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的“现实”与政治力量
2022-06-09沈依霖
沈依霖
摘 要:本文通过对现代主义代表作品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和T. S. 艾略特的《荒原》的分析,试图反驳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乔治·卢卡奇对现代主义的著名批评。伍尔夫和艾略特对于现代物质现实与精神现实的把握,捕捉了现代社会的发展趋势,对“战争”“民主”等议题展现了独到看法,赋予了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强大的政治力量。
关键词:乔治·卢卡奇 弗吉尼亚·伍尔夫 T. S.艾略特 现代主义文学 西方马克思主义
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著名哲学家和文学批评家乔治·卢卡奇在《现代主义的意识形态》一文中对现代主义提出了一些著名指控,概括而言,他认为现代主义是“对主观性的投降”,“对历史的否认”,“对艺术的否定”[1]和对政治世界的回避。本文试图通过对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和T. S.艾略特的《荒原》的分析,说明现代主义作品可以实现卢卡奇对文学的期待,从而对他的这些指控进行反驳。
一、乔治·卢卡奇的历史观与文学观
为了理解卢卡奇指责现代主义的意图,我们应该首先着眼于卢卡奇对历史和社会的理解,因为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开创者,卢卡奇对于社会历史是非常重视的,而正是他的历史思想产生了他的文学观点。他的《历史与阶级意识》一书主要讲述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和现实。这样一个社会的特点是:它为经济生活所主导支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物与物之间的关系的形式表现出来”[2]。由此,卢卡奇所认为的现实的本质,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其中被掩盖了。由于资本主义越来越孤立个体,为了把握社会的现实,卢卡奇认为应该使用辩证法,因其“坚持整体的具体统一”[3]。只有当我们“把社会生活中孤立的方面看作是历史进程的各个方面,并把它们‘整合’到一个整体(totality)中去”,我们才能对现实有所了解。换言之,历史就是“一个整合统一的过程”[4]。由于这种辩证的整体性概念包含了各种矛盾,它可以“揭示社会革命的真正趋势”[5]。同时,卢卡奇认为人类活动是历史发展的动力:“我们……创造了我们自己的历史,如果我们能够将现实整体视为历史(即作为我们自己的历史,因为没有其他的历史)的话,我们就会将自己提升到一个位置,从这个位置出发,现实可以被理解为我们的‘行动’”[6]。
卢卡奇的文学观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观。他认为文学是一种“反映客观现实的形式”[7],它的职责是把握现实,因此描绘表面的和瞬间的生活是远远不够的。由于“整体性问题起着决定作用”,作家应该“正确理解表象和本质的辩证统一”[8]。而对卢卡奇来说,现代主义没有把握住本质。因为现代派作品中的人物总是独处的、游离在社会之外、局限于个人经验之中,他们没有“在与世界的接触中发展”,卢卡奇认为现代派对世界持有一种静态的看法。所以他称现代主义是“对主观性的投降”[9]。由于不能以动态发展的眼光去看待世界,现代主义在他的眼中是“对历史的否认”[10],这一特点也导致现代派缺少“观点”——决定何为关键情节与人物的发展方向的观点。此外,在卢卡奇眼中,艺术应该穿透生活的表面,达到现实的本质,而现代派用“抽象的特殊性”取代了“具体的典型性”的做法,表明了他们对无意义的崇拜,因此他认为现代主义是“对艺术的否定”[11]。这种崇拜,再加上现代派对精神病理学的偏爱,表明他们从资本主义时代的现实之中逃到了虚无之中,表明他们相信外在的现实是不可改变的,这一信念让“人类活动……变得不起作用,失去了意义”[12]。
