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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来了

2022-06-07武俊祥

延河(下半月) 2022年5期
关键词:康辉野狼

武俊祥

天还没亮,康安已经端坐在餐桌前,等待着妻子儿女起床吃早餐。

独坐的思绪一下子就飞回家乡的大地上,那些最熟悉不过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特别是那条新修建的水泥道路上。

父亲和母亲应该已经坐上了他们的专属座驾——牛拉车,再也不用操心平板车的车轮突然会嵌入地沟里去,平整宽阔的水泥路足可以任由健硕的大黄牛摇头甩尾、轻松自如地蹦跶个够。来到地头,母亲负责拽住牛缰绳,父亲则要小心翼翼地卸下披挂在大黄牛身上的鞍辕,尽管大黄牛早就被调教出来了,但是由于父亲和母亲的偏爱,喂养出一身的腱子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而且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动不动就爱撩几个蹦子。

把老黄牛的缰绳放长了,牢牢地拴在一根乌黑的火柱上,任由它啃食地畔上的绿草。而后,父亲和母亲开始挖红薯,剖土豆,摘几个南瓜,再掰一尼龙袋玉米棒子。

儿女和孙子、外孙们都要回老家来过中秋节。

昨天黄昏时分,母亲特意从老家给康安打来电话说,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带着婆姨和娃娃们早点动身,赶回来吃午饭。母亲还说,门外的菜地里还留着几颗大西瓜,都是给孙子和外孙留下的,瓜蔓都是活灵灵的!为这,母亲每天都要在瓜地里精心侍弄上好一阵子哩。

康安坐在餐椅上,第二次呼唤了妻儿,问他们洗漱好了没有,赶紧到餐厅里吃早饭来。

驱车来到塞北市北郊的高速收费站,因为是小长假,三天时间内七座以下的小型客车一律免费通行。放在平时,康安驾车回一趟老家须要付出往返130 元钱的过路费哩。

进入沧榆高速,极目所至,到处都是草木满地、层林尽染、岚烟氤氲的迷人景象。

在乌黑发亮的高速公路上,川流不息的运煤大卡车都严严实实地蒙盖了一层量身定制的草绿色苫布,煤粉就很难从车厢里抖泄出来。

不到一个小时,康安驾车驶出林州北高速收费站。沿着笔架山下的一道慢坡,两公里不到,一个九十度急转弯就来到了窟野河大桥上。桥头的东边就是依山傍水、高楼林立、车流如织的林州市主城区。

几年前,林州市还叫林州县。有着世界八大煤田之一美称的林州市,占全国探明煤炭储量的百分之十五,也因为煤田开发而跻身全国经济百强县之列。这样一来,林州市的“村村通工程”便率先在全国得以落实——县与县之间互通高速公路、镇与镇之间互通柏油路、村与村之间互通水泥道路,每一户村民都能使用上电灯、电话,看上闭路电视和吃上自来水。

一个更加扛硬的指标是林州市每年的财政收入都稳超百亿人民币,向着千亿元大关接近。

从2003年3月1日起,林州县在全国率先实行了覆盖全县的“全民免费医疗实施办法”——实行住院报销起付线制度——只要是拥有林州县户籍的城乡居民,住院看病一律享受“办法”规定的免费政策。

到了2017年4月10日,国家民政部下发了《关于同意三秦省撤销林州县设立县级林州市的批复》——同意撤销林州县,设立县级林州市,行政区域不变,林州市由三秦省直辖,塞北市代管。

康安驾驶着小车缓慢地穿过林州市主城区,向东驶入一条沟壑纵横的山沟里。

蜿蜒曲折的柏油路畔上,每隔一公里就设置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水泥小路墩,顶部刻写着“林马路”的黑体字样,字下面则刻写着标示公路里程的阿拉伯数字。这样的小路墩在到达牛栏川镇政府门前,总共设置了二十二个。也就是说,从林州市到牛栏川镇的总里程是二十二公里。

在康安上小学和初中的那段时光里,每逢夏季,他和同学们总要偷偷地溜到镇政府(那时候还叫乡镇府)西南面的牛栏河里去洗澡、玩耍。那时候,牛栏河的河面上还没有修建起一座过河的桥。不管是人还是牲畜,包括而今难得一见的解放牌大卡车,统统都要涉水过河。后来,牛栏川生产队的村民们为了过河种地方便,就往河水的缓冲地段放置了一块块大石墩,叫作过桥石。

