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还是游戏:元宇宙的救世叙事解读
2022-06-08吴静
摘 要元宇宙这一概念甚嚣尘上,元宇宙的话语建构,体现了以技术架空的方式追求完美的统一性和理想的单纯性的乌托邦愿景。元宇宙的乌托邦叙事一方面使解决的可能性以结构性变迁的形式发生,另一方面却更加犬儒主义地向虚拟现实领域收缩,并且杜绝物理现实对虚拟现实的渗透和干扰。元宇宙中的NFT技术本质是区块链技术的应用,因其所能实现的独特性和稀缺性要求,成为审美投射的最佳载体。在NFT艺术品强大市场吸引力更深层的神话学符号意义上,个体被新自由主义心理学所驯化的主体性的投射冲动,使NFT艺术品的真正符号意指并非人文主义的个体主体,而是以太币圈的富豪玩家。元宇宙建立的空想性秩序,不但可能成为对物理现实中社会问题的映射,更可能是社会问题的扩大化和极致化。“元宇宙神话”加重了线上线下区隔,遮蔽了数字弱势群体的存在现实。技术救世论不仅要抵御来自技术权威和科技巨头的傲慢,更要遭遇资本动机的挑战。
关键词元宇宙 乌托邦 NFT 技术救世论
一、引 言
元宇宙算得上是2021年的喧嚣中最具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概念了:在扎克伯格宣布将“脸书(Facebook)”改名“元(Meta)”①之后,这个概念一下子打破了其问世后数十年的默默无闻,不仅成为科技前沿和智能未来的代名词,甚至在各方的布局之下似乎突然有了一举成为新的平行社会形态之势。然而,和这种爆热程度不甚匹配的是,除了“沉浸式体验”“物理仿真”和“现实增强”等并不新鲜的技术话题再一次被炒作之外,不但元宇宙概念本身并未有更为权威细致的所谓官方解读,即使是扎克伯格为其专门制作的推广视频,除了更像一个VR游戏展示外,也不曾展现出如他自己所声称的“技术改善核心人类体验”和“共同的空间感知”。并且,在众多互联网平台和企业纷纷宣布布局元宇宙之后,也只是出现了资本市場对于VR(虚拟现实)/AR(增强现实)的投资热潮,并没有出现更加具有革命性和突破性的技术革新。
尽管这场事先张扬的、关于元宇宙的喧闹到目前为止最为成功的不过是“脸书”的品牌重塑,但它确实在各个领域引发了讨论和关注。这当中不乏极具想象力的探讨,其中最为魔幻的是有报道称可以利用该技术的沉浸式虚拟现实技术,对“社恐”患者进行暴露疗法,通过脱敏训练使其逐渐适应社交环境。这个表面上的“技术拯救”设想很难不让人想起库布里克在1972年执导的一部对人性进行深刻探讨的影片《发条橙》。影片中的主人公为了逃避惩罚,在监狱参加了一项实验性的治疗措施,该治疗试图通过“厌恶疗法”而重塑人格。具体方法是,通过强制性、不间断地观看特定犯罪视频以达到对暴力行为的生理性厌恶,从而避免再次犯罪。20世纪70年代的故事自然和元宇宙没什么关系,但其中的救世叙事逻辑却惊人地相似。其最大的不同在于,当《发条橙》以黑色幽默的手法将被以“伪意识”的方式强行给予的社会控制(免于犯罪的构想)进行解构时,今天关于元宇宙的想象却依旧以一种典型化的能指方式进行言说,以技术为中介、将技术本身“自然化(非政治化)”甚至“神圣化”,用含义暧昧的元宇宙将特殊的社会性模式强加给个体。耶鲁大学人类学家丽莎·梅塞里从质疑Facebook的社交理念和投资行为出发,对其所倡导的元宇宙的价值取向表示担忧。即使撇除这一争议性,元宇宙甚嚣尘上当中最大的问题正是这个被典型化的核心能指的合法性问题,它更像是罗兰·巴特所描写的传播学中的现代流行神话的形塑过程。元宇宙话语以对新自由主义心理学模式下的“自我”的极度肯定而显得魅力十足,事实上它体现了社交平台及数据行业对于个体在虚拟现实中所期待的内容的捕捉。那么,元宇宙究竟是一场史无前例的革命,还是资本市场的又一轮炒作?对这个问题的辨析,必须首先回归到对元宇宙的话语分析上。
二、元宇宙的替代性叙事
