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父与子
2022-06-07杨海霞
杨海霞
他的眼里有泪,但并没有落下来,更没有号啕大哭,他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那么自然和亲切,仿佛在说:“爸,咱回家了啊。”
这是一对与众不同的父与子。首先是他们的“高度”:近70岁的老人,身高仍足有190厘米,儿子不足180厘米,但也魁梧伟岸,让人一眼难忘。二是老人的谈吐非常活跃,怎么都不像一位老者,而他的儿子却显得深沉含蓄许多,好像父子性情要颠倒过来才合理。
在肿瘤内科上班,死人是常有的事。似乎肿瘤科就是阴暗和恐惧的代名词。无论多么开朗、外向的人,在肿瘤内科住上几天心情也会变得压抑。作为医生,我们也习惯了患者及家属那种抑郁和无望的神情。然而,这对父子的到来,正如灿烂的阳光,让我们久违的希望悄悄滋长。
第一次在病房见面,老人就调侃我是个“小鬼”,之后每次查房他总是异常兴奋,又是敬礼,又是鞠躬,活跃得像个孩子。他不太谈自己的病情,却很积极配合治疗。
老人患的是小細胞肺癌,在入院前的大半年时间里已出现过轻微的上腔静脉综合征症状。老人的老伴在5年前就去世了,老人家不愿给儿女添麻烦,孑然一身独住,平时病得不重是绝不愿叨扰儿女的。后来发现右上肢和面部反反复复地肿胀,才给儿子打电话,到我们医院检查,确诊为小细胞肺癌晚期。
老人的这位儿子,是一名普通工人,在离老人100公里外的宝鸡的一家工厂上班,知道父亲来日不多,为了陪父亲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岁月,他辞去了工作,带着父亲来我们科接受治疗。更难为他的是,只有中学文化的他,为了让父亲得到更好的治疗,自己能和医生更好地沟通病情,大半年来,他除了照顾父亲,就是到省图书馆,遍阅那里关于小细胞肺癌治疗方面的书籍……
他对我说过的话中让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大夫,请尽力治愈我父亲。”“治愈”二字说得清晰而庄重。尽管小细胞肺癌有治愈的可能,但是对于这位老人来说,高剂量的放、化疗对他的风险可能是致命的。我不忍拂他的希望,只好说,“尽力……”
自然,近期的治疗反应是不错的,老人右上肢和面部肿胀的症状消得很快。这无疑增加了他们父子俩的信心。我们经常会看到他们在病区后面的花园里散步,手舞足蹈地表演,满怀激情地唱红歌……清晨上班,老人总会站在我经过的路边,像个虔诚的士兵,行标准的敬礼,以至于同事们对我逗笑不已。最戏剧的一次,是主任带领全科几十人大查房,经过他的床旁,他又调侃我,让我“囧”到不行,实在是难以下台,只好保持严肃和沉默。后来老人意识到了自己玩笑开大了,主动跑到办公室,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给我道歉……这实在是一个性情如顽童的可爱老人,我还气什么呢?老人的活泼、开朗、幽默,带给我太多的欢乐和信心。
他的儿子一样让我难以忘记。秋日的夕阳下,一个轮椅,父亲坐着,儿子站着,轻轻地诉说着什么,偶尔传来朗朗的笑声……那是留在我记忆中最美的剪影。
老人还有一个女儿,但远在外地,只在老人去世前来过一次,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我很感慨,一个中年男人可以把一位老父亲照顾得那么细致周到。他们的床头柜里放着酱油、白糖、盐巴等调味品,兴许是医院的饭菜不合口味,要加上一些调料才能下咽;老人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床铺收拾得利利索索,物品(药品、影像片子等)摆放得井井有条。他还有一个“工作日志”,包括几时几分吃饭,吃什么、吃了多少,几时几分大、小便,量是多少,还有测体温、血压、打的液体及服的药物等等都记录在案,简直涵盖了护理单和医嘱单的全部内容。这使我相信,做好一件事情靠的是心,想做好,就能做好,照料病人更是如此。
这位儿子,没见他多激动过,也没见他抱怨过什么,他任劳任怨地照料着父亲,给他洗脚、剪指甲、按摩身体,和他唠家常,忍着性子听父亲偶尔像小孩子一样发脾气……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灰色的短裤,微微发福的身材提示他已不再年轻;沉静的表情里,能看到他的焦虑、无奈、担当和无畏……
但是,疾病的自然规律是不能违背的。治疗中,老人遭受了严重的放、化疗毒副反应,所幸最终都扛了过来。经历了近一年的治疗,老人的病情最终还是全面爆发了,出现了脑、肝脏及骨的多发转移,再次出现严重的上腔静脉综合征,面颈部、右上肢及胸壁肿胀,而且出现了肿瘤相关的顽固性低钠血症,治疗已很棘手,只能是对症支持治疗。眼看着老人的脸和眼睑越发黄染,神情越发无精打采,终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排便,身体开始浮肿,已疲惫得无力和我说话,只能用眼神向我示意。后来老人身上开始插各种各样的管子,再后来被转入离护士站最近的隔离病房……然而所有的努力都无力回天,老人在一个清晨安静地离去了……
我清晰地记得老人去世后的情景。这位儿子,从卫生间打来半盆凉水,又从暖壶里倒出半壶热水兑温,先用手试好水温,再给已故的父亲擦洗身体。轻轻地抬起,轻轻地放下,宛如父亲还活着,只是睡着了,所以要更轻一点,更柔一点,别惊扰了他老人家的梦……为父亲穿好寿衣后,这位儿子将面如黄纸、骨瘦如柴的父亲贴着自己的身体稳稳抱起,轻轻放在平车上。他的眼里有泪,但并没有落下来,更没有号啕大哭,他像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那么自然和亲切,仿佛在说:“爸,咱回家了啊。”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的美好,我的眼圈忍不住红了起来……
半个月后,这位儿子来医院为父亲办理结账手续并表达对我们工作的感谢。他看起来憔悴了一些,不变的仍是那种深沉包容的神情。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一位普通的儿子,但是他用自己的身心,陪着父亲走完了最后的一段历程。我觉得他比那些用钱却不用心,或被悲伤击倒、带着哀伤和愤懑陪亲人走完最后一程的人,形象要高大许多……
谷春林摘自《死亡如此多情》5547235E-6C76-4F95-9E34-28048ED8857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