按照交通部“农村公路村村通”文件精神,牛栏川镇政府结合林州市交通局规划,赶在中秋节来临之前,把镇政府到康庄村一条长5 公里、宽5.5 米的水泥路建成通车。这条路一旦开通,不仅结束了康庄村从来没有一辆车进入过村庄的历史,还能给村民们走出大山出售土特产、村民们进城打工或者是陪孩子上学提供极大的方便。也从根本上解决了农民看病难的大问题——能够及时赶到县城的大医院去!

县乡两级政府的干部们在如期竣工剪彩的大会上露出了满口的白牙,笑容满面地对着话筒给乡亲们说:“这下好了,咱们出门能坐上车了,咱们的扶贫工作组,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把大把的时间都浪费在步行赶山路上啦!”

短短几年工夫,塞北的天更蓝,山更绿,水更清了,道路也变得更加宽畅了!城乡之间的往来真正实现了风雨无阻。连同村里极少数“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的耄耋老人,都会坐在窑洞里的炕头上,通过手机和出门在外的儿孙们视频聊天了!

康安记忆中的过桥石上面,一条宽六米、长三十多米的石拱桥连通了“林马路”和牛栏川镇政府办公大楼外的宽展街道。

千米长廊的乡镇大街上,双向六车道的街道两边统一建成相对而立的店铺,平房的门面上粘贴了清一色的白色瓷砖,看起来格外整洁。店铺到街边也足足有五米宽,都是由水泥方砖铺建而成。靠近路边,隔不远就栽种了一棵大国槐,紧挨着国槐树竖立着一根太阳能照明电杆,电杆的上端都悬挂着一个大红的“连心结”灯笼,象征着牛栏川人民吉祥美好、红红火火的新生活。

小车驶出牛栏川镇的街道,向东缓慢地爬上了牛栏川村的那道慢坡。

到达山顶,黄土高坡的原野上到处呈现出一派金秋的丰收美景!在梯田与路畔之间,隔不远就能看见一块块明晃晃的不锈钢标识牌,上面书写着“四妹子杂粮”五个黑体大字。这些都是由市粮贸公司与各村各户签订了庄稼种植合同后插上去的。

漫山遍野的半生不熟的糜子和谷子,杆儿足足有半人高。黄绿相间的杆儿都笑弯了腰——沉甸甸的谷穗儿和糜穗儿都在低头向劳动人民致敬哩!那场景,真能把人羡慕嫉妒死哩!看那些糜子的头顶上,一爪爪糜穗儿仿佛一束束金色的冠帘,状如少女额前的一抹刘海儿,却是劳动人民用心、用情、用汗水辛勤养育出来的成果啊!

一些面积相对较小的边角地畔,种植了红小豆或者是绿豆,豆荚儿已经采摘得所剩无几了,枯干黄叶如同八爪鱼一般匍匐在地面上。

康安干脆把小车停靠在新修的水泥路畔上,叫妻儿下车来呼吸呼吸山野里的新鲜空气。自己则把目光投向那一大片又一大片黄绿相间的庄稼地上。

浓墨重彩的家乡大地实在是太令人炫目了,他不得不把视线转向更加辽远而蔚蓝的天地之间。

康安正接听着一个来电,忽然听到一阵车轮胎与水泥地面摩擦发出的声响。一辆乳白色的皮卡车一个紧急刹车,稳稳地停靠在水泥路边。车门开启,下来一位身着粉红色短袖、深蓝色长裤的年轻男子,长发迎风,边跑边向康安招手。

康安和康林握手问候的工夫,一只毛色灰黄的野兔从路边的草丛里窜了出来,一个腾空跃起,箭一般掠过路面,沿着山坡钻入了半人高的谷子地,瞬间便渺无踪影。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见一只毛色苍黄、体型硕大的犬类动物窜将出来,也是一个“紧急刹车”——翻毛露齿地止步于水泥路边。它的体型酷似狼狗,双耳竖立,四条长腿矫健有力,腰身丰满圆滚,目光狡邪犀利,露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阴森。加之大嘴里露出上下两排白森森的牙齿,还有一条淋漓着口水的血红色长舌,叫人望而生畏!

