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珍:珍馐其文,赤子其人
2022-06-07张天翼
张天翼
前几天我问文珍,咱们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她很有把握地说,是在你一本书的活动上,我给你做嘉宾。
我有点惊讶:那次就是第一次?完全没铺垫、直接上台,一个逗哏一个捧哏?
也不完全是。她说,咱们之前肯定当过一阵网友,微信上聊过。
想必之前“接上头”,是共同认识的编辑、朋友牵线,传递了微信号——微信的设置也有趣,对彼此了解仅限于网名的两人,交换一个迷宫式的黑白斑驳马赛克图,就叫加了个“好友”。好友哪可能那么容易就得到?这种动作毫无仪式感,根本记不住。所以“之前”究是何时,已不可考。多可惜,我觉得我和文珍值得一个更好的初见:某个春酒暖、蜡灯红的宴席上,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等到宾客捉对劝酒、高谈转清之际,她走到庭院里看月亮,手扶着一棵桂树,我悄悄朝她走过去,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地说了一声:咱们加个微信好吗?……
文珍生得好看,使得我这慕色之徒,每见辄心喜悦,她的美是一种图案般的美,眉眼,清澄明朗,一笑仿佛面庞上有盏灯啪地打开。众人合影中,老是她笑得最好(我则总是神色怪异、目光躲闪的那个),像选集中那篇令人印象最深刻、细节宜人、结局圆满的小说。第一次见面的活动结束后,我们去吃饭,她忽然变出一瓶酒,说:给你带的。
后来我又去她的新书活动,为她做嘉宾,她又帮我做了另一本书的分享会,在一些业内聚会、会议上也是“寻常见、几度闻”,每次提前知道该场合有她,不太想去的,也便高高兴兴去了。活动结束她还要说:我开车送你回去!隔一段日子,我们会在对话框里聊一聊,互致关怀。(好像每次都是她主动来关怀我,“亲爱的你最近好不好”……思之汗颜。)文珍身上有我所敬羡的勇敢与理性,我偶遇到为难的事不知怎么处理,向她倾诉求助,她总能以明快干脆的方式给出建议,开解我,鼓励我。我喜欢听她说话,她在翘舌音上时有湘云式的一点含混绵腻,尤为可喜。
她的精力特别充沛,整个人向世界、陌生人和未知的东西敞开着。在我感觉里她总是在兴致蓬勃地“剧烈运动”,采风、出差、自己去外地壮游、带同父母去外省旅行、打羽毛球、做瑜伽……比起来,我的日子简直像个生怕死后没牌坊的谨慎老寡妇,乏善可陈。逢到我和她都有时间,就约个会吃个饭。吃了什么,现在都不记得,聊天时的笑談也都就饭吃了,只记得每回她都讲生活里的琐事,比如讲家中老猫包子如何霸凌新猫(猫现有三只了,比齐人之福还过分),讲她开车在路上发生剐蹭、对方是怎样一个奇葩车主,讲打羽毛球时跟球友的对话,等等,事本身甚为细微,但她常以素有的叙述天赋将之讲得绘声绘影,如在目前……她的文字,也是这样。
2011年冬天,我第一次读到她的小说。那年时常在某些页面或豆瓣友邻推荐里看到《十一味爱》,作者叫文珍,当时我还在用“纳兰妙殊”那个中二气息浓郁的长笔名,立即觉得这人名和书名都好棒,简洁明了,一见难忘。几天后到图书馆去,刚好看见架上有,欣然抽出来,坐下一口气读完。这本小说里的文珍是位见习女巫,吟咏咒语时,尚有不那么熟习的时刻,但已可预见到日后剪草为马、撒豆成兵的潇洒姿态。《色拉酱》《果子酱》《关于我所爱吃的花生》以及《安翔路情事》都是诉诸味觉,以滋味巧妙地作为故事线索,不过当时我最喜欢的一篇是刺激精彩的《地下》,讲一个女人被前男友囚在地下室里,其对灵与肉双重绝境的描摹,让人身临其境。十年后该书再版,改叫《气味之城》,这个名字也好,幽深又有阔大的气象,而且看到她说,书在成形之初就叫《气味之城》,是被当时的编辑否掉了,可我还是忍不住更喜欢“十一味爱”。
跟文珍刚认识不久、还没熟的时候,我在某个饭桌上跟她提起她的一部小说集,讲得自信极了:《我们夜里四点半在美术馆谈恋爱》。她笑嘻嘻地纠正,没有“四点半”这三个字,你怎么自己加了个时间?还“半”,有整有零的!我的头盖骨轰然起飞,在空中盘旋半顿饭之久。
那本小说集于2014年面世,我跟它的许多读者一样,最喜欢里面名字最长的一篇《普通青年宋笑在大雨天决定去死》,因为这颗琥珀里保存的是2012年一件惨痛的共同回忆,七月一场暴雨,一位私家车主在广渠门桥下、众目睽睽的街心溺水而死,这仿佛是城市的一种真相,我们脚下最安稳不动的地面,也会忽然裂开一道地狱传送门,文珍以作家特有的敏感掘出故事的松露,又创造一个孩子让主角宋笑去拯救,就此以悲悯之心扭转生死,在小说的平行宇宙里纠正了造化的错。
