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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革命

2022-06-09查少琛

读书 2022年6期
关键词:微笑革命情感

查少琛

微笑象征友善,浅浅一笑成了一种无关地域、政治与宗教而为人广泛接受的社交礼仪。不过,当下司空见惯的微笑竟然也有其历史性。法国史学者柯林·琼斯在《十八世纪巴黎的微笑革命》一书中提出了一个违反直觉的结论:在近代法国,人们并不像现代人那样青睐微笑。事实上,“笑”在当时甚至与主流社交规范相抵触。更出人意料的,则是在十八世纪中叶启蒙运动渐向高潮的时刻,微笑却又曾革命般席卷巴黎,一度成为时尚潮流,但又很快再度消逝,直至二十世纪才最终获得不可撼动的地位。“微笑革命”为何会发生在这个历史时刻却又戛然而止?其背后思想与文化的变迁着实耐人寻味。

旧制度为何鲜见微笑? 首先,于时人而言,美好的微笑本身就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因为一口好牙并不常见。在近代欧洲,绵延的战乱和饥荒所致的营养不良令牙齿十分脆弱。更致命的是洁齿意识和手段的匮乏。人们既不觉得有必要也不懂得如何保护它们,因而对丧失牙齿习以为常。牙痛发作,时人并不寻求尽可能地保留原生齿,而是想办法忍着剧痛一拔了之。普通百姓会求助于从事拔牙的手艺人,比如意大利的“江湖游医”。宗教战争之后, 这群人打入法国市场,聚集在新桥前的集市执业。这些“游医”其实根本不能被称作医生,因为拔牙只是其众多副业之一,杂耍表演才是他们的看家本领。但讽刺的是,在治疗手法上,国王御医和他们也并无二致,都是凭借一身蛮力拽下牙齿,因为正规医学也甚少关注口腔健康。一六八五年,在一场现在看来极为灾难性的拔牙术中,路易十四不仅摆脱了上颚最后几颗令人烦恼的牙齿,还丢掉了一块上颌骨,而这种意外在当时并不鲜见。总之,受历史条件的局限,成年人即便高貴如路易十四也难逃早早掉牙的命运。牙齿缺损不仅损害了咀嚼和消化功能,还导致了面部的变形。露齿微笑只会展露空洞的口腔,令面容狰狞可怖,促使人们规避这个动作。

身体之外,文化与制度同样也制约着微笑的发生。旧制度政治不欢迎微笑。法国王室要求控制并减少笑的表情,不仅是为了遮掩身体的缺陷,还是宫廷礼仪的要求。十六至十七世纪写给廷臣的行为指南提到,人发笑的前提是存在可笑的事物。无缘由的、拉伯雷式的张口狂笑被斥为下等人的动作, 是愚蠢失智的象征。十七世纪下半叶,天主教会和国家也都明确表达了对笑的态度:反宗教改革的浪潮收紧了中世纪宗教对情感的宽容,反对幽默和狂喜;黎塞留主政则为政治奠定了严肃的基调,兴起了“多听少说”的政治文化。路易十四亲政后延续了这种执政风格,无论公私场合,总保持着庄严、肃穆的表情。他和曼特农夫人的婚姻更不能提供很多令他愉悦而笑的机会,因为后者虔诚而禁欲。精神的庄严、宫廷礼仪的传统和路易十四本人忧郁的处境,令他始终保持着严肃无笑的神情。

在十八世纪资产阶级的公共领域生成之前,法国宫廷引领着巴黎的时尚潮流。在宫廷,效仿国王稳定而淡漠的表情不仅是必须遵守的规范,还是一种生存和晋升策略。巴黎那些无法接触宫廷但希望学习其做派的人,则从礼仪手册中获取了必要的知识。路易十四治下社会精英对笑形成了一致的态度:无事不笑。微笑是上流社会嘲讽、攻击底层民众以彰显阶层差距的武器,不具有传达友善的功能。狂笑则绝不会出现在有教养者的脸上,因为要克制情感的流露。太阳王的表情控制规范尽管是十七世纪的主流,但对许多人而言是难以忍受的。在其统治末年,大众开始逐步解除自身的压抑,并在奥尔良公爵摄政后造就了短暂的情感解放。不过,摄政期的轻松戛然而止,因为路易十五掌权后完全追随曾祖父的政治风格,廷臣的神情因而回退到庄严、肃穆的状态。

到启蒙运动走向高潮时,“微笑革命”才真正启动。理解琼斯提出的“ 微笑革命” 这一命题,应当回到学术史的历程之中。学界早已形成共识,在启蒙时代理性与情感并驾齐驱,几乎具有对等的重要性,但“情感转向”的兴起与威廉·雷迪《感情研究指南》一书的问世,令十八世纪的感情主义和“敏感性”再一次浮现于人们的视野之中。一批以文化史为主题的新研究在近年发表,进一步揭示了启蒙理性与情感的对立统一。“sentimentalism”一词在文学史研究中常被译为“感伤主义”,这的确是十七、十八世纪文学重要的特征,而眼泪与哭泣也始终是研究的焦点。柯林·琼斯眼光独到之处就在于发现“敏感性”的品味并不只带来了泪水与哭泣,微笑在十八世纪的短暂流行同样得益于这一文化浪潮,甚至与泪水结成了具有张力的关联。