现场的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

“狼,狼来了!”康安脱口而出。

只听得“哐、哐”两声响,车门关闭上了。

看见人群,听到响声,那只夹着尾巴的野狼掉转头,浑身一抖,反身顺着山梁跑走了。

康安看着刚刚躲进车厢里的女儿康楠问:“狼,怕不怕?”

包产到户责任制开始实行的头两年,康安上小学五年级。每逢周日下午,他和村里的五六个娃娃要步行回到乡中心小学。也是在刚才这个地方——庙墕梁,不同的是那次在五月份前后,山野里跑来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狼,身后被一位挥舞着牧羊铲的老汉追赶过来,那可是真实版的狼吃羊的故事。康安和他的小伙伴们眼瞅着野狼正一蹦一跳地朝他们跑来,小伙伴们全都被眼前的景况给吓呆了!幸好,他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拿着一根拄路用的木棍。康安首先挥舞起手中的木棍,叫大伙儿一起朝着越来越近的野狼大声喊叫:“狼来了,狼来了!”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大喊:“狼来了!狼来了!”

尽管声音稚嫩了点儿,还是把那只急追急赶的野狼给怔住了——待在黄土山路边进退两难。进,有一群小孩在挥舞着木棍大喊大叫,显然是无从下手;退,一个挥舞着长铁铲的壮年放羊汉,不依不饶地跟在屁股后面紧追不放,那可是一个敢于拼了命的主啊!

骨瘦如柴、长着灰黄色皮毛的野狼为情势所逼,或许是被吓尿了,小康安目睹了野狼是如何把屁股蹲在地上,边转圈儿边撒尿,还把尾巴弄得脏兮兮的。最终龇牙咧嘴般暴露出狰狞的面目!就在野狼蹬腿飞身的一瞬间,从庙墕梁急赶着跑下来的放羊汉准确地把牧羊铲投到了狼身上——“嘭”的一声闷响,野狼的脊背受到了突如其来的打击,来不及扭头回看,更是放弃了蓄势待发的攻击,顺着山坡落荒而逃。

常年在山野里被风吹,被日晒,放羊汉的面容黢黑、头发杂乱,哪里还能分辨出他的实际年龄来?!但是,出手一掷就能准确地用牧羊铲击中野狼的脊背,那劲道说明了他的身手相当敏捷、年纪并不算太老——事实上只有40 岁上下。

他风急火燎般跑到孩子们的跟前,并不着急去捡那一把横躺在黄土道路上的牧羊铲,而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问孩子们:“你们都是康庄的念书娃娃吧?”

还没等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是”,他又脱口而出:“快吓死人哩,‘山神爷’的狗也敢跑出来祸害羊娃子哩,险忽儿还伤到了你们!”

小康安辨认出了他。在村里的白事务上,爷爷辈的大人们都管他叫老女婿。论辈分,小康安还得叫一声穿着黑色破烂衣裳的放羊汉“老姑父”哩!

老姑父弯腰捡起地上的牧羊铲,转身踉踉跄跄地向着来时路往回跑。没几步,他又扭过头来对着孩子们喊:“赶紧念书走吧!放心地走!没事啦!狼不敢再来了,我还要拦羊去哩!”

听父亲给小康安讲,农田基本建设大会战那阵子,一场声势浩大的打狼行动在秦晋大地上轰轰烈烈地展开了。县里给各公社派下来任务,成立了专门的“打狼队”,都是由部队上退伍下来的复员军人派到各村去带领基干民兵,真枪实弹地翻山越岭、钻渠进沟,搜捕每一只野狼。很快,黄土高原上再也没有一只野狼在山野和村庄的附近出没过——全被打狼队赶尽杀绝了。

小时候,康安和小伙伴们干了屁大点儿“坏事”,村里的大人就会恶毒地骂他们:“狼都不吃的孩儿!”他们就从大人的嘴里头听出了狼的可怕与凶险,潜移默化地就对狼这种畜生产生出敬畏心里。只是他们还从未见过狼到底长得一个什么样子!

小孩子天生得一副好奇心。小康安吃过晚饭就跑到四爷爷的家里,含混不清地追问,狼究竟长得一个什么样子?真的会吃人吗?