简而言之,卢卡奇认为现代主义是对政治世界的回避。这些指控包含了卢卡奇对于理想的文学的标准,而这些标准正是植根于他的历史观。对他来说,文学作品应该揭示客观现实,反映人们与现实的关系。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强调了对发展趋势进行预见的重要性,他对文学的要求也是一致的:文学作品应该动态地、发展地分析现实。只有如此文学才可以拥有能决定叙述方向的“观点”。此外,由于卢卡奇认为人类创造了历史,他相对应地认为作家应该使用典型的、有代表性的细节来表明人类活动对现实的改造,进而证明其是有意义的。卢卡奇对于文学的期待和要求是基于其文学观的,他认为文学是关于社会和历史的“知识”。事实上,他认为“审美创造和科学认知之间‘存在’联系”,因为它们都旨在“真實地探索现实”[13]。他相信这种知识将使读者“理清他们自己的经验和对生活的理解,并拓宽他们自己的视野”[14]。因此,卢卡奇认为,文学可以通过让读者熟悉历史来培养读者对进步和民主的追求信念,进而发挥反法西斯的功能。
许多批评家反驳了卢卡奇对现代主义的指责。由于资本主义给社会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布莱希特认为20世纪“不再产生巴尔扎克式或托尔斯泰式这种过去出现的个性形式”[15],因此如果作家使用旧的写作技巧,实际上并没有反映现实。人们应该允许艺术使用新的技巧,进行实验,任其成功或是失败,进而艺术才可以发展以适应新的社会。阿多诺也注意到现实主义的描述性叙事从历史角度来看是不合适的,因为现实主义作品中所反映的“环环相扣且拥有内部连续性”[16]的生活在现代社会中已经瓦解了。同时,当代作品有责任展现并命名当代的社会境况,因此,“个体之间所有关系的物化……以及普遍存在的异化和自我异化”[17]应该是现代文学的内容。此外,阿多诺和本雅明还强调了读者在现代主义中扮演的重要角色,读者的作用需要被“想清楚,并被积极地重新建构”[18]。
本文对卢卡奇的相关观点的进一步批判将基于这些颇有见地的讨论。由于范围的限制,本文不会过多涉及读者的作用,而是紧跟卢卡奇的观点,去探究作为知识来源的现代主义作品是否能达到他对文学的要求。显然,现代主义作品可能不尽符合卢卡奇对于写作技巧的标准,但它们可以实现揭示客观现实及其趋势的要求,并展现人类改变世界的能力。
二、现代主义的语境和卢卡奇的自相矛盾
由于卢卡奇强调社会和历史的重要性,现代主义的背景和语境应当首先被重视与研究。资本主义社会在其经济机制的支配下,在1875年到1914年间经历了一场彻底的转变,这也是“现代主义一代的诞生和成熟的年份”[19]。导致这一转变最重要的因素是“国际资本的迅速扩张”[20],国家的大部分经济生产扩散到海外。而由于他们生活中的产品来自世界各地,大都市的公民因而无法“完全理解构成他/她社会存在的所有决定因素”[21]。当资本主义政权发现自己无法拥有更多的领土时,旨在争夺市场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就发生了。正如穆西尔所注意到的,“突然之间,世界充满了暴力……在欧洲文明中,突然出现了裂痕”[22]。显而易见,战争会对人类的身体和精神造成打击与损害。在一战过程中,医务人员治疗了8万名被炮弹击中的士兵,在20世纪20年代,有11.4万份与战争创伤有关的养老金申请。[23]而与此同时,在日常生活中,一个新的社会群体出现了——城市人群,这一群体的个体之间的关系是由物的关系来展现的。总而言之,现代主义的一代是根本性变化的一代,这些变化包括物质、心态、技术和科学的变化。
在现代主义的语境中,用“典型”这个词来描述文学作品的细节和内容是令人困惑的。卢卡奇认为“具体的典型性”和“抽象的特殊性”互为对立面,后者代表了意义的缺失。这意味着“典型”应该是有意义的,应该揭示“无论[作者]描绘什么现象的真正意义(true significance)”[24]。而我们应该意识到,谁来定义一个事件的“意义”仍然是一个问题。这也与卢卡奇对于“观点”的看法有关,在卢卡奇眼中, “观点”的作用是决定叙事的展开方向,并决定什么是内容的关键,而现代主义“对历史的否认”的后果就是缺乏观点。他对“意义”和“观点”看法都暗含了一种忽视,因为无论是将“真正意义”加诸事物之上还是坚定不移地展示“观点”都无疑意味着忽视了事物潜在的重要性、可能性和发展。卢卡奇可能会申辩,重要的东西是由历史来检验的,正如其所言: “只有历史才能揭示”[25]。因此,重要之物不是任意地选定而应客观地被描绘出来。这就是他所说的典型的细节是“永久的和客观上更重要的”[26]。然而,由于过于看重客观性,卢卡奇忽略了两个方面。