“敏感性”有着庞杂的思想史背景。自问世起,其内涵不断叠加,横跨生理学、认识论和道德哲学。十八世纪的生理学家则更新了对身体构造的理解,他们认为“纤维” 而非“ 体液” 填充着人体,这些纤维具有感知外界刺激的能力,构成了生理意义的“敏感性”。在认识论领域,洛克启动的经验主义脉络主张知识与个人意识源于外界施加给个体心灵的影响,孔狄亚克等人则在法国接过了洛克的衣钵。这些感觉主义者认为,人的感官能力所构成的敏感性是获取经验和知识的前提。不过,到狄德罗和卢梭那里,敏感性被动的、生理的属性让位于主动的、道德的意涵,指代人类天生具备的在情感、道德和灵魂上被触动的能力,强调人类情感的正当性,要求展现人的平等、同情并拯救他人于不幸的感情。由此,“敏感性”还是启蒙情感理论的关键。

真正令“敏感性”具象化的则是文学。英国的感伤主义文学举世闻名,斯特恩《感伤的旅行》以及理查森的《帕梅拉》《克拉丽莎》赚足了欧洲各地人们的眼泪。在法国,《新爱洛伊丝》等本土小说走红,特色戏剧“泪喜剧”的创作也如火如荼。在狄德罗等人的改造下,该体裁进一步演化为“资产阶级戏剧”,聚焦于巴黎资产阶级(也是戏剧的主要受众)真实的生活日常。能够被称为“感伤主义”的文学有着类同的结构与目的:设置本应幸福生活的正义一方遭到邪恶势力打击的情节,通过展露不幸以培养观众同情正义、向往美德,实现教化的功能。

必须承认,泪眼婆娑贯穿感伤主义文学的内外:读者随着主角们一同哭泣,后者的眼泪滋养了前者的敏感性。可是,微笑也时常浮现在主角善良的面庞,甚至与眼泪一同出现。如何理解“笑在嘴边、泪噙眼眶”的文学设计?琼斯意识到此时微笑承担的策略性功能:纯洁的主角受尽邪恶势力的欺压, 激起了读者的眼泪,但却在终局以微笑定格。在悲剧情节的衬托下, 主人公的平和、沉着和宏伟愈发鲜明,圣洁的人格得到了最终升华。临终前,克拉丽莎莞尔一笑,不仅昭示了身故后永恒幸福的开始,也令这一形象的悲剧性质更具冲击力,久久萦绕在欧洲读者心头不能散去。临终微笑的设计也被卢梭应用在朱莉身上:尽管一生爱而不得,但在深爱着她的人们注视下,朱莉眼中含泪却又微笑着离世。悲伤与欢愉这些微妙的情愫混杂在一起由读者全盘接受,令他们的情感饱受锤炼,也教会了读者哭泣与微笑。此时,微笑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旧制度达官贵人的讽刺微笑是对他人地位卑微、处境不幸的蔑视与攻击,充斥着居高临下的气焰,富于深情的微笑却要体现对他人感同身受的能力。两相对照,高下立现,闪烁着人类进步的曙光。

十八世纪七十年代起,露齿微笑在巴黎人民的脸上散播开来,一场静默的表情“革命”就此展开,其背后是启蒙理念与文化多方位折射的结果:培育情感与革新社会风尚的理念通过文学塑造了一代人对待表情和情感的方式。还有,不要忘了笑包含着欢愉的本能。科学的飞速发展激发了人类对自我能力的信任,进而推导出启蒙叙事中那个进步与幸福不可阻挡的部分。笑是这种普遍乐观的真切反应,并令巴黎成为“欢乐之都”。另外, 微笑与社交的兴盛亦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巴黎独特而丰富的社交生活不仅强化了日常的欢愉感,还促成了新公共领域的生成,取代宫廷掌握了文化和社交规范的主导权。温和的微笑伴随着亲吻、握手等亲密的肢体接触,成为新式社交的必备技能,突破了宫廷礼仪的钳制。琼斯甚至认为,巴黎人民共同选择微笑,某种程度上象征着“公意”的出现。由此,霍尔巴赫男爵将“欢乐、活力、礼貌和社交性”视为法国的民族特质,这与海峡对岸的阴郁形成了对照。

“微笑革命”亦展现在艺术领域。女画家维吉·勒布伦夫人大胆地将露齿微笑引入绘画作品之中,公然对抗以雅克- 路易·大卫为代表的新古典主义风格,而后者在学院派中占据主导地位。这种潮流虽然不受艺术界主流的欣赏,但却一度赢得了市场的青睐。为了表现对情感的认同,顾客要求在交付的画像中展现自己的迷人微笑。微笑广泛出现于六十至八十年代的绘画和雕塑作品中,风格自成一脉,进一步证实了“微笑革命”的广度。

