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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牡丹

2022-06-07张中信四川

金沙江文艺 2022年6期
关键词:木料板桥贩子

◎张中信(四川)

马年春节,我回故乡板板桥省亲。刚进场口,便看见一个老女人颤颤巍巍的身影自水巷子逸出。那个身影虽然佝偻,却似曾相识。

同行的侄儿告诉我,那个人就是黑牡丹。难道她就是二十多年前,我们时常在小街见到的那个身材高大,风风火火的女人?

侄儿回答说:正是她!

听了侄儿的话,再看看那个女人老气横秋的神态,面无表情的容颜。我惊诧了。虽然说岁月无情,可对一个人的改变也不至于如此吧?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在板板桥,黑牡丹是一个响当当的风流人物。

黑牡丹并不姓黑,牡丹也不是她的真名。关于她名字的由来,还有一段奇特的故事。黑牡丹那个时候住在供销社,但并不是供销社的正式员工,而是以一个供销社职工家属的身份住进来的。

她的丈夫,是板板桥镇供销社的采购员,常年在外,为供销社采办经销农业物资。很多时候,黑牡丹其实都是在独守空房。

那个年代,很多人看过一部电影《红牡丹》。电影的片尾曲《牡丹之歌》,更是很多年轻人时常挂在嘴边的流行歌曲。黑牡丹住进来的时候,也不过20多岁,正是少妇思春,青春焕发的年纪。因此,她也常常会吊足嗓子大声哼唱:“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

虽然她并非学声乐出身,但天生嗓子干净、醇厚。因此,哼唱起来还真有原唱蒋大为演唱时的那种昂扬的格调。以至于,她在板板桥街上走过,都会增加相当的回头率。

平常喜欢唱唱,哪怕在大街上,只要人们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但是,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哼唱,那就有些令人吃惊或者不可思议了。

黑牡丹,皮肤较黑,脸蛋圆润,身材修长,虽然说不上怎样的漂亮。从脸蛋,身段和气质上进行总体来看,还是一个有风姿有韵味的女人。好在她是结过婚的女人,所以板板桥那些穿喇叭裤、留长头发的时髦青年,一般还不会在她的身上打主意。

这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被社会遗忘了的女人。在板板桥,真还有一个人在悄悄地惦记她,那个人便是供销社的刘主任。刘主任当时已40好几的年纪,老婆死得较早,他时常会有意无意的,不动声色的关注黑牡丹的饮食起居。

日子久了,黑牡丹在刘主任的默默关心下,开始对刘主任慢慢有了一些好感。刘主任也感受到来自黑牡丹的暗示,自然更是心情激动。很多时候,他都生搬硬套地找些理由往黑牡丹家里跑。要么送上一些布匹,要么割上几斤猪肉,嘘寒问暖,显得十分殷勤。

那个年代,虽然市场开始慢慢地在搞活,却还在实行粮票、布票等票证管理。价格放开了些,粮油等生活必需品供应也只能满足老百姓的急需。可如果有更大更多的开销,布票粮票还是必不可少,多多益善的。

于是,黑牡丹经常会找到刘主任,向他索要一些布票粮票之类的票证。一方面她娘家六姊妹,生活日用品需求量大。另一方面,她自己也爱好添置新衣服,随时都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刘主任老早就对黑牡丹心怀叵测,自然有求必应。一来二去,黑牡丹对刘主任的依赖与时俱增,有些不可分离了。

有了这些物质上的交情,黑牡丹要报答刘主任的关照,也只好在精神上对刘主任进行回报。不到一年的功夫,水到渠成,两个人就粘在一起了。

对待刘主任的精神渴求,黑牡丹是有筹码的。她都必须要刘主任作出一项经济上的承诺。时间久了,刘主任对黑牡丹的那些要求便不胜其烦。却又实在不舍得与黑牡丹分手,只好不太情愿地被黑牡丹牵着鼻子走。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刘主任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有些想黑牡丹了,就深更半夜跑去敲黑牡丹的门。黑牡丹爽快的打开房门,却死活不接受。因为她给刘主任又提出一个条件,必须再给她三丈二的布票,她娘家妹妹要嫁人,急需添置几身新衣服。刘主任心中老大不高兴,一门心思只想吃天鹅肉,却推三阻四的不想承诺布票的事情。黑牡丹急了,威胁刘主任说,你再不答应,我可就要喊了。

