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循环新发展格局:近代英美的经验教训及中国策略
2022-06-08黄思宇
黄思宇
2020年5月1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提出,“要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充分发挥我国超大规模市场优势和内需潜力,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同年7 月21 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企业家座谈会上进一步指出,要“逐步形成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同年10月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再次强调,要加快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尽管受到世界经济低迷、全球化逆流、美国针对性打压以及新冠肺炎疫情冲击等国际经济环境恶化因素的推动,但从根本上说,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是根据中国经济发展阶段最新变化所做出的与时俱进的战略调整。
一、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提出的背景分析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的要素禀赋状况是劳动力充裕,但资本缺乏,且技术落后程度较大。为了快速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差距,中国积极引进外资,实行市场和资源两头在外的、以加工装配为主的、劳动力密集型的出口导向型发展模式。在这一过程中,中国通过积极参与国际大循环实现了经济的高速增长,积累了资本,并通过学习效应和技术溢出效应缩小了与发达国家的技术差距。不过,在资本和技术逐渐充裕起来的同时,中国的劳动力禀赋优势也正在消失。同时,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一大工业国,其经济发展动力也正从大规模推进工业化转变为以消费升级带动要素升级、产业升级和技术升级。中国的社会主要矛盾也已经转化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因此,中国经济便由高速增长阶段(基于劳动力禀赋优势和劳动密集型产业,以大规模推进工业化为主要动力,目的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转入高质量发展阶段(基于逐渐充裕起来的资本和技术,以及资本、技术、知识密集型产业,以产业升级和技术升级为主要动力;目的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要实现高质量发展,需要建立起中高端产业或向已有产业的价值链中高端迈进,一方面生产出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的高质量商品和服务,一方面则提高人均收入,使之能支持高质量的消费。“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能够确保在上述供给侧和需求侧之间建立起良性的正反馈循环。中高端产业或任何产业链的中高端环节,往往具有资本、技术或知识密集的特征,因而在建立之初必然需要远超低端产业的先期投入,而只有较大的市场规模才能确保这一先期投入具有盈利前景。因此,在外部市场不稳定甚至存在萎缩预期的情况下,就更加需要倚重国内大循环来启动“达到一定的市场规模—产业升级—收入增加—市场规模扩大—产业升级—”这一正反馈循环了。与此同时,中国仍需要积极参与国际循环以继续获得外部资本补充、技术流入和外部市场支持。最重要的是,经济发展绝不能闭关锁国、闭门造车。健康的国际循环能助推产业升级,促进高质量的国内大循环,而这又将反过来促进中国在世界市场上攀升全球价值链,并扩大相应市场规模。这一国内国际双循环的相互促进将加强“产业升级—市场规模扩大”的正反馈循环。总而言之,双循环新发展格局不仅顺应了中国经济发展阶段的变化,也是推进经济高质量发展的必然要求。