其一,历史虽然包含了人类的活动,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是由人们通过文本或语言的形式学习的。因此,应该注意到历史的叙述与权力密切相关,历史参与者的努力往往不会得到同等重视。例如,正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所指出的,对妇女的描写“在历史中几乎没有”[27],尽管她们占了人口的一半。因此,如果人们将现实生活的细节与他们已有的‘历史’相比较,他们会发现书面历史忽略了很多。
其二,当他说“只有在时间流逝之后,才会发现[作者]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不同人类类型的重要品质、趋势和社会功能”[28]的时候,他与自己的另一个观点——文学可以拓宽读者的视野,培养他们的行动能力——发生了自相矛盾。文学确实可以让人们听到被忽视的声音,让人们反思自己的活动并采取行动,因此可能具有改变世界的政治力量,正如卢卡奇所希望的那样。同时这也意味着,文学可以创造历史。因此历史是结果,而不是前提。所以,规定写作必须揭示“真正意义” 是对整体性和可能性的消除,而认定重要的东西会由未来反映则是对文学政治功能的否定,是对作家的桎梏。
三、伍尔夫和艾略特对现代经验的把握
事实上,现代主义作品中描述的许多即时经验虽然不能用卢卡奇概念中的“有意义”来定义,但实际上都是现代社会的“典型”,代表着人们共同的经历,对这些社会经验的着眼和描写是非常重要的。
在《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描绘了在现代社会中女性可获得的崭新的机会。妇女可以在公共场合购物、在街上行走、单独乘坐车辆,这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与基尔曼小姐购物后,伊丽莎白“在众人面前”[29]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参观城市。她非常漂亮,但当人们把她与白杨树或百合花相提并论时,她觉得这非常愚蠢和乏味。并且她对男人的欣赏感到厌烦。换句话说,她对自己的女性气质并不关心,相反,她很享受在公交车上的时光,“像个骑手一样自由行动”,并决定要有一个职业,因为“每一个职业都向[她]这一代的女性开放”[30]。她希望成为一名农民或医生,在车上思考船舶、商业、法律和行政管理使她感到快乐和坚定。[31]简而言之,伊丽莎白更喜欢“男性气质”,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希望有一份通常被视为由男人所做的工作。在这里,伍尔夫展示了社会上的新现象,即女性在公共场合拥有更多的身体与智力的主动权,同时也展示了这一变化对女性的个性的影响。通过这种方式,她突出了现代社会在解放妇女和防止战争方面的成就。
伍尔夫在《三个基尼》中说道,妇女为自己的权利而奋斗的性质与男人为反法西斯而奋斗的性质相同:“‘女权主义者’……因为相同的原因与你们一起反抗着相同的敌人。她们在与父权制政权的专政作斗争,就像你们在与法西斯政权的专政作斗争一样”[32]。正因如此,妇女应当加入抗争中的男人们中间,因为她们可以帮助男人们阻止战争,“不是通过重复[他们的]话语和遵循[他们的]方法,而是通过寻找新话语和创造新方法”[33]。
在《达洛维夫人》中,伊麗莎白作为她那一代女性的代表,拥有与男性一起工作的雄心壮志,这展示了社会的“典型”变化——让女性有机会为改变世界和防止战争贡献自己的智慧和努力,而这其实就是卢卡奇所注重的 “只存在于萌芽状态的发展趋向”[34]。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正是伍尔夫的写作为女权运动提供了更多的支持:“战后不久的一代人倾向于将伍尔夫的作品视为一种本质上的战前的感受力。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创造了新的女权主义方法的女批评家和学者们发现伍尔夫非常直接地表达了她们的关切”[35]。此外,“她的作品在最重要的、反复出现的女权主义辩论中被用作关键证据和例子”[36]。因此,我们不仅应该承认《达洛维夫人》在展示历史发展方向方面的重要性,还应该承认它在支持女权主义方面的作用,它让女性能用更多的方式来改变外在环境。