只要稍稍多看一些关于元宇宙的铺垫和描述,就不难发现在故事所带来的兴奋之下是难以掩饰的内容甚至是科技的贫乏。更司空见惯的是,整个故事的叙述方式深深地透露出一种文学书写中常见的乌托邦执着:现实生存的有限与VR情景的无限,自然个体的局促与AR技术的延伸,物理世界的区隔、纷争与元宇宙的融合共处无不形成鲜明对照,鲜明得足以让任何人可以轻易做出判断和选择,如同精心设计的商店橱窗中的场景陈列元素。这些易于理解的二元对立无不提醒人们:《共产党宣言》对传统世界瓦解的宣告——“凝固的东西”和其“烟消云散”的结局。只不过这一次,物理世界不必“烟消云散”,也有了新世界的彻底激活——一个全新的开始。哈维生造出来的“创造性毁灭”(Creative Deconstruction)在这里也失去了光彩:如果不毁灭就会有新的创造,那么在原有现实之上新维度的不断丰富和添加是否真的有可能通向一个更值得期待的未来?还是另一个犬儒式的精神的避难所?
已经有为数不少的学者指出,元宇宙并不是一个多么具有革命性的概念,它本质上只是“赛博空间的一种形式……借助各种ICT(信息与通信技术)新手段,能够让使用者获得更深的沉浸体验”]刘永谋:《科技界应远离元宇宙爆炒》,《中国科学报》,2021年12月14日。]。而二十多年来人类在数字化生存方面的狂飙突进,其实早已在实践方面不断地体验着网络空间和虚拟现实的加速升级。然而,这种科技发展却在突然之间遭遇了话语改写。在众多围绕元宇宙进行的话语建构中,该概念开始被用来代表一种体制愿景。这种体制以技术架空的方式忽视了社会和人性的一切瑕疵,显示出对完美系统的统一性以及理想化的单纯的想象性意愿。而这一意愿,和之前所有乌托邦建构都不同,它不是致力于对现实问题的改善和解决,而是借助技术制造一个平行世界来假想性地重新安置有缺陷的、难以驾驭的原社会机体。尽管主张者一再高度宣扬该平台世界与物理世界一样具有真实性,但由于它在本质上是建基于互联网通信技术的虚拟平台,从而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对现实社会政治经济问题的涉及,因此显示出和一切谨慎的社会重塑与改革都不同的进取企图和狂热态势。
出乎意料的是,这样横空出世的元宇宙竟然成了2021年尾最火热的爆点。除了资本力量的不断推波助澜之外,学界也成了这个话题的助推者之一。目力所及,它甚至已开始从科技前沿向下沉市场蔓延。究其根本,在信息化大潮中成长起来的全新一代年轻人的青睐是一个理由,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后全球化时期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不断蔓延导致的对传统社会联系形式的怀疑已经弥漫开来。新兴的元宇宙命题在所谓的“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混合现实”的论证中得到了巩固,人们期待它最终能为新的社会形式提供发展空间。如果将撒切尔夫人的名言稍作改动,就会无限接近这场喧哗真正的底牌:乌托邦没有替代物,元宇宙也没有天敌,无论成败。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
不管是什么形式或主题的乌托邦,都显示出一种表达上的疯狂和奇异:作者必须以一种极度疏离化的方式来显示与日常社会(更多的时候是其变形)之间的断裂。这种日常社会或变形很容易被解释为某种堕落或无法挽救的灾难,而那里,正是乌托邦主义者必须完成自身使命的地方。表面上看来,元宇宙也以类似的方式提供了一种替代性方案,但此方案却没能像成功的乌托邦文学一样在表达和建构之间形成足够的张力。这种“不对称”体现出,以信息技术所实现的虚拟场景生产的兴起,对传统乌托邦问题的解决方式正在产生影响:它所决定的结构性变迁,一方面使解决的可能性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发生,另一方面却更加犬儒主义地向非(物理)现实领域收缩。