她的小说确实有自己的“气味”。相声演员讲究一个“台缘”,也叫作观众缘,有的人浑身是技术,但就是不招人喜欢,不“哏”;有的人不讲究技术,但他往那儿一站一张嘴大伙儿就想乐。小说作者也是这样。有些作者,你能看得出他非常精通文艺理论,故事架构有纹有路,要说写得差,绝对不差,但文字就是没香气,好像美食街玻璃柜里那些塑胶假叉烧饭、假鸡排饭。而文珍的书,能让人不知不觉跟着走、读下去,从序言读到后记。
2017年她的小说集《柒》是一本绿书,她自己讲这绿是“黑暗之心的丛林里静静烧起的磷火”,其中《夜车》接续了《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中《银河》的一点绝望与求索,《暗红色的云藏在黑暗里》则运用了更娴熟的、让人物从书页上站起来走动的魔法。这本里的故事比从前沉重些,也更具分量,蕴含对婚姻、爱、信任、寂寞等等更深的思考探索。有的篇目像衣服脖领子后面扎皮肤的标签一样,予人微微刺痒;有的则像走进洗完澡的浴室里,浴者刚离开,香气和微微窒闷的潮湿还萦绕不去。一直读下去,还一直能感到那绿色影子,在故事里。也不是真的绿,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绿,是爱德华·霍普画中那即使蓝灰红紫时也无所不在的绿,一种水银泻地似的平静冷寂,在《柒》里,我目睹了这样绿意绵绵、沉默柔韧的叙述者的勇敢和能力。2020年《夜的女采摘员》则是一本黑白之书:乌鸦、黑熊怪、活得一团漆黑的“三和大神”……
有一半以上的她的小说,背景是北京。我在北京也住了好多年,可如果让我写它,心里一片哀愁茫然,好比鲸肚子里的约拿,说不出鲸的模样。而且我勇气也不够,不敢写,因为我了解它,写不像,写不好,自己糊弄不了自己。我躲躲闪闪地写一些城市,不指名道姓,就跟网上用拼音缩写代替明星名字似的。但文珍写了,而且写得好,写得真切。在2021年她的小说集《找钥匙》里,那些关于挤地铁、坐公交、加班的精准描写,真切得读着都要犯PTSD了。
我小时跟同学玩过一种叫翻花绳的游戏,绳子在擎起的十指间交叉,绕出一副图案,另一人的双手凌空而下,指头分插入绳间空格,往外一翻,翻出新图案。口诀曰:“花绳新,变方巾;方巾碎,变线坠;线坠乱,变切面;面条少,变鸡爪;鸡爪老想刨,变个老牛槽;老牛来吃草,它说花绳翻得好。”据说这游戏汉代就有,《聊斋志异·梅女》,梅女与情人封云亭共度良宵,提出“与君为交线之戏”:两人“促膝戟指,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愈出愈幻,不穷于术。封笑曰:‘此閨房之绝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双线,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
《找钥匙》庶几相似。命运这条绳子,在朝阳大悦城、中关村、音乐学院、北新桥树立的大楼之间阴险地串通起来,摆开阵势,纵横辐辏,疏而不漏,那些故事均有一个孤独的开端,好比交线的开局,都不复杂,然而作者的双手出现了,在SOHO和CBD上空五十米处,灵巧一插,找到那似乎没道理的日子里的隙格,或撑或放,或钩或挂,或压或掏,等叙述的指头吃上劲,欻然一翻,赫然一幅崭新图景,细看其走势结构,又是意料外、情理中。
但有双线,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
在以上提及的小说集之外,文珍还出版了一本散文集《三四越界》,一本诗集《鲸鱼破冰》,再算上2018年她把自己的小说《画图记》改编成浸没式话剧《请再和我跳最后一支虚舞》,文学四体裁她都集齐了。散文和诗是她写作的其他侧面,可以跟小说对照来读,还能掘到一些有趣的细节,比如有一首《关于我们所爱吃的花生》,与小说《关于我所爱吃的花生》几乎同名,她还有一篇小说《咪咪花生》,这是有多爱花生!堪称路小佳异代知己。其余如《十句话》,“她胖了许多许多/但身体里还住着那个惊慌的小女孩”,有点像《胖子安详》的钥匙。《急就章》:“生命凸现着某种残缺。像一个破碗/半盏清水/盛着日子的花……你们笑着/几乎不哭/而我们哭。我们这些四肢健全/受过高等教育/机会众多的人天天在哭/为什么哭。”这里让我想起《安翔路情事》中灌饼王子小胡和麻辣烫西施玉儿的纯爱,和他们在圆明园荷花池边分手时的悲苦。
有件事我不止一次炫耀过:在《夜的女采摘员》里,我扮演了一个路人甲角色——我是某篇小说里跟主角交谈的“女友”,她把我们某次真实的微信对话放进了小说里。一想到未来跟文珍还会见很多很多次面,吃很多很多次饭,聊很多很多好玩的事,更重要的是,还能读到很多很多她的小说,心里就涌起很多很多快乐。作为她的忠实读者,我耐心等着欣赏她那双巫之手翻出更多精巧繁复、妙不可言的花绳图案,品尝她所采摘下的、如珍馐如醇酒的夜。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