现代主义者不仅描绘了现代社会中社会环境的变化,而且描绘了其中的客观物质材料。伍尔夫和艾略特都在他们的作品中描绘了汽车及其对人们的影响,因为“汽车是整个交通革命和增加的流动性的隐喻,而正是它们建构了现代性”[37]。在《达洛维夫人》中,那辆突然爆炸的汽车吸引了所有路人的注意,人们注意到里面坐着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然后他们听到了“权威的声音:宗教的灵魂弥散在四处,她的眼睛被紧紧蒙住,她的嘴唇大张着”[38]。很明显,这里所有因此而情感互相连接的人们都降服于“英国的威严”[39],并共享着这一非理性。这辆车和它载着的权贵激起了这些普通人的为君主牺牲自我的情感:他们准备好面对“炮口,就像他们的祖先从前所做的那样”[40]。伍尔夫在这里所揭露的是战争的文化根源。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但人们仍然崇拜权威,缺乏对民主的追求,所以他们对汽车的崇拜是“危险的,有威胁的”[41]。事实上,正是这种崇拜导致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人们对权威的臣服与大规模工业化的代表——汽车的出现密切相关。为了确保劳动力适应工业化改造,汽车大亨亨利·福特对他的劳动力实施了“系统而严格的纪律制度”,这也吸引了英国当局。[42]他雇用了调查员来检查他所雇工人的活动,无论在工厂内部还是外部,是否都符合 “公司规定的严格的个人行为标准”[43]。通过这些手段,他创造了 “遵循机器秩序的驯服的劳动力”[44]。随着人们在工作中越来越多地接受这种训练,他们习惯于遵守规则、服从命令并变得统一。这种训练不仅在工厂里进行,而且也由政府实行。在《达洛维夫人》中,身穿制服的男孩们的脸上只有一个表情:“就像刻写在塑像底座周围的铭文:颂扬……忠诚,以及对英国的热爱。”[45]这些举措都培养了人们对权威的盲目服从。
在《荒原》中,艾略特对机械化的关注体现在他的诗文中:“人类的引擎在等待/像出租车一样跳动着等待。”[46]他用等待的引擎取代了人类本身的存在,“消除了司机在其空转的车辆中的存在”[47]。出租车的出现是现代社会自我异化的象征。汽车由司机驾驶,但由乘客指挥,所以它将“目的和运动、意志和能力”[48]分开。即使出租车上没有乘客,司机仍然在等待顾客,准备服从他人的命令。无论“人类的引擎”是指上文中在临近下班时刻抬起眼睛的办公室里的工人,还是指外面等待的汽车,这句话都意味着个人自我意愿和意志的丧失。另一辆车出现在一对夫妇的谈话中:“如果下雨,四点钟就有一辆封闭的汽车。”[49]起初,敞篷车是为精英阶层生产的,以便其在乡间享受时光;1915年,福特改变了这一传统,“推出了封闭式车或者叫硬顶车”[50],其目标客户是追求便利的中产阶级人群。从此,无论天气如何,人们都可以开车。在《荒原》中,雨是有价值的,因为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如果有水,我们应该停下来喝”,但这里只有“没有雨的干雷”,“我”身后的平原始终是干旱的。[51]因此,雨代表着希望和肥沃,以及“急需的文化复兴”[52]。然而,这对聊天的夫妇显然被隔绝在封闭的汽车中,无法与雨接触。同时,这对习惯了与自然和天气分离的夫妇代表了现代社会感到漫无目的与毫无意义的人们。妻子不停地问:“我应该做什么?……我们明天应该做什么?……我们到底应该做什么?”[53]但得到的只是沉默的回应。《荒原》用这些汽车意象,展现了现代生活中人们的生存境况——对生活意义和方向的尋求变得空洞而虚无。
由上面的讨论可以看出,以《达洛维夫人》和《荒原》为代表的现代主义作品实际上非常关注客观世界,不仅客观展现了外在环境的实际情况,而且还揭示了现代社会的本质,它们展示了现代社会如何影响人们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揭示了社会的发展方向,刻画了人们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这样,它们不仅满足了卢卡奇对文学的要求,也符合了阿多诺的期望,展示了社会的新景象“普遍的异化和自我异化”[54]。
现代主义者不仅使用典型的细节来描绘外部现实,而且还展示了心理现实,正是这一点使得现代主义与之前种种写作风格区分开来,也正是这一点,在卢卡奇看来,有可能使主体陷入去政治化的孤立状态,使所描述的人类活动变得软弱无力。针对这一点,本文试图表明心理现实实际上具有政治性力量。在《达洛维夫人》中,伍尔夫对雷西娅和塞普蒂默斯的主观世界的描绘展示了战争对普通人的伤害。从战场上回来后,塞普蒂默斯经常看到死亡的场景,感觉自己坠入火海,看到“墙壁上……嘲笑他的脸”,有时他又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水手,“在海底……‘已经’死亡”[55]。陪着她的丈夫遭受这种创伤,雷西娅在精神上也非常痛苦。她总是问“为什么她要被暴露在这种创伤下?……为什么要被这样折磨?为什么?”[56]这样的描述展现了战争是如何损害人们的心理的,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无法逃脱这种摧毁。在《荒原》中的夫妇也有类似的经历。当妻子试图与丈夫沟通时,她的丈夫却在想着一战中的死者。面对妻子的询问:“你在想什么?”丈夫只是在内心用独白默默回应,他在想“死去的人丢失了他们的尸骨”和 “原是他眼睛的珍珠”[57]。这证实了战争的经历和记忆是不可言说的,“意义的创造和人们互相的沟通成为战争的牺牲品”[58]。
