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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败的政治继承
—— 苏联解体三十年祭

2022-06-08

文化纵横 2022年1期
关键词:戈尔巴乔夫解体苏联

房 宁

1991年12月25日,时任苏联最高领导人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宣布辞职,有74年历史的“超级大国”苏联正式解体。曾经盛极一时的苏联由盛转衰最后猝然崩塌,是人类历史上一个很重要的政治现象。历史像一把折扇,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展开,有时人们离得越远,反倒有可能看得越清楚。2021年是苏联解体30周年,在这个时间节点重新回顾和认识苏联解体,对理解人类社会的政治发展、理解国家兴衰会有帮助。正确认识苏联的崛起和失败,对中国未来的发展、稳定以及政治建设,也具有参考和镜鉴意义。

三种流行解释

苏联解体伊始,人们几乎立即开始探讨其原因。30年来,有三种比较流行的看法:一是认为苏联经济没搞上去,特别是民生没有搞好;二是归咎于腐败问题;三是认为苏联解体源于上层精英的蜕变。这三种解释所涉及的现象与事实在一定程度上是存在的,但都不足以解释苏联解体,因为它们都不是国家瓦解的充分必要条件。

首先,看苏联经济问题。苏联经济确实存在结构性的矛盾,一方面军事、科技、重工业很强大,另一方面人民生活水平与之很不匹配,民生与强大国力存在巨大反差。但基本的事实是,一直以来,苏联经济并不像人们后来描述的那样连个毛巾、肥皂都无法自主制造。苏联时期,在某些地区、某些阶段,人民的生活日用品供应存在短缺现象,但并不存在普遍的贫困问题。如果经济真的这么糟糕乃至要崩溃,苏联应该是因为饥民造反、穷人革命而解体。但事实上,苏联最后的解体和群众没多大关系,大多数群众并没有参与到苏联的解体进程当中。简而言之,苏联不是被人民起义推翻的,苏联国家政权甚至不能说毁于一场社会运动。将苏联解体归因于经济问题是站不住脚的。

著名的专供高级干部生活用品的“小白桦”商店,折射出苏联严重的官僚阶层特权问题

其次,看腐败问题。苏联当时是计划经济体制,没有市场经济和私人资本。现代国家大规模腐败是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发生的,依托于公共权力的寻租行为,要有市场经济条件下公共权力和私人资本的利益交换,特别是要以大量私人企业为条件和环境。显然,苏联当时没有这个问题。苏联的所谓腐败、蜕化,在当时以及现在都是被归为官僚阶层的特权。这在当时确实存在,乃至相当严重。当年专供高级干部生活用品的“小白桦”在苏联很出名,并为社会所诟病。但是,干部特权现象显然不足以瓦解国家政权,它甚至是对政权的一种保护。

从比较政治分析的角度观察,历史上一些国家政权覆亡前常常伴有腐败泛滥,却不能从这个现象直接得出腐败亡国的结论,两者之间并不一定存在必然的因果关系。在许多情况下是政权本身的问题导致了腐败,腐败是果而不是因。历史上许多腐败政权可以存在很长时间,中国历史上许多所谓“盛世”其实有非常严重的腐败问题。在当代,如越南、印度都是腐败盛行的国家,但其经济社会发展还是一派繁荣。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也发生了严重的腐败问题,但中国发展依旧,并未因腐败亡国。

最后,看精英蜕变问题。苏联解体后,美国学者大卫·科兹、弗雷德·威尔出版了一本专著《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体制的终结》,书中认为,导致苏联解体的原因是苏共内部精英集团变质,掌握苏联政权的官僚阶层发生了“经理革命”式的变化,即掌握国家管理权的官僚阶层侵蚀国家权力,变为掌握所有权的事实上的主人,推翻苏联使他们从事实占有者变为法律意义上的拥有者。[1]这一解释具有强烈的理论假设和分析色彩,但缺乏论证和材料支持。在苏联解体过程中,大部分苏联党政干部和党员是非常迷茫的,他们不知所措,成为旁观者。进一步讲,如果真的是一个已经悄悄改变了身份的官僚阶层的有意为之,取缔苏共和瓦解国家实际上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保留苏联和苏共也许对他们更有利。