四爷爷双腿盘坐在铺了白色羊毛毡子的土炕上,手里捏一根长长的烟锅杆儿,把烟锅头对准昏暗的煤油灯,在火苗上“吧嗒、吧嗒”地吸溜两口,呛人的旱烟味顿时就会弥漫了整个土窑洞。四爷爷换手拿捏烟锅杆儿,顺势抬起那只青筋暴露、黑瘦如柴的手臂,抓拿几下稀疏毛发的头皮,笑眯眯地张开失去三分之二黄牙的大豁口,给几个邻居家的小孩子们讲述起一则发生在民国末年的狼吃人的故事来。

四爷爷外婆的村子里,有一个外号叫“狼不吃”的人,幼儿时期曾被母亲带到山西那边去“坐娘家”。渡过黄河返回塞北这天恰巧是天擦黑时分,母子俩借着月光步行来到牛栏川村与康庄村之间的庙墕山梁上。

起早贪黑地行走了一整天,饥饿与困顿,累得母子俩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母亲就带着小孩朝着附近的一座破庙走去。

蜷缩在断壁残垣的破庙墙脚下,母子俩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半夜时分,迷迷糊糊中的母亲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打破了空旷寂静的山野。原来是一只同样饿极了的野狼途经破庙,闻到了一股生人的气息,放慢了脚步,警惕地抵近破庙外。

起先,饿狼匍匐到一堆破砖前,侧耳侦听;紧接着又前进了几步,一双发光发绿的眼睛捕捉到了蜷缩在神殿墙脚下熟睡中的母子俩。

均匀的呼吸声告诉给了那只成年的饿狼:这是一对睡熟中的人类,其中还有一个小孩儿。于是,饿狼放心地直起腰来,瞅准了小孩的脖子,一个屈腿后蹬、蓄势前扑,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般射了过去……

由于饿狼浑身乏力,失去了捕猎的准头,一口下去,咬在了小孩的腮帮子上,脸皮顿时被撕开了一大块儿。

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了黄粱美梦中的母亲,她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揪住了儿子的小腿,但是,小脸上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母亲一把撕掉自己的破衣衫,再撕成两块长条,揪出怀中的白羊肚子巾,按在儿子的脸蛋蛋上,将伤口紧紧地包扎起来。

心有余悸、于心不甘的野狼一边退步,一边回头观望。一块吃到嘴边的小鲜肉却意外地飞走了——雨点般的砖石连带着决绝般的怒吼——气势汹汹地砸向野狼!

改革开放初年的农历三月十五,上了小学的康安跟着父亲到邻村洪海寺去赶庙会看晋剧,偶然遇见与爷爷年纪相仿的那个外号叫“狼不吃”的老人。他的右嘴角到耳根处,留下来一个十分明显的陈旧性豁口,几颗洁白的牙齿外露着,模样十分恐怖。

康安摁了摁方向盘上的喇叭按钮,让皮卡车先行,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驶向了康庄村。

回到村口,康安远远地看见一瘸一拐的康辉叔正向一群站在公路边上的人们递纸烟。想必是县上和镇里的扶贫干部又进村里帮扶来了。

康安把车停靠在康辉叔的农用三轮车跟前,下了车。

看见在市里上班的侄子也回村了,康辉忙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刚拆封的红云烟,一手捏在烟盒的中间,一手用大拇指压住了中指的指甲盖,熟练地从烟盒的底部弹击了两下,香烟的过滤嘴就从烟盒里露出大半截来。

康安摆手示意自己不吸烟。看着眼前比自己还小五六岁的康辉——一个比自己大了一个辈分的户下叔叔,如今已是村里最大的养羊大户,一段尘封了三十年的往事,再次打开了康安的记忆闸门。

康辉叔的父亲康明爷爷在30 多岁的时候也赶着一群白山羊进山里放牧,等到歇晌午的时候,他把羊群赶进了荒石沟的岩石下面休息,自己则在溪流边上用几块石头垒起了一个简易的炉灶,准备生火,挤羊奶,煮小米粥。