关于这一弊病,弗里德里克·詹姆逊在批判科幻小说的想象作用时分析得极为透彻:“想象的作用则被极度简单化了,这是因为一种单独的生产体系或模式已经代替了所有其他的模式,使得乌托邦只需要直接将其废除便可。在莫尔甚至是柏拉图那里,只需要废除金钱就可以轻易地做到这一点。但在今天,废除金钱所带来的问题远比它所解决的要多得多。”][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未来考古学》,吴静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79页。]显然,尽管元宇宙极力证明自己所提供的“场景为王”的虚拟现实不但不和物理现实形成对立,反而为所有人(这也是需要质疑的一点)提供了穿行于混合现实中更大的空间自由和社交自由,但事实上,对这一主张的证明方式却并没有超出詹姆逊所说的“简单废除”这一逻辑。《金融时报》记者伊莎贝拉在脸书的元宇宙蓝图出台之后立刻表示了担心。她认为,该方案所传达的信息恰恰是放弃对现实世界的拯救,收缩到虚拟现实的领域进行替代世界的净化和第二人生的美化。
从另一方面來看,正因为元宇宙宣称所奉行规则的迥异性,它不得不将自身建构成封闭系统的总体性存在,这就意味着结构自身必须独立自治和自给自足,杜绝“此处”(物理现实)对“他处”(虚拟现实)的渗透和干扰。“但在现代条件下,它不可能拥有一个没有任何漏洞的、完全殖民化的社会空间,因此也不可能退回到一个国中国式的空间内。实际上,我们现在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正是对这些漏洞的填补(也是具体的全球市场观点的出现),它宣告了这一类乌托邦幻想的终结。”][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未来考古学》,吴静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33-34页。]
官方主张和路径之间的悖论所折射出的恰恰是乌托邦实现上的无力。除此之外,该悖论也使得现有的元宇宙话语在所有乌托邦文学首要关注的身体主题上完成的替代性叙事格外苍白,并为反乌托邦提供了可能。
不论是扎克伯格在元宇宙的推广视频中为自己精心制作的数字身体形象,还是电影《头号玩家》中主人公韦德为自己所选择的名为帕西法尔的蓝白皮肤男孩化身,都传达出现代主义消费实践对身体的各种应许和承诺:年轻、健壮、美丽、随心所欲……永恒身体的古老执念融合现代科技的影像制造技术,使得原本在物理现实中难以消化的乌托邦冲动在所谓的元宇宙中得以实现:这是完美身体的欲望盈余和多余快感的结合,它甚至克服了身体的暂存性困境。
然而,如果我们能回想起福山关于生物技术的过度应用会使自然身体丧失边界从而失去人性的警告,就应该对元宇宙的“美丽新世界”保持审慎的乐观:从百忧解和利他林的神经药理学应用到基因工程的生物设计再到虚拟的完美身体,不能感知痛苦、孤独、软弱以及一切复杂性的身体,难道不是对人本身所具有的统一性和连续性的阻断吗?并且,这种不依赖肉体而进行的身体图景的建设虽然摈弃了一切肉体的弊端,却使得其本身更如同得不到满足的愿望的镜像本身,既不能改变现实,又令人沉醉、无法抵抗。然而,正如齐格蒙特·鲍曼在论及软件化的、轻快的资本主义现代性对于时空价值的降维时所说的那样,当一切唾手可得的时候,一切都会失去价值。][英]齐格蒙特·鲍曼:《流动的现代性》,欧阳景根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第185页。]随心所欲的数字身体所给予的是自然身体的自由,还是对游戏般的情境的餍足?萧伯纳在科幻小说《回到玛士撒拉时代》中所刻画的正是永恒身体主题的一个反乌托邦结局。而被一再鼓吹的所谓数字身份,不但和数字身体(形象)之间并没有必然关系,也并没有给出比数字化ID更多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元宇宙的布局本身是由资本力量来推动和促成的。这使得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一轮投资炒作的可能要远远大过一场替代性的社会改革。