盛开的雪莲花。说起俗坡达拉村,在树影斑驳的墙根下,那些玩耍嬉戏的孩童,每个人的脑仁子里都住着一头豹子,有时歌唱,有时怒吼。当他们眺望高处的俗坡达拉雪山时,手搭凉亭看雪山和环绕着雪山的云朵,常常他们会喊:看,那里的云朵不穿裤子。

扎西旺杰在屋外聽到俩兄弟降临的消息,搓着大手蹲在地上,养护工人们走来吊着嗓子道喜“恭喜你啊工区长”。扎西旺杰笑得合不拢嘴,此刻仰望天空,有白色的鸟飞过,苍茫诗意的天空,人神共舞的天空,一切悲喜都在其间发生。白色的鸟就是上传下达的天使,他看着它们飞往更远处,白色的鸟带走了他的担心,悬在嗓子眼的心跌落入肚子里。母子平安是他最大的愿望。一对双胞胎儿子,如同英雄牵手。他和道喜的工人们打哈哈,接受他们真诚的祝福。

扎西旺杰在地上用树枝划着儿子的名字,听到屋子里的哭声,哭声唤醒了内心深处某种感情,他在地上写下了:哥哥泽仁朗结,弟弟泽仁朗追。

阳光照耀在地上的滋味可真好,没有一寸阴影,两个名字像编号一样,经过他的脑子进入他的设计程序,这意味着他要认真对待这件事,双胞胎儿子的出生和成长比养护一段雪山上的道路还要艰难。

哥哥泽仁朗结比弟弟早见到母亲20分钟,等弟弟泽仁朗追睁开眼睛看见世界时,他第一眼和第一次听到和看到的是泽仁朗结在那里光着屁股哇哇大哭。那时的弟弟泽仁朗追睁开眼睛很享受此刻人间的清爽空气,此刻亲人们围拢在一起的笑声盖过了泽仁朗结的哭声,那时间周围布满了欢声笑语和吉祥如意的祝福。

他们共同的爸爸扎西旺杰正在屋子外面拿着鼻烟壶美滋滋看着地上的名字吸食鼻烟,一些汉族道班养护工人围拢着扎西旺杰说:“工区长有了双胞胎儿子,工区长请我们吸食一点鼻烟吧。”

搭讪的汉族年轻人长得就像刚结成的果实那样精神,从心底深处对扎西旺杰产生了羡慕,却假装只是为了想吸食一口鼻烟。

扎西旺杰说:“我这鼻烟壶里跟别的鼻烟确实不同。这里头,有治鼻炎的箭头唐松草,有治寒病的冬虫夏草,有益于身、口、意的檀香味儿,有补肾的野牛血,有益于百病的白狮奶汁等等,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舍得让你们尝尝。”

汉族养护工人中有人说:“啊呀,工区长,今天的日子可不普通,今天对工区长可是大好的日子,用藏族的观念解释就是,工区长得了一对小英雄。所以,工区长所说的鼻炎和寒病我们都有,那包治百病的白狮子奶汁,我们也可吸一点儿,为的是预防以后生病。哪有不生病的人呢。当然啦,如果工区长不想让我们吸食,那就把你的双胞胎儿子送给我们汉族人抚养吧。”

扎西旺杰仰起头咧开嘴哈哈大笑,这样子,鼻烟壶就抢到了汉族养护工人手里,一阵子后,鼻烟壶里的鼻烟就被吸空了。吸食鼻烟后的舒坦劲儿让养护工人们一鼓劲儿打喷嚏,“啊——嚔”,喷嚏打得不依不饶,搔弄得养护工人“眼观鼻、鼻观心”地止不住痒,唯有不停“啊——嚔”来痛快解之。

俗话说,在别人的土地上灌狗肠子不会有好结果。扎西旺杰怎么舍得把自己的双胞胎儿子送给他们。

双胞胎兄弟的姐姐央金听见了,冲出大门掐着腰指着汉族养护工人说:“你们少打我双胞胎弟弟的主意。”

扎西旺杰的女儿更厉害。

汉族养护工人只是想开开玩笑,不过心里也确实有人想领养这一对双胞胎兄弟,不过他们也知道没有戏,能够吸食到有白狮奶汁的鼻烟也算是满足一下羡慕的心理吧。

这时候从俗坡卡当村上空再一次飞过一行白色的大鸟,大鸟隐隐地低鸣着,它们有力的翅膀肆无忌惮的扇起来,天空开始暗下来了,似乎是白色的鸟扯过一块黑色的布匹,丝丝凉气悄没声息地从人们眼睛的缝隙流过,同时也流过了几丝斜斜的墨色的夜。

遥远处俗坡达拉雪山让夜色的空间太逼迫,那白白的雪越发升起在高处不胜寒的黑之上。

屋子里的人喊扎西旺杰可以进屋去看他的孩子们了。

这两个四肢在空气中滑翔的小宝贝,他们脸上的皱纹开始舒展,似乎听到了草儿随风摇摆的声音,山雀的歌唱,甲虫的忙碌,当他们看到眼前这个男人时,他们挣扎着尽量不去看父亲扎西旺杰的脸,忍不住看了一眼后很不情愿的开始哇哇大哭。

他们的母亲桑吉卓玛用干瘦的胳膊搂着他们,让他们把脑袋靠在妈妈的肩膀上。妈妈桑吉卓玛用嘴唇贴在他们的小耳朵上温柔地和他们说着什么,他们粉扑扑的脸慢慢平静下来。

姐姐央金接过接生婆手里的红绿丝线,红色的丝线拴在哥哥泽仁朗结的右手腕上,绿色丝线拴在弟弟泽仁朗追的左手腕上,这样就可以分辨清楚哥弟俩了。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可是扎西旺杰无法分辨两个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就算是有红绿丝线他也会看错,他的脑仁子里装着的都是养护工人在雪山上修路的事。此刻他很想抱抱儿子们,他轻声呼唤着自己给两兄弟起下的名字,从妻子桑吉卓玛怀窝里接过他们,他们俩再一次哇哇大哭。

扎西旺杰感觉两兄弟有一种不安分的血液在脉搏里来回奔突,对抗他的胳膊,让他心情很烦,想着啥时间就长大了呢?结果两泼尿撒了他一身。他快速放下他们,心不在焉地站在窗户前,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在酥油灯灰暗的灯光下,听见屋外有人喊他喝酒。他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在他心里,和朋友喝酒比儿子的降临更重要。

2. 他们的成长就像给生活

添加了胡椒面儿

双胞胎兄弟成了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有趣的风景。

因为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的五官、体形相似度犹如“克隆”,别说外人分不清,有时就连妈妈桑吉卓玛和姐姐央金也会认错。

姐姐央金和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的工人们说:“我的双胞胎弟弟很神奇,只要一个生病,过不了一两天,另外一个也会中招。他们长得太像,我也曾闹过喂错药的笑话。”

有一次,央金和妈妈桑吉卓玛打赌指认哪个是哥哥,妈妈桑吉卓玛不同意央金的看法。姐姐央金看着双胞胎弟弟,想让他们背诵一首“踢毽子的儿歌”来分辨,要求弟弟站起来背诵。哥哥泽仁朗结故意盯着弟弟泽仁朗追看,弟弟也看着哥哥不站起来,姐姐央金当场就懵了,最后只好叫着两个人的名字两个站起来一起背诵。

一厘藏币,八钱“拉唐”。

流水和鱼,聚集在桥下;

针儿和线,聚集在衣领;

刀和碗套,聚集在腰间。

再踢一个毽子,一二三四五,切百斯!

妈妈和姐姐发现辨认他俩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但作为最亲密的人,姐姐央金的辨认方法依旧是手腕上的丝线。可是,这时候,姐姐央金发现弟弟们手腕上的丝线要么是一样的颜色,要么什么也没有。

妈妈桑吉卓玛指认其中一个说:“泽仁朗结。”突然旁边的一个答应了。结果姐姐也糊涂了。打赌的事情就在脑仁子疼痛中结束了。

妈妈桑吉卓玛曾想过买不同的玩具,这样两个人可以换着玩,结果却常常闹得不可开交。为公平起见和避免争抢,妈妈会让爸爸扎西旺杰给两个儿子买一样的东西,泽仁朗结有什么,泽仁朗追也有什么。家里所有同款的玩具车、恐龙等都一式双份。衣物也是如此,就算购买同一款式不同颜色的鞋子或袜子,且在购买时征求过两兄弟的意见,但没过多久,总会有一人变卦,一场“争夺战”在所难免,而结果常常让人哭笑不得:两双不同颜色的鞋或袜子,两兄弟各穿一只混搭出门。

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的工人们常常拿两兄弟当开心果,两兄弟在工人们面前经常打闹,但彼此又特别依赖,每天都是在哭哭笑笑、吵吵鬧闹中度过。

在成长的过程中,妈妈桑吉卓玛发现了弟弟泽仁朗追是个听话、规矩、安静、内敛的小男孩,平时最爱看绘本,也最爱提问一些值得深思的问题,比如太阳为什么照在脸上是滚烫的?鸟儿为什么能生出翅膀飞向天空?雪山上的雪为什么常年不化?弟弟泽仁朗追不仅爱思考也非常细心和贴心,手上有饭粒粘着,他会立即让擦掉,妈妈桑吉卓玛疲惫时,他会跑来帮妈妈捶捶腰。

有时半夜弟弟泽仁朗追起床下地撒尿,回来看到床上的枕头摆歪了,弟弟泽仁朗追会将枕头摆正后再躺下盖上被子。规矩、自律到让人有些惊讶,吩咐他整理好的东西,他也一定会做到。哥哥可不是,怎么省事儿怎么来,却鬼点子出奇多。

两个性格完全不同的双胞胎兄弟在一起,总能闹出许多囧事、趣事,能瞒着妈妈一起搞小破坏,偷吃零食时是统一战线,转眼又会因为抢玩具哭闹起来。虽是双胞胎,却有着完全独立的个性。

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的工人们每天看着两兄弟相爱相杀,就像给他们的生活添加了胡椒面儿。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小学的汉族老师田永涛说:“能成为双胞胎兄弟也是特别的缘分,希望你们能陪伴彼此长大,彼此关爱,成为生命里幸福的存在。”

两兄弟不明白汉族老师田永涛的话,但神奇的是他们两兄弟的身高体重都保持一致。除了身体上的成长进度保持一致以外,两兄弟的说话声音都是一致的。

一天早晨,两兄弟跑出道班站去俗坡卡当村的小超市买棒棒糖,路上他们遇到一个藏族人的头在流血,哥哥泽仁朗结“头脑风暴”般假想了一番后,断定是有东西掉下来,砸中这个人的脑袋。那天弟弟泽仁朗追穿了带帽的衣服,他迅速将帽子戴上,见哥哥泽仁朗结的衣服上帽子不知道丢哪里了,弟弟就用双手护住他的头,两个人一路弯着腰“摸索”回家。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的工人们看到这一幕感到十分好笑,心想:这两孩子又在上演什么大片吗?结果一问才明白,弟弟泽仁朗追双手护着哥哥,是因为自己有帽子,哥哥没有帽子,有帽子就不会被砸头,没有帽子就会被砸破头。两兄弟的童趣,让养护段的工人们哈哈大笑。

俗坡卡当村靠近俗坡达拉雪山下有一条小河,河里的水是雪山上流下来的圣水,水在地上凝结成玉露,澄莹碧透,奔腾的河水一路化作无数条小河,弯弯汊汊,没入草滩,丝绒般的绿草浓密如茵,给大地裹上了一层绿色的锦霞,一些白色的鸟就落在水边饮水,见人走来,它们吓得直冲天空,湛蓝的天幕下不夹杂一丝的纯洁,让人们呼吸芬芳。