刘主任心想,深更半夜,老子就不相信你敢喊出声,你未必还真敢自己不要脸?黑牡丹不知是吃错了药,还是胆子真的变大了。居然张口便“啊—”地喊出声。刘主任开初以为黑牡丹不过是威胁他,根本没当回事。一看黑牡丹已经脱口而出,急得乱跳:“三丈二就三丈二,姑奶奶别喊了”。

但刘主任的表态迟了些。黑牡丹已经脱口而出。好在黑牡丹的脑瓜子还算灵活,她在“啊”字喊出后,以万分之一秒速度进行了补救。在刘主任表态的当口,硬生生把“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这句歌词连成一气,拖腔拉调的给唱了出来。

黑牡丹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根本来不及想,这一喊一唱的后果。一个女人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大喊大唱《牡丹之歌》。而且只唱了一句便没了下文。板板桥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对她的这个举动产生怀疑。

第二天,板板桥便传开了黑牡丹跟刘主任半夜唱《牡丹之歌》的故事。这故事终于传到黑牡丹丈夫耳中。他在县城听到这些传闻后,连板板桥都没回,便怀着满腔的怨恨赶到县供销社。找到县供销社主任,要求给他做主。

县供销社主任是位军转干部。最看不惯的事情,就是下属单位负责人乱搞男女关系。听了黑牡丹丈夫的愤怒控诉,当即派人到板板桥调查,并对供销社进行财务审计。

一账查下来,刘主任因为贪污挪用公款被县供销社撤销主任职务,调至偏远山区作一般工作人员。

这样一调查,刘主任跟黑牡丹的男女关系大白于天下。“黑牡丹”的别名由此而来。而黑牡丹的丈夫,一气之下,再也没回过板板桥那个名存实亡的家。

可黑牡丹天生就是个犟脾气,明知自己的名声已经在板板桥败坏了,明知自己的男人也不回家了。她就是不离开供销社。俨然单位的正式职工,依然住在供销社内。新来的供销社主任也不好说啥,更不敢出面强制撵黑牡丹搬家。

时间这样一拖,便进入新时代。粮票布票不再使用,而且,紧接着供销社的业务也面临着极大的缩水,因为个体私营经济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供销社的职工出现大量的离岗潮,大家都忙着为自己的生计奔走,更没有人去操心黑牡丹的事情了。

黑牡丹便一直在供销社住了下来。

闹了一场不大不小桃色风波,又经历了供销社业务大滑坡的特殊时期,黑牡丹居然不惊不诧,依然在板板桥坚守了下来。

从骨子里讲,板板桥人并不讨厌黑牡丹,他们对这个女人内心有一种说不明道不出的感觉。自从出了这一档子事情后,男人们都不敢正面跟黑牡丹接触了,除了怕旁人看见说闲话,更怕自家的女人打翻了醋瓶子。

一个时期,黑牡丹在板板桥成了孤家寡人,很多时候门可罗雀。但这样的局面很快便改变了:一夜之间,从通江县城,乃至更远的下河都涌来了大量的外地人。他们纷纷到板板桥淘金来了。

他们看好这个地处川陕要道的千年古镇,希望在这里找到赚钱的买卖。黑牡丹原本就来自通江城附近,在板板桥一住就是十几年。她与那些外来人一见如故,很快便打得火热。尤其是,她对这个上场口摔跤,下场口捡帽子的小场镇如数家珍,对镇上的领导,场镇上的住户更是知根知底。