如果稍微查看一下各类视频游戏或虚拟世界中皮肤以及装备的交易情况就可以得知,即便是虚拟现实中的身体建构亦有可能花费不菲。越是随心所欲,越是吞金无限。净化美学所带来的不过是围绕商品所建立起来的景观的光晕,它穿透物理的局限直抵欲望的无限。“这也是马克思教会我们在表面上没有商品故事的物体上解读象形文字和深入了解隐藏在经济语句后面的生产地狱的时刻,就像巴尔扎克教会我们在一堵墙或一件服装上解读一则故事或进入掌握着社会表象秘密的地下圈子。”][法]雅克·朗西埃:《图像的命运》,张新木、陆洵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2页。]恩斯特·布洛赫在解析商店橱窗陈列的心机策略时,曾一针见血地指出:“在陈列橱窗的每一个角落都形成梦想……再没有比橱窗装饰人员更理解做这种梦的人了。他不仅陈列各种商品,而且展现人与商品之间形成的诱惑图像。”][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原理》第一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420页。]元宇宙的想象力,并没有走得比这更远。
三、NFT艺术品市场的神话建构
除了VR和AR技术之外,在元宇宙的叙事中另一个已经落地的技术是NFT]NFT是Non-Fungible Tokens的缩写,中文直接翻译为“不可同质化的代币或不可替代的代币”,事实上也就是数字形式的真实性认证。]。它被宣扬为在元宇宙中数字资产的持有方式。如果说身体主题上的乌托邦失败还只是资本的饕餮和想象力匮乏之间的不对称,那么以NFT为代表的“加密掘金热”就绝对是一波成功的“韭菜收割”了。它将人为制造的稀缺原则推向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荒诞极端——越少越要,哪怕没有任何价值。排他性占有,就是意义所在。从表面上看起来,它与传统审美形成了奇异的共振——既高度契合,又极致背离。而这种奇异性,恰恰是它作为现代流行神话符号之所以成功的元素。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
如果说NFT的称法故意制造了一种形式神秘化(后面会再谈到。这和它的营销策略是一致的,是神话符号建立的一个方面),那么一联想到它和比特币拥有同样的核心技术,也就大致能够理解其本质了。简单地说,它和比特币一样,是一种加密的电子货币形式,其本质是区块链技术的应用。而区块链则是一个去中心化的数据库,它是一种按照时间顺序将数据区块以顺序相连的方式组合成的链式数据结构,并以密码学方式保证的不可篡改和不可伪造的分布式账本。作为比特币的底层技术,区块链呈现为一串使用密码学方法相关联产生的数据块,每一个数据块中包含了一批次比特币网络交易的信息,用于验证其信息的有效性(防伪)和生成下一个区块。从这里可以看出,区块链是一种以分布式计算方式为基础的(授权)共享账本和数据库,其最显著的技术特征表现为去中心化、不可篡改、全程留痕、可以追溯、集体维护、公开透明,等等。这些特点保证了区块链的“可靠”与“透明”,它的场景应用旨在解决信息不对称的问题,从而实现数个主体之间的信任协作,保证行为上的一致性。并且,和比特币的无限交易和流转的可能不同,NFT技术具有不可复制性和不可分割性。也就是说,它更类似于带编号的钞票,每一块NFT编号都是独一无二的,显示出最初拥有者的符号铭刻。即使发生了赠予或交换,编号依旧显示出其最初的所有权,不会发生更改。这种对创作权和最初拥有权的永续性的实现,一下子击中了现实中作品的即逝性和可复制性的痛处。因此,尽管NFT本身真正的意义是使用数字技术取代传统方法,以达到降低成本、提高流动性和共享性并减少纪录的误差,但在实际的商业策略中,NFT资产所宣扬的最大卖点反而在于排他性的占有,唯一的真实性确认以及“先到永有”的原则——因为对稀缺的拥有权正是社会身份最好的彰显,更不要说是永不改变的拥有。
