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张天翼
2022-06-07文珍
文珍
写作者看同行的书,倘若同时代、同性、同龄人,多的是一种无来由的隐秘挑剔:换我不这么写……这有什么意思?……是不是太过了一点?……但我看天翼的书,除了时时为她笔下那个风光旖旎的太虚幻境欢喜赞叹,就是忍不住想: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浪漫!
是的,想到张天翼,首先跃入我脑海的就是这个词。
此处的浪漫和苏东坡“年来转觉此生浮,又作三吴浪漫游”无关,并非纵情任性;也不是曹禺《日出》的风流不拘小节,虽然都来自英语Romantic的音译。网上定义为“令所爱的人或物达到感动、开心等正面情绪,并且为此记住很长一段时间的特殊行为或语言”,仿佛对,但也不全对。
天翼实在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她的浪漫整个是一团迷离倘恍的诗意,是没办法定义的少女心和最奇妙的幻想力。
其实我一直觉得她曾用过的笔名极有辨识度也非常适合她:纳兰妙殊。是的,既妙且殊,字的组合里有一种奇异的风姿,像来自遥远异域的复杂香料,光听到没药、龙涎香、降真香、藏红花、冰片和乳香的名字,就已经够油然神往了。她早些年的短篇,在奇诡情节之外,词藻也有博物学地理志的铺张恣肆,读者一旦有幸涉足她笔下那个充满哥特式想象力的世界,便能放下对现实的执念,如珊瑚礁浮潜般一头扎入异彩纷呈的海底世界,移步换景,在在都是奇迹。就像她在《性盲症患者的爱情》新版后记里的自谦:“我就像打开温蒂衣柜的黛朵一样,狂热地把形容词和比喻句披挂一身,毫无节制。可我舍不得改。我找的借口是:童话的样貌就该有点浮夸、有点饱和度偏高,改编童话同理……”她早期创作的很多作品确然可以称之为童话,有不输安吉拉·卡特的暗黑魅力,亦如感官体验过剩琳琅满目应接不暇的“奇珍柜之书”——借用她在《盗贼合作者》里给一本不存在的小说的命名——是天翼前期最引人入胜的个人风格。而令人叹服的,是她同时也是极好的口技模仿者:能惟妙惟肖地模仿翻译小说的声口,写出情调、背景都酷似舶来品的文字。而她又另有一副笔墨,散文集《粉墨》中的冲淡闲适,很接近梁实秋林语堂那个时代的民国语文,同时不乏千回百转的妥帖,是非常耐读的散文,有情有致,又有舞低杨柳歌尽桃花的尖新。
而最近几年她的风格又变。发表在《十月》的中篇《我只想坐下》,和写到幼女被性侵的中篇《雏》里,开始具备纯熟圆转的说家声口,一步步道出来龙去脉,那种出于审美需求的表达欲变得隐形了,但在小说的高潮部分,又会集中有力地迸发出来。换言之,我看到了天翼作为一个小说家更精准得当的控制力。她的新小说集《如雪如山》题目来自集中一篇《雪山》。这本集子里的每个故事里,都有一个读音叫作“Lili”的女主角,只是中文名字不同,这也体现出作者着意描摹女性群像的巧思。《我只想坐下》里找不到位置只能忍受列车员猥亵的詹立立、《地上的血》里首次拜访母亲和继父新家的粒粒、《泳客》里痴迷游泳而得以在游泳馆见众生相的王沥沥、《纪念日》里游走在出轨边缘但终于转身的栗栗、《春之盐》里罹患产后抑郁症的俪俪、《雪山》里失独后背井离乡的姜丽丽、《拜年》里既是女主人也是登门访客的周家莉……Lili们都有自己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都是各自橱柜里的骷髅,而现在天翼耐心地、逐个拉开柜门展示给我们看,如同一个饶有兴致的生物社会学家。“skeleton in the cupboard”本是西谚,是说一个人有难言之隐,或者一个家庭有秘不可宣的往事;每个Lili在自己的世界里,都是心事千回百转的主角,和我们自我为中心的生活一样,但每个Lili也都是每日可能在地铁、公交、马路上擦肩而过的普通女子。现在我们知道她们的秘密了,也没有别的用处,唯一的安慰来自于同情之理解,同时不必暴露自己的隐私以交换。就像很多人不忍卒读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林奕含说:“很多读者来跟我说书看得太难过了,看不下去。我真羡慕她们。多么幸福啊,看书都看不下去,可这是我走过的人生。”当然并不是所有小说都是作者亲身走过的路,可能够借书写让人意识到主人公也有和自己一样生、老、病、死的脆弱苦痛,能进一步唤起读者的同理心和想象力,正是小说故事之外最大的意义。我看完《如雪如山》最大的感受是,天翼一直是勇敢、敏锐的写作者,而花费数年完成这些Lili故事的她,更胼手胝足抵达了一座披着皑皑白雪的山峰。这些“以女性视觉讲述的生存隐喻”,如雪柔软,如山坚固,同时,更如所罗门王倾尽荣华不可得的百合一般光耀美丽——百合也是Lily,和Lili的发音一样。
