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安大简《殷其雷》篇的章次类型与《诗经》的叙事逻辑

2022-06-08

中州学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蜉蝣采薇小雅

高 中 华

《殷其雷》是《诗经·国风》中有名的短篇。诗人以殷殷雷声起兴,描写一位行役在外的君子,为家人所盼归。其中“君子”的身份及相关内容,20世纪80年代曾引发很大争议,有关问题目前仍在讨论之中。至于诗篇的章次,则向无异说。2015年入藏安徽大学的战国竹简(简称安大简)中发现的《诗经》,是目前所见最早的《诗经》抄本,其中的《殷其雷》篇的章次与传世本有异,需要对二者细加考校。从语词训诂及《诗经》叙事惯例来看,安大简本的章次更加合理。安大简《殷其雷》篇的章次类型与《唐风·葛生》《曹风·蜉蝣》及《小雅·小明》诸篇高度一致,可称为《诗经》章次的“处—息”类型,这是《诗经》特定叙事原则的产物。

一、安大简《殷其雷》篇章次合理性的初步分析

为便于讨论,将传世本《诗经》中《殷其雷》的文本迻录如下:

殷其雷,在南山之阳。何斯违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侧。何斯违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违斯,莫或遑处。振振君子,归哉归哉!

这是风诗典型的“重章叠句型”,三章内容初看大体相似,只是二、四两句有个别字略有不同。各章用语相异的细微之处,实则蕴含着特定叙事逻辑。安大简《诗经》该篇的一、三两章与传世本《毛诗》互异,相关语句叙事次序随之而改变,关键之处在于第二章第四句之“莫敢遑息”与第三章第四句之“莫或遑处”。传世本中“遑息”在前,“遑处”在后,一、二、三章分别为“莫敢或遑”“莫敢遑息”“莫或遑处”;安大简本一、二、三章分别为“莫或遑处”“莫或遑思”“莫或敢遑”。其中简本“遑思”之“思”乃“息”字假借,楚简“思”字常借用为“息”,此即其例。传世本“莫敢或遑”,简本作“莫或敢遑”,语意一致。传世本的章次可归纳为“或遑→遑息→遑处”,属于“息—处”类型;安大简本的章次则为“遑处→遑息→敢遑”,属于“处—息”类型。对于安大简本与传世本的这一章次差异,整理者依例进行了说明,但未作进一步分析。有学者认为,“只要合乎押韵,章的安排在当时应具有随意性”。对此,笔者不敢苟同。笔者认为,安大简章次先“处”后“息”,是特定文学艺术创作思想原则的产物,其安排实较传世本更为合理。兹论述如下。

一般认为,“遑息”与“遑处”均表达无暇休息之意,似乎没有什么区别。朱熹《诗集传》中于“遑息”下注“息,止也”,于“遑处”下无注,显然以为二者无甚区别。然从语源及诗篇具体语境入手细作考校,可知“处”“息”二字语义有别。

先说“處(处)”字。词源学研究显示,“處”字词义源于白昼之休止,语义指向白昼。这一点可以从该字的构形上得到说明。《说文解字》中“處”在《几部》,为“処”字或体。许慎说:“処,止也。从夂、几。夂得几而止也。處,或从虍声。”同部又有“凥”字:“凥,處也。从尸得几而止。”可见,“凥”与“処”互训。“凥”“処”二字皆从几取义,表达“得几而止”之意。其中“凥”从尸,段玉裁注指出,尸即人。“処”,今天一般认为乃“處”字省形,其中“夂”形由足趾之形演变而来。古文字材料显示,“凥”“処”“處”诸字字形虽屡经变迁,但从“几”的部分,从西周金文以至战国简帛皆相因袭,绝无省改。这充分表明作为意义构件的“几”乃是该字语义的关键内涵,系字义之所从出。

古人席地而坐,“几”是重要的辅助坐具。文献多见“凭几”“隐几”之语。《鶡冠子·博选篇》中有“凭几据杖”,《庄子·齐物论》中有“南郭子綦隐几而坐”。林沄先生指出,“凭几”的主要功能是缓解疲劳,“几”可以放在身体一侧以单肘倚着,也可放在身前,双肘倚就。信阳一号楚墓出土一“雕花漆几”即“凭几”之实物,通高48厘米,几面宽20厘米,长60厘米,中段微凹。