两兄弟常常跟着姐姐央金去水边背水。山路颠簸,植被稀少,卵石叠垒在厚厚的沙土上,走起路来,不是哥哥泽仁朗结摔倒了,就是弟弟泽仁朗追摔倒了。被摔痛了,两个人一起哭鼻子。姐姐央金怕他们到了河边贪玩掉入水中,就给他们俩讲一个脑筋急转弯,让他们停留在原地,既缓解了疼痛,又忘记了眼前的小河。果然两兄弟就忘记了脚下的疼痛,眼泪挂在鼻尖上,鼻涕扯在下巴颏,很认真听姐姐央金讲。

姐姐央金边弯腰打水边说:“从前,俗坡卡当村有一个打铁人养了一头猪,平常日子猪就在院子里跑,它跑呀跑,飞快跑着。有一天猪跑到了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前面有一堵南墙,猪因为快乐忘乎所以,看见墙了,还是跑过去,结果撞在南墙上死了。你们俩说这是为什么,猪为什么看见了还要撞死呢?”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央金说:“你们俩要注意:这是一个脑筋急转弯,你们俩开动脑筋,多转转弯想想哦。泽仁朗结开动你的小脑袋想想,转弯想想。脑筋急转弯,就是要拐着弯子想。这个大人都很容易想到,再想想吧...... ”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挠着头想了半天,一致认为猪想让人吃掉它。央金怕他们在河边停留,就让他们在草地上想,等他们想得不耐烦了,央金打上水背在脊背上已经走到他们身边

央金说:“还没有想出来吗?好吧,我来告诉你们俩。因为猪脑子进了水,转不过弯,眼睛和脑子没有对接上,一头撞在南墙上了。”

脑筋急转弯让两兄弟避开在水边玩耍跟着姐姐央金回到了道班站。

央金带着两个弟弟慢慢成长,到了该上学的年龄了,姐姐央金让他们去学校体验一下上学的快乐,结果还没有正式上学,两兄弟就在课堂上弄出了笑话。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坐在课堂上,同学们都在认真听汉族老师田永涛讲课,哥哥泽仁朗结看见前面的藏族女学生梳着两条长辫子,他迅速揪了人家的小辫梢儿一下,女同学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脑袋抗议,但因为上课,也不敢反抗和回头,哥哥泽仁朗结得意地又揪了一下她的辫梢儿,女同学又晃了一下脑袋。就这样一来二去的,汉族老师田永涛停下讲课把女学生叫起来,问:“次央,你是听懂了对吗?是我讲得不好吗?你为什么老摇头?”

前边座位上叫次央的女学生特别委屈地说:“老师,有人老揪我的小辫子。”

就这样,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还没有正式上课就被汉族老师田永涛狠狠批评了一顿。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你们俩兄弟是哪一个揪次央同学的小辫子了?”

两兄弟对视了一下,哥哥泽仁朗结说:“老师,是窗户洞里的风揪了她的小辫子。”

课堂上的同学们就开始笑。弟弟泽仁朗追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嘴巴里“嗤”一下响了。哥哥泽仁朗结扭头说:“这不关你的事。”

汉族老师田永涛想说什么,看见了姐姐央金站在门口张望,这两个淘气的弟弟是她带大的,学校是可以把性格规矩住的地方,假如正式上学了就会好起来。姐姐央金哀巴巴看着汉族老师田永涛,希望不要过多指责两个淘气的弟弟。

汉族老师田永涛咽了一口唾沫,他十分喜欢工区长扎西旺杰的这个女儿,她是那么善良和美丽。他双手压住胸口想了想:自己要注意的一点就是:孩子不是成人,没有那么明确的理智,他们的一切都以好玩为出发点,有为数不少的恶作剧没有创造的因素,也没有思考的成分,私下里教育他们也许更好。便不再说什么,继续上课。

这件事不能告诉工区长扎西旺杰,他会不管三七二十一举起拳头揍他们俩。

俗坡卡当村道班站有马,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很小就会骑马,他们骑马飞奔的速度在当地孩子中最快,简直就是“马中的战斗机”。一天,他们俩骑马在土路上飞奔,侧面突然来了一辆马车,拉着一大车陶罐,躲闪不及,连人带马撞翻了对方的马车,一车的陶器摔了个稀巴烂,把赶车的人伤心坏了。过了好一会儿,赶车人看到是俗坡卡当村道班站工区长的双胞胎儿子,他想:好了,不用去到处奔波卖陶器了,工区长扎西旺杰是公家人,买得起一马车陶器。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从地上爬出来,拍拍身上的土说了句“对不起”跳上马又飞走了。

这件事的后果很严重,花掉了工区长扎西旺杰一个月工资。他从雪山上修路回家后用马鞭揍了两兄弟,妈妈桑吉卓玛和姐姐央金拦都拦不住,为此,姐姐的头还挨了鞭子,打出了几个大肉包。

3. 竞争的开始,要在一样的起跑线上

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工区长扎西旺杰很认真地和汉族老师田永涛谈了一次话。谈话的内容,是希望汉族老师田永涛用所有的手段教育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争取把书本上有用的内容给他们灌输进脑仁子里。最好用汉字教育他们,汉字方方正正最适合教育人。

他们俩的谈话从白天谈到夜晚,就这样,工区长扎西旺杰很放心地把双胞胎儿子托管给了学校。

道别时,工区长扎西旺杰嘟嘟囔囔在道班站的操场上说:“上学吧,赶紧让他们俩上学吧!把他们俩交给教育。”

两兄弟六岁生日过后开始上一年级了,从上学第一天开始,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把对方看成自己,不能不一样,一定要一模一样,就连爸爸扎西旺杰给他们俩买的小书包都是一样的。

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工人们看到这样的画面:

两个六岁的男孩,背着小书包,走路的时候,书包敲在他们浑圆的屁股上,左一声,右一下:嘭、嘭、嘭,哥哥泽仁朗结做什么动作,弟弟泽仁朗追也做什么动作。

这是他们竞争的开始,一定要在一样的起跑线上。

爸爸扎西旺杰常年在远方修护雪山上的道路,留守在道班站的工人肠胃装食量大,妈妈桑吉卓玛烧火时常常感觉到牛粪不够用,等两兄弟放了学就让两兄弟去野外换换脑子,去捡拾牛粪,当然了,道班工人里有懂知识的人,为了奖励两兄弟也会教他们认识汉字。

首先认识的汉字是从身边人开始。汉族老师田永涛说,汉字一定要在方框子里写。两兄弟在生字本方框子里写下“中国、西藏、山南、雪山、圣湖、爸爸、妈妈、姐姐、我们”。

这些字有时候会从纸上移到地上,地上的字大大地放在道班站养护工人所住的院子操场上。有些时候这些字就变成了牛粪,用干牛粪摆出这些字的模样。

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在道班站养护工人院子里,学校里的学生不仅是养护工人子弟,还有俗坡卡当村的藏族孩子。

汉族老师田永涛除去正常的课时还想教他们踢足球。當汉族老师田永涛跃跃欲试,想利用藏族儿童运动能力这一强项以及自己在内地踢足球的特长,赶紧把足球运动引入课外时,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小小的圆球可不是那么好摆弄的。汉族老师田永涛遭遇的第一个困难就是“环境关”。虽然他援藏前服用了大量的“红景天”,甚至现在每天都服用,但还是出现强烈的高原反应。俗坡卡当村又属于高寒地区,冷季长,暖季短,昼夜温差大,冬季平均气温低至二十几度,取暖和供应热水具有一定的困难,汉族老师田永涛年轻的身体面临着严寒的考验。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幻想踢着足球驰骋高原的美好画面破碎了,别说踢足球了,稍微动作大一点,他就会感觉到头晕、喘不过气来。就因为高原反应他才从养护公路的雪山上到了山下的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好在他的藏语学得好,和孩子们交流没有障碍,而且让所有孩子们上学一年,人人都是一口流利的汉语。

其实汉族老师田永涛还是父母眼睛里的一个大男孩,未婚的大男孩,在俗坡卡当村道班站小学他尝试着用父亲的角色去关心这些学生,父亲的角色在田永涛的心里就是培养孩子们男子汉气概,不耍小聪明,认真学习文化。

有一天,他发现了一个天才的短跑运动员,那就是弟弟泽仁朗追。泽仁朗追虽然羞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他能很好的理解老师的意图,在课外活动中,总能出色地完成任务。汉族老师田永涛就想让弟弟泽仁朗追当一年级的体育委员,这件事因为哥哥泽仁朗结的抗议没有弄成,因为体育委员不能有两个。但是,弟弟泽仁朗追得了第一个年级“短跑一等奖”奖状。奖状拿回家时,妈妈桑吉卓玛抚摸着弟弟泽仁朗追的头笑得合不拢嘴。姐姐央金用中华牙膏把奖状贴在进门最醒目的墙上,这面墙从此就有了一个热切的愿望和梦想。

哥哥泽仁朗结看了很不高兴,这张奖状对他如同套上了精神枷锁,首先他感到无比的失落,虽然脸上有十分向往的表情,但是,这张奖状的诞生让他心里品尝到了酸甜苦辣咸。

不久之后,哥哥泽仁朗结也得到了一张奖状,上面表彰的内容是“劳动积极分子”。

妈妈桑吉卓玛问他是如何得到这张奖状的,泽仁朗结说他们班级进行了一次活动——全班性的大扫除活动,老师上课的时候说了,谁表现最积极就能得到一张奖状,于是他在这一次大扫除中用出了“洪荒之力”——当老师看向他那一个方向的时候,他就抡起扫帚低头扫地,当老师看向别的方向时,他就“喘口气”“歇歇脚”,或者和旁边的同学闲聊几句……“情商”如此之高,“劳模”的奖状不给他给谁?哥哥泽仁朗结的奖状也占据了另一面墙。

妈妈桑吉卓玛虽然认为泽仁朗结有耍小聪明嫌疑,但是,自信心是一个孩子学习成功的基石,如果一个孩子学习的过程中信心十足,那么他就有十足的动力投身到学习生活中去,“劳动积极分子”也是一个重要的奖状。但是妈妈不知道哥哥泽仁朗结的小聪明会越来越频繁。

课余时间,汉族老师田永涛把汉族小孩玩耍的游戏教给同学们,比如田老师站在操场上喊口号:“1、2、3,木头人,一不准说话,二不准动,三不准露出大门牙。”

这时候有人动了,要让动的人绕操场跑一圈,算是体育运动。常常是哥哥泽仁朗结憋不住要有小动作,汉族老师田永涛就让泽仁朗结跑,他是一个懒得动的人,趁老师不注意就让弟弟泽仁朗追跑。汉族老师田永涛觉得是哥哥绕着操场跑,其实弟兄俩已经调了包。

春天里的俗坡达拉雪山既漂亮,也危险。

春天还是冬天的尾声,清晨的俗坡卡当村路上,路面结了冰,人走在上面不小心都会打滑。高原的生活节奏独特,三个季节在下雪,一个季节在赚钱。赚钱的季节是5——6月份,也算是高原的一个暖季。蛰居已久的农牧民们,像候鸟一样,带着黑帐篷到海拔更高的地方,之后的几个月吃住都在山上。藏族小朋友也请假离开学校丢下功课跟着大人往山上去。汉族老师田永涛拦也拦不住,他们是要去山上挖虫草,七八月挖贝母,九月天冷了再回俗坡卡当村道班站小学读书。

