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解放的女性身体？

马姝

二十世纪初， 为应对危机，清廷开启了《大清钦定刑律》的修订工作。汉唐以来的刑律，礼教是其核心，但《大清钦定刑律》的修订却是仿照以个人主义和平等主义为基础的西法来进行。如此“激进”的举措，势必引发争议无数。争议的焦点，最后集中在“子孙对于尊长侵害之正当防卫”和“无夫奸”这两条上。前者所争议的，是正当防卫是否适用于子孙受到尊亲属侵害的场合;后者所争议的，是和奸（与强奸相对）无夫妇女是否为罪（自唐以来都为罪， 但在修订后的新刑律草案中，不再有这一条文）。梁治平指出，这两个条款之所以如此牵动人心，并非是因为其本身为刑法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内容，而是因为它们所自出的两个范畴，男女和长幼，在传统道德、法律和政治上均有着特殊的重要性，以致针对这些条款所做的任何修改，都可能触动和改变传统中国的某些核心价值。但是相比“正当防卫”议题，“无夫奸”一条引发的争议更为激烈。很多反对者指责说，无夫奸不为罪的话， 将破坏男女之别。劳乃宣在《声明管见说帖》中表达了他的担忧：“今使有处女、寡妇与人通奸为其父母舅姑所捉获，事发到官，官判以无罪而两释之，吾恐其父母舅姑之羞忿无以自容，强者将剚刃， 弱者将自裁……”劳乃宣意在以废法之后的可能后果来支撑他的立场。他的假想或许存在夸大的成分，但是却无意中道出了社会对无夫妇女的贞洁要求。陈宝琛也提醒修法者：“……甚谓国家崇尚新法， 贞节不重，佻达无伤，一歧百误，堤决流倒，有非首议之人所能预料者。”女性的失节，在他看来，竟有如此可怖的危险。

可见，在这些礼教人士眼中，妇德是人道的大本，“妇德修而人道乃有所始，妇德废则纲纪无首，王化无端，父子君臣皆将失其所矣”。《历史、身体、国家》一书的作者黄金麟认为，这种将整个世界的运作和安定都建立在妇德的维系上，并视其为一切权力关系的基础的理念，并非是在推崇女人对世界的贡献与影响，而是想借此束缚女人的身体，将她的生理与情欲牢牢约束在礼仪教化之下。这显示出，“妇女的身体在中国一直受到各种权力形式和真理性声称的羁绊”。黄金麟指出了礼教派恐慌心理的来源，也补充了男女有别的“别”的内涵。原来，“别”的成功，是建立在对女性身体的禁锢，对女性活动空间和情欲的双重规制之上。

女性身体状态之于传统中国社会秩序的意义早已由妇女史的研究而得到充分揭示。秦汉之际的妇女接受诸种礼仪教育，礼仪空间和身体的规训其实密不可分，礼仪的空间从来不是一个客观、匀质、科学意义下的空间，而是充满宇宙图式、伦理关系、权力分配、文化象征系统的空间。再比如“内闱”一词，既标注了女性的活动空间，也指涉了女性身体的幽闭状态。这意味着，一个女人并不仅仅要藏身不露、充分表现阴的倾向，还要能完全克制欲望。

黄金麟对礼教人士强调妇德的用意的揭示，为中国女性身体所做的申诉，似乎并不显得新颖。但是，在十多年前，在法史研究对于略显时髦的“身体”还没给予充分关注之时，他鲜明而执着地将身体引入对近代史的观照中，并以近代中国法系的变迁为例来追踪修法行为对身体生成的影响，便显出十足的前沿性与先锋性。清末民初正是国人身体发生急剧变化的时期，法律的施加对象又正是身体，清末修律以及之后的《中华民国民法》对近代中国身体建构的影响就成为一个天然的、绝佳的选题。在梳理了社会理论中从古典三大家到福柯、特纳等人的身体理论后，他取福柯和韦伯的交集之处作为论著的理论出发点，同时以一种“趋势的转变”去观看身体在近代中国的发展。清末发生的、试图往律法中注入平等色彩的刑律修订行为无疑值得深加剖析，除此之外，军国民运动、钟点时间的采用以及频发于街头广场的学生爱国运动，也被收归于他的视野之中。在对既有史料进行一番“身体”视角下的解读后，近代中国身体的演变趋势在其极具个人风格的表述中渐渐显现，即身体的国家化、法权化、时间化与空间化。

需要注意的是，此处的“身体”，是一个抽象的整体意义上的身体，也就是说，作者无意引入性别“变量”，另辟篇章，对中国女性身体的历史经验进行专门考量。对大清新刑律修订过程中礼教派人士的言论的分析，只是为确保论述的整全性而做的一个必要的涉及，不是全书的重点和主线。女性身体这一概念在其论著中所扮演的角色，也有别于专门的妇女史研究，那么，他的研究对于理解中国女性近代以来的身体动向，价值何在？

身体从与灵魂、与理性相对立的关系中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认识对象，与西方思想家们对身心二元论造成的人的压抑以及与之相应的人的解放问题的思索有关。尼采的“一切从身体出发”，福柯的遍及身体的“规训权力”，以及看似没有提及实则时时浮现身体幽影的马克思的“异化”，都提示着西方自身历史经验尤其是资本主义对于人身的作用与影响，是“身体”从西方思想史中“忽然”绽出的重要前提。但是，中国与西方的历史发展轨迹并不相同，因此，黄金麟意识到，在以源自西方历史经验的身体理论来观照中国问题时，必须保持必要的谨慎。譬如，资本主义的发展必须诉诸劳动生产力的充分供应与自由买卖，在这种情况下，将个人或妇女的劳动生产力从家庭中解放出来，使它投入资本积累与再积累的过程，就成为一个不可缺少的动作，而这也就造成了资本主义与家父长制的可能冲突。在资本主义的挑战之下，父权在西方渐显低落，这个竞争的过程也是个体主义所以在西方首先诞生的部分原因。他认为，在西方，父权的低落主要来自资本主义的发展和挑战，在中国，却是起源于国家主义的抬头和亡国的迫切压力。因为，近代中国虽然也受到资本主义的影响，但同时还面临着民族国家建立任务的压力。正是這种历史局势成为中国身体产生变化的重要起源。清末至民国的修律与立法行为给身体所带来的影响，也要放置到这一历史局势下去看。