2021年3月11日,佳士得拍卖行以超过6900万美元的价格售出了一幅由数字艺术家Beeple创作的NFT作品,不仅整个艺术圈为之震动,甚至也震惊了全社会。因为在3年前,整个NFT市场的价值也不超过4200万美元,现在一幅单独的数字画作就拍卖出了6934万美元的天价,而该画作者在使用NFT进行创作前一幅作品的最高交易金额不过几百美元。在这无法以任何现实因素支撑的价值膨胀的背后,是NFT技术前所未有的颠覆性,还是市场泡沫推出的神话?这幅名为《每一天:最初的5000天》(Everyday: The First 5000 Days)的图片,由Beeple在过去13年里每天的画作拼贴而成。这次交易意味着NFT这种基于区块链技术的加密资产在数字收藏品领域开辟了新纪元。先河一开,NFT艺术的吸金之旅便开始狂飙突进。娱乐明星、商业巨子甚至职业收藏家纷纷一掷千金,为各种普通人难以理解的NFT艺术埋单。波场TRON创始人孙宇晨宣布以约合1050万美元的TRX购买一个NFT 微信头像。相比之下,NBA球星库里花18万美元购入由马赛克色块堆叠而成的NFT猴子头像就很难算爆炸性新闻了。紧接着,互联网大厂、时尚品牌们接踵而至,越来越多的品牌在探索将产品NFT化。NFT艺术品交易几乎每天都在创造新贵。英国12岁男孩本雅明·艾哈迈德创造的NFT“怪异鲸鱼”系列数字作品上线两个月,创造了销售额约34.4万美元的奇迹。这又为NFT艺术的卖点增加了更多的励志性和可及性。
事实上,以区块链为技术基底的虚拟资产并非一直受人青睐。人们最熟知的比特币也几经沉浮,争议不断。NFT选择艺术品交易作为突破口有其策略上的高明之处。因为NFT数字艺术不仅是一个比虚拟货币更能同时激起资本兴趣和审美投射的合适对象,更是一个“舍我其谁”的神话能指。
如果说,历史上规模化的工业生产与手工制作意义上的艺术创作的彻底分离,恰恰激起了工业生产与消费领域之外的更浓重的审美欲望的话,那么对于艺术作品的独特性的要求也就顺理成章了。瓦尔特·本雅明就曾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批评摄影技术以一种数量复制的工具理性摧毁了物品独特性的“灵韵”,“物的普遍的平等感”在形式的复刻中得以实现,艺术作品与其真实情境的联系被破坏殆尽。作为补偿,技术便力图在自身范围内嵌入审美期待,正如摄影本身变成了艺术创作的形式。数字时代也不例外。于是,NFT技术所能实现的独一身份确证功能便成了这种对独特性和稀缺性提出要求的审美投射的最佳载体,哪怕这些属性本身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收藏史上也不乏人为毁损藏品使其更加稀缺从而哄抬身价的例子)。个人审美能力与其对象之间的关系已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现实的实践产生出对于特定审美品位的期待。对这种期待的满足则是资本乐于涉足的地方。“品味并非以一种毫无危险的、次要的方式涉足愉悦消遣的领域,它甚至触及了创造社会的可能性。审美资本主义说明了一种经济的改革,这种经济在本质上不是有用的商品流通和购得的问题,而是一个服从于审美判断的吸引力和排斥力的审美空间。”][法]奥利维耶·阿苏利:《审美资本主义》,黄琰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01页。]当然,审美属性本身只是NFT艺术品交易中并不重要却常常被提到台面上的一点,更重要的是它的金融属性。考虑到在最初的交易者中币圈玩家远多过收藏家的事实,该属性已经不证自明。鉴于已经有专业分析文章讨论过这一层面,在此就不再赘述,而是将问题集中在NFT艺术品之所以形成强大市场吸引力的更深层的神话学符号意义的讨论上。