在阐释了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提出背景和基本原理后,我们还需要追问,这一发展格局是否有历史上的、经验上的成功依据?这些依据能为我们提供哪些有价值的参考和启示?回顾历史,我们的确看到,不少国家在经历经济崛起而成为发达国家的过程中,恰好有意无意地采取了类似于“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发展格局。英国在19世纪前中期的经济崛起和美国在19世纪末赶超英国的经济崛起均在一定程度上是采用这一发展格局的结果。本文接下来将对这两段历史进行考察,以期为中国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提供参考经验及教训。之所以选取这两段历史进行考察,一是因为中国目前情形与两者当时的发展形势在不同方面具有相似之处;二是因为美国在19世纪末的成功恰与英国在大致同一时期的误入歧途形成了对照。
二、英美经济史中的双循环发展经验借鉴
(一)英国经济史中的双循环发展经验与教训
在工业革命之前,英国主要流行且被政府所采纳的经济思想主要是重商主义学说。甚至在重商主义学说出现之前,一些统治者早已进行过类似的实践。对于重商主义,长期以来存在着许多偏见,如认为重商主义只关注通过贸易实现黄金流入。然而,正如李斯特(1841)早已指出的,重商主义的优点之一是正确地重视了制造业在国内的建立。我们主要关注英国在大致这一阶段通过畅通国内大循环来逐渐建立起强大制造业的过程。到了19世纪前期,英国工业实力显露问鼎之势时,斯密、李嘉图等经济学家的自由贸易学说开始对议会和实际政策产生影响力;19 世纪30—40 年代,工商界人士热烈呼吁自由贸易,并积极奔走,促使英国在对外贸易实践上全面转向了自由贸易,这一政策一直持续到20 世纪初。我们主要关注英国在这一阶段后期由于逐渐陷入对国际大循环的过度依赖而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落后的过程。
1.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发展促进经济崛起
在工业革命中后期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英国政府实施了一系列促进国内大循环发展的措施。在供给侧方面,主要措施包括通过各种手段培育国内先进制造业,以及通过专利法鼓励技术创新等。在需求侧方面,英国的主要措施包括建设统一的、交通运输便利的国内市场,以及通过保护关税为处于幼稚状态的毛纺织业、棉纺织业等先进制造业至少保留一定的国内市场规模等。与此同时,英国也通过国际循环积极吸收海外先进技术,并获得原材料供应与海外出口市场。英国的先进制造业就在这样的双循环发展中逐渐成长起来,并先后助推了原始工业化以及引发了第一次工业革命,促成了英国经济的崛起。
(1)建立统一的国内市场
1536年,英格兰和威尔士合并;1707年,英格兰又和苏格兰合并,大不列颠岛实现了政治统一。政府采取措施,逐渐消除了国内各地区之间的关税壁垒,使商品能在国内自由流通。于是,英国在政治和商业上统一了国内市场。国内市场的整合离不开发达的交通运输网络。在公路方面,18 世纪时,议会就立法在全国各地建立私人道路公司,让它们进行道路的修建和维护。19世纪前25年,英国在道路和桥梁上平均每年投入300万~350万英镑。在水路方面,从17世纪下半叶开始,英国改造了许多河道;18世纪中期,英国又开始挖掘人工运河。到了1815年,英国已拥有2200 英里借助船闸通行的水道和2000英里的通航河流。在铁路方面,到1825年年底,英国拥有了300~400英里的铁路。经过19世纪40年代中期的铁路建设大热潮,英国在1860年已建成铁路9069 英里。此外,去封建化、经济商品化以及农业革命等因素带来了英国农业与制造业部门的分离,进而带来了它们之间的相互需求,农业部门为制造业部门提供剩余劳动力、食物和原材料,制造业部门则为农业部门提供工具和制成品。两大部门间的循环和相互促进逐渐建立起来。
政治上的统一、国内各地区之间关税壁垒的消除、发达的交通运输网络,以及制造业部门与农业部门之间的相互需求,为国内大循环的运转提供了良好的政治、商业、交通运输以及产业结构条件。国内大循环的畅通使市场规模得以扩大。市场规模的扩大有利于进一步的分工专业化,并使原本难以盈利的投资变得可能盈利,使原本不具备应用前景的技术革新变得有利可图。
(2)保护和培育国内先进制造业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英国的纺织业处于明显的落后状态。1300年左右,英国与低地国家总体上形成了出口羊毛、进口制成品的依附型贸易关系。为了改变此种局面,英国在几个世纪里苦心经营国内循环,以发展自己的毛纺织业。首先,英国颁布法令,规定国内所产羊毛必须在国内加工,不准卖给外国人,还规定人人都必须穿着国内制造的呢绒。这一规定在14、15 世纪得到多次重申。16 世纪中期,相关法令规定只有获得特许证的商人才能出口羊毛,其他人必须将羊毛纺成线、织成呢,或制作成帽、带才能出口。类似法令在17、18世纪甚至19世纪初仍然在实行。英国还采取高度保护主义的政策,如爱德华三世于1337 年下令禁止羊毛呢布进口,这一法令在18世纪还被海关指南手册引用过,以禁止布匹进口。再如爱德华四世于1463 年禁止进口所有外国纺织品。总体而言,在几个世纪里,英国经过积极引进国外织工(从而引进相关技术)、实行保护国内产业的商业限制政策,以及促进产业各环节进入国内循环等措施后,本国毛纺织业逐渐发展壮大。这一过程反映在了该行业的进出口历史数据上,1351—1360 年,羊毛原料出口量为32655 包,呢绒制成品出口量(折算成羊毛)仅为1276包;而到了1531—1540年,羊毛原料出口量已经下降到仅为3481 包,呢绒制成品出口量则高达23424包。在毛纺织行业,英国原本依赖于出口原料、进口制成品的依附型国际循环,此时则建立起了以国内原料供应国内毛纺织业、鼓励国内居民消费本国毛纺织品的国内大循环,并建立起了强大的毛纺织产业,再进而重新建立起了出口制成品的、健康的国际大循环。