有几个月时间,学校里剩下的念书学生很少,可是又不能阻挡他们去挖虫草。虫草养活了无数商人,一斤虫草转手几次,一般赚钱的都是那些走在路上的商人。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的学生少得可怜,汉族老师田永涛并没有因为课少而用减法方式上课,该上什么课就上什么课。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也想去山上挖虫草,只是没有人带他们去。两兄弟在村口目送同学们上山,同学们的妈妈们头上蒙着粉色的头巾,腿上套着皮料裤子,之所以要带着孩子们上山是因为孩子们的眼神好。挖虫草时人们要拿着药铲以匍匐姿态在山头上慢慢前行。一点一点地睁大眼睛去搜寻,拨开每一株灌木,不会错过一寸土地。运气好的话一天能挖到十几根,运气不好的话一天也能挖到五六根。卖到专门收虫草的人手里,一根按大小,少则二十,多则五十,等这些冬虫夏草再经过几道商人的手,到了内地就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了。

两兄弟送走同学跑回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兴奋劲没有下去,一股劲跑进伙房问妈妈有没有去挖过虫草。

妈妈拨了拨火塘里的牛粪,腾起幽幽的火光回答俩兄弟:“在你们没有出生时去过,孩子们在山上追逐、打滚、撵牦牛。”

哥哥泽仁朗结说:“我们也想去挖虫草。”

妈妈桑吉卓玛抬起头惊讶地表示:“他们学文化是为了学点汉语,将来可以和汉人做生意。你们还有更好的选项。念书就是为了有理想。”两兄弟不管什么叫理想,瞬间就跑出了伙房。

大人有眼光,留在教室的几个藏族学生正在唱“虫草歌”:

在那红宫顶上,心想住上三年;

被那恩情雪山,捎来春天书信。

拉萨不是故土,打工不是久活,

雪山虫草发芽,背着黑帐篷走吧。

所付一两经幡,插在度母山上。

不知能否走运,名声传遍天下。

孩子们边唱边跳,此刻就算是汉族老师田永涛制止他们也不听,该唱时就要大声唱。

4. 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心事总是一模二样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在进入新学期四年级时,因為其他学生挖虫草有点掉队,汉族老师田永涛决定分别让他们两兄弟担任了班长和副班长。

这下子弟弟泽仁朗追不干了,怎么可以有正副分别?袜子都不可以不一样。妈妈桑吉卓玛带点儿鼓励的目光给弟弟泽仁朗追肯定,世界上的职务没有并排着的,副班长也是班长。显然,这并不能说服弟弟泽仁朗追,他的目光很愤怒,听妈妈讲完,好像又等了一会儿之后,突然转过身,他的眼睛是湿润的。他很快站起来,走到前厅。不一会儿就从前厅传来了“砰”的摔门声。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妈妈桑吉卓玛不知怎么办,念书人已经会摔门了。

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的汉族老师田永涛,一位从河南驻马店援藏的大专毕业生。田永涛长得一表人才,高高的个子,长长的手臂,一头朝后拢着的头发,夏秋时节穿中山装,冬天穿黄军大衣,常年是解放鞋,只是冬天要穿棉解放靴子。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站在田永涛面前,两个人都不说话,这样田永涛很难区分哪个是哥哥,哪个是弟弟。

田永涛说:“哥哥泽仁朗结上前一步。”

泽仁朗结往前走了一步。

田永涛说:“你们两兄弟站在我面前想要说什么?”

两兄弟不说话,互相也不看,眼睛的方向是汉族老师田永涛的脸。

田永涛说:“弟弟泽仁朗追先出去一下。”

弟弟泽仁朗追并没有出去,而是也往前迈了一步。两兄弟又站在了一条平行线上。

田永涛说:“哥哥泽仁朗结向后转,正步走。”

看着哥哥泽仁朗结甩着臂走出门外,汉族老师田永涛喊:“停,稍息。”

田永涛问弟弟泽仁朗追来找他是因为什么事情?

弟弟泽仁朗追说:“老师,我也要当班长。”

田永涛说:“班长就只能有一个呀,分不均。比如,你们的爸爸是咱们道班站的工区长,其他人就不能当工区长了,说话算数的人只能有一个。”

似乎这样的解释不能成立。

弟弟泽仁朗追的脖子直起来瞪大眼睛说:“老师,我肯定不是副班长。”

田永涛觉得这两兄弟的心在打架,既然不想当副班长,那就当学习委员吧,学习委员是管学习的,也只有学习好的人才能够当学习委员。

田永涛说:“学习委员比班长的职务更重要,如果说班长对班级的作用是顾全大局,那么在学习中,学习委员应起到标兵作用。要经常督促学生认真完成作业,还要完成收发作业簿的任务,课后还要向老师反映同学们学习中的难点,向同学们传达老师的回复,还要进行课堂考勤,及时掌握无故缺席者的学生名单,并向老师说明这些学生的去向。班长呢,只参与班级管理,况且每个人都有机会当班长。‘少数人当官,多数人被管是错误的管理方法,在我们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每一位学生当班长的机会都是均等的。除去学习委员,还可以给你一个体育委员,因为你是赛跑小能手。”

弟弟泽仁朗追想,既然田老师说了学习委员的重要,那我就当学习委员,毕竟还有体育委员,二比一也算是扯平了。外面的那个和我长得一样的家伙就让他当班长吧,总有一天我要代替他当一次班长。

田永涛冲着外面的哥哥泽仁朗结喊:“哥哥泽仁朗结向后转,正步走。”

泽仁朗结甩着臂走进教师办公室,走到原来的位置上,田永涛喊:“停,稍息。”

这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穿着一模一样,表情一模一样的兄弟俩,难道他们的心事也一模一样?真是让田永涛老师好奇啊。

兄弟俩从教室走出来时,突然看到天空飞起了一大群白色的大鸟,飞翔时鸟的羽翼震动出音乐的声响,鸟嘴里发出婴儿叫喊的声音,弓形的翅膀扇动得柔韧又有力度。当它们飞过村庄上空,悠悠扬扬地飞往雪山方向时,它们没有停留的意思,继续向洒下阳光的高处飞去。

两兄弟仰着头望呀望,在他们俩的瞳孔中满布了雪花一样的白色,闪亮的水晶似的白色遮擋了大山土黄色的背影。

此刻,太阳就要落山了,俩兄弟该去捡牛粪了,这是妈妈每天给他们布置的劳动任务,虽然他们俩脑仁子里还在想学校安排的学生职务不同,而哥哥泽仁朗结想,为什么弟弟泽仁朗追就妥协了呢?不过既然妥协了,那此刻内心都应该已经平复了。各自提起地上的筐子和铲牛粪的耙子,往白色鸟飞走的方向走。

走出俗坡卡当村,看到了俗坡达拉雪山,在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座石头房,那里面住着一个叫朗杰曲扎的烧陶能人。他们两兄弟曾经撞翻了他的马车,爸爸用一个月工资赔偿了他,那之后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看见他们俩就脑仁子疼。朗杰曲扎凭借自己的手艺积攒了不少钱,盖了新房,买了足够的家具,日子过得称心如意。因为烧陶积攒了许多牛粪,他的牛粪很醒目地堆在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路过时的眼皮下,小山包一样高。

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手艺名声越来越大,前来买他陶炉和陶壶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有一阵子汉族老师田永涛让他们造“络绎不绝”的句子时,还形容了“朗杰曲扎的陶器惹得人们络绎不绝前来花钱”。

朗杰曲扎的女儿也在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读书,他的女儿叫次央。正是哥哥泽仁朗结揪小辫子的次央。捡牛粪的俩兄弟在新房子前没有看见次央,只看见从院墙里探出的烧陶能人朗杰曲扎,那双眼睛电灯泡一样怒视着他们走过。

一路往前走,天空眼看着就要盖住荒野原来的颜色,似乎并不需要很久,最深沉的黑暗就会来到他们的头顶。

一路上没有开口的哥哥泽仁朗结此刻说:“太阳落下去,尽管有许多星星走出来,我们还是捡不满筐子,去哪里能够快速捡到那些牛粪?”

弟弟泽仁朗追认为:“只有弯下腰捡起牛粪,才能捡满筐子。你看东山上的那一轮明月,它会照亮草地上的牛粪。”

哥哥泽仁朗结说:“还不如去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牛粪堆上捡满我们的筐子。”

弟弟泽仁朗追认为哥哥泽仁朗结疯了,不劳而获的事情本来就不应该想起。

在藏语中,牛粪被称之为“久瓦”,它是藏族人一日三餐中最重要的一项资源,同时也是牧民每天清晨和傍晚必做的一件事情。捡牛粪听起来很有趣,但实际上却是体力活,通常需要背着一个大背篓,然后到草滩上将牛粪捡到背篓中,有些牛粪凝结在一起,体积较大,所以需要用力将其掰开。有的牛粪太稀,就用两块竹片将它盘到路边晒干,返回才收回家。为了防止自己堆放在路边的牛粪被人掏走,就在牛粪的上面插上一支茅草,茅草打一个结证明这是有人号下的。

路边有人号下了许多牛粪,哥哥泽仁朗结站在牛粪前想弯下腰,弟弟泽仁朗追说:“如果你不想当班长,那就让给我吧。”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哥哥泽仁朗结弯着腰冲着前面跑去,他的小心思被这一跑巧妙地化解掉了。

两兄弟又继续往前走。

想到捡下的牛粪不能立即使用,背回去要将其堆放到固定的地方进行晾晒,哥哥泽仁朗结越发不想转动眼睛去发现了。

弟弟泽仁朗追也想到了牛粪需要晾晒,但是,他想到的是,如果天气比较好,一个上午的时间差不多就能晒干。如果天气不好,牛粪就会被雨水打烂,打烂的牛粪上总是会开出一些小花。汉族老师田永涛说:“鲜花开在牛粪上”,意思是珍贵的东西落在不适合拥有它的人手里。可是鲜花开在牛粪上,鲜花才能越开越艳,假如插在花圈上,一切都完蛋了。

弟弟泽仁朗追对班长一职还是有点耿耿于怀,闷着头捡牛粪想心事。

天光此刻还亮着,有一大片芳草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哥哥泽仁朗结首先看见的不是牛粪,是一只棕色地鼠,附近一块岩石下,又站立着一只岩鼠,两只鼠正好隔着七步相望,它俩是邻居,它俩在怀疑为什么会是邻居?那是和我长相不一样的家伙,怎么可以做邻居?

