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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自闭儿爸爸的痛与爱

2022-06-07吕政达

情感读本·道德篇 2022年5期
关键词:马戏团自闭症宇宙

吕政达

从此以后,回家的路上、马戏团的行列,偶尔悄悄停下脚步,像唱针离开回转的留声机,儿子总会警觉地转头望我,踅回来紧紧牵我的手,催我继续前进,表情沉默而幸福。

沿着学校围墙,路走到尽头,草色尤青,天空蔚蓝。转弯,像一张嘴巴,现出通向地底的走道。我们就这样走下去,儿子在前,我跟随着他。

从走道另一端,传来孩童喧闹的回音,儿子停下脚步,露出惊惧的神情,向回音的方向转头望去。他是容易受惊吓的孩子,禁不住一点声音,一阵突如其来的气息,我就得蹲下来轻拍他急促的心跳。这是一条漫长的地下道,我们共同命运的转角,时空的切片。

刚满三岁时,医院诊断儿子罹患高功能自閉症。白天,我们将儿子送往托儿所。所长发觉儿子惯常一个人在庭院转圆圈,“像在跟透明人跳起华尔兹”,建议我们找医院检查。检查那天,医院冰冷的仪器间,玻璃闪亮,从外头听不见儿子的哭喊、扭动,必须由我和妻用力抱住儿子的身躯,让护士将塑胶吸盘定着在儿子的发间。

冰凉的触觉,连接絮絮低语的电线,缠绕纠结,记录儿子的脑波,也开启我们这家人与自闭症共存的故事。

脑波报告出来(真像聆听审判的感觉),医师说,幸喜,儿子脑波正常,但仍然需要接受语言治疗,这是长长一辈子的事情,必须这样走下去。儿子会对声音敏感,喜欢看光影变化,发展固着性行为,无法过群体生活,没有明确的主客体概念。还有,医生身体倾前,凝视我与妻的眼神:你们的儿子也不会跟人有目光接触。

“看爸爸的眼睛。”日后,这常是我与儿子对话的开场白。蹲下来,父子眼神同在一条水平线,他的两粒眼瞳迅速转过来,与我的眼睛接触,像触犯禁条般随即弹跳开,完成我的指令、他的“看眼睛”仪式。

“看好了。”儿子的意思是,这样也就够了,一点也不能贪心。我轻拍儿子的胸部,心跳平抚,牵起手,走这条回家的路。像马戏团的进场,父与子的行列,我跟随他。

后来,我们也常走进语言的迷宫里,意识的庄严嬉戏,生命的一场捉迷藏。感觉路真的已走到尽头,再绕,又会回到起点。第一次,要儿子学会分清楚我、你、他的用法,首先指着自己鼻子:“我是爸爸,说一遍。”他重复,也指着自己鼻子:“我是爸爸。”不对,指着他的鼻子:“你是儿子,说一遍。”他也指着我鼻子:“你是儿子。”从三岁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五岁的疆界,草色尤青。关于父与子的指涉,仍在语言的城堡外围绕、窥探,一阵密集的攻势后,我的声音已接近嘶喊,儿子始终不改其志,食指照常直抡过来,对着我的视线:“你是儿子。”眼睛迅速逃开,像浓密丛林的游击战,谨守自闭症者的法条规章。

有阵子,妻勤于参加自闭症协会活动。有位家长告诉她,要在家中器具上贴上字卡,协助儿子认识物体与语言的关系。那是我们家的启蒙时代,所有器物都有指涉,贴上胶带。远古岁月的人类张开眼睛,是不是也如此开始认识天地万物呢?想象每块峥嵘其角的石块上都安有名字,每只现身的兽类如舞台丑角,挂上名牌,还来不及认识的姑且留下问号。继而,我和妻身上都贴着“爸爸”“妈妈”。声明这两个大人和他的角色关联。但儿子始终视若未见,一阵撕扯。启蒙时代提前结束,万物重回洪荒,无言无字。

儿子说话总像现代诗,截头去尾,意识流叙事体加上后现代主义风格。跟他问个问题,当下他沉默无言,仿佛听而未闻,几天后才忽然冒出正确答案,我们恍然大悟,却已忘记早前的问题。五岁生日那天,一早,我和妻还在商量,要为他买哪家的蛋糕,邀请家族齐聚。他裸脚来到阳台,指着朗朗晴空:“要去那里。”我们倒让他的举动吓了一跳:“那里是哪里?”“云。”儿子告诉我们。就在他手指的那片天空上,浮云悬荡,星月幽渺,云海里面的宇宙必然运行,如同儿子的内心世界。我蹲下来看儿子的脸,想起艾略特书中,透过某个角色问的问题:“你胆敢扰乱宇宙吗?”