如果套用罗兰·巴特的符号学构架来分析,NFT艺术品很显然构成了一个完美的双层结构:能指、所指、符号。NFT作为能指自不待言。但它的命名方式杜绝了面向大众的趋近可能,以字母缩写的自我指涉的机制隔绝开与指涉对象之间的直接对应关系,制造出一种特定的圈内“行话”以进行身份召唤。这一部流行神话制造的所指和符号相当值得分析。巴特将神话的根本原则定位为对历史的自然化替换,他将原本的动机改写成理由。于是,为了销售意义,却让意义本身变成了形式,从而使神话被阅读为事实的联系。“允许读者无知地消化神话的,是他并不视神话为一种符号学系统,而是一种归纳系统。只要有一种等值,他就看见一种因果过程:在他眼里,能指和所指有段自然的关系。”][法]罗兰·巴特:《神话——大众文化诠释》,许绮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91页。]从NFT艺术的意义构成方式来看,它的所指具有多重含义:独特性、排他性、首创权和永恒性。不过,这其实只是浅层性的维度。在官方的宣传中,它们体现出个体对于主体性的投射冲动。但实际上,这样一种个体主体的完成,不过是新自由主义心理学所驯化的主体性,它以原子性个人作为心理基础,将个体的自大和欲望投射在NFT藝术的含糊意义上。从更深的层面来看,按照NFT交易平台的规则,成功的买家需要支付给平台交易额的2.5%作为佣金。这就意味着,天价交易额的背后,是为数不小的佣金支出。这种高成本的交易方式显然作为一种客户锚定方式在进行社会阶层区分。也就是说,无论NFT艺术品的第一层所指是什么,它真正的符号意指并非人文主义的个体主体,而是以太币圈的富豪玩家。这实际上是在号称平等的网络世界中给特定身份阶层的人赋予了“位置感”,它维持了基于(财富)等级差异的社会秩序。这和元宇宙所公开宣扬的原则背道而驰。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
更有趣的并为整个故事增添了讽刺意味的是,成功地以天价售出《每一天:最初的5000天》的创作者Beeple本人也并不看好NFT资产的后续前景,他在交易结束后迅速将所获得的虚拟货币兑换成相应的实体货币,迫不及待地享受物理世界中的乐趣。这使得一切关于NFT资产的宣传具有了讽刺喜剧的效果。“再见,先生们!你们继续,我先撤了。”
四、技术救世:“超宇宙”是否可能?
所有对元宇宙进行正面推广和乐观描述的言谈,都不断地提及虚拟现实和物理现实并非对立或断裂的关系,认为其“代表了人类社会对融合的深度向往”]于佳宁、何超:《元宇宙——开启未来世界的六大趋势》,中信出版集团,2021年,第1页。]。然而,如果认真的读者希望在他们接下来的论证中看到关于元宇宙是如何促进人际融合或人机融合的充分讨论的话,则必然要大失所望了。因为除了老生常谈地对于某种从二十几年前就开始出现的虚拟现实概念进行变相重复外,剩下的绝大多数篇幅主要在鼓吹未来数字资产的重要性和元宇宙中的商机。仿佛任何人只要拥有VR眼镜或相关装备,就可以驾驶任意一款数字豪车驶向想去的任何地方,在那里做想做的事情,买想买的东西,成为在物理现实里无法成为的人。前提是,不但需要为获得的每一项虚拟资产或服务付钱,更需要提前支付购买相关装置或设备的钱(如果它们也按等级收费,并不会让人意外)。从扎克伯格推出元宇宙以来,关于它的即便是最具有乌托邦色彩的刻画(尽管他们一直声称元宇宙不是乌托邦,而是现实)始终也没有超出这种缺乏想象力和深度的游戏式场景,它并不是人类更有前途和理想的新世界,只是另一个财富拥有者可以肆无忌惮、突破一切身体和物理局限、不断获得剩余快感的地方。而混合现实的另一边,不会有任何改变。当然,也可能变得更糟糕。正如一再被援引的《头号玩家》中的韦德,其在数字世界“绿洲”中的大放异彩并没有对现实中俄亥俄州的贫民区有什么影响。
“绿洲”是个典型的乌托邦建构,它的名字本身也暗含了这一点。它之所以成为今天虚拟现实的一个范本,很大程度上在于它实现了长久以来乌托邦对个体奋斗的承诺:在一个取缔了等级和剥削的世界里,人们不再被按照其社会出身或地位进行评判。即便是最不起眼的人物,也有可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为英雄。布洛赫对这种与现实截然割裂的空想自由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在被理想化的客体空间中,这种‘信仰主义以其所有变种,开放一种特别自吹自擂的、表面的自由。