哥哥泽仁朗结笑容上脸,激动地说:“咱们费力气捡牛粪还不如去逮老鼠。”

方才还想着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弟弟泽仁朗追,一下就忘记了自己,似乎眼前这个说话的人想做什么也是自己愿意的。可是手边并没有逮老鼠的家什,只有捡牛粪的筐子。于是,泽仁朗追的脑仁子又清醒了许多,不再理哥哥泽仁朗结,独自走到草原深处去。

5. 国王尼达阔儿的小聪明

被他的儿子识破了

兄弟俩天色很晚时才回往道班站。黑黑的夜幕下,弟弟泽仁朗追下意识看了看哥哥泽仁朗结,对面的这个人和自己一模一样,颧骨、鼻子、眼睛,构成人脸面貌的这些基本要素的搭配十分相似,这让他的脑仁子多少有些虚幻之感。不过唯一不一样的就是筐子里的牛粪,弟弟泽仁朗追的筐子里放满了牛粪,哥哥泽仁朗结的筐子里也是满满的,只是牛粪下垫了许多荒草。

回程的路上两兄弟遇见了几个俗坡卡当村的同学,他们也捡牛粪,撞见了彼此互相说晚饭后去捉迷藏。堆瓦村的狗子听见走近的声音开始狂吠,一阵子高昂,一阵子低闷。有一些东西从远处跑过去,似乎是藏羚羊,又似乎是野驴,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脑仁子里闪现的一些影子,它们悄无声息地融进墙影尘土里,成为远处村子的一部分。

无边的黑暗压着他们,呼吸也变得急促。兄弟俩小跑步走进道班站,一下子就闻见了牦牛的肉味,又急促走了几步,突然就听见了妈妈的哼唱。

一朵花儿长在该长处,一朵花儿长在山背面,长毛牦牛吃了山后花,牦牛毛色才有如此炫。

两朵花儿长在该长处,两朵花儿长在山顶上,羊角山鸡吃了山顶花,山鸡声音才有如此美。

三朵花儿长在该长处,三朵花儿长在草原山,雪白绵羊吃了草原花,绵羊毛儿才会如此白。

四朵花儿长在该长处,四朵花儿长在岩石上,长须山羊吃了岩石花,山羊才会如此善爬行。

五朵花儿长在该长处,五朵花儿长在田埂上,斑斓奶牛吃了田埂花,乳汁才会像泉水一样。

两兄弟实在是不忍心打断妈妈的唱,这是他们俩心思最安静的时候,也是聚精会神听得入境的时候。

爸爸扎西旺杰带领工人在外面修路,有些时候走远了要几个月才能回来一次,妈妈给留守道班工人做饭,家里的事情就需要大他們两兄弟十岁的姐姐央金来照看。

这时候央金也来到了道班站,看着两个弟弟忘记卸掉肩上的牛粪,主动去帮弟弟泽仁朗追卸下,又把哥哥泽仁朗结的卸下。

姐姐央金提着哥哥泽仁朗结肩上的筐子,想说什么,半天什么也没有说。

夜幕下姐姐分不清哪个是哥哥泽仁朗结,哪个是弟弟泽仁朗追,她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但是,她此刻只感到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跳动,如她的心跳一样,很慌乱,很难过,她还是想确认一下。

月亮从东山顶上升起来,月亮的光芒抽走了姐姐央金的心跳,像一根绳子一样有气无力,她又似乎不想证明哪个是哥哥泽仁朗结,哪个是弟弟泽仁朗追。独自用劲儿提着筐子送到道班站的牛粪堆上。

她是来喊弟弟们回去吃晚饭,道班站的饭再好吃,那是公家饭,妈妈桑吉卓玛从来都不让他们讨公家便宜。

姐姐央金一手拉着一个弟弟,三个人踏着月色一起往家里走。姐姐央金一边走一边就想讲一个故事。

拉着两个弟弟的手站在月光下,月光剪出三个人的人形,养护工人们在远处说话,围墙黑,有狗子从他们的身边跑过去,姐姐央金的故事从姐姐的嘴里小声飞出来:

从前,有一个叫东部吉雄的地方,十分贫穷。国王尼达阔儿是一个喜欢耍小聪明的人,百姓在他面前能带走的只有自己的影子,留下的是他们的劳动成果。国王尼达阔儿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甚至在王室聚会上也要把自己的小聪明晒出来炫耀一番,为的是让所有人恭维他,让所有人明白国王的聪明就是把百姓耍得团团转。

国王的儿子看不惯父亲作为,认为一个国王应该爱戴他的百姓,不应该在百姓那里耍小聪明,只有脚踏实地爱护百姓,百姓才会拥戴国王。百姓之所以没有拆穿他是因为百姓敬重自己的国土,百姓一旦被戏弄到了不得不反抗时,东部吉雄的国王就不是尼达阔儿了。

国王尼达阔儿是不会改变的,自大的人心胸很小,永远装着自己。百姓把他抬得高高的,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错误?王子敢怒不敢言,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王子想继承王位也需要国王的同意,如果面对面讲又怕父亲面子放不下,如果让其他人讲又怕其他人受连累。

王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想让国王知道自己的小聪明是会被人发现的,只有羞耻住进国王的心里,才可以把小聪明挤出去。可是怎么才能让国王自己照得见自己的小聪明呢?

收青稞的季节到了,王子提着酒带着母后去和父王喝酒,喝到高兴时,国王的小聪明又犯了,就想恶作剧。

国王说:“喂,王子,把灯吹灭吧,太费油了。”

这句话多么高尚啊,王子知道,耍小聪明的人都有自己的大道理。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王子故意说:“把灯吹灭,就看不见父王说的话了。”

国王立即反驳:“哪里有说的话需要看见的道理?父王说的话是需要记在心里。”

好吧,王子只好把灯吹灭了。

国王尼达阔儿的小聪明是想让王子知道铜锅里的牦牛肉摸着黑他也可以吃到嘴里,这是国王才有的本事。可是吃肉有声音啊,声音会让王子听见国王的嘴巴在吃肉。

国王尼达阔儿就建议大家摸黑拍手唱歌。正在拍手到高兴的时候,王子突然点亮了灯,这下子,王子看见了国王尼达阔儿正在抓肉往嘴里送,用另一只手拍自己的脸好像是拍手。这是多么丢丑的事啊。

这种事情尽管不可能在生活中发生,但并不代表生活中没有小聪明。小聪明不是聪明,因为前面有个“小”字。生活中许多小聪明常常等同于自己打自己耳光,还以为别人看不见。

姐姐央金的故事讲完了,哥哥泽仁朗结知道姐姐是在说给自己听,但是小聪明作怪的他,看着弟弟泽仁朗追笑了,弟弟泽仁朗追也笑了,只是两个人的笑看上去是一样的,但是心里所想却是天差地别。

姐姐央金心里想,虽然他们其中的一个假装不是在说自己,但是从他们俩的笑容里可以看到一個假装笑,一个真笑,假装笑的人就是那个偷懒耍小聪明的人,这个人是哥哥泽仁朗结。

吃罢夜饭,俗坡卡当村的小朋友已经在外面喊他们俩了,好吧那就去捉迷藏吧。

他们俩邀请姐姐央金一起玩,姐姐不想捉迷藏要做家务。不捉迷藏了还可以跳锅庄,他们期待姐姐央金做完家务和他们一起跳锅庄。

不等话说完,两个人旋风一样跑远了。

6. 恩德太阳来迎接,没有什么难过

俗坡卡当村挖虫草的孩子们从雪山上回来了,对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来说,好像是一睁眼的事。

望着从俗坡达拉雪山方向的来路,先看到的是一群黑影,这群黑影的每张脸都是黑黑的,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藏袍破破烂烂脏兮兮油乎乎的脸上绽放着最干净的笑,他们的笑容如雪莲花盛开,让所有看见的人一下子就卸下了牵挂他们的枷锁,他们发财了,发财的心就像蓝天那么纯真。孩子们路过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时,也许有点饥肠辘辘、有点衣不遮体,但脸上不带一丝萎靡和沦落的微笑,久别重逢的喜悦让他们马上走入学校院子里。

挖虫草的同学中有一个叫阿旺的同学,他讲在高原上挖虫草时听大人们讲了许多故事。哥哥泽仁朗结缠着阿旺要他讲故事,弟弟泽仁朗追则递给阿旺一袋子炒青稞要他垫肚子。同学们分散坐在道班站的操场上,阿旺仰起脖子把炒青稞倒入嘴巴,一边大嚼着炒青稞,一边说要讲一个“六假猫头鹰”的故事。

猫头鹰就是猫头鹰,还有六假猫头鹰?

阿旺讲在山上遇见一只“六假猫头鹰”。为什么叫“六假猫头鹰”?是因为猫头鹰在一天内说六个纯粹的假话。在一次鸟类的集会上,羊角鸡问猫头鹰:“为什么你的脑袋是那样的扁平?”

猫头鹰说:“我的脑袋之所以这样扁平,那是因为我顶礼膜拜了许多活佛的缘故。”

接着鹦鹉哥哥问它:“为什么你的两只眼睛长得那么蜡黄黄呢?”

哈呀,猫头鹰转动着眼睛说:“那是因为喝油水太多的缘故。”

喜鹊在高处好奇地问:“那为什么你白天不仅看不见而且很少有叫声?”

猫头鹰闭上一只眼睛说:“哎呀,你这个大惊小怪的鸟,那是因为我孩子多,整天忙于为它们找食,哪有工夫像你们那样叽叽喳喳穷喊叫啊。”

乌鸦看不惯猫头鹰说“大惊小怪的鸟”就问:“你这个四不像的鹰,明明两只耳朵不灵,是个聋子,还要掩盖你的缺点?”

猫头鹰闭上双眼,它觉得乌鸦的黑羽毛遮挡了它的天空,大声喊:“这还要问吗?还不是因为我的两耳洞里塞了棉花只有诵经声在耳朵里藏着,就是为了对付你们这些叽叽喳喳叫的鸟!”

鹧鸪恰巧从猫头鹰身边飞过,悄声问:“猫头鹰,你的两只脚爪为什么裂开呢?难道是干活干得太多了吗?”

猫头鹰很看不起地回答:“我怎么会去干那些粗重的活?裂开是为了让太阳的光照进来。”

画眉鸟看着猫头鹰,发现它的眼睛虽然很大,却不会左右转动,要想转动就得连头一起转。“那么请问猫头鹰,你的眼睛受过伤吗?为什么转动时木偶一样?是啊,你只会哭不会笑,一定是受过伤。”

猫头鹰从来没有把画眉鸟看在眼里。脑袋和眼睛一起扭向一边回答:“你才受过伤呢。我笑的时候是要死人的。”

短短工夫猫头鹰先后讲了六个假话,鸟类们笑得肚子都痛起来。不过,不怕猫头鹰哭,就怕猫头鹰笑,可是,谁听到过猫头鹰的哭和笑呢?

哥哥泽仁朗结站起来喊:“我听到过猫头鹰的哭,像阿旺刚出生的妹妹啼哭。”

弟弟泽仁朗追惊讶地看着说:“你连猫头鹰一根毛都没有见过,会听到猫头鹰的哭?”

哥哥泽仁朗结说:“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我的想象。”

阿旺大笑着:“从现在开始,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有爱说假话的人,我们就喊他‘六假猫头鹰行不行?”听阿旺讲故事的同学们一起冲着哥哥泽仁朗结喊:“六假猫头鹰!”

哥哥泽仁朗结冲过去给了阿旺一拳头,阿旺莫名其妙挨了打很不服气,和哥哥泽仁朗结扭打在一起。汉族老师田永涛听到打架声跑过来呵斥开他们俩。

汉族老师田永涛问:“你是哥哥泽仁朗结还是弟弟泽仁朗追?”