羊群安静地伏卧在大石岩下面,“噌、噌、噌”地反刍哩。康明爷爷提起一条大麻袋,扛起一把大镢头到崖畔上去砍烧火用的蒿柴去了。

康明爷爷看见一个山洞,洞口的上方长着一棵山榆树,有几根树枝早就旱死了,他决定爬到树上去把树枝一一砍下来。这比烧蒿柴要好多了。

说干就干。康明爷爷放下大麻袋,把镢头把插进腰间,往紧勒了勒腰绳,三下五除二就爬上树,举起那把锋利的镢头朝着干树枝砍上去。

巨大的砍伐声和树枝跌落到洞口的响声,惊动了几只趴在山洞口玩耍的小狼崽。一阵“吱吱”声乱叫,一只吓昏了头脑的小狼崽失去了方向感,慌不择路,竟然向洞口外跑了出来。

康明爷爷见状先是心里一惊,紧接着就变成了满心的欢喜!他赶紧从山榆树上跳下来,一手握紧镢头,一手提着大麻布袋,向着那只跑出洞外的小狼崽追过去。用“追”字来形容康明爷爷的步伐,这个高大粗壮的典型塞北汉子,未免也太夸张点儿了——那只是一只出生还未满月的小狼崽呀!也就是比康明的巴掌稍大了一点儿罢了。它还能跑多快,跑多远?!

洞里洞外的三只小狼崽很快就被康明爷爷全给捕获了,并且都装进了大麻袋里。

天黑时分,赶着羊群回到家中。康明不露声色地在自家的猪圈旁盖起了一个小狼窝,往里面放了一些旧糜草,为小狼崽铺垫在身下。

每天早晚,他要给它们喝羊奶,喂玉米面糊糊。其余的时间里就用一块大石板盖住了小狼窝的洞口,并用一块大石头将其顶住。三只小狼崽在里面过着暗无天日的全封闭生活。

每到半夜三更,康庄村的对面山梁上总有狼嚎的声音传进村庄里,而且凄厉无比。

村民们就开始纷纷议论了起来:

听见了吗?半夜里有狼嚎的声音。

可不嘛,那叫声怪吓人的!

怎么会有狼呢?

不是早就给枪打完了吗?

狼怎还敢进村里来呢?

怪了,怪了,真是奇了怪啦!

不对,咱们村最近要出大事啦!

是哩,可得小心着哩。

特别是你们几家养羊大户,可要格外小心哩!

人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村头的硷畔上谝闲话,一种紧张而神秘的氛围震慑着每一位村民的心灵,紧接着就在整个村庄里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家家户户、大人小孩,全都知道村里来狼了。他们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

黄昏羊归时分,隔三岔五就会有一只出坡的山羊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人猜疑是放羊时掉进山水洞里了,也有人猜疑是被有过节的人给偷吃掉了,还有人猜疑是被夜夜嚎叫的狼给叼走吃掉了。众说纷纭。

延续了一个月,村民们不只是在半夜里听到此起彼伏的大狼与小狼相互嚎叫的呼应声,就是在大白天也能听到从康明家的院子里传出小狗一样的吼叫声。

还是康明家的给妯娌们透露了一个秘密——他们家康明出坡放羊时逮回来一窝狼崽,总共三只,现在都快长成半大狼子了。

随着狼崽越长越大,村里羊子的丢失数目也从原来隔三岔五丢失一只,发展到今天的不是东家丢失一只就是西家丢失一只的糟糕状况。而唯独康明家的羊子从未丢失过一只。

所有村民就对康明家里有意见了,而且越来越大。

上了年纪的老人明里暗里指桑骂槐:“山神爷的狗也敢往家里养?就不怕遭报应!”

年轻人则嚷着要用小狼崽来引诱大狼下山进村,设下陷阱一举连大狼也消灭掉。

还有一些不堪世事的娃娃们,则是吵着闹着要爹妈领着去康明家看狼崽子哩。

迫于舆论压力,康明把一只体型最小的狼儿子抱到村对面的山梁上放跑了。从那天起,村里再也没有在半夜里听到过狼嚎的声音。转而变成了康明家的羊圈里,隔三岔五就会在半夜里被狼钻进圈里去,咬死一只大山羊。

康明的婆姨也开始怪怨起康明来了:“把你大掏回来作甚哩?又不能卖钱,隔三岔五还得倒贴一只大山羊。我看你的头是被驴给踢伤了!不懂人事!不干好事!”