类似的,17世纪下半叶至18世纪晚期,英国从一个棉纺织品进口大国发展成了棉纺织品出口大国。其中奥秘也是类似的路径,即先通过包括幼稚产业保护政策在内的种种措施在国内扶植起相应产业,减轻依附型的国际循环,建立起国内循环,再通过国内市场竞争和技术创新发展起棉纺织业的竞争力,最后支撑起高质量的国际大循环。第一次工业革命恰恰就是这一过程中的产物。
(3)国内大循环中资本与技术对供给侧的支持
英国的“金融革命”在工业崛起中扮演了重要角色。1694 年,英格兰银行成立,它大大促进了资本的积累和使用,以往由个人储藏的财富大量地通过它而进入工商业。尽管英格兰银行没有在各地建立分行,但由私人成立的地方银行逐渐开始出现,它们在地方发挥了同样的甚至更明显的作用。英国的银行体系为新技术的规模化应用和工业的规模化发展提供了充裕的资本供给。1773 年成立的伦敦证券交易所也扮演了类似的角色,它还在19世纪中期的铁路建设热潮中发挥了重要融资作用。
17 世纪,专利法在英国逐渐发展起来,旨在保障技术创新发明人的利益,从而促进技术创新。在18世纪50年代以前,专利授予的年均数量很少,几乎只有个位数,但在此之后,则逐渐进入到一个指数型增长的状态。到了19 世纪40—50 年代,专利授予的年均数量已经达到400~500件。一些关键发明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如珍妮纺纱机(1770)、水力纺纱机(1769)、瓦特蒸汽机(1769)、走锭精纺机(1779)、动力织布机(1786)以及蒸汽动力走锭精纺机(1830或稍晚)等。
(4)国际循环中技术交流、原料供应与海外市场的作用
在培育毛纺织业、棉纺织业等国内制造业的过程中,国际循环也一直发挥着作用。对国际循环的参与使英国得以保持对外技术交流、积极吸收国外技术、扩大国外市场规模以及确保原材料供应充足,等等。
棉纺织业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中的支柱产业之一。正是东方尤其印度棉纺织品的进口使得棉制衣物的良好品质为英国人所注意,随之产生的广大社会需求激发了英国棉纺织工业的兴起。棉纺织技术最初也是从印度引进的。随后,政府也一直容许一定数量的外国棉纺织品输入,以避免闭关锁国、闭门造车。除此之外,英国在多个产业都积极引进学习国外先进技术:从欧洲大陆新教徒那里学会了先进纺织技术、精密仪器制造技术,引进了意大利的玻璃制造、缫丝和丝纺织技术,还引进了荷兰的织机和德国的织带机等。英国吸引技术流入的方法一般是通过授予专利来吸引技术移民或拥有稀缺技术的外国生产商。
英国通过国内大循环将毛纺织业、棉纺织业等先进制造业的大部分生产环节基本培育成熟后,又通过国际大循环使之加速发展壮大,这种发展壮大的加速是通过开拓国际市场和确保原材料供应来实现的。对于英国这一养羊大国来说,毛纺织业的原材料羊毛可以由国内供应,但棉纺织业的原料棉花则大部分是由美洲殖民地(以及独立后的美国)所提供的。无论是欧洲大陆国家,还是殖民地,都是英国参与国际循环中的制成品市场。国际市场的开拓以及原材料的充足供应进一步扩大了实质可利用的市场规模,促进了新技术的开发和应用。
(5)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
经过长期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以国际大循环为补充的双循环发展,英国从一个养羊大国成了遥遥领先的工业大国。1850年,英国的煤产量为4940万吨,而法国在1848 年的产量仅为400 万吨,德国也仅为610万吨。1852年,英国的生铁产量为270.1万吨,比当时其他所有国家的总产量还要多。同年,在棉纺织业,大不列颠有纱锭1800万枚,大致占世界总数的60%;而法国只有450 万枚,德国仅有90 万枚。冠绝世界的先进工业实力使英国成了世界第一强国。
2.过度依赖国际大循环而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落后