综上所述,可知“處(处)”字取义于“得几而止”,所描述乃白日劳作间隙安坐之“休止”。训解为一般的包括夜晚寝息在内的“止息”,乃是引申义或抽象义。故《殷其雷》篇的“处”字,正应理解为密接语源的更为具体的“白昼”之“休止”,而非一般意义上的“止息”。艺术作品对细节表现的偏爱,决定着这一点。参校《诗经》相关篇目可以对此有更明晰的理解。

《诗经》多篇讲到奔行王事者之无暇,而往往“启”“处”并用,这一语言现象对我们的讨论有重要的启发。《小雅·四牡》:“四牡騑騑,啴啴骆马。岂不怀归?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这里皆言征人“不遑启处”,“启”与“处”连用。类似的表述还有“不遑启居”,如《小雅·采薇》:“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又如《小雅·出车》:“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毛传》曰:“启,跪。处,居也”,以“跪”释“启”,以“居”释“处”。沈文倬先生《坐跪通释》一文结合甲骨金文字形及礼书威仪,对先秦时期的坐、跪诸仪作过详密的研究。他认为,“居”与“处”皆指“坐”,其具体形状为“两膝着于席而下臀着踵”,其中燕居、闲居及优礼尊者皆有凭几之用。“启”与“跪”皆为“跪”,形状为“两膝着于席而臀不着踵”。具体而言,“启”与“跪”皆耸其体,唯高下有别。“启”为“小跪”,不若“跪”的耸体之长而已。

由上可知,《诗经》凡“不遑启处”“不遑启居”诸句,其中关键语词如“居”“处”“启”字等,通常皆系描述白昼之起居安坐。由此构成的“不遑”之句,则用以传达事况之紧急。《四牡》写使臣奔波,《采薇》《出车》述师旅征伐,皆勤于王事,奔行不止,而无暇安坐。诗人没有使用“无暇休止”等泛泛的表述,而是采用生活中的具体细节(“启”“处”等)予以呈现,这正是艺术作品所要求的表现方法。《殷其雷》篇主题为“召南之大夫远行从政,不遑宁处”(《毛诗序》),与《四牡》诸篇相类,故其笔法乃至语句亦皆相类似。足见“莫或遑处”之句,必指日间之情状无疑。“莫或遑处”之“处”既指日间安坐,非泛言休止,则“遑息”之“息”的字义也就容易体认了。简言之,此处“息”字当指夜晚之寝息。

《诗经·郑风·狡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综上所述,可知《殷其雷》“莫敢遑息”之句中的“息”指夜间寝息,与“莫或遑处”之“处”为白昼起居相对举。二者义各有当,不容混淆。事实上,对于“处”“息”二字的词义分别,《毛传》已有暗示,其于“处”字注释说“居也”,于“息”字注释说“止也”,在训诂上作了区分。参照前引《四牡》篇《传》,可知《毛传》所言“居也”正是“居处”之义,其与“息止”之别,似含蓄而实显豁。

二、“处—息”类型在《诗经》章次中的普遍呈现

以《诗》证《诗》,是前代学者行之有效的《诗经》研究方法。安大简《殷其雷》篇的章次安排,征诸《诗经》其他篇目,更见其合理性。除《召南·殷其雷》外,笔者发现,《唐风·葛生》《曹风·蜉蝣》及《小雅·小明》三篇亦均先言“处”后及“息”,无一例外。由此可以推知,以“处”“息”二字为核心语汇结构成章是《诗经》常见的成篇方式之一,从叙事模式来说,可以称为《诗经》章次的“处—息”类型。

《唐风·葛生》前三章: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唐风·葛生》是著名的怀念“亡人”之作。全篇共五章,上引为前三章,诗人述独居忧思之情。其中“处”“息”二字分列第一、二两章。诗人先述“独处”,后言“独息”,正是因为前者指白昼起居,后者指夜晚就寝。

《曹风·蜉蝣》: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

使用美国BECKMAN COULTERAU 5800全自动生化分析仪检测胱抑素C和同型半胱氨酸,方法为免疫比浊法,胱抑素C检测试剂为BECKMAN COULTER公司提供,同型半胱氨酸检测试剂由杭州中翰盛泰医疗器械有限公司提供;糖化血红蛋白使用日本ARKRAY公司HA-8180检测,采用高效液相色谱法,试剂为配套试剂;尿微量白蛋白使用SIEMENS公司BNⅡ检测,采用免疫比浊法,试剂为配套试剂。