“微笑革命”还引发了一个意外的结果:露齿微笑对身体的规训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社交注定引发模仿和攀比。对于重视社交的精英而言,此时再以一嘴烂牙微笑示人,就会因不美观而有损声望。几乎就在同一时期,属于口腔医学的时刻也悄然而至。尽管传统的游艺式拔牙在让·托马斯(Jean Thomas)为代表的手工业者手中继续散发魅力,但在外科医学的独立化浪潮之中,更现代的口腔医学也逐步发展起来。新牙医重视医学的人文关怀,在康复之外还考虑治疗的痛苦和病人的终身福祉,誓要与江湖游医划清界限。他们以保存病人原生齿为治疗的核心目的,不再盲目地施行拔牙。齿疾预防和各式修复技术的尝试成为牙医一时的焦点。后者尤其先锋,除了发明精美的陶瓷假牙,激进的医生甚至曾试验过人牙种植。针对不得已的拔牙,器械的精密化和手法的轻盈灵活改善了患者的体验。诊室也发生了变化,从公开的集市转移到密闭的室内,并以资产阶级舒适家居的理念陈设布置,力求私密舒适,宾至如归——凡此种种不仅是争夺市场的手段,还展现了医生面向病人的温情。巴黎牙医事业就此经历了一段黄金时代。

行文至此,十八世纪的微笑似乎已经踩在了现代社会的门槛上。但是,政治革命的爆发终止了“微笑革命”。法国大革命爆发之初,两者看似在互相促进。许多研究业已指出充沛的情感贯穿着大革命全程。面对一七八九年接踵而至的政治激变,希望的微笑与激动的眼泪再次和谐并存。在国家重生那似乎触手可及的希望之前,革命初期的乐观与欢愉具有强大的感染力。人民嘴角挂着自发的微笑,象征着公意对革命的认同,进而宣告了政治革新的正当性。此外,人的敏感性所主张的共情、美德和社会性,汇流于革命对团结和博爱的向往。

但在革命的巨轮面前,微笑很快就遭遇了危机。国民议会规定,议事时不可发笑,其根源在于国家希望政治家能够按照罗马共和国的美德政治传统、那种庄严的气质主持国家事务。任何幽默和微笑都是政治不成熟的表现。此后,随着革命的激进化,中立和妥协态度越来越不为激进派所容,微笑却恰好象征着某种温和的情绪。最后,革命者希望按照统一的政治标准重塑国家,可他们现在发现微笑根本不受控制,这会给革命事业造成巨大的风险。反革命者嘲笑革命,重拾了笑攻击与讽刺的功能;无套裤汉的平民幽默也不登大雅之堂。最可怕的则是“断头台前的微笑”:本应受革命惩处的叛国者,竟然在死前将宁静、泰然的微笑挂在脸上。这唤起了某种文学隐喻,调转了感情主义叙事中正义与邪恶的角色。在革命者看来,是弱小的国家遭受着强大的反革命势力侵害,死刑的正当性在于匡扶正义、替天行道。但被处决者受刑前的微笑仿佛化身理查森小说的主人公,为自己攫取被革命暴政迫害的弱者形象。此时的微笑是对革命沉默的嘲讽和抵抗,令雅各宾派难以忍受。民众政治和反革命的因素,令微笑与革命事业发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

从革命前社会进步的象征到反革命的标志,微笑开始从公共生活中全面退场。其背后的思想与文化也在继续流动:九十年代后,启蒙的情感理论被复兴的伪科学人相学取代:表情具有欺骗性,只有头骨构造才能揭示人的本性—进一步推论就走向了人种、阶级和性别优劣论。由于国家支持的减少,口腔医学也陷入停滞,江湖游医迎来复兴。直到二十世纪,摄影与传媒技术的进步令美好微笑的画面定格于人心,这才使微笑最终成为现代社交的规范,获得了难以撼动的地位。

回望这场“ 微笑革命”, 柯林·琼斯指出了它的限度:微笑局限于巴黎,是多重因素在自身发展轨道上偶然聚合的结果,带有鲜明的历史偶然性。在法国漫长的历史中,十八世纪瞬息即逝的微笑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历史性时刻。它并不是宏大、重要的历史现象,但却因琼斯的研究而留下了隽永的余音。一些传统的命题再一次得到呼应。比如,啟蒙是理性的时代,却又是感情的时代;启蒙哲人也不是冰冷的说教者,他们在智识生活中充分探索了人类感性的意义。对于感情主义的内涵,琼斯则反其道而行之,揭示了眼泪并非其唯一面相,看似矛盾的笑与泪、欢愉与悲伤协调于对真挚情感与德性的追求。十八世纪笑与泪这种具有张力与特殊内涵的联系,向我们呈现出情感及其载体深刻的历史性,而这正是情感史研究的要旨。最后,琼斯还呈现了微笑背后身体与医学史的流动。多线并行的做法尽管有模糊重点的风险,但也揭示了启蒙实践的复杂多样:情感和表情同时受制于思想的规训、制度的规训和身体的规训。这意味着启蒙运动诸要素联系的普遍性,提醒我们思想史、政治史和文化史相互缠结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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