19世纪前中期开始,随着自身工业实力逐渐大幅领先全世界,英国逐渐将经济发展动能转向了国际大循环。它逐步放弃了贸易保护政策,并努力推动国际自由贸易,以便自由地输入廉价农产品与原材料,并自由地垄断世界制造品市场。19 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在英国的带头表率和持续倡导下,欧洲各国纷纷跟进削减贸易保护体系,美国也一度下调了十几年的关税。这一转向最初给英国带来了巨大利益,英国的工业品在世界市场上畅通无阻。但同时,英国也逐渐陷入对“向国际市场输出第一次工业革命产品”的模式的长期过度依赖之中,以至于忽略了国内循环供给侧的产业升级。这最终导致英国在19 世纪后期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中落后,并失去了世界第一强国的位置。
具体而言,从19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欧洲大陆各国逐渐将关税提高,美国则早在19 世纪60 年代就已经大幅提高关税。同时,这些国家的后发工业化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于是,英国在这些国家的工业品市场也就逐渐缩小。另一方面,德国和美国于19世纪70—80年代左右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取得先机,并逐渐开创了规模化炼钢、内燃机制造、电力、电气、有机化学等新兴工业。结果,大致从19世纪70—80年代开始,英国形成了“从美国和德国进口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制成品,对外出口第一次工业革命的制成品”的工业贸易结构。
面对海外市场规模的缩小,以及自身在新兴产业领域的逐渐落后,英国本应调整双循环战略,重新重视起国内大循环,像以往那样采用种种手段,在国内培育起先进的制造业,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奋起直追。然而,英国此时的主流意见并未足够警觉,而仍旧依赖于基于第一次工业革命成果的国际大循环。一方面,英国企业将纺织品等制造品出口大量转移至殖民地和落后地区,依旧能够使旧有工业投资盈利,从而逃避了新一轮技术革命之下旧产能的相对过剩问题,也逃避了对新兴工业的投资发展问题。甚至出现了这样一种现象,“在许多情况下,新兴产业在英国的投资都是外国人进行的”。英国还在欧洲大陆国家和美国重筑关税壁垒的同时,一直单方面无谓地坚持自由贸易原则,结果本土市场被德国和美国新兴产品大举入侵,英国企业却不能“还治其身”,只能被迫“逃往”殖民地市场。另一方面,借助于第一次工业革命积攒下来的财富,英国发达的金融产业正热衷于将大量资本进行海外投资,赚取高额的短期资本收益,却吝啬于对国内的新兴技术进行投资。有许多新兴技术的发明实际上来自英国自身,但却因为缺乏充足的投资而导致其推广明显滞后于德国和美国。这也是英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新兴工业方面发展滞后的重要原因。
如数据所示,1870—1914年期间,大致有1/3的英国总储蓄流向了海外,其中1886—1890年期间以及1906—1914年期间,英国的对外投资甚至超过了国内固定投资。从1871—1875 年至1896—1900 年,英国对殖民地(white dominions)的出口价值上升了17%,对非洲南部和亚洲地区的出口价值上升了38%,对欧洲大陆和美国的出口价值却降低了19%。英国的制造品及半成品进口在总进口中的比例从1860 年的3%左右上升到了1900 年的25%左右。英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的新兴产业方面彻底落在了美国和德国之后,其工业实力也先后于19 世纪末和20 世纪初被美国和德国超越。
值得深思的是,在第二次工业革命进行时,英国在供给侧的资本和技术创新供给上并不存在问题,甚至在不少新兴技术领域都占有先机,但为何在应用于产业升级上如此滞后?资本的大量流出暗示了对国内新兴产业的投资前景不佳,而投资前景最主要取决于潜在的市场规模。因此,问题出在需求侧。由于英国在欧陆国家和美国高筑关税壁垒时单方面奉行自由贸易政策,因而英国在这些国家以及本土的潜在市场规模呈现萎缩趋势;在殖民地和落后国家市场,人均收入较低,市场规模也有限。英国企业主要将殖民地和落后国家作为第一次工业革命产能“饮鸩止渴”的市场,这样的国际循环无法促使供给侧和需求侧之间形成正反馈。这些问题使得英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新兴技术的应用和推广方面迟缓落后。
(二)美国经济史中的双循环发展经验
1.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发展促成经济崛起