30年来有关苏联解体原因这三种流行观点颇有些“宿命论”的意味。因为苏共垮台、苏联解体,当年苏联存在的各种问题都被算作其亡党亡国的原因,这是一种从结果倒推的逻辑。但如果从比较政治学视野观察就会有不同认识。被认为是导致苏联解体的那些因素,其实在许多国家都存在,具有一定普遍性。有些国家,比如当时中国的问题比苏联更加严重,但是中国没有垮台,通过改革开放克服了困难,迎来了大发展。“宿命论”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

苏联解体的直接和主要原因是政治继承出现断裂

政治继承失败是苏联解体的政治原因

苏联解体是多重因素作用的结果,应该承认上述三方面因素在一定程度上都存在。但直接和主要原因是苏联政治继承出现断裂,导致政治体系出现深刻危机。

人类社会的政治活动主要有四方面内容:国家与社会治理、官僚体系治理、政治继承和对外交往。其中政治继承关系到政治体系特别是政权体系的生存、稳固和延续。中国古代有“人亡政息”之说,历史上许多强盛的王朝都是因为继承出现了问题而难以为继。政治制度是由人来制定和操作的,再好的政治制度、再好的政权,没有好的继承机制、好的继承者,也会出现危机。

2014年9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成立60周年纪念大会讲话中提到,“评价一个国家政治制度是不是民主的、有效的,主要看国家领导层能否依法有序更替”。[2]2021年10月召开的中共中央人大工作会议上,习近平再次强调了这个观点。由此可见当今中国的领导层对政治继承问题的认识及重视程度。如果以此为标准,给苏联解体原因做一个相关性排序,我认为最根本、最直接的,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政治继承问题。从列宁逝世后苏联的第一次政治权力交接就出现了灾难性局面,此后近70年里这个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好;在最后一次政治交接中再次出现灾难性局面,加之其他因素,最终导致了政权和国家的覆亡。

诞生于1917年十月革命中的苏维埃政权以及后来形成的苏联政体,属于权力集中的政体。对于权力集中政体而言,权力交接是最危险的时刻。

十月革命后列宁领导的布尔什维克党建立了苏维埃俄国,后来发展为苏维埃社会主义联邦。布尔什维克党及后来的苏联共产党实行民主集中政体,列宁是当时党和政权的核心人物,是无可争议的领袖。建国之初,苏俄经历了外国侵略和内战的严峻考验,在列宁及俄共(布)领导下,苏俄战胜了重重艰难险阻,坚持了下来。但十月革命后仅7年,列宁就去世了。

列宁去世意味着苏联政权要进行第一次政治继承。苏联是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如何完成好政权和领导班子的交接没有先例可循。不幸的是,权力交接很快就演化成了苏共最高领导集团内部一场长达十余年的血腥斗争。列宁在世的时候,苏共政治局一共有8位成员,他们掌握着国家最高权力。除了列宁,他们是:托洛茨基、斯大林、季米特洛夫、加米涅夫、李可夫、布哈林和托姆斯基。当时俄共(布)实行民主集中制,重大问题集体表决,多数决定,但如果出现议而不决情况,一般由列宁做出裁决。这也就是所谓“核心”或“集中”的含义。但是到1929年,斯大林将其他六位中央政治局委员都排挤出最高领导层,树立了自己的绝对领导核心地位。苏联历史上第一次政治继承完成。然而,事情到此尚未结束。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斯大林从1930年开始从肉体上消灭反对派,最终演化为骇人听闻的“大清洗”。到1953年斯大林去世,列宁去世时的七位政治局委员,只有斯大林一人是自然死亡,其他六人均死于非命。苏联历史上的第一次政治继承就这样演化为一场惨烈的政治斗争。仅在这场腥风血雨最高潮的1937~1938年,全苏联有150多万人被逮捕,其中68万人被处决。[3]

斯大林去世后,苏联迎来了第二次政治继承,争夺最高权力的斗争再次上演。斯大林死亡的消息尚未正式宣布,苏共高层即开始新的权力分配,马林科夫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贝利亚、莫洛托夫、布尔加宁、卡冈诺维奇等任副主席,赫鲁晓夫任苏共中央书记处书记。斯大林死后不到4个月,被苏共高层其他成员视为威胁的“二把手”、部长会议副主席和内务部长贝利亚,在6月26日举行的主席团会议现场突然遭到逮捕,后被秘密关押和处决。贝利亚的威胁消除后,苏共高层其他领导人之间的矛盾上升,彼此争斗愈演愈烈。1957年6月18日,苏共中央主席团临时召开会议,会上马林科夫等人向权势日隆的赫鲁晓夫发难,马林科夫和赫鲁晓夫两派在会上争执不下,赫鲁晓夫要求召开中央全会。6月22日,在临时召集的苏共中央全会上,从各地匆匆赶来的中央委员中赫鲁晓夫一派占据多数。最后,苏共中央全会通过了关于马林科夫、卡冈诺维奇和莫洛托夫反党集团决定,马林科夫一派被逐出苏共和苏联领导层。至此,赫鲁晓夫确立了自己在苏联党和国家领导层中的核心地位,苏联历史上第二次政治继承终于落幕。