虽然展现了这种困感和绝望感,现代主义作家并不是想证明在现代社会中人们是无能的、孤立的,而生活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上,在《达洛维夫人》中,人物之间并非互相隔绝,而是互相联系的,以一种深远的方式影响着对方。克拉丽莎“是开放性地接受他人影响的典范”[59],因为“她不会说现在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是这样或那样的”[60]。因此,只有她准确地想象出了塞普蒂默斯自杀的场景,“从窗户上跳下去”[61]。当她在聚会上听到他的死讯时,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死亡是一种沟通的尝试”[62],并知道这是他对医生威廉·布拉德肖权威的反抗。布拉德肖需要人们“皈依”于他,他“喜欢引人注目,强加于人”,并将他的思想权威“印在公众的脸上”[63]。达洛维夫人觉得自己很像塞普蒂默斯,并且为他的自杀而高兴,就仿佛她自己也自杀了一样。在这个意义上,伍尔夫“为克拉丽莎创造了一个‘替身’,他的自杀行为代替了她自己的自杀行为”[64]。体验着塞普蒂莫斯的感受,克拉丽莎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进而感受到了恐怖、耻辱和幸福。由此一来,在《达洛维夫人》中,塞普蒂默斯可以通过克拉丽莎被理解,就像克拉丽莎可以通过彼得被了解一样。彼得的思想“由另一个头脑的思想和经验塑造——达洛维夫人的”[65]。他讲述了克拉丽莎是如何写信的,以及她对他们互相见面的感受,这些对克拉丽莎的解读对于彼得来说是惯常的,因为他习惯于“想着她,批评她……而三十年后,试图解释她”[66]。
即使《达洛维夫人》中的人物角色似乎可以被正确解读,但多数情况下人们的思想并非透明,对他人的感知经常会出现模糊与错误。例如,当彼得将救护车视为“文明的胜利”[67]时,它实际上代表着文明的耻辱,因为它装载的是塞普蒂默斯的尸体,是塞普蒂默斯对“文明”绝望后的反抗。因此,伍尔夫是“从日常思维的角度”[68]描述了这个世界,刻画出一个普通人在寻常生活中对他人的理解和揣测。这种写法展示了人物是如何被社会塑造的和人物是如何相互塑造的,因为它非常接近读者的日常思维,所以它很容易提示人们自己与他人的联系。此外,正是通过对彼此的感知与共情,人们才开始意识到权威的存在,并拒绝向其“皈依”,这就是为什么塞普蒂默斯在被迫与人隔绝时感到无法忍受。“理解”与“连接”就是如此在《达洛维夫人》中拥有政治性力量的。同时,视角的变化也提供了比现实主义叙事更多的声音。弱势人群的频繁出现让更多的人能够展示他们的所思所感,让读者可以了解到社会的更多方面,这就是卢卡奇所珍视的真正的民主。
这一写作方式,通常被评论家称为强调人物的“主体间性”,不仅被伍尔夫使用,也被许多现代主义作家所认同。正如索鲁姆·伊芙所指出的,艾略特在《荒原》中也使用了类似的手法,在《雷霆的话》中,艾略特强调“Dayadhvam”[69],即“同情”。他还在诗中不断转移视角,因为他相信“我们能够从一个观点转移到另一个观点,我们不得不这样做”,因为这是“人们能栖居在现代社会、战后世界的唯一方式”[70]。
四、結语
从上面的讨论中可以看出,现代主义作品的写作技巧虽然与现实主义作品不同,但其实满足了卢卡奇对文学的要求,甚至比现实主义做得更好。它们描绘了客观现实以及它的发展趋势,展示了人们影响他人和改变世界的能力。在描述外在环境时,现代主义作品展示了其对人们思想的重要影响,而在展示心理现实时,它们展示了改变外部世界的可能性。事实上,在现代主义作品中,主观与客观难以分开,因为这些现实总是拼接在一起,以一种“典型”却又多样的方式反映世界,使读者能够辨析他们的现代性体验,也展现着现代主义作品阻止战争、宣扬民主和改变世界的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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