无论是在作为英属殖民地的时代,还是在独立之后,美国一直长期面临着英国对其制造业的打压。19世纪初,美国还是一个以农业和种植业为绝对主要部门的农业国。围绕今后的经济发展问题,大体上形成了南北对立的格局。北方工业利益希望通过关税保护和建设国内统一市场(部分依靠关税收入融资)等手段来培育国内制造业,实现工业上的独立自主;南方种植业利益则因种种原因希望维持既有现状,即遵循现有农业—种植业的比较优势进行对外自由贸易。双方围绕关税的尖锐争论一直持续到南北战争,从经济角度看,南北战争的背后一个根本问题是,美国经济是应该满足于出口原材料换取工业制成品的依附性国际循环,还是应该通过关税保护和国内市场建设等手段来培育国内工业,至少先建立起非依附的、健康的国内大循环?如果说南北战争前,美国尚在两条道路之间摇摆不定,那么在北方赢得战争后,美国就正式走上了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双循环工业化道路。
(1)建立统一的国内市场
美国政府同样意识到了交通运输基础设施对于国内市场建设的重要性,而且与英国相比,它的意识要更为强烈。在英国,政府会鼓励私人投入交通运输设施建设,但较少直接参与,因而绝大部分设施为私人资本所建。但在美国,政府的直接参与程度要高很多,联邦政府积极投资于公路、运河、铁路等基础设施,并鼓励州政府和私人企业也参与其中。1810—1830 年,城际收费公路里程从1810 年时的4600 英里成长到了1830年时的27800英里。1815—1860年,对运河的投资总计达到9700万美元,其中政府投资大致占68%。1830—1860年,铁路里程数从23 英里快速增长至30626 英里,这已经超过了英国、法国和德国的铁路里程数总和。1910 年时,美国铁路里程数达到了351767 英里。政府在铁路建设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不仅免费赠送了大量的土地,还通过各种政策予以大力资助扶持。发达的交通设施网络大大畅通了国内经济大循环,特别是通过扩大国内市场规模的方式促进了第二次工业革命新技术的应用。对铁路的巨大投资还促进了钢铁工业、机械制造、机车制造业等国内相关先进制造业的成长。
(2)保护和培育国内先进制造业
从19 世纪开始,至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在制造业支持者的争取下,美国的平均关税税率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处于相当高的水平(如图1)。这一关税水平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名列世界前茅。
图1 美国平均关税税率(1790—1970)
关税保护在美国发展其关键制造业(至少包括19世纪早期的纺织工业和19世纪下半叶的钢铁工业)时发挥了重要作用。它们作为相应时期的主导工业部门,又拉动了美国其他工业部门的成长,如机械制造业(进而铸铁、金属制造、机械工具等行业)等重工业。对国内市场的保护还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效果。不少技术创新,包括第二次工业革命中钢铁、化学、电力等产业的一些关键性技术创新,实际上并非来自美国。然而,不少技术却只有在美国广阔的、受到保护的国内市场规模下才有充足的盈利空间。结果,这些技术在美国的应用、普及或改进反倒更加迅速。
(3)构建促进国内大循环的产业结构
与英国“摸着石头过河”不同,美国在实践中有意识地使工农业相互为对方提供市场需求。工业化支持者们希望保护和培育国内制造业,认为这同样可以为南方的农业和种植业提供市场,弥补他们所损失的海外市场。并且,成长起来的制造业也可以为其提供更好的农业工具设备。这种设想逐渐变成了现实。1870—1900 年,美国的农产品(棉花除外)大致80%是在国内加工和销售的。1860—1913年,美国纺织厂消耗的棉花从84.5万包增加到575.6 万包,使得棉花的出口依存度从76%下降到了45%左右。与此同时,19 世纪中期以后,农业机械的研发和推广逐渐兴盛。19 世纪80 年代,从播种到收获的机械化初步实现。
(4)国内大循环中资本和技术对供给侧的支持
尽管美国的商业银行为各地企业活动提供了资本,尤其是为制造业部门提供了许多资本,但相对英国企业来说,美国企业从商业银行得到的资本供应还是较少的。因此,投资银行和证券市场扮演了重要角色,尤其是在铁路扩张、矿业扩张和大规模制造业企业的融资或并购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世纪后期,美国的股票市场愈加繁荣起来,在支持石油、钢铁等大规模制造业企业的融资和并购方面的作用更为明显。相比之下,整个19世纪,伦敦证券交易所一直以政府债券、特权公司的债券和股票以及铁路公司的股票为主,始终没有成为制造业融资的主要场所。