因为有了黑牡丹做内应,那些人就便有了联络站。干起事来,便很少走弯路。一来二去,他们都把黑牡丹当作可以信赖的自家人。

黑牡丹那两间破旧的宿舍,一下子门庭若市,前来向她打听情况的人,每次来访免不了总要买上一些礼品孝敬。想找她帮忙介绍认识板板桥头面人物的,除了送上不菲的礼物外,往往还有丰厚的酬金。

板板桥人为此心中颇有醋意,甚至不爽。可那些外来人只相信黑牡丹,没有黑牡丹这个中间人,他们宁愿不做生意。因而,在板板桥还真找不出来第二个人,可以取代黑牡丹当时所处的地位。

外来人中,有一个姓金的木料贩子,对黑牡丹情有独钟。他的年纪不大,不过20来岁,却把木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到板板桥不过一年时间,几乎垄断了板板桥乃至诺水河一带的木料生意。他把从板板桥和诺水河沿线低价收购的原木、旧房料一车又一车发往南充、绵阳等丘陵地区,赚回大把大把的钱,然后再扩大投入,将更大的生意面扩张开去。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已经成了板板桥乃至诺水河一带木料市场的晴雨表。他的一举一动,甚至可以决定这条河的上百个木料贩子的饭碗。

这个姓金的木料贩子,却鬼使神差地迷恋上了徐娘半老的黑牡丹。有人说,那个姓金的年轻人早年丧母,成长期间缺乏母爱。自打他第一次见到黑牡丹,通过她认识了镇上的领导后,便一直与黑牡丹交往密切。据说,他私下里已经把黑牡丹叫干娘了。也有人说,主要还是黑牡丹成熟的女人风韵,虏获了姓金的。

黑牡丹与这个姓金的究竟是干妈跟干儿子的亲密关系?还是成熟女人与火热男子的暧昧关系?没有人搞得懂,也没有人敢去问那个姓金的年轻人。

木料贩子们却明白一个道理,如果要想赚到钱,不让姓金的年轻人一家吃诺水河的独食,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跟金得说上话的人,从中做通姓金的工作才行。

于是,木料贩子们私下开始串联商议,决定集体行动,共同去求黑牡丹出面,为他们说句公道话。

他们瞅准姓金的去成都参加西南木材交易会的机会,集体去了黑牡丹的家。那天,黑牡丹的家里齐刷刷的来了二三十个各色各样的木料贩子。他们中年纪最大的已经50出头,最小的也30来岁了,还有一个瘸子是被人背去的。他们在黑牡丹家中,都一言不发地齐刷刷跪下了。

开始,黑牡丹以为这些人是去找她碴子的。还没等她开口解释,那些老老少少的贩子们已黑压压地跪在面前。他们只有一个目的,恳请黑牡丹出面,为他们说句话,让姓金的年轻人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条生路,有钱大家赚。

黑牡丹饶是久经世事,也架不住这个阵势。她忙不迭地把跪在地上的老少爷们一一扶起,豪气地拍着胸口,满口答应他们的请求。送走那些各怀心思的木料贩子后,黑牡丹累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

还没等到黑牡丹出面,找姓金的年轻人为下跪的木料贩子们说话。姓金的年轻人却出事了。他在参加完贸易会,深夜赶回板板桥的路上,越野车从几十米的悬崖跌进了诺水河。

那伙木料贩子最先得到这个消息。他们顿时变得十分轻松。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们的饭碗保住了。

姓金的死讯传回板板桥,已经是第三天。黑牡丹得知这个消息后,脑袋嗡嗡直响,随后便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省。

黑牡丹没有死,只是从此变得有些痴呆。很多时候她都会跑到板板桥街口怔怔的怅惘,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人关注黑牡丹的死活。她的丈夫早已离开通江县城,不知所踪。那些曾经集体向她下跪求情的木料贩子,更没有一个人来看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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