黄昏降临更是让人们分不清哪个是哥哥泽仁朗结,哪个是弟弟泽仁朗追。白月亮下,明明抓住的是哥哥泽仁朗结,可是对方却说自己是弟弟泽仁朗追。

泽仁朗结挣脱老师的手迅速跑掉。就在田永涛老师茫然不知所措时,他看到了人群后的弟弟泽仁朗追,田老师大大迈了一步抓住他的手说:“噢,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泽仁朗结,你是班长还带头打人,你要反省,打人是不礼貌的,明天一早交检查,否则我会和工区长讲你带头打人的事。”

弟弟泽仁朗追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他多么希望汉族老师田永涛说“你带头打人撤销你班长由泽仁朗追来担任”。老师没有说,他低下头代替泽仁朗结说:“老师,我错了。”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好啦,我们开始捉迷藏吧。捉迷藏就是老鼠合作,给猫戴金。对藏族孩子们来讲,所有的不快乐只有一分钟,快乐才是永恒的。

汉族老师田永涛认为:“人的左眼和右眼中间有一个盲区,刚好藏住一个人的侧影。”可是他们俩的侧影也是一样的,一个奔跑,一个停在原地,像做梦一样,又像是神话中的变幻,道班站的狗子都要左看右看看半天,半天后依旧是左看右看。

一些人在黑暗里虽然模模糊糊,扰乱目光,可是他们话语和影子,稍注意聆听就能辨别出那些话语是从谁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说出话的声音就是那个人的嗓子。

可是,他们俩兄弟的嗓子连他们的姐姐央金都无法辨别。

央金站在月光下说:“是哥哥泽仁朗结?”对方不吭声,好啦,那一定是弟弟泽仁朗追。

白月亮的光芒像酒一样迷醉,道班站的工人也被感染了,汉族老师田永涛也被感染了,他们站在月光下鼓掌、喝彩或者哄笑。大人们早已熟悉了孩子们的表演技能;进一步说,甚至对那些躲藏在黑暗中的不被孩子们一目了然的藏者也了如指掌,用他们的话说:“看清了内幕。”

捉迷藏捉到白月亮升到头顶,可他們还是不知足,总希望好戏连台,希望玩到天亮,最好能把他们一鼓作气乐死。

牛粪后面,屋顶上,石头墙角,掩藏好自己,人人心里都想这下他们找不到啦,可是,虽然每个人都藏得不出声,也会把心跳声压在脚底下踩死,可总是有人能够寻着感觉找到他们。

大人们不想看孩子们玩捉迷藏了,他们想跳锅庄。

汉族老师田永涛提议把他的播放机放在道班站的院子里,接上电线,按下按钮,音乐就会响起。多么清澈激越、多么激动人心啊。那些音乐无来由一下就涌上了每个人的心头,然后充满了他们的身体,然后,迅速地闪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就像俗坡达拉雪山被太阳晒化了一样,热气腾腾的夜色搅乱了大人们的情绪。

看着大人们热闹,捉迷藏就没有意思了,一群孩子就开始挤在大人中间围成一圈跳锅庄。每个人的额头和鼻尖上都挂着白月光,每个人的脚步声从踢踏乱舞开始变得统一步调,有多少双脚步就有多少种不同的落地声。

挖虫草的人忙着挣钱,许久没有活动筋骨了。火自灭,烟自消。人需要我,我需要人,幸福的舞步不会被水冲走,跳吧,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人,是一座雪山的水!

当跳到白月亮东斜,他们每个人的影子都有几米长落在地上,那些影子像音符一样跳跃。有人开始领唱“说难过”。

白雪堵住山和山路心里很难过。

恩德太阳来迎接没有什么难过;

山儿特高山路又长心里很难过,

一群牦牛来迎接没有什么难过;

平川特宽小路坎坷心里很难过,

一群骏马来迎接没有什么难过;

河儿特深河水又长心里特难过,

马头木船来迎接没有什么难过;

背井离乡来到异地心里很难过,

男女朋友来迎接没有什么难过;

到来夏天天气很热心里很难过,

穿上丝绸的衬衣没有什么难过;

到来冬天天气寒冷心里很难过,

穿上羊羔的皮袄没有什么难过;

嗦嗦嗦——嗦嗦嗦——

地上的影子延伸向后方墙根,道班站留守工人们甩着长长的头发和长长的袖子,他们的嗓子像点燃了的机器,甩掉了一天的劳累,甩掉了工作的烦恼,他们莫名的兴奋和孩子们有名的兴奋融合在一起,阿纽哈塞哟!

皮肤粗糙、神情自信的上辈人,闻着他们身体上的汗臭味、牦牛肉味和酥油茶味,大笑着,这才是真实的生活香甜的味道啊。

矜持羞涩的女人们,老胳膊老腿的女人们,豁达硬朗的道班站工人们,工人们嘴里边喊着有意识的话,边教孩子们跳锅庄的悠颤跨腿:

“水中的莲花,何故摇摆;蜜蜂飞来即落日,欲飞他处才摇摆。”

女人们用手臂以撩、甩、晃为主,变换舞姿教孩子们学“趋步辗转,跨腿踏步蹲”。女人们喊:“幸福的太阳空中升,快乐的花朵地上开。”

队形按顺时针行进,圆圈有大有小,偶尔变换“龙摆尾”图案,偶尔又围成一个亲热的圆心,而中间的那一个,以旱地拔葱状作罗璇运动,拽一拽耳朵,摸一摸自己的头顶,挤眉弄眼,以谢众人的抬举。

但刚刚围拢的朋众还未等盟约结定,各自忽又四散开去金鸡独舞,目空一切、六亲不认。细密的汗珠从孩子们的脸颊上滑下,音响的柴油再一次被点燃,人的五脏六腑,气浪排拒,气浪从粗糙的和羞涩的喷张的毛细血管腾起,倏然间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的操场就变成了俗坡卡当村锅庄舞的幸福广场。

姐姐央金不知道啥时间和田永涛手拉手开始单独在人群中穿梭跳舞,鸟一般飞翔的歌声绕过道班站,绕过俗坡卡当村上空。锅庄舞跳得天空的星星扑喇喇往下掉,妈妈桑吉卓玛停在众人的舞步之外招手吆喝哥哥泽仁朗结、弟弟泽仁朗追和姐姐央金回家睡觉。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明天的事不能被今天的事耽搁了,再好的美酒也要有度,所有都要明算在心,日子是要长长地过下去呀。

所有人才依依不舍回家去睡觉。

姐姐央金没有把泽仁朗结捡拾牛粪偷懒耍小聪明的事告诉妈妈,抽筋踢腿蹦跶的锅庄舞让他们俩的小腿肚子酸痛,在一个忘乎所以的夜晚,姐姐央金希望哥哥泽仁朗结能够听明白她讲过的故事。如果不明白,那就慢慢明白。

泽仁朗结在睡觉前脑海里出现的不是姐姐央金讲过的故事,首先出现的是明天放学后要拿上奶茶壶去草地上逮老鼠,然后捡拾牛粪的事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可以玩耍到天黑,天黑后溜回道班站,夜晚捉迷藏时泽仁朗结发现了道班站工人不知道啥时间捡拾回来的牛粪,小山包一样在偏僻的地方堆积了很高。

汉族老师田永涛告诉他们什么叫“就地取材”,啊啊,明天捡拾牛粪的事就找到了“就地取材”。

想着兴奋着,瞌睡虫爬进了脑仁子,人一下就糊涂过去了。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7.黑暗不是在眼睛之外,黑暗

是在体内的人心里

烧陶能人朗杰曲扎一早来道班站小学给女儿次央请假,原因是她的妈妈发高烧了,次央要代替妈妈去放羊,烧陶能人朗杰曲扎要赶着马车拉着他的陶器去卖钱。

妻子发高烧居然要赶着马车去卖陶器?汉族老师田永涛有点不高兴,但是,这是人家的事情,虽然不高兴还是同意了次央的请假。

看着窗外烧陶能人朗杰曲扎赶着马车走远了,回过神来的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坐直身子认真上课。在上课之前,汉族老师田永涛正式宣布了哥哥泽仁朗结的班长职务,又宣布了弟弟泽仁朗追学习委员和体育委员的职务,哥哥泽仁朗结有点不高兴,虽然班长的职务是顾全大局,但是弟弟泽仁朗追也不应该有两个职务。

哥哥泽仁朗结看了看弟弟泽仁朗追,某一个神态从脸上滑过时,恰巧被汉族老师田永涛准确捕捉到了眼睛里,也许是想肯定自己的判断,汉族老师田永涛喊:“弟弟泽仁朗追不是你。”

果然站起来的是另一个人。

汉族老师田永涛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满嘴白牙像牦牛奶洗过似的好看。这时候,姐姐央金站在窗户前往里望,汉族老师田永涛看见了,欣喜地走到教室门外要姐姐央金进来听课。央金有点羞涩,手里纨着长辫子,蹑着脚找到最后的位置坐下。

好了,上课吧。

汉族老师田永涛这一节课讲的是一个“不听父亲话吃亏在眼前的故事”。

凡是故事都是很早以前的事。

很早以前,山南的一个地方周围是田野、河流和大片的草地,有一条五十米长的黄沙路把村庄和田野分开了,同时又连住了村庄和田野。那条路就像藏族姑娘的黑辫子上缀着的一条五彩绳。只是比五彩绳不如意的地方是,车马走过就会腾起一路烟尘。雾一样的烟尘在旷野上飘散了,能够看到路旁长着的水柏枝树,水柏枝树长出了苍翠厚实的绿色,在空旷的原野上像一个温润的梦境。

这时候,在阳光与黄沙土地的混合原色中,有人看见了一个将死的人。他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躺在林荫下。林荫展露着一片逼人的生机,和树下将死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将死之人是一個父亲,他的儿子桑珠守护着父亲,一脸愁苦。曾经美好的日子里他们父子俩在这条水柏枝树下往返无数次,去往田里,然后在秋天把丰收的果实收割回家。

可怜的桑珠,先是母亲离开了他,不久,父亲也因悲痛难忍病倒了。无论桑珠怎样想尽办法照料父亲也无济于事。父亲在将死之时,希望桑珠把他抬到水柏枝树的林荫道路上,这条林荫路如果直直走下去,可以走到拉萨,父亲一辈子没有去过拉萨。

金属质感的满地阳光,蓝得令人心痛的天空,恣意醉舞的云朵,圆冠矮树,牦牛、羊群的更远处,是雅鲁藏布江,水路纵横的拉萨河。时间真是“过隙之驹 ”,世上所有的美好都要关在眼皮外了。桑珠父亲收回最后的记忆,在茂密的枝条隔开了的阳光下,艰难地招手,要儿子桑珠近前来,贴近他有气无力的嘴唇。

桑珠俯下身,用耳朵贴近父亲的嘴唇。

父亲说:“我已经没有福气活在这个世上了。死缘已到,无法回转。我走后,你不用太悲伤。我有三句遗言望你牢记不忘啊。”

桑珠流着眼泪,抚摸着父亲的脸颊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的遗言。”

父亲继续说他的三句遗言:“儿子,每当你出远门时,千万不要在三条沟的谷口只有一个小村庄的地方借宿住下;假如你需要向别人贷款时,千万不要找平常和你嘴甜的人,要找老富户;你要交朋友时,一定要交可靠踏实的知心朋友,不可靠的喜欢耍小聪明偷懒的新朋友不要交,他们都是卖嘴皮子的。”

这时候桑珠的父亲已经用尽了气力,长长地呼吸一口气后,停顿了一下,最后说:“假如你怀疑我说的话对错,等我死后,你可以用前半生的日子去试试。”

说罢,桑珠父亲脑袋一歪便断了气。

桑珠父亲安静得像一坨大牛粪,随风摇曳的青稞麦地,把大地涂抹成厚重的土色,眼泪在桑珠的眼睛里哗哗往下流,经常用故事来教育桑珠的父亲再也不会说话了。桑珠感觉到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十分陌生,他像迷途的牦牛一样不知道自己在何处,他的生活从现在开始要一个人重新开始了。

后来,桑珠长大了,学会了赚钱,学会了和人做朋友,他开始不相信父亲临终时的遗言,怀疑父亲说过话的真伪。决定亲自去试试父亲的遗嘱是否灵验。

有一天,桑珠决定离开家乡,到拉萨去找一份工作。去往拉萨的道路遥远,桑珠有意在路上找了一个三条沟的谷口,那里恰好是只有一个小村庄的地方。在一户人家的屋门口桑珠请求借宿一晚。