有时候,想象逸出自转的轨道,像遥远的小彗星,急速掠过心间,好奇在这条放学的路上,往后的人生,儿子和我将面对什么样的一场考验;路走到尽头,潜进地下道,再钻出来时,会许诺什么样的风景。回音在我们背后响起,越离越远,像柏拉图的洞穴,火光前扑朔迷离的影子,破碎的命运,那时仍看不清楚。地下道,儿子蹲下身,好奇地观看铁盖下的流水,神情如此专注,好像我们可以一辈子在这里过下去。

上小学(唉,跑过多少机构做鉴定,换一纸入学许可),好脾气的导师看见儿子,刘海覆盖,眼神天真湛蓝,照常会发出夸张的赞叹:“噢,王子来了。”这座向南的教室,迎向操场前方的菩提树,微风阵阵,仿佛就是小王子的城堡、独居的星球。儿子照常充耳不闻,书包一掼,迅速溜进座位,吃他的饼干。饼屑掉落地面。整节课,同学们高声朗诵起课文,他那么专心地,独自吃他的饼干,吃完,懂得将包装纸丢进教室后头的垃圾桶。

王子,他是王子。我常在第一节课的窗外,暗自观看儿子的举动,没来由地咀嚼起这个来自童话的名词、象征冠冕的身世,心里却浮起细微的酸楚,而我说来就是国王了,那我的疆土呢?我那象征全能的权杖呢?

王子,他是王子。人类的存在却是如此脆弱地维系着,像一条细绳就想吊起整座星球。他的星球,一个自闭症小孩独自坐在大脑的城堡里,左脸迎接下降的日头,右脸反射升起的月亮,他总会有吃不完的饼干屋,童话的完美结局。

然而,放学的路上,跟随他的背后回家,总会想着:难道,仅仅是大脑短缺某项化学元素,或者,基因所开的小玩笑,眼前小孩的生命史就得全部改写,不再拥有耐人寻思的生涯规划,没有背着沉重书包、长久观看电脑荧幕而戴上厚重镜片的权利?或者,像我此刻陷进去的,重复着一名父亲的忧虑与命运,父与子,马戏团的行列,走固定的路回家?

特教老师定期前来造访,要父母填写评估量表。可以自己穿、脱有拉链的裤子吗?经常如此。可以自己蹲马桶吗?经常如此。可以自己说完一则故事吗?总是不如此。可以清楚分辨我、你、他等主语的用法?停顿,咬着笔头,仿佛回到语言迷宫,意识的庄严嬉戏。这真是一道伤脑筋的问题,像普罗米修斯拖着巨大无解的命运,返航的奥德赛,让记忆再度曳回眼前。铅笔填满问题前的方格:唉,总是不如此。07F04443-CFEA-4732-A623-F1BE643C4A55

但铅笔划开意识的疆界,草色尤青,天空蔚蓝,所有童话仍睡在启蒙的摇篮期。应该试着这样问自己:睁开眼睛,记得向世界道早安,相信这会是个充满灿烂阳光的日子?经常如此。怀疑这一切,跟随儿子放学回家的这条路,终究只是场梦境?经常如此。在陌生人面前,可以放心诉说自己的贪恋与沉迷?经常不如此。觉得生命说不定只是则小玩笑?偶尔如此。觉得背后传来回音、孩童的喧闹声,就会无法自主地心悸起来?偶尔如此。

常想会有一张世界地图,经纬线纵横穿织,坐标分明,里头则只有我和儿子的行走,书包负在我肩上,马戏团的行列,生命如此自顾自走着,不再有病症的纠缠,不需学习主词的用法,也没有任何陌生的脸孔迎面而来,神秘的回音不会从背后响起。但儿子踩着童话般的脚步,绕进窄巷观看每座水塔的流动,我必须停下来,耐心等待他再度现身,偶尔尽责地喊一声:“当心,有蚊子。”

他喜爱所有会转动的东西,用他的语言说是:“要看转转。”粘在铁窗上的抽风扇,挂在人家门口,出现在宫崎骏动画里的小风车,洗衣店烘干机搅动的旋风,有如命运的扇叶,我们的身世注定如此混搅在一起了。他并不知道,常常不顾我的呼喊,自己奔向前,攀着围墙,想看清楚一座荒废的水塔,或者蹲下来,端详排水沟里的纹路,那样的专注与庄严,总会让我心痛。有时,我会陪他蹲下来,观看细小叶片在水里的波动,完全没有自己地摆荡着,亿万年的微生物,驻居在一个肉眼难观的小宇宙里。(艾略特的问题:你胆敢扰乱宇宙吗?)继而,我发觉我们自以为好好把握着的人生,作为人的存在,也浸沉在一式一样的摆荡里,整座宇宙在我们行进间仍然转动运行着,这里,就是史蒂芬·霍金声称的宇宙中心点,一切的风景都在晃动,一切的肉身心情、声闻与缘觉。