苏联第三次政治交接是勃列日涅夫等人发动的一次“党内政变”。赫鲁晓夫执政后,大刀阔斧地进行内外政策的调整与改革,但这些未经慎重谋划、失之于草率的举措导致了更多的问题。苏共高层越来越多的人对赫鲁晓夫产生不满。1962年古巴导弹危机后,苏共高层出现了反对赫鲁晓夫的暗流,这股暗流在1964年达到了高潮。1964年10月12日,在赫鲁晓夫不在场的情况下,勃列日涅夫等人召集了苏共中央主席团会议,与会者对赫鲁晓夫大加批判。10月14日,苏共中央主席团会议通过决议严厉谴责赫鲁晓夫,并决定“接受赫鲁晓夫辞去党和国家所有职务的请求”。随即召开的苏共中央全会上,勃列日涅夫当选第一书记。至此,苏联历史上第三次政治继承宣告完成,开始了长达18年的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

苏联在列宁去世后发生了三次政治继承,三次都伴随着政治动荡,实际上都是充斥着阴谋和权术的政变,甚至是血雨腥风,给政权和社会带来了极大震动和伤害。触目惊心的事实表明:在苏联体制下政治继承的风险极高、损失极大、危害很深。在勃列日涅夫接手最高权力后,苏联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为了避免历史上权力交接带来的动荡,勃列日涅夫执政时期苏联党和国家领导层日益老化,以致最后出现了“老人政治”的局面。“老人政治”虽然可以暂时规避政治继承风险,也不失为政治体系为规避政治继承风险采取的自我保护做法。但是,这样做给未来积攒了更大风险。

1982年11月10日,勃列日涅夫去世。勃列日涅夫的副手安德罗波夫接任苏共中央总书记。但是,安德罗波夫在接手最高权力15个月后,于1984年2月病逝。另一位年纪更大的契尔年科接任安德罗波夫。年迈体衰的契尔年科在担任总书记13个月后,于1985年3月病逝。在不到三年的时间内,苏联先后有三位高龄的最高领导人相继去世,这在世界政治史上都是罕见的情况。

在这种多少有些尴尬的局面下,苏共高层不得不重新考虑政治继承问题。在连续失去三位老年的最高领导人后,苏共高层比较一致的意见是,必须选一位年轻领导人来继承最高政治权力。于是,当时最年轻的政治局委员戈尔巴乔夫——比刚去世的契尔年科小整整20岁——被选为政治继承人。但这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问题:权力集中体制发生政治继承后势必会出现的合法性问题,因为戈尔巴乔夫的年轻而变得更加突出了。合法性,是指政治权力及领导人权威得到公众认同与接受的程度。合法性在不同政治制度下有不同表现。在实行普选制的国家,新的领导人或执政党因为选举中获得的多数选票而获得合法性。但在苏联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新上台的领导人因权力来自直接继承,其自身合法性则须证明。

戈尔巴乔夫上台后面临的情况十分严峻和复杂。勃列日涅夫执政后期苏联陷入“停滞时期”,经济社会发展趋缓,民生改善乏力,加之“老人政治”,苏联社会死气沉沉,民怨逐渐积累。到戈尔巴乔夫上台时,苏联上下人心思变,改革诉求日益高涨。但忽然被推上最高领导岗位的戈尔巴乔夫却完全缺乏必要的条件和准备来担负起职责。对于党和国家最高权力层来说,戈尔巴乔夫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人,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局外人。戈尔巴乔夫长期在苏联边疆地区工作,1978年才调到首都莫斯科。直到他担任苏共总书记为止,戈尔巴乔夫是个“三无领导”,一无资历与经验,没有担任过重要岗位的主要领导;二无能力,没有主持重要工作和解决重大而复杂问题的锻炼,能力匮乏;三无执政团队,这在苏联政治继承中是非常必要的。斯大林之所以能在激烈的党内斗争中脱颖而出,战胜比自己资历、威望更有优势的资深领导人,靠的正是对苏共中央行政机关的掌控。但戈尔巴乔夫在从政之路上籍籍无名,完全靠领导的赏识和运气才上到了高位。