当天夜里,满天星星,桑珠坐在窗户前想起了父亲的话,父亲的话会变成什么样的结果呢?桑珠哪里知道,后半夜时,突然就起风了,雷鸣电闪带来了暴雨,雨水倾盆而下,一直下个不停,没有一点人情味。

天亮时洪水涌来,三条沟里的雨水汇聚一起,都往谷口的小村庄里冲来。沟里人家的牲畜和许多财物也被冲走了。桑珠好不容易爬上了一棵大树,才幸免于难。雨停下时,太阳迅速出来了,浓密的树叶筛出无数道亮光,像天空射来密密麻麻的箭,消融在人们的哭声里。

桑珠送给留宿人家一些钱物继续上路。

走着走着,看见了青稞地,远处散布着农舍,如撒珠一般,各以蜿蜒的小路相连。在道路分岔的地方,桑珠见一位叫扎西的姑娘正为她的父母同时双亡而悲痛欲绝。桑珠上前去安慰了姑娘,还帮助她料理后事。此后,这一对孤儿便成了夫妻。

桑珠留下来不再继续往前走,在当地还交了两个朋友。他经常跟他们在一块消磨时光,有时候一起干活儿,有时候到酒馆喝酒作乐。在桑珠的酒肉朋友中,出现了两户富人,一户新暴发的富户,一户老早就积攒下财富的富户。桑珠是一个急如风火的人,本来说是要去拉萨,结果因为遇见扎西就留下来过日子。过日子手边总会有一些麻烦事,桑珠为了解决麻烦事,就和新老富户各借了一百“夺采”藏银。

有一天,桑珠来到街上一个肉铺店里,买了一只整山羊后,突然看见了父亲,眨了眨眼睛,父亲不见了。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桑珠想起了父亲临终时的话,看着死山羊,要肉铺老板割下羊头用白布包好。

然后,桑珠对店铺的老板说:“我只要羊头,肉全送给你了。不过,你得给我写个字据,签上今天的日期和咱俩的名字,还要盖上你的印章。”

店铺的老板很奇怪桑珠的做法,既然给了钱,肉也留下了,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那可是百年不遇呀。老板一一都照他说的办了,还提示桑珠别后悔,因为世界上很难买到后悔药。

桑珠提着羊头回到家中,慌慌张张地把妻子扎西叫到里屋,压低嗓门悄悄告诉她:“今天,为了钱财,我杀死了一个人。怕人家认出他是谁,我把他的脑袋割了带回家来了。你可不能说出去啊,要知道我是你的丈夫!”

桑珠说罢,急急忙忙地把白布装进了一个箱子里。从那天以后,桑珠的妻子扎西为了一丁点儿小事也要把桑珠训斥一顿。仿佛她从此刻开始掌握了桑珠的秘密,就变成了桑珠的主人,桑珠则是一个杀人犯,偷懒的佣人似的。

小矛盾垃圾似的堆积在一起,日子过得失去了神采。

有一天,他俩发生了激烈的口角,扎西伸出手重重打了桑珠一记响亮的耳光。结果引来了不少劝架的人。

在众人的劝说中,扎西突然提高了嗓子大声喊:“桑珠是一个杀人凶手!去年被他杀死的那个人的头至今藏在家里。我今天要把他送上法庭去。”

周围的人群被这个消息震惊了,他们半信半疑地望着桑珠。

扎西勇敢地打开箱子取出那块白布包说:“你们看,这里头包着的就是被他杀死的那个人的头。我现在就去找法官把桑珠绳之以法。”

桑珠一听,假装害怕,慌忙窜跳而出从人群中跑了。

扯裂心肝的悲伤,让他的脚步加快了速度。那些目瞪口呆的人们,看见桑珠跑了,就认为桑珠一定杀过人。这些人们陪伴着桑珠的妻子扎西带着法官找到桑珠的那两个酒肉朋友。

法官说:“你们俩必须马上把桑珠抓回来。否则,说明你们俩也和此案有关。”

桑珠的两个朋友和许多百姓都被迫去寻找、追赶桑珠。

百姓中受到过桑珠帮助的人们想:桑珠这个人平时为人善良公道,脾气又好,做事踏实,很少耍小聪明,怎么能下狠心杀人?百姓们不想失去这個舍己帮人的桑珠,更何况扎西不是贤淑知礼的妇人,在知礼数、懂女规的藏族妇女中,扎西不堪入耳的言辞百姓是十分看不惯的……

于是,眼看要追上桑珠了,百姓却放慢脚步,假装气喘吁吁追不上。

百姓们实在是不想让桑珠生命中的酷寒过早来临。桑珠的一个酒肉朋友已经来到桑珠身后,假装绊倒在路上,不仅放跑了桑珠,还挡住了追赶的人。可是,他的另一个朋友,为了开脱自己的罪名却拼命地追赶他。最后抓住了桑珠的发辫,把他交给了法官。

桑珠从多种角度体会了人世冷暖,但是,父亲临终遗言还有最后一件没有验证。

就在这时候,给桑珠借款的新富户气呼呼地说:“盖!你这个杀人犯、无赖,快还我的钱!身上没钱,我到你家里搜东西去。”说罢,转身就朝桑珠家走去。

桑珠感觉胸口被灌了铁水,他看见了黑暗不是在眼睛之外,而是在体内的人心里。

给桑珠贷款的老富户看到桑珠被逮捕了回来,他上前安慰桑珠说:“你要好好坦白认罪,我每天给你送饭吃,你家里我也会帮忙的,你放心去监狱吧。关于还钱的事,不用多虑。”

百姓们还是不相信桑珠杀了人。扎西跳起脚控诉桑珠的往日罪状,起到了推波助澜作用。

比悲哀更能刺痛麻痹的心的是屈辱。扎西全不顾桑珠从前的帮助,隔邻房亲也在扎西的叫骂中视桑珠如仇人。

法官打算当众让桑珠坦白交代,正在打开白布包的时候,桑珠把肉店铺的老板叫来,亲手打开白布包,把山羊头拿来给众人看,接着他详细说明了自己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是因为父亲临终遗言,父亲用一生的教训总结出来的经验,他原本不相信父亲的话,但是不听父亲言,吃亏在眼前。

听完桑珠的话,所有在场的人惊讶得目瞪口呆。

汉族老师田永涛讲完故事后意味深长说:“每一个成长中的儿童都应该听父亲的话,父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道理,就算父亲重拳痛殴你们,也是为了你们将来能够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讲到父亲时,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对视了一下,父亲每次从遥远的地方修路回来都要揍他们一次。

哥哥泽仁朗结勇敢地站起来,一个天大的秘密,沉沉地坠在他的胸口上,他认为桑珠是一个最坏的人,不信任他的父亲,然后不信任他的妻子,说:“老师,父亲是衣食供应者,桑珠可以不做乖孩子,但是不可以试验父亲的遗言。”

汉族老师田永涛大吃一惊,工区长扎西旺杰让他讲的这个故事,原意是让他唱双簧,可是没有想到被他儿子当软柿子捏了。

汉族老师田永涛要顾及自己的面子,假装很认真地说:“桑珠是父亲遗言的试金石。”

此刻,坐在最后排的姐姐央金已经哭得稀里哗啦,她哭扎西的良心叫狗吃了。

8. 课堂上用左耳朵听,

下了课用右耳朵忘记

半下午时分,俗坡卡当村道班小学放学了。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在家里躲开妈妈和姐姐提了奶茶铜壶,背了筐子,往草原深处去。一路上还嘀咕上午老师讲的故事,他们俩虽然认为汉族老师田永涛讲的故事有意思,但是最后落脚到要听父亲的话上,他们俩还是很不服气。

这个年龄正是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们不可能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地完全服从于大人的安排。

其实汉族老师田永涛讲的这个故事正是爸爸扎西旺杰让讲的,为了不露出破绽,这个故事编得十分完美。爸爸扎西旺杰因远离道班站带领工人在外修路,为了工作很少回家,他的教育除了拳头外,没有别的办法。

让汉族老师田永涛讲这个故事的起因是,前几次爸爸扎西旺杰回到家中时,看到兄弟俩乖乖坐在沙发上看书,他很高兴儿子们从小就养成了一个读书的好习惯。但是,再仔细看,发现他们两兄弟手里的书都是反拿着,谁的眼睛能看反过来的字?明显就是给自己做样子看。尤其这次回来时,走在俗坡卡当村村口上遇见了烧陶能人朗杰曲扎,朗杰曲扎告诉扎西旺杰,他的两个宝贝儿子常常偷拿他家的牛粪。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扎西旺杰决定狠狠重打他们俩,但是,哥哥泽仁朗结在爸爸扎西旺杰拾起地上的烧火用的牛粪棍子时迅速逃跑了。弟弟泽仁朗追原地站着不动,任由父亲扎西旺杰用棍子劈头盖脸打他。两个人的气合并在一个人身上,下手就特别狠。

姐姐央金和妈妈桑吉卓玛哭着搂着爸爸的腰,让扎西旺杰住手,这样,扎西旺杰的火气才被压住了。

打得次数多了,父亲扎西旺杰觉得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决定让汉族老师田永涛来管教他们俩,于是就商量想到了这个故事。

兄弟俩在草地上走着,讨论着老师田永涛讲的故事,难道这样的故事是真实的?那个桑珠也不是一個好人,用假装杀了人的坏行为试验扎西,桑珠该让法院的人痛揍他一次。

弟弟泽仁朗追说:“生活的万花筒里,可以看到人性的多种花样,最坏的是桑珠父亲,临终时不好好说话,没心没肺令人讨厌。”

哥哥泽仁朗结问:“老师讲的故事里,你最讨厌谁?”

弟弟泽仁朗追说:“最讨厌桑珠,杀了人还要把人头藏在家里,是不对的。”

有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扎西撕破脸皮是对的。老师讲的这个故事实在多余。两兄弟往高原深处去,内心还想着汉族老师田永涛。

汉族老师田永涛,他居然用左手写字,这使他有些与众不同。同学们脑仁子里的疑问从他的左手写字开始到他来西藏,都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讲,他来西藏是为了支援西藏建设。他说从前他打篮球,篮球场上灌篮最来劲儿,可是现在,他的眼睛总是感觉长在额头上,做剧烈的运动时眼睛都会喘气。还有他的腿,也是因为来到西藏出了问题。

可是,他多么想在西藏打一次篮球啊。

有一次姐姐央金看见了汉族老师田永涛,兴奋地探着头说:“田老师,我能跟您一起学认字吗?”

汉族老师田永涛诧异地看着姐姐央金说:“你难道不认识字吗?”

央金羞涩地说:“女孩子是不需要认识字的。”

汉族老师田永涛紧皱眉头,苦苦想了想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女孩子是不用认识字的。”

央金笑着摇摇头说:“田老师能够告诉我一些关于自己的事吗?”

汉族老师田永涛迟疑了一下说:“我家在河南一条叫淮河的岸边上,那个地方叫驻马店。海拔很低,到处长着绿树,还有许多果树。我们那里的人们不像你们,忙于生存的人们没有多余的好奇心停下来晒太阳。我们那里的太阳也不舍得晒黑阳光下的人们,所以每个人的脸颊上都没有高原红。我从小向往西藏,大学毕业后,一个人从荣誉和金钱的中心来到西藏,西藏是一个陌生而尚不富裕的高原,有神山圣水,有布达拉宫,我留下来就是因为我喜欢这里。”

央金还是不明白,汉族老师田永涛心里怀抱着怎样一个热切的愿望和梦想?