这是西美尔所谓的与历史相对的自由,……也是伯特兰·罗素所谓的与自然及其法则相对的自由。”][德]恩斯特·布洛赫:《希望原理》第二卷,梦海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第33页。]这样一个与历史和自然都相背离的自由乌托邦又如何可能成为人类社会的新的替代方案哪怕是增补性方案呢?它必然首先面临认识论上的难题。结构主义者认为,所有的社会性场域都是特定结构(们)的表演场。虽然对于结构的认知存在争议,但这一观点所强调的认知生成机制和表现机制却依旧有其意义。同样地,乌托邦执着于作为一种对特定社会现实问题进行书写的方式,它的生成方式本身就和特定的现实相关联。在审美上以“认知抽离”和“间离效果”为原则的乌托邦文学寻找替代形式的努力,也依然是对现实社会经济结构的批判性反省。然而,元宇宙却空想性地将其建立的秩序指向了单一性、稳定性和可预见性。这种秩序本身,恰恰是空想的和非现实性的。如果承认物理现实和虚拟现实的相互嵌入,也就必须承认“此处”向“他处”的渗透。从这个意义上说,元宇宙不但可能成为物理现实的一面镜子,将社会中业已存在的问题悉数反映出来,更可能是其双向结果的扩大化和极致化。如果网络空间并没有合适的方法避免非正义,那么,又凭什么期待元宇宙会有呢?何况元宇宙这样一个旨在消解一切政治差异的空想性建构,本身就是某种政治价值取向的布展。它再一次将问题带回到乌托邦文学深层结构上的矛盾之处:“一个特定的乌托邦越是声称它和当下世界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异,它就不仅是不能实现的,更糟糕的是,它几乎是不可想象的”][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未来考古学》,吴静译,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9页。]。
伟大的“绿洲”系统并未能解决人机融合的问题,《头号玩家》也没有试图去实现数字乌托邦与现实世界的连接。相反,它在影片结尾处向现实回归的暗示使得整个关于“绿洲”的叙事像是一个失败的慰藉。扎克伯格及其追随者越是强调元宇宙是超越物理现实世界的理想化存在,就越是阻断了两者之间的任何联系。迥异的乌托邦从来只能以绝对孤岛的方式存在,更不要说什么融合。
此外,将元宇宙设定为人类未来发展目标的做法将会进一步加重线上线下区隔,使本已存在的数字鸿沟进一步加剧。任何技术的应用,都会导致群体的划分,“使用”和“不使用”、“订置”和“不订置”、“熟练”和“不熟练”的阶梯式等级将呈现出无限细分的可能。只有进入这种节奏区间,才能成为有资格的人、被授权的人,共同体的准入门槛越高,被排斥乃至被遗忘的人就越多。科学意识形态所造就的“技术神话”在于将技术自身自然化,忽视它得以应用的社会历史,从而将其造成的后果自然化且合法化。在用心打造的元宇宙故事背后,这一点显然被有意忽略了。仿佛每个人都可能以同样的方式进入这个无限美好的平行世界,这本身就是一种神话。“元宇宙神话”遮蔽了数字弱势群体的存在现实。“启蒙运动推翻神话想象依靠的是内在性原则,即把每一事件都解释为再现,这种原则实际上就是神话自身的原则。”][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页。]神话意味着将现象背后的动机界定为意義本身,于是意义被形式化,最终获得了超验的正当性,它不可被解释,却能解释一切,从而实现彻底的自我推销。神话并不杜撰,但是会歪曲。数字神话正是“将原本应当被追问形成机制和内在结构的技术移植到了不可辩驳的科学话语上”]吴静:《第三持存和遗忘的可能:数字时代的莫涅莫绪涅困境》,《江海学刊》,2021年第5期。],由此获得排他性的话语霸权。这种对未来社会发展的单义式定义已经初见端倪,且在元宇宙的闹剧中彼此呼应。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