受了“高人”的指点,没过两三天,康明就托人把剩下的那两只小狼崽卖掉了——包头动物园的工作人员专门来到康明家里,以每只狼崽200 元钱,共计400 元整,给收购走了。

但是,康明的儿子康辉自从卖掉那两只小狼崽后就隔三岔五地感冒发烧。康明到山神庙上去求神拜佛、烧香磕头,都不顶用。只好把洪海寺医疗队的赤脚医生王大青请到了家里来,给儿子康辉打了几针“庆大霉素”,病情才有所好转。

但是,儿子康辉却因为打针扎伤了坐骨神经,落下了左腿终身残疾的遗憾!

和康辉一般大小的年轻人,为了子女能够更充分地享受城市教育的良好条件,都举家搬进城市里,边打工边陪读。村里只留下一些为数不多的留守老人。

康辉算是个特例。他不是不想进城去打工——听那些过年回家来的同龄人说,婆姨汉两个人给工地上当短工,一年下来,至少也能挣它个五六万块钱。还不误庄稼地里的农活。康辉自个儿心里明白,他的腿有残疾,使不上劲儿,人家工地上的老板不是不想要他,而是嫌他干不出活儿,更怕惹麻烦哩!

无奈之下,康辉把婆姨打发到县城陪儿女读书去了。给他们娘仨在学校附近花两万块钱租了一套里外两间的小平房,里边的一间小一些,用作洗漱间和卫生间,外面的一间大一点,有床、有灶、有写字台,可供老婆做饭、儿女写字和睡觉使用。

康辉本人则是留在老家康庄村继续养羊、种庄稼,一年下来,毛收入也能捞个七八万块钱。

放羊人没有个天阴雨湿,也不分时分八节,天天都有营生干。羊圈里的几十张嘴都在等着吃草、喝水,都要填饱肚子哩么!否则,群羊“咩咩”乱叫,在乞讨、在提要求,也是在向康明示威、宣战、泄私愤,真能烦死人哩!

隔一天,康辉就得打开羊圈门,开上他的小三轮,把羊群驱赶到没有林木的山道上跑一圈。一来是为了锻炼羊子的体质,二来也是为了让羊群吃一口野草,以提高羊肉的品质。

有时候,康辉坐靠在三轮车上,任由羊群徜徉。羊群过处,一颗颗黑珍珠似的羊粪蛋蛋就会遗落在洁净的水泥路面上。

有时候,羊群在山坡上觅食,那些被惊吓的野山鸡就会咋咋呼呼地吼着,叫着,扇打着翅膀从这山飞向了那山头,空留下一串串尖锐刺耳、久久徘徊的声响。

有时候,野狐狸也会从草丛里突然窜出来,站立在山头上,对着那条弯弯曲曲的水泥路短促地叫唤两声。那是它吃饱了山林里的野兔子,或者是野山鸡,向同伴发出了回家的呼唤。

傍晚时分,康安来到康辉家的羊棚外转悠,碰巧康辉独自一人给羊槽里添青草。看见康安来了,康辉赶紧放下手头上的营生,邀请康安走进他家的果园里,摘瓜果给他吃。

叔侄二人就近坐在葡萄架下,边吃边聊。

前不久,康辉开着他的小三轮,到沙界峁的自留地里往回拉砍下的一捆捆苜蓿草,发现了一组新鲜的狼爪印。

装满了三轮车,康辉并不着急往回赶,而是习惯性地从他的左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红云烟,刚想伸手从裤兜里掏打火机,突然回想起县林业局的干部到他家走访时说过:“山里草木干枯,切忌在草地和林地里点火抽烟,小心山林着火收拉不住!”

他忍住了烟瘾,又把那剩下的半盒红云烟乖乖地装进了上衣左侧的口袋里,扣住了。

当他准备一脚踹着小三轮的发电机时,不由自主地失笑起来。这辆小三轮的仪表盘左侧安装了一个点火插孔,只要钥匙一旋转,电子点火装置就会自动开启。

他抬头环视了一眼,发现地畔上有两只大灰狼,正带领着几只小狼崽追赶一只灰白相间的野兔子,眼瞅着就要朝他跑过来了。

康辉一手紧握离合器,一手扭动电子点火器,一脚挂上档,右手把油门扭到了头,小三轮“叭叭叭”震天价响!一溜烟朝着宽阔平坦的水泥道路奔去。

妈呀,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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