田永涛希望央金和她弟弟们一起来学识字。

央金说:“那要做完家务活才可以来跟着田老师学识字。”

那时,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对汉族老师田永涛说的话不是很明白,他们这里很少有果木树,很少有晒不黑的皮肤。他们俩兄弟好奇地问老师,为什么是左手写字?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人类有许多为什么无法解释清楚,我从小就用左手写字,我是个左撇子。左撇子就和双胞胎兄弟一样,同样叫人好奇。”

哥哥泽仁朗结决定在课堂上用左耳朵听老师讲故事,下了课用右耳朵忘记他讲的故事。

弟弟泽仁朗追觉得哥哥泽仁朗结很不符合当班长的要求,怎么可以不听老师讲故事呢?不仅在课堂上要用两只耳朵听,还要在课堂下用脑子把故事消化掉。

两个人各怀心事,在走入草地深处时,首先想到了那天捡牛粪看到的老鼠洞。

弟弟泽仁朗追大声喊:“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这是刚从汉族老师田永涛那里学来的,现在用上啦。

老鼠不是太聪明的家伙,每打一个洞都会在地面留下许多土。找见土堆就找见老鼠了。

哥哥泽仁朗结要弟弟泽仁朗追脱下衣服捂在一个土堆上,自己则用铜壶灌了河水往另一个洞灌水。这样子来来回回几次,老鼠洞里的水就灌满了,老鼠不敢顶着水走,顺着水逃跑时正好被弟弟泽仁朗追的衣服罩住。老鼠在衣服中惕惕秫秫地乱撞,被俩兄弟合力扔进奶茶铜壶中。老鼠无神的眼睛东张西望,耳朵在不停地抖动,显得和身体其他部位的比例好像不一致。老鼠嘴上有长胡须,不停地颤抖好像在嗅着吸着什么,它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不知道死亡就在眼前。

老鼠的样子真是丑陋哇,在铜壶里到处撞击着“砰砰”响。

弟弟泽仁朗追认为这只老鼠前世与我们有仇,今世落在我们手里了,该怎么处置它呢?

哥哥泽仁朗结说:“我们应该往铜壶里灌上水,看老鼠在铜壶里游泳。”

好主意。

弱小与这个社会的对抗很不协调,一只老鼠被放入铜壶,它的下场肯定是死亡。

他们俩对老鼠的认识就是听俗坡卡当村的牧民讲,老鼠是破坏草地的罪魁祸首。这是让西藏牧民非常头痛的动物。老鼠专门在地下打洞,还收集各种植物和草类的种子。一旦在草地上发现了老鼠,牧草的产量就会大大下降,还会影响农民种植青稞和麦子的存活率。

黄褐色的地表上,放眼望去,荒野的山脉,有低矮的草,有灌木的树,他们俩又看见了一只白色的鸟。“哗——”弓形的翅膀扇动柔韧又有力度。“哗——”,它飞去到无人知道的世界。

飞翔永远是一种美丽的姿态。

这时候,他们看到了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女儿次央,她小小的身子在羊群中间,也像羊群中的绵羊一样。

次央也看到了他们,笑着走过来。次央分不清两兄弟,让哥哥泽仁朗结停下脚步,弟弟泽仁朗追继续走近次央。

次央问弟弟泽仁朗追在草地上寻找什么?

弟弟泽仁朗追说在寻找老鼠,地上有土堆就是老鼠洞。

次央说:“穿过羊群,那边到处是老鼠洞。”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哥哥泽仁朗结上前问次央:“真的有很多老鼠洞吗?”

站在一起的两兄弟让次央一下子又分不清彼此。不过次央说:“曾经有狼在那里吃掉了我们家的一只羊。”

“找狼去——”这回俩兄弟是异口同声喊出了话。

可是筐子里的牛粪还没有捡满,奶茶壶里的老鼠还应该多几只进来。怎么才能一箭双雕抓到很多老鼠呢?烧陶能人朗杰曲扎的牛粪不能拿了,况且他女儿在,男子汉不能在女人面前丢丑。

这样为难的事总是哥哥泽仁朗结先想出来,他说:“牛粪的事我来解决。”

好了,继续逮老鼠找狼去。

這回该让哥哥泽仁朗结的衣服捂老鼠洞,一样的衣服要经历一样的结果。

两个人躲开次央的视线脱下上衣,露出耐高温的古铜色脊背,滑稽的是,弟弟泽仁朗追看见哥哥泽仁朗结的脊背上在脱皮,哥哥泽仁朗结则看见弟弟泽仁朗追的脊背上像电视里非洲斑马一样横着许多条子。

一个是太阳的杰作,一个是父亲的杰作。

老鼠洞越来越多,应验了次央的话。奶茶壶里已经装满了老鼠,到底有多少只,他们有点数不清了。现在已经不能让老鼠游泳了。弟弟泽仁朗追发现衣服被老鼠咬了一个洞,想知道哥哥泽仁朗结的衣服上是不是同样也咬了洞,当哥哥泽仁朗结穿上衣服时,哈哈,那上面居然有三个洞。

背着牛粪筐子,提着奶茶铜壶在黄昏就要降临的时候往家里走,他们忘记了找狼的事,也没有看见次央和她的羊群。但是,他们在过河时,看到了河水中游动的鱼。

他们俩的心事越来越透明了,那么此刻最应该做什么呢?这恐怕是最难决定的,也是脑仁子里最难回答的。要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所处的状态并把它准确地表述出来,可不是他们能办到的。不过有一点倒是越来越明白了:学习不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至少不是父亲想象的那样严重,用不着时刻摆出一副对付父亲举起拳头准备挨打的样子,在父亲举起拳头时一定要跑。现在,能玩的时候就尽情玩吧,管他衣服是不是破了洞,管他铜奶茶壶应不应该装老鼠。

此刻他们俩的脑海里又跳出了一个想法,对他们来说,从明天开始放学后要到河里去抓鱼才是真理。

9. 不安分,注定与这个世界难以和睦

落日染红了天边。正是道班站工人吃晚饭时间,也是妈妈最忙的时刻。

这是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最后一个学期,七月份就要毕业了。孩子们像迎日渐长的树,遇风而舞。

两兄弟准备走进道班站的时候,发现背上的牛粪筐子空空,奶茶铜壶里的老鼠因为缺氧和打架已经互相咬死了。哥哥泽仁朗结决定从道班站后墙翻墙而入,那里距离厨房的位置有一大堆牛粪,全部是道班站工人下工回来捡拾的。想起那一堆牛粪,心里就有释放不尽的激动。

他们俩的不安分注定与这个世界难以和睦,世界和他们俩永不互相谦让。

他们翻越院墙时,看见了下蛋的鸡,挨着墙的一长溜儿砖头垒下的鸡窝有下好的鸡蛋,有正卧着下蛋的鸡。一些母鸡看见他们俩走近时迅速架起翅膀逃跑了,一些母鸡正等待下蛋。最顽皮的哥哥泽仁朗结猫着腰走过去逮着母鸡,学着妈妈的样子把小拇指伸进鸡屁股,掏得母鸡“咕咕”乱叫,结果一个软壳蛋掉了出来。他将软蛋壳递给弟弟泽仁朗追,让弟弟泽仁朗追用指甲掐破软蛋皮,把里面的鸡蛋吃下去。弟弟泽仁朗追照着哥哥泽仁朗结的说法吃下去,有点鸡粪的腥味,但是很解饿。

为了不让妈妈知道鸡蛋是他们偷吃了,俩兄弟在鸡蛋壳上磕一个小小的眼,把里面的蛋清蛋黄仰起脖子吃掉后又把它们原样放在鸡窝里。

这些事情浪费了他们俩一些时间,但是恰好可以让道班工人吃罢了晚饭。

兄弟俩走到堆积的小山包一样的牛粪旁边捡拾满筐子,从原路翻墙到道班站外面,然后大摇大摆背着牛粪从道班站工人的眼皮下走进道班站。

他们接受了道班站工人的夹路夸奖。

“多好的孪生兄弟啊,聪明、能干,热爱集体,这么小就知道替道班站捡牛粪。”

“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东西,虽然调皮捣蛋,但是做起事来是很认真的。”

“真是妈妈的得力助手。”

“所有现存的好东西都是劳动得来的。”

“医治一切最懒惰的药物就是劳动,这么小就明白了劳动的道理。”

“是啊,别人给的饭能饱一顿,劳动得来的饭能饱一年。”

姐姐央金在远处望着他们,主要是望着他们手里的奶茶铜壶,她找遍了屋子没有找见,原来果然在他们俩手里。他们背上是高高的牛粪,牛粪下是两张酡红的脸,粗短的手臂架着筐子,小臂和手腕结实有力,他们在人们的夸奖声中露出了灿烂笑容。读书和不读书的变化是如此大,如果仔细看还可以看到孪生兄弟脸颊上挂着牛粪。

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的脸面上虽然有被人表扬的红光闪耀,但是,心里还是很不自在的“突突突”跳动。

倒下牛粪提着奶茶铜壶飞快往家跑,因为奶茶壶里装着老鼠,他们决定在回家前把老鼠扔掉,可是他们俩在表扬声中忘记了老鼠血和老鼠毛还挂在奶茶铜壶内壁上。

姐姐央金在妈妈没有回来之前发现了奶茶铜壶里的内容。央金吓得坐在地上,肠胃里咕噜咕噜叫唤,似乎是咽下的凉气太多了。她的眼角流出了眼泪。使用了若干年的奶茶铜壶让她毛骨悚然,她感到奶茶铜壶像一个魔鬼,甚至不敢伸出手去碰触它。

央金和妈妈桑吉卓玛一样,是一个整洁的女人,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抹布如手巾一样洁净。她为了这个家一再重复着做一件事,扫地、擦家具、洗衣服。而一尘不染也是一种艺术,尤其是厨房,尤其是各种容器。她把刷净的容器摆放在有光的地方,那些容器就开始发光,甚至在妈妈戴着马鞍戒指的手抚摸过去时有音乐响起。

此刻姐姐特别怕那些容器,眼神哀伤、复杂,她知道了什么叫面对“调皮捣蛋”,什么叫“力不从心”。她目睹着两个弟弟趴在小桌子上做作业,看着他们用功的样子既心酸又难过。他们俩成长的过程就是被父亲打,这件事如果说出去,他们一定还要被打。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姐姐央金必须面对这些,这是她面对的结果。

拿上念珠,一边数念珠一边让自己安静下来。妈妈还没有回来,道班站在外就近修路的工人有时候会很晚回来,妈妈要等他们回来吃饭。就算妈妈回来她也不能讲这件事,妈妈更爱自己的奶茶铜壶。

央金很轻地走出门外,藏族女人做很多事情的时候都很轻,虽然觉得身后冷飕飕有风吹来。

用坚强提起自己吧。

央金的嘴像鱼似蠕动,她在念诵六字真言。她念得很流畅,抑扬顿挫,像朗诵,又像唱歌:“唵”字起音很低,至“嘛”字渐高,“呢叭”达到高潮,念到“咪”字时声调又缓缓下降,最后的“吽”字音则低且重,如石落深谷。她念得很快,简直听不出她怎样换气,听不出六个字之间的间歇。念诵贯穿着她的全部活动,她也许并不知道六字真言的真正含义。只知道此刻可以平复她的恐惧。

她看见了远处的汉族老师田永涛,他在月光下吹口琴,是一支忧伤的曲子。月光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的眼睛上戴着眼镜,月光给了眼镜两点亮,那两点亮吸引央金走近。

汉族老师田永涛发现了她,停下吹奏。

央金想,他为什么不吹呀?