无法否认自己的真实念头,一个念头起来,又连接着另一个强烈的想法,如同意识里准时抵达的隐形列车。我多次起过遗弃他的念头,只要停下脚步,让儿子继续向前行进,走进拥挤倥偬的人潮,身影终而淹没。或者,置身在晚春的秘密花园,芍药与七里香,盛开的杜鹃花丛,儿子站在花前观看,出神,一如往常从不回应他人的问话,自闭症的典型症候,这时我只要悄悄转身离开,就能结束我们的命运,解开父与子的链接,从缓慢启动的列车上一纵而下,马戏团棚下的观众发出惊呼。

那一次,我真的,真的这样做了。旧式的医院走廊上,阳光慵懒,儿子挣脱我的手,跑进小庭园观看一座空调水塔,嘈杂的水流声震慑并迷惑他全部的心神。我转身离开,内心惶惑不安。起初,就站在医院门口,等他自己跑出来,从吊点滴、打石膏、坐轮椅的,各色病患交錯的身影间现身。他是我的王子,我想,再等十分钟,如果他仍未出来,也许是我们没缘分吧。

那十分钟里,所有悔恨与罪恶的情绪竟然相继浮现,像是心内奔走的蚂蚁。早已经遗忘的童年记忆,被遗弃在停止摆动的摇篮、空洞的奶瓶,等等。人的记忆能走多远?记得走在乡间全然陌生道路上的感觉,两旁密密麻麻的向日葵,猛然回头,我看不见自己的父亲,日头荒疏寂寞,我们记得向日葵丛里传来神秘的声响,那道声音一再成为噩梦的主角,突如其来的恐惧,仍然将我囚禁在记忆的城堡。

我想起自己的儿子(喔,我已经是别人的父亲,我血里的血,肉里的肉),此刻必然在陌生的医院走廊,重演着当年我经历过的焦虑,神秘的回音在他耳膜四周响起,筑起一道墙,我们都是容易受惊吓的孩子。我慌张地冲进医院,寻遍每道转角。妇产科前一名孕妇捧着肚子,神秘地对我摇头,她的子宫里胎藏着最难解的讯息,生命的起源与关系,基因的排列与命运,主语与定语的用法。(真的每次都分得清我的、你的和他的吗?你胆敢扰乱宇宙吗?)每个身体拆封启用前,都应该附上使用说明书和保质期限。抱歉,仿佛听见有道声音唤我,(难道来自喜爱问问题的艾略特?)这才看见儿子坐在妇产科的候诊椅上,饮着警卫给他的优酪乳,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的表情,等待一名父亲的现身。

始终没有提起这件事,当作父子间的秘密、闭锁的心事。或许他从不知道那天在医院的回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但我想他是有感应的,从此以后,回家的路上、马戏团的行列,偶尔悄悄停下脚步,像唱针离开回转的留声机,儿子总会警觉地转头望我,踅回来紧紧牵我的手,催我继续前进,表情沉默而幸福。我该如何形容这样的幸福呢?我胆敢扰乱宇宙吗?想起阿基米德的比喻,他说,给他一个支点,他能把地球撬起来。总想象在这条回家的路上,儿子的书包扛在肩上,所有的水塔开始转动,排水沟里的小宇宙,所有的风车,跟随着风的指挥,于是,我也可以窥见那个悬浮在无穷空间的点、巨大的负担,也让我把地球撬起来吧。

而苍天在上,命运之神陪伴在侧,前头行进的儿子停下来,绕回我的面前。蹲下,我的视线对着他的视线,卡农曲般的音调,儿子说:“你是爸爸,我是子王。”先别管名词吧,这次,他终于说对了主语的用法。我的,你的,他的,我们的,你们的,他们的,实在,一道呼吸,一阵神秘的回音,就足够扰乱宇宙。这是属于他的童话,想象的宇宙风景里,星球碰撞,银河缭乱,他是运转的恒星,宇宙的中心点,与透明人跳起的一支华尔兹。

“那么,我必定是你的臣,你的民。”我望着他,深深地看进灵魂深处,等待自闭症的城堡,轻轻地开启一扇门,“上苍必然会赐福给我们的。”他看着我的眼睛,点头。马戏团的行列,宇宙的一角,我们继续前进。

林一摘自《生命大美》(中信出版社)07F04443-CFEA-4732-A623-F1BE643C4A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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