美国的第一部成文专利法颁布于1790年,而较为完善合理的新专利法于1836年出台,这部专利法对美国的技术进步尤其是工业技术进步影响深远。美国在19 世纪的大多数专利属于对欧洲已有技术的模仿、改进以及本土化。不过,其中的一些改进不可小觑,正是它们使得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新兴技术在美国得以大规模应用,如大规模的发电、变电、输电技术。此外,美国也有一些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具有重要地位的独立发明,如与贝西默转炉炼钢法基本相同的一种技术(1857)以及电话(1876)等。此外,在一些知识产权制度无法涉及的渐进技术改进方面,企业之间的集体发明活动发挥了重要作用,它们使美国钢铁冶炼工业等制造业的技术进步大大加速。
(5)在国际循环中吸引资本与技术流入
作为后发国家,美国在资本方面不具备比较优势,因此通过国际循环积极利用外部资本,以求增加经济中的资本供给。1790—1914 年,大致有31亿美元的外资流入美国。大部分外资来自英国,英国占对美外商投资的份额在1861年达到了90%,在1900年仍高达74.5%。1790—1900年,外资占美国资本形成的比例为5%左右,尽管占总量的比例不大,但在某些时间、某些地点,这些外资起到了重要作用。值得注意的是,外资主要流入的是交通部门,如为运河、铁路等的建设融资。美国在总体上排斥外资控制国内产业,外资主要以购买铁路债券和政府债券的形式流入,其次则为通过股票投资流入,外国直接投资占外国总投资的比例一直很小。这说明,美国在通过国际大循环获得外部资本供给的同时,绝大多数产业资本还是来自国内经济大循环。
在技术方面,如前所述,美国对欧洲已有的技术和发明做了许多模仿、改进和本土化,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通过国际循环引进国外先进技术。除了正式的技术交流渠道外,这种技术引进还主要通过对国外先进制造品的逆向工程以及来自欧洲的技术移民来获得。
(6)美国反超英国成为世界第一强国
1894 年,美国工业总产值超越英国,位居世界第一。美国不仅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带来的旧工业部门中表现出赶超之势,还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带来的一些新工业部门中扮演了领跑角色。1913年,美国生产了5.17 亿吨煤,欧洲总共为4.93 亿吨;美国生产了3190万吨粗钢,欧洲总共为3550万吨;美国产出的石油超过了世界总产量的一半。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时,美国工业动力的1/3 左右已由电力提供,远高于其他任何国家。先进工业实力的大幅反超使得美国取代了英国的世界第一强国位置。
2.美国双循环发展经验的总结
美国经济始终以国内大循环为主。在供给侧,美国积极培育国内的先进制造业,并鼓励技术创新,鼓励对引进的先进技术进行改进和本土化。在需求侧,美国政府比英国政府更大规模地投入到交通运输网络的建设中,并有意识地创造工业和农业互为市场的产业格局,还筑起关税壁垒保护国内棉纺织业和钢铁工业等幼稚先进制造业的潜在市场。同时,美国也通过国际循环积极利用外资、吸收海外先进技术。美国的先进制造业就在这样的双循环发展中逐渐成长起来,追赶上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并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扮演了领跑角色。
值得注意的是,在美国工业化崛起的过程中,不存在对国外市场的过度依赖问题。1810—1913年,美国的出口依存度仅从5%左右轻微上升到不足7%。1869—1909年,资源导向型制造业的出口依存度仅在7.3%~12.1%间波动;其他制造业则更是只在1.6%~4.6%之间徘徊,钢铁工业的数字也与此相似。这再次证明,美国经济双循环发展的绝对主体始终是国内大循环。并且,即便是在工业实力成为世界第一,并在二战后引领了全球的贸易自由化以后,美国也一直保持着以国内大循环为绝对主体的状态。在供给侧,美国政府始终大力资助基础研究,重视技术进步,推动乃至引领产业升级,掌握中高端制造业和全球价值链中高端环节;在需求侧,美国的市场规模总是随着交通通信技术进步和人均收入增加而不断扩大,支撑起新兴技术的规模化应用。并且,美国总是能利用各种非关税壁垒来使这一市场规模不过分落入他国手中。
(三)英美的经验、教训与启示
回顾英美在相应时期的经济发展史,可以发现,英美在经济崛起中有许多相似的成功做法,如重视基础设施尤其是交通建设、建立国内统一市场、保护本国先进制造业发展、立足国内大循环与借力国际大循环等。最终英国被美国超越,究其原因,是英国在国际大循环的条件发生变动之时未能做出策略调整,相反由于过度依赖海外殖民地市场而将自己的制造业发展停滞于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水平之上,导致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未能抓住机遇,丧失了工业上的领先优势。而美国则始终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保证了国内供给侧与需求侧之间“产业升级(第一次工业革命)—收入增加—市场规模扩大—新技术得以应用—产业升级(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正反馈循环,最终赶超了英国。