《改革与新思维》把各种社会问题归结为苏联体制以及勃列日涅夫后期的“停滞”

缺乏政治历练和政治基础是新上位的戈尔巴乔夫最大的短板。造成这一局面的主要原因就是因规避政治继承风险而形成的“老人政治”,其后果却落到了戈尔巴乔夫身上。戈尔巴乔夫执政之初,面临着严峻的、迫不及缓的社会形势,必须尽快树立威信,以及尽快获得执政合法性和执政资源。然而,在“老人政治”施行了20多年后的苏联,如此艰巨的任务显然超出了初出茅庐的戈尔巴乔夫的能力。更不幸的是,年轻自负的戈尔巴乔夫面对如此巨大困局,却选择了最错误的方法——通过否定前任领导人来树立自己的权威。戈尔巴乔夫请出政治盟友雅科夫列夫捉刀抛出了苏联“一揽子”改革规划全图——《改革与新思维》。[4]在《改革与新思维》中,戈尔巴乔夫在“公开性”和民主的旗号下,把各种社会问题归结为苏联体制以及勃列日涅夫后期的“停滞”,由此把社会矛盾及不满引向体制和前任,把改革矛头指向苏联共产党。

戈尔巴乔夫的做法引起了两方面不良后果。一方面,实际改革进程尚未开始,苏共党内以及社会上先爆发了争议,经济社会问题上升为政治与意识形态争论,加大了解决经济社会问题的难度,同时削弱了戈尔巴乔夫作为苏共领导人的政治资源。当时苏共的“二把手”利加乔夫就公开反对戈尔巴乔夫的改革路线。另一方面,以叶利钦为代表的各加盟共和国的地方实力派看出了戈尔巴乔夫的伪善和苏共中央的虚弱,于是开始考虑自己的出路。那时的苏联社会形势,可谓心怀异志、天下汹汹。最后时刻很快就到来了,1991年12月8日,苏联三个加盟共和国的总统,白俄罗斯总统舒什科维奇、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乌克兰总统克拉夫丘克,在白俄罗斯首都明斯克签署《别洛韦日协议》宣布:“苏联作为国际法主体和地缘政治现实已经停止其存在。”苏联被宣告死亡。

30年后回头看,政治继承的无序和非制度化是苏联解体的政治根源。由于这一问题,本来还可以通过调整和改革解决各种问题的可能和机会彻底丧失了。

苏联解体对世界、对中国形成了巨大震撼和冲击,总结苏联的经验教训对中国尤为重要

中国改革与苏联改革的三大区别

苏联解体对世界、对中国形成了巨大震撼和冲击。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与俄罗斯及苏联有着密切关系,总结苏联的经验教训对中国尤为重要。

在政治继承问题上,中国与苏联也有相似之处,毕竟苏联模式对中国有很大很深的影响。中国体制下政治继承同样是一个严肃而重大的问题。新中国政治体制下的第一次政治继承发生在毛泽东主席去世后。在1976年9月毛主席去世后,中共中央最高领导层旋即发生激烈政治斗争。毛主席去世后不到一个月,“四人帮”即被逮捕。此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中共的路线、方针、政策发生极大的改变。最后,形成了以邓小平为核心的中共新的最高领导层。

21世纪初,国际核电市场复苏转暖,日本企业在政府支持下通过收购和联合等方式与国际核电技术巨头开展合作,在当时的国际市场上形成以日本企业为主的三足鼎立(日本东芝-美国西屋、日本三菱-法国阿海珐、日本日立-美国通用电气)局面,并在美国、英国、越南和印度等国市场取得显著进展。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和苏联都面临着社会危机,都迫切需要改革。改革在两国都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但如何改革却是个大问题。尤其在中国,改革更是无先例可循。于是改革首先遇到了方法问题。后来的事实表明,只有采用正确方法才能走通改革之路,而错误的方法会把国家引进死胡同。邓小平领导下的中国改革开始于上世纪70年代末,戈尔巴乔夫领导的改革开始于80年代中期,二者在时间上相距不远。中国改革很快就见到了成效,而苏联在戈尔巴乔夫改革6年后竟然走向解体。相比之下,中国和苏联改革至少有三个重大区别。