《蜉蝣》全篇三章。诗人以蜉蝣之采采羽翼,然朝生暮死,用以兴起其人虽表面鲜荣,实危如累卵,寓其早归之意。第一章的“于我归处”,与第二章的“于我归息”,呈现出白昼与黑夜的时间链环。第三章“归说”,则是对前两章“归息”与“归处”的补足。《郑笺》对“说”的解释是“犹舍息也”。《召南·甘棠》“召伯所说”与《鄘风·定之方中》“说于桑田”中的“说”字皆为此用。前人已经说明,“说”训“舍息”,乃“税”之借字,即税驾,指将马匹从车辕上解散,这同时意味着停止奔波而止息了。

《小雅·小明》:

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神之听之,式穀以女。(四章)

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五章)

《诗序》曰:“《小明》,大夫悔仕于乱世也。”全篇五章,前三章诗人自述远行在外,备历风霜(“我征徂西,至于艽野”),欲归而不能(“岂不怀归,畏此反覆”)。末两章自勉,又似戒人。“嗟尔君子,无恒安处”云云,谓君子不可苟安,当恪供职任,以求福佑。四章“无恒安处”,五章“无恒安息”,谓不可片刻偷安,是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诗篇分别述以“安处”与“安息”,以彰显其间的逻辑与层次。“处”言白日之兴作,“息”指夜晚之安枕。两者本质类同而层次有异。

三、“处—息”章次类型与《诗经》的叙事逻辑

《殷其雷》诸篇章次类型的揭橥,为《诗经》叙事艺术的讨论提供了重要个案。由前述可知,《殷其雷》诸篇章次的高度一致,是叙事逻辑的必然结果。“处—息”章次所以成为特定类型,是《诗经》特定叙事原则的产物。

从时间维度呈现“整全”原则,在《诗经》中有两种显著形式。一种是“一日”的整全,另一种是“一岁”的整全,两者各有其具体表现形式。《殷其雷》诸篇是“一日”之整全的典型形式,《小雅·采薇》则属于后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一章)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二章)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三章)

诗篇以“薇”(即野豌豆)起兴,记述征人的经历。诗人依据“薇”的生物学特征,选取“作”“柔”“刚”三个特定语词,以“薇”菜生长的阶段为序,用物候为背景,影写诗人的心态历程。首章“采薇采薇,薇亦作止”,二章“薇亦柔止”,三章“薇亦刚止”,从“薇”始生、初成以至刚坚的一个生物循环,象征一个年度的时间循环,以此暗示战争的延宕及归期无望。正因为如此,诗篇结尾“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所抒写的生还的侥幸才更令人唏嘘。此外,关于“一岁”的整全,《豳风·七月》亦为显例,这里不再详述。

总之,《诗经》“处—息”章次类型向人们展示了《诗经》叙事艺术的一个重要侧面,对于挖掘《诗经》的内涵,在内容和形式上皆具典型意义。其中所蕴含的“整全”原则及其具体表现手法乃《诗经》叙事艺术的显著个案,值得深入研究。

还应该指出的是,《毛传》虽然注意到《殷其雷》篇“处”“息”二字的词义分别,但未能将这一解说原则贯彻始终,其于《小雅·小明》篇又谓“处,犹息也”。此处所释,虽可视为“混言则同”之意,然其将两者直接等同,于《诗经》艺术的探析实无益补。仅关注词义的类同而不去辨析其具体差异,可以说是汉儒《诗》说的一个缺憾,这与战国以降伦理性突显、艺术性淡出的《诗》学倾向有所关联。这一问题关乎《诗经》学史,也与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理论密切相关,值得进一步研究。

猜你喜欢

蜉蝣采薇小雅
作家现在时·徐小雅
采薇采薇 下
采薇采薇 中
采薇采薇 上
Micronodular thymic tumor with lymphoid stroma:A case report and review of the literature
黄昏的蜉蝣
Grammar Teaching in Foreign LangUage Learning
小雅山房
妖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