大清刑律草案的制定者参照西法，试图将现代的人人平等的理念灌注到法律当中，让刑律出现了由伦理法向权利法转变的趋向。删去与无夫奸有关的条文，自然也存在着解除束缚在女性身体上的礼教约束的意义。在这个身体法权化的过程中，拥有个人欲望的那个身体得到了重新认识。在之后国民政府颁制的《中华民国民法》中，也删去了过往民律中对女子行为能力的各种特别限制，女性身体的活动空间不再因为性别而受到差别对待，女性身体因此而进入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发展阶段。但是，这是否意味着女性身体从此就获得了解放？黄金麟对此有深层的怀疑。

在当时的情境之下，个人是通过国家的助力而从父权、从家族主义的控制中解放出来，个人与国家之间于是形成了黄金麟所说的“ 相互为用” 的連带关系。在法律层面，行之千年的伦理本位固然被权利本位所取代，但那个身体权利义务的对象也由家族演变为国家与社会。国家主义的长盛不衰，既是受时代危机的刺激，也是受这种以国家作为最高权力中心的法制变革的有利支持，二者之间存在微妙的互动关系。正是这种个人与国家“相互为用”的关系，使黄金麟对女性身体的“解放”程度持一种保留的态度。身体确实得到了松绑，但松绑是片面的，也是功利性的，因此很难称得上是一种对身体的解放。他举出来的例子，如放足，让女性畸形的小脚得到伸展的空间，但这一更强健的身体所服务的，是强国保种的政治目的。康有为在《请禁妇女裹足折》中就曾说：“欧美之人，体直气壮，为其母不裹足，传种易强也。回观吾国之民，尪弱纤偻，为其母裹足，故传种易弱也。”《中华民国民法》中明确禁止早婚，也有类似目的。梁启超在当时也指出：“早婚不但有害养生，有害传种，有害养蒙与修学，更有害于国计民生。”国家于是干预早婚的行为，以使女性的身体能在更适宜的时间生育更强的国民。这样看来，对身体“殖民”的权利，不过是由家族和礼教体系转移到了“国家”的手上。

黄金麟的这一论断是否符合女性身体自近代以来的发展轨迹？新刑律因为清朝的迅速覆亡并没有来得及实施，随之而来的运动浪潮革命洪流，释放了压抑已久的身体能量，也裹挟着身体朝着更为宏大的政治目标挺进。在此过程中，女性的身体处处可见，成为历史发展进程中一个不可抹去的重要存在。女性抗击压迫的身体、参与革命的身体、集体劳动的身体、生育的身体……以过去历史上不曾出现过的规模和不曾涌现的力量，出现在民族国家建设和发展的历史舞台上。她不再受到礼教的严控，但她是否走出了国家的视线，成为自主自在的自己？站在今天的位置回看过往世纪中女性身体与国家之间的诸般故事，应不难做出判断。

“身体”一词近些年频频出现在学人著述中，成为越来越多的研究所直接或间接指向的对象。这与其说是一种后知后觉，一种对身体价值的追认，不如说是早有预兆的必然回归。肉身早已沉积下各种权力形式作用后的印记，等待着被照亮、被显影、被述写。黄金麟这本书完成在十多年前，但放在今天堪称海量的身体研究著述中，依然闪烁着独有的无法淹没的光辉。他带着强烈的理论自觉、坚定的反思意识和对中国人身体处境的关切，返回到近代开启的那个喧嚣剧场，细致剖解稳态的定型的中国人身体在历史的大刀阔斧或是无形之手的模塑雕刻下渐渐动摇、改变的过程。对这个过程的分辨与梳理，对于理解国人后来的身体形态，尤其是身体在面对已与消费主义、新兴科技、医学权威等捆绑一体的权力形式时所采取的应对姿势，都极有帮助。然而，像这样贴紧时代的转捩点，从具有共性的诸多事件中总结出一个近代身体的生成脉络的研究，其实需要真正的创新之力和甘冒风险的探索精神。它构成了福柯以来微观权力探视方式的一次中国化的尝试，也因为对身体一面的打开，让曾经被认识到的诸如“国”对“家”的置换、现代时空观对人的接管等问题得到了新的、更有具身性的阐释。特别是对清末修律这一已被固着在“礼法之争”的认识框架下的事件，他看出了其对女性身体之后走向的潜在影响，这对于已有的女性身体研究而言，是一个法史视角的经验补充，对于立足当代的法律与性别研究，则提供了一个可供参照的历史坐标。

此书的不足已有很多人提到，身体概念的模糊性是其一。究竟是福柯所声明的，是某种客观的、实践性的身体，还是作为“符号”或“象征”的身体？在这本书中，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形象。再有，他不断出新的学术名词一方面频繁给人以新奇感，另一方面也造成了某种阅读和理解上的障碍。但是，试验的勇气和创作的激情，独立思考的精神和对“人”的存在的深切关怀，却每每冲破这些障碍，触动阅读者的可能被习惯束缚已久的“身体”。在惊异和停顿之处，便有新的事物诞生，而这，或许也正是身体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