由此,我们在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时可以得出四点核心启示:1.在供给侧,政策的核心应围绕着产业或价值链环节的中高端化;2.在需求侧,政策的核心应围绕着市场规模的扩大;3.国内大循环的重要性在于确保供给侧和需求侧之间形成正反馈循环;4.国际循环应在总体上有利于上述三点,而非成为阻碍。结合这些启示,下文提出了中国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策略。
三、中国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策略
目前,作为“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中国的制造业产品占世界市场份额很高,这与19世纪中期同样作为“世界第一制造业大国”的英国相似。但需要保持清醒的是,英国当时的制造业属于那个时代的中高端制造业,而中国目前还以中低端制造业为主,以及以中高端制造业的中低端环节为主。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又与英国19世纪晚期大量出口第一次工业革命产品、进口第二次工业革命产品的境况更为相似。英国后期的衰落提示我们,中国切不可满足于过往的国际大循环模式。当前,新一轮科技和产业革命正在进行中,中国已在高铁、5G 通信、新能源汽车、无人机等领域处于第一梯队,完全有可能通过抓住战略性新兴产业实现弯道超车。同时,中国还拥有广阔的国内市场。这两点则与19世纪末的美国较为相似。鉴于这种复杂的情况,中国应创新性地借鉴英美的双循环发展经验,而不是生搬硬套。
(一)鼓励科技创新突破及其成果转化,发展战略性新兴产业,发挥国内竞争机制作用,推动供给侧的产业升级
当前,随着中国的技术水平逐渐提升,面临的核心技术封锁问题也越来越多。总体上,中国已经再难以通过单纯的技术引进和模仿手段使产业进一步向中高端迈进,必须转向以自主创新为主要动力的产业升级之路。中国应加大对高端芯片、高档数控机床、精密仪器制造等关键核心技术及相关基础研究的投入力度,完善科技创新成果转化为现实应用成果,特别是规模化应用成果的法律法规,保障全过程参与者得到合理回报;应完善政、产、学、研、金协同创新攻关的机制,使基础研究、技术创新、成果转化以及规模化应用等各环节密切沟通,提高整个创新—应用链条的运转效率和针对性;还应完善专利制度,保护知识产权,并在提高创新激励和降低推广成本之间取得较好平衡。在一些知识产权制度无法涉及的渐进技术改进方面,可鼓励企业进行联合研发,并鼓励大企业特别是国有大企业在其中发挥引领支撑作用。
战略性新兴产业是国家之间产业竞争弯道超车机会丰富的赛道,因为各国在这些产业上的起点差距相对较小。中国应继续积极参与5G 通信、大数据、人工智能、无人技术、新能源、新能源汽车、新材料、高端装备制造等高端新兴产业的竞争,并利用基于广阔市场的国内大循环培育起相应产业。特别是,中国应积极发展数字经济。由于初始成本很高、边际成本很低,数字经济的规模效应要比许多制造业都显著得多。中国的移动互联网用户数量非常多,因而在这一领域具有相当大的初始市场规模优势。中国应特别重视战略性新兴产业中的中高端制造业。尽管产业结构的服务化是一国在成为中高收入发达国家过程中的一般趋势,但中高端制造业向其他产业的技术溢出作用,往往使其在产业的总体进步中具有核心地位。欧美发达国家推行“再工业化”就证明了它们的重要性。在产业结构服务化的趋势中,应努力发展技术和知识密集的中高端服务业,避免服务业大量低端化,否则可能陷入拉美式中等收入陷阱。为支持战略性新兴产业发展,应引导金融业为其提供资金支持。完善多层次资本市场体系,使风险较大的科技创新前沿企业能够通过多种方式得到资本支持。
在国际层面上,对尚处于幼稚阶段的战略性新兴产业宜采取适度保护,但在国内,应充分发挥市场竞争的作用,鼓励企业之间基于技术创新的优胜劣汰。在美国,企业在市场中的自由进入、退出、生存和消亡,大幅提升了全要素生产率在经济增长中的贡献率;中国企业生产率差异较大,如果缩小到美国的差异水平(即较为充分竞争),也可使全要素生产率大幅提高。
(二)提高居民消费能力,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扩大国内市场规模,为产业升级提供需求侧的支持
截至2020 年,中国拥有世界人口的18.1%,中等收入群体超过5 亿,人均GDP 突破1 万美元大关,是世界第二大消费市场,并预期将很快成为世界第一大消费市场。然而,中国目前的最终消费率和居民消费率都仍然大幅低于世界平均水平和发展中国家平均水平。如中国居民消费率2019 年为55.4%,低于同期世界平均水平78.7%和发展中国家平均水平73.9%。这表明中国还有很大的消费潜力可以挖掘。