即使不考虑融合问题,如果元宇宙并没有能够证明自己比史上所有的乌托邦企图都更现实和更明智的话,那么,认为它仅凭数字技术的功能就可以神奇地解决社会历史问题的想法完全不切实际。和算法一样,数字建构本身既是社会现实的一面镜子,同时也构成了它的一个维度。它遵循并贯彻物理世界当中业已存在的价值逻辑。这也就决定了虚拟世界从本质上而言并不比物理现实更优化。设计者和实现者的设计意图、认知水平、价值观、精神状态等都会对其产生影响。除非制造方在消除偏见和无意识的成见预设方面付出巨大的努力,否则无论他们创造什么,都会将社会中业已存在的不平等现象悉数反映出来。迄今为止还没有找到有效的解决方法来改善网络空间中任何一个社区,使其免受滥用、恶意以及其他图谋的操纵。相反,由于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间距效果,恶意的方式可能更加隐蔽或肆无忌惮,在更大范围内将人类社会内部所包含的偏见或冲突加剧公开。
从这个维度上讲,除了对现实世界问题的映射之外,虚拟现实中等级制的存在可能会更加严重。前文关于NFT营销策略的分析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元宇宙和加密数字资产的推手对网民进行了以资产为衡量标准的暗中区分。更不要说当虚拟生存的全部基础都必须以相应的软硬件装备来维持的时候,这种等级划分会立刻弥散到元宇宙生存的每一瞬间。更何况,元宇宙在商业上的横空出世,本身并不是为了未来所进行的技术储备,而是与其母公司对VR技术和加密货币项目的投资有关。根据研究公司IDC的数据,2021年改名后的Meta公司一共成功销售350万台VR眼镜,占整个市场VR销售总量的75%。2022年的预计销售量为530万台至680万台之间。而这样巨大的市场利润不过是元宇宙故事所完成的一个小目标,更大的商机在于加密货币。它在敛财方面的狂暴在NFT艺术品交易中已经可以窥见一斑。《新共和》杂志在文章中这样评价:“在某种程度上,这正是硅谷顶级掠夺者现在谈论事情的方式。”
和科技巨头一力助推布局的情形形成对照的是,这种永无餍足的掠夺企图正在激起监管部门的警惕。在有关部门叫停Meta的加密货币项目后,其加密货币部門Diem正陆续解散。相应地,负责元宇宙项目的高管也已离职,元宇宙操作系统“XROS”的研发已经停滞。2022年2月3日,Meta股价收跌1.84%,报294.63美元/股,最新市值8307亿美元,蒸发市值2300多亿美元。
至此,一场旨在为其投资项目制造巨大应用市场的商业行为基本走到了尽头,但关于元宇宙和数字技术前景的话题并没有停止。当技术对于人类社会的推动速度越来越快的时候,它是否强大到足以解决所有问题、背负起救世的希望呢?芬伯格认为,在技术创造者和技术使用者之间存在一个空场,他们之间的交互存在着阻碍。他所提出的方案是想对两者之间的纲领进行综合考量。不论是对技术体系内占统治地位的专家还是社会中的用户来说,纲领和反纲领皆有其价值,都体现出不同群体对于技术本质的思考。而事实上,这种技术内部民主化的想法不仅要抵御技术权威和科技巨头的傲慢,更要遭遇资本动机的挑战。不出意外的话,技术救世论的背面正是技术统治论。
可以肯定的是,不论元宇宙存在与否,人类科技发展的趋势并不会因此而停滞,以算力为基础的人机融合的可能也在不断加强。然而,技术神话是否到此就被彻底打破了呢?元宇宙之后还会有什么?对这个问题的真正回答必须回到对技术的批判性认知中,包括数字技术。
〔责任编辑:李海中〕
作者简介:吴静,哲学博士,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南京师范大学数字与人文研究中心主任。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德勒兹资本批判视域下的西方平台资本主义研究”(20BZX011)E60CC18B-E77E-44F8-B2FA-0C7164E70E2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