第一,“向前看”还是“向后看”。

中国改革是“向前看”,苏联改革是“向后看”。在正式拉开中国改革开放大幕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前,中共召开了一次中央工作会议。在会上,邓小平作了题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的重要发言,这被认为是对中国改革开放总纲领的阐述,为中国改革开放定下了总基调。当年中国与苏联也曾相似,从1957年“反右运动”开始,中国在“左”倾道路上越走越远,“大跃进”“反右倾”“三年困难”“四清运动”,最后是十年“文化大革命”。一路折腾下来,国家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到了70年代末,中国社会积累了几十年的问题和矛盾可谓积重难返,一招不慎就可能引发不可收拾的局面。在这时候,如果清算历史旧账,分清历史上的是是非非,必然重新挑起内斗;中央确立的“把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的方针必然会落空,整个国家会重新回到“阶级斗争为纲”的状态,全党全民会落入彼此仇视、彼此清算的渊薮。邓小平看清了中国社会面临的严峻形势和存在的主要问题和矛盾,他毅然决然地把中国人民的目光引向经济建设,引向对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他相信,只有暂时放下是非恩怨,靠时间、靠生产发展、靠改善人民生活,才能医治国家创痛,抚慰人心。

对比苏联,很不幸戈尔巴乔夫选择了“向后看”,他试图以否定体制和否定前人的方法获得合法性,结果挑起了社会大混乱、大动荡,把社会引向新的纷争,最后不仅没有分清是非,更葬送了整个国家。

第二,“两点论”还是“单向度”。

中共关于改革开放有个基本路线,即“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一个中心,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两个基本点,是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在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决定实行改革开放新政之后,社会上十分活跃,各种思想、各种主张纷纷涌现,关于改革也有各种观念和思路。在1979年召开的理论工作务虚会上,各种思想碰撞达到了一个高潮,会议主办单位中共中央宣传部不得不找邓小平出来“统一思想”。3月30日,邓小平来到会上发表长篇讲话,这就是后来收到《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中的名篇《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这篇讲话的核心思想就是两个:第一,中国必须改变过去的旧政策、旧思路,走一条全面改革开放的新路;第二,改革开放必须在四项基本原则(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坚持共产党的领导,坚持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框架内进行。

为什么在即将开始告别过去、走向未来的时候,却要提出这“四个坚持”呢?中国改革开放成功的奥妙就在这里。当时的中国要走一条新路,但新路怎么走,改革如何搞,却无人知晓。在这种情况下,邓小平的方法是,既然不知道改革什么,就从不能改什么入手。按今天的话说就是:为即将到来的改革设置“负面清单”,这是对改革的未雨绸缪,是风险防控。这确实可以说是中国人的智慧,是邓小平的智慧。他以辩证的思维方式看待改革开放,他把否定“文革”“左”倾路线与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对冲”,并将此设为改革开放的逻辑起点。由此出发,在实践中不断探索,不断修正,尽可能把风险置于可以调整控制的范围之内。邓小平指导的改革开放是灵活双向的,对比戈尔巴乔夫“单向度”“单车道”的有去无回的改革,其中的奥妙一目了然。

第三,“摸着石头过河”还是“一揽子计划”。

“摸着石头过河”是中国改革开放时代的一句名言。它的意思是,在改革开放的探索中强调实践第一,从问题出发,靠问题推动改革开放。改革开放无现成经验可循,改革现有制度和体制十分复杂,从问题出发可以避免主观性、盲目性及系统性风险,将可能遇到的问题和风险置于可控范围内。“摸着石头过河”还有一层意思是采用试点和“试错法”。中国改革开放从开始时就采取试点方法,如1979年设立深圳、珠海、汕头和厦门四个经济特区,对改革开放举措进行实验,在实验、试点的基础上稳步推进、逐步推广。

“政治核心过渡体制”:中国政治继承制度的新探索

联系到政治继承问题,这也是中国与苏联的一个区别。由于仓促草率的权力交接,在重要的历史关头,苏共选择了一个新手乃至“局外人”。清楚这一点,苏联改革失败就不难理解,它有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和制度原因。而中国改革之所以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是毛泽东的继承者邓小平的个人素质。邓小平是中共的早期领导人,有着长期历练、丰富经验和深厚资源。他在中国政治舞台三落三起,是一个众望所归的人物。邓小平上台后,并没有彻底否定毛泽东。1981年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一定程度上否定毛泽东“左”的错误,从而为改革开辟道路;但同时又肯定毛泽东的历史地位和在中国革命、新中国建设中的功勋,这样就避免纠缠于历史恩怨。邓小平对毛泽东进行“三七开”的评价,既有否定又有肯定,这样就使他对毛泽东的继承有了历史合法性。而戈尔巴乔夫误以为否定前人可以树立自己的威信,结果适得其反。从历史规律看,政治继承不能轻易否认前人,而是应尽可能地继承前人的合法性资源,正所谓“继往开来”。