“田老师为什么不吹呀?”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看见了你,白度母一样的姑娘。”

央金羞红了脸说:“我看见了田老师眼睛中流下了眼泪。”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去年的今天,我们道班站一位汉族同胞,在修路中遇见塌方去世了。”

央金不说话了,开始快速念诵六字真言。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想不想听我讲援藏修路工人的故事?”

央金停下念诵说:“对汉族的话,有些我听不明白。”

汉族老师田永涛说:“用感情讲的话即使不明白意思,也会让你流下眼泪。许多话不用明白,心里有感觉就明白了。”

屋子里哥哥泽仁朗结和叫弟弟泽仁朗追,两个少年已经写完作业。在妈妈没有回来之前他们不想睡觉。他们俩脑仁子里的神经元是热的,很活跃,像伺机而动的兔子。在睡觉之前总得找点事吧?顺便消耗一下头脑里被人们表扬后的激动,让那些激动冷静下来。

当他们俩走出屋外时,道班站的狗子迎了过来,闻着他们嗅了嗅,然后谨慎地和他们保持着一种距离,也保持着晃尾巴的友好姿态。

道班站的狗子似乎又闻到了什么,朝着他们低声吼,然后迅速跑往他们扔掉的老鼠那边。他们俩同时看见了月光下的汉族老师田永涛和姐姐央金。兄弟俩的脚底板一下就痒了,痒,上升通到了他们俩的神经元,然后就朝着姐姐央金他们的方向悄悄走去。

10. 内地汉族援藏工人有

讲不完的雪山故事

和西藏不可分离的命运,在内地汉族人援藏父辈手上就开始了。

修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有多难,一年里会有十个月被积雪覆盖,修路工人是和严寒降临的冰雪战斗,是和高原缺氧的海拔战斗。

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在山南,山南在西藏自治区是面积最小的一个地级区,它在冈底斯山和念青唐古拉山以南,雅鲁藏布江干流中下游,雅砻江河谷一带,所以叫山南。

陡峭的山,茂密的树林,一条路穿越,修路工人死伤无数。

说起这些历史,话就长了,还是说咱们俗坡卡当村道班养护站的修路工人吧,他的名字叫向高原,向高原是五岁时跟随母亲来到山南修路。父亲后来死于无名的绝症。父亲死的时候仍然充满了献身西藏的激情,他安顿母亲,把儿子送回内地读书,不能荒废了他——那时候,咱们道班站还没有学校。从前修路工人居住的地方,几百公里以内没有学校。向高原父亲希望儿子有学上,有了文化再回到青藏高原来。他在内地中专毕业后,无须选择,去向只有一个,那就是回到西藏,回到母亲和已故的父亲身边。

根据父亲的遗愿,向高原一辈子都要在父亲被埋葬的地方留下来。

最早翻越念青唐古拉山口时,向高原只有五岁,除了感觉青藏高原辽阔、荒凉,他没有更多的印象。爸爸在信中告诉他,这里有黑帐篷,有月光如银的夜晚,有弥漫在车轮下和小河边的醉人的牛粪香。

爸爸的信让向高原的心骚动不安。

凡是到西藏工作的人,他们的青春都燃烧着无法说清楚的诱惑。

向高原最早是在道班站搞线务工作,除了道班站人隔些日子给他送一趟粮食、煤和维修零件,其他的大部分日子里就他一个人。

那个线务站所在的地名叫扎德勒。“扎德勒”是藏語“歼敌”的意思。这显然是远古部落战争的遗存。在无垠的荒滩上,向高原长年累月看见的只能是风与风无休止地厮杀。

还有太阳和月亮周而复始地转换。

向高原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喜欢唱歌,最喜欢唱的就是《走进西藏》。

走进西藏呃

也许会发现理想

理想啊

走进西藏啊

也许能看见天堂

呀拉索

走进雪山

呀拉索

走向阳光

呀拉索

西藏就像一个遥远的童话故事,对于早就长大的向高原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只有前往西藏生活才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可是,有一天,向高原真的站在了蓝蓝的天空下,先是看见一种淡淡的奇异的光,不知道从哪儿发出来,一下子照亮了起伏汹涌的荒原。天空下,看见了朵朵白云飘来飘去,再看飘来飘去的朵朵白云下的羊群,千山万水遭遇过的大小罪责都为了这一刻的享受吗?

如果让你每天都看这蓝蓝的天空呢?当一个人停留在线务站时,看远处那些最高的山峰变成了浅浅的玫瑰色,就像刚剥出来的羊肉那样。然后,太阳便像君主一样在巍峨、壮伟的高原群峰后面驾临了天空。整个白天,它缓缓地移动着威严的步子,用火焰般的目光,逼视着一大片铁青的沙砾构成的凝固不动却又狂暴喧嚣的波涛,把那些仅有的零星的泥土,烧烤得像干羊皮似的蜷曲起来。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如果是一日复一日的面对呢?

除此之外,到处是一片寂静,然后,月亮如期而至。月亮冰冷的光芒把峡谷和沟壑,海子和平滩,以及高高低低的山峰勾勒成一些断断续续的单调的曲线。

然后,又是冬日荒原的寂静、寒冷。

向高原忍受不了一个人就这样,独处在浑然的苍天和漠然的荒原之间。今天和明天完全一样,就像念珠串上的两颗珠子。在这个被世人称作“世界第三极”的地方,任何人——我说的是任何神智正常的人,当你必须长久孤独地面对青藏高原的时候,你就每时每刻都无法不想,要么被这死寂吞食,同青藏高原融为一体,成为神灵;要么远离它,回到世俗——哪怕是极污秽、极腐臭的生活,极丑陋、极恶毒的人丛中去。

离开线务站去道班站修路是向高原自己决定的,因为道班站比线务站是更苦寒的工作。但是向高原愿意,只要和熟悉的人在一起。

道班站的修路工人是辛苦的,在不洗脸、不洗澡的日子中逢山开路;白天过后的夜晚,工人们已经习惯了野外作业,习惯了用酥油灯照明、用干牛粪擦碗、用手抓代替筷子的日子。

比起一个人的日子,向高原和大家一起以苦作乐是快乐的。

在修雅拉香波雪山公路时,神山之上,我们可以看见白色的大鸟,工人把拌炒面的曲拉和最新鲜的烤饼都留给了它们。

白色的鸟给修路工人希望。它们是信使。是四季的消息。

修路的汉族工人都变成了西藏人,烧牛粪,吃牛羊肉,喝牛羊奶,穿牛羊皮。

那是在雅拉香波雪山养护公路,三个月没有下山,雪一直没停,虽然我们也一直在扫,但雪量还是超过所有设备的清运能力。我们只能维持路面积雪不再增多,假如雪停了,光线也好,我们的雪就可以扫快一些。山顶的不确定因素太大了,一会儿雪停,一会儿雪下。

山路都是盘山修建,弯路较多,而且路边没有任何照明设施,夜晚抢修公路时,铲雪车的大灯在黑黢黢的山里最多只能劈出五六米的光柱,雪下得密,即便前挡风玻璃的雨刷器开到最大,司机几乎相当于摸黑前进。所有铲雪车辆的车速基本只能在每小时30公里左右。只要半个小时左右没扫到,路面的积雪就又堆积起来。超过10厘米的积雪,扫刷车就扫不动了,铲车能清扫的最高积雪也就是15厘米左右。

扫雪的工人一路扫雪,不光腿不会打弯了,眼睛也几乎不会聚焦了。

雪山上作业,对高原的知识面要广,雪山上的风速、风向、云朵的模样,和积雪厚度。因为按照清扫要求,养护人员会将所有积雪推到路基之外,以保证行车安全,如果铲车内的积雪不能在作业中直接倾倒在路边,就必须进行人工二次清扫,多数情况下,35度角比较合适,但也需要根据各个参数变化随时调整,这些都得靠经验。白天好说,夜晚就困难了。道班内24小时值班的养护人员一到晚上就处于“取暖基本靠抖”的状态。扫雪的时候,全身都动起来还不觉得冷。最难熬的还是雪前备勤时间,大家都喜欢挤在一个屋子里,互相借点热量。

雅拉香波雪山太美了。公路中峰为雪山主峰,海拔6650米,右尖峰6400多米,主峰左肩延伸6200多米。雪峰下有小冰川,有一太极状冰湖,湖面海拔5200余米,有瀑布淌下,瀑布下的沼泽湿地海拔4900多米,别小看从湿地上湖面约250米高度,因缺氧,登上去吃力得很。

高山作业,修路工人为的就是征服它,每个修路工人心里都有一股勇气。

来讲讲我们的工区长,你们的父亲扎西旺杰吧。他是一个牛气冲天的人,不服输,虽然脾气不好可是他心肠是软的。我们的工区长头上永远戴着一顶已经破旧不堪的军棉帽,披着藏袍,怀里则揣着大把的钞票,隔几天就跑到山下的公路上去向过路的司机买酒。他从不问酒的价钱,发纸牌似的往外抽出钱。他希望他的工人们能够借酒渡过难关。

如果说你的父亲出手打你们很狠的话,那是因为他不希望儿子成为小滑头。任何高山修路的工人都不能是小滑头,都不能耍小聪明,因为每前进一段路基,都必须扎实,经得住风雪磨炼。

讲到此处,暗影下有动静在晃荡,仔细辨认,田永涛看见了隐藏在黑暗中的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

如同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幻影,他们瞪着亮亮的眼睛在认真听,似乎已经听进去了。

不远的地方,传来妈妈桑吉卓玛打酥油的声音。“叮——咚,叮——咚,叮——咚”,底端带着木十字的手柄轻巧而有力地叩击着酥油桶,每一下都像叩击在黑夜的胸口上。

姐姐央金像成熟的山楂果一样,穿着鲜艳的藏袍,带着项饰和卡扎。月光下她很美,安详而原始,妩媚而逼人。

看見弟弟们,央金张开双臂,哥哥泽仁朗结和弟弟泽仁朗追走过去依偎在姐姐的双臂前。

汉族老师田永涛用手指轻轻推了一下从鼻梁上滑下去的眼镜,加重语气说:“不要埋怨你们的爸爸,他在做大事,带领修路工人,不可阻挠,高原的风和刺骨的寒冷都不能阻挡他们前进的脚步。”

月光下,俗坡卡当村的村民逍遥地从道路上走来,他们要来到道班站的院子里跳锅庄,走在道路上的人们永远不知道修一条路有多么艰难,他们走得十分欢快,不怕荡起灰尘,他们的眼睛里满是喜兴,他们相信山路有一天会成为越铺越远的大马路,这些马路会割裂高原铺到他们的家门口。他们从不过问路是怎么修通的,他们只想通过路来提升生活,过去也好,未来也罢,道路延伸的地方总是比近前的东西时髦,他们有沿着道路去追求幸福生活的理由。

姐姐央金用手捏了一下两个弟弟被风吹得粗糙了的鼻子,渴望汉族老师田永涛继续讲下去。

汉族老师田永涛用食指的关节抚摸着下嘴唇,开始讲道:后来的事情是这样的……

【作者简介】葛水平,山西省沁水县山神凹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山西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有小说集《喊山》《守望》《陷入大漠的月亮》 《地气》 《所有的想念都因了夜晚》 《一时之间如梦》等。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法、德、日、蒙文。《喊山》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

插图 / 葛水平   责任编辑 / 鲁顺民  sxwx2001@163.comCBD161C7-465B-4A5A-A0F8-8BC90C86C3A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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