由于边际消费倾向递减,改善居民收入分配有利于增进消费。应坚持共同富裕方向,加快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提高劳动报酬特别是一线劳动者劳动报酬在初次分配中的比重,并加强再分配、三次分配在缩小收入分配差距中的作用,加大税收、社保、转移支付的调节力度和精准性,提高低收入群体的收入,并扩大中等收入群体,合理调节过高收入,改善总体收入分配。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打造现代农业产业链,增加农民收入;鼓励不再适合于东部发达地区但适合于中西部地区的产业向内地迁徙,从而有助于提高中西部收入。这些措施均有利于改善区域收入分配。与此同时,还应完善覆盖全民、统筹城乡、公平统一、可持续的多层次社会保障体系,减轻居民在医疗、养老、育儿、教育方面的压力,释放消费潜力。
为尽可能地降低国内大循环的运转成本,并扩大国内市场规模,应建设全国统一大市场。在政策上,应破除地方保护主义,确保不同地区的企业之间进行良性竞争;在交通和通信基础设施上,应积极建设城际高铁和城际轨道交通,完善综合运输大通道、综合交通枢纽和物流网络,加快都市圈和城市群的轨道交通网络化。还应积极建设5G 网络、数据中心、工业互联网、物联网以及特高压电网等新型基础设施;在运输环节上,应构建现代物流体系,发展智慧物流。在产业格局上,应促进东、中、西部及东北地区产业及价值链的互补协调发展;推动现代工业反哺于农业农村的现代化,促进工业和农业互为市场、城市和乡村协调发展。
最后,在坚定对外开放的同时,宜在一些战略性新兴产业领域适度保护国内市场,为国内相关企业至少保留一定的市场规模,确保新兴技术的规模化应用能够有一定的盈利前景。这种保护应注意两个方面,一是应该遵从相关国际贸易法规和惯例,在所允许的范围内以适当的手段实施保护;二是应该适度,避免大幅削弱来自国外的竞争压力,从而避免削弱国内相关企业的进取创新动力。这一“适度”的标准可能因具体产业和产业发展阶段的不同而不同,这方面还有待详细研究,以往对中国家电、汽车、智能手机等领域的相关经验研究值得参考。
(三)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在供给侧产业升级和需求侧市场规模扩大之间建立起稳定的正循环关系
国内广阔的市场规模若能持续扩大并为国内企业所善加利用,就能为先进新兴技术的应用提供实现规模经济的空间,甚至有机会使中国比发达国家更快实现先进新兴技术的规模化应用。此后,它们将通过技术溢出的方式扩散到国内其他产业,提高其他产业的技术含量,助推它们在相应价值链上的攀升。产业和价值链上的进步将带来更高的国民收入,一方面,政府将更有资金进行科研和教育等技术和人力资本投资,保持技术更新;另一方面,国民收入增加也意味着市场规模的进一步扩大,继续为新技术的应用提供增量规模经济空间。由此,便实现了“形成需求牵引供给、供给创造需求的更高水平动态平衡”。也就是说,国民经济将进入一个“达到一定的市场规模—产业升级—收入增加—市场规模扩大—产业升级—”的正反馈循环状态。这将为中国经济的高质量发展提供不竭动力。
(四)优化国际循环,助推国内产业升级,反哺高质量国际循环,使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
目前,中国应当着力于国内大循环,减轻对国际市场和外商直接投资的过度依赖,以免陷入价值链中低端锁定的窘境。但同时,“新发展格局绝不是封闭的国内循环,而是开放的国内国际双循环”。中国仍需要通过国际循环获得短缺的石油、天然气、淡水(以农产品形式进口)等自然资源和各类矿石等原材料,也仍需要从国外获取先进的技术要素和一定的资本流入,并在科学技术前沿、产业革新动态等方面保持对外交流,从而助推国内的产业升级。国内产业的升级将反过来支撑高质量的国际循环,使中国在全球价值链中向中高端环节攀升,在相关领域扩大市场规模、积累内生技术进步,从而再次推动国内产业升级,如此反复,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正反馈循环状态便得以建立起来。
在主动引进外商直接投资(从而有机会吸收相应技术)时,宜选择具有技术合作潜力、有利于中国吸收先进技术的投资方,从而有针对性地而非无差别地、无的放矢地引进外资。同时,也要充分清醒地认识到,随着与尖端技术前沿距离拉近,中国需要的核心技术越来越涉及先进国家的“国家安全问题”,中国过去“以市场换技术”的发展战略已经越来越难以达到预期目标。对此,在主动引进外资问题上应该更为谨慎,以免白白将中高端市场拱手让人,使国内中高端产业难为“无米之炊”。为此,可以拓宽吸收外资的方式,比如加强通过国际债券市场等渠道吸收外资的力度,而非将吸收外资的主要渠道仅限于股权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