从古至今,政治继承是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政体都不能回避的问题,同时又是一个十分重要、相当困难复杂的问题。在改革开放中,在邓小平的主持下,中国在政治继承方面形成了一个新方法——“政治核心过渡体制”。

中国在实行改革开放新政的40多年里,保持了体制和政策的连续性、稳定性

从十月革命后建立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历史经验教训看,政治继承有一个两难问题,即被继承者和继承者之间的平衡问题。一般来说,老一代政治家具有成熟经验和丰富资源,但进取心和精力不足。为保持政治体系活力,应当不断有新生代接替老一代。新生代具有朝气活力,勇于进取,但经验不足、资源不够,一旦接班难免有“新手上路”问题。合理、有效、安全的政治继承应该兼顾这两方面,但在实践中难有万全之策。

邓小平在“文革”结束再次复出后,就高度重视中共的政治继承问题。按当时的说法就是干部“四化”问题,即要实现中共干部队伍的“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其中年轻化是关键。但实现干部“四化”并不容易,开始时只是实行了退休制度,腾出岗位让年轻干部上来。在最高层,邓小平以身作则,主动选拔年富力强的中年干部进入中共最高领导层。应当说,这与当时苏联的做法已经有了很大不同。但事实证明,果断提拔新生代也有问题。中共在改革开放后,连续两任总书记先后下台都未能真正接班。这给了中共领导层包括邓小平很大的冲击,同时也启发他们采用新的做法以解决“接班人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一种新型政治继承体制——“政治核心过渡体制”被创造了出来。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是两种基本政治价值观。保守主义的价值取向是对固有价值的坚守与回归,以保持和焕发制度的价值与活力。自由主义的价值取向是追求变革,通过变革求发展。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作为政治哲学观念都是有道理的,也都是各国政治实践的历史和现实中的客观存在。如果从政治哲学角度看,邓小平创制的政治核心过渡体制,恰恰是一种将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结合起来的政治继承体制、接班体制。

具体来说,在政治核心过渡体制之下,在政治继承的过渡期间,由新生代和老一代分享政治权力,从而避免权力的截然交接。在过渡阶段,由新生代负责政治权力日常运行,即由新人执掌政治体系的“前台”。而老一代资深政治家在“后台”保留最终决策和裁判权。经过一段时间的过渡,最终把“前后台”统一起来,把决策权、执行权统统交给新生代,完成政治继承。这种体制在中国也被称为“半退制”。这样做的益处是显而易见的。新生代年富力强,勇于创新,积极进取,可以带来活力,推进事业快速发展。但新生代经验不足,在探索中难免会出现失误,甚至走错方向。在这种情况下,就可以依靠老一代的经验和稳固的政治立场牵制新生代的鲁莽和轻进,规避风险,减少损失。这种体制相当于给政治权力体系加装了一道保险阀,系上了一条安全带,以确保政治体系不偏离正确的政治方向,不发生颠覆性错误。

正是探索建立了这样一条保持政治延续性的政治继承体制,中国在实行改革开放新政的40多年里,在保持经济快速发展和社会稳定的条件下,执政党进行了三次权力交接,使得体制和政策保持了连续性、稳定性,为中国的工业化、现代化事业提供了可靠的政治保障。

苏联解体已有30年。30年来,曾经“一边倒”学习苏联并脱胎于苏联体制的中国,通过改革开放实现了国家工业化、现代化的跨越式发展,并逐步探索形成了一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道路,形成了中国模式。中国道路、中国模式的形成,离不开中外正反两方面历史经验教训的借鉴与比较。在这个意义上,历史上的苏联以及今日的俄罗斯仍然是中国的一面镜子。

注释:

[1] 大卫·科兹、弗雷德·威尔:《来自上层的革命——苏联体制的终结》,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

[2] 习近平:《在庆祝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成立60周年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6日第2版。

[3] 陈之骅主编:《苏联史纲(1953——1964)》,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77页。

[4] 米·谢·戈尔巴乔夫:《改革与新思维》,新华出版社198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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