说完天翼其文,再说天翼其人。我第一次见她就犯了难以原谅的错误。那是2018年的春天,和此时一样,正是四月的暮春,彼此早都看过作品,尚未曾晤面,只加了微信,客气地聊过几句。不承想她突然邀请我当她最新小说集《性盲症患者的爱情》的嘉宾。因为不熟,反不好推搪,就一口答应了。等到了活动那天,我自以为靠谱地提前一个小时出门,那时还住在安翔路上的中国音乐学院,属于朝阳最靠近海淀的西北边;而天翼做活动的书店在国贸,离我现在住的地方很近,在北京的东南角。现在想来,当时实在是极大低估了从西北到东南的距离远近,也对周末午后东四环堵车的程度无知者无畏,开着我的小本田在灼热的春阳下一路且堵且行二十八公里,本可以在开始前勉强赶到的,結果越急越乱,在即将胜利抵达的最后一个高架上迷了路,一口气开到了东五环上。而今已在东边住了三年依然说不清当时道路的我,只深深记得最后的结果:当气急败坏在环路上掉头再掉头,堵车再堵车,终于赶到书店时,活动已开始了近半小时。当我在编辑引领下箭步冲进书店时,只见一位戴一顶礼帽的纤瘦女子正孤零零地坐在台上,那天我也戴了一个帽子,坐下随手一搁,一心只想先当众向苦主鞠躬谢罪。然而苦主的镇定迅速感染了我。少顷,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无缝对接地聊了起来,还聊得相当愉快。小说集我是早早就收到并看完了的,很喜欢,因此捧哏毫不费力,何况还出自真心……很快,宾主尽欢,台上台下也都松了一口气似的欢笑起来。一小时后活动结束,我再次认真而惶恐地向天翼道歉。虽然自己一贯迟到成性,但作为嘉宾迟到还是第一次,而且这还是首次见面!也忒唐突了佳人。但天翼好脾气地,同时又极真挚地睁大眼睛望着我,说:“哎呀真的没关系!辛苦你这么远赶过来……第一次见面很高兴!”我就莫名其妙放下了心,相信她说的没关系,真的就是没关系。后来编辑大人曹老师还请我们吃了饭,吃饭的时候聊得也很开心。吃完为表歉意亡羊补牢,我把天翼送回了西边的家,但时隔多年之后想起依旧满怀内疚。
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年后的春天,天翼再次和我說:“我的散文集《粉墨》出版了,继续请你当嘉宾,好不好?”说实话当时我整个惊呆了。是什么给了她勇气,请这样一个第一次就迟到的嘉宾第二次的呢?……但她的坚定温柔让我无从拒绝。于是再次答应了,暗自决心这次一定不能迟到。那阵子我正好要去外地领一个文学奖,旅途中一直用手机看《粉墨》的PDF。虽然机舱昏暝费眼,读来还是不忍释卷。文中自我剖析的大胆,前尘娓娓道来的细致,依旧非常好看,只和小说是不一样的熨帖动人。和很多年以前在豆瓣看纳兰的文章一样,散文里确然藏有一个写作者最诚挚的部分,边读边感到再次被邀做嘉宾的荣幸。
第二次活动我没有迟到,虽然前一晚刚下飞机,下午还在万寿路争分夺秒地看完一场北影节电影——疫情前这是每年四月我最重大的主题——才再次心急火燎赶到东边书店。另一位嘉宾是李敬泽老师。他和我从同一个活动连夜赶回,而两个风尘仆仆的人谁都不肯当主持人,敬泽老师是假谦虚,我是真不行,而编辑也不肯上台,因此,那天的活动就变成了三人即兴漫谈……但依旧是轻松的,愉快的,大家都能够接住彼此话语里微小的戏谑,下面的观众也都是天翼的铁杆读者,是一个相当尽兴的夜晚。
不管怎样,我们最初就是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慢慢熟悉起来的。后来也在别的城市、别的活动一起吃过一些饭,她每次出现都文雅而不失俏皮,而我每次见面都狼奔豕突状况百出,一直也不太确定她这样温柔的人真的喜欢糊涂粗心的我吗……但时不时地,她会突然发一些“猫片”给我,并没养猫的她却非常关注北大流浪猫的生存问题,甚投吾猫奴之所好。时不时地也会约饭,让我得以当面欣赏她的绰约风姿和津门诙谐——是的,天翼竟然是天津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婉顺的好姑娘,来自那样一个著名的出产相声演员的地界呢?
第三次铁证来了。认识之后的第四个四月,她突然邀请我写“双重观察”。
“我该写什么?”得知这个任务的时候我再次既喜且惊:“你那本旷日持久的新小说集在前敝社出了吗,寄我一本,给你写个书评?”
“哎呀,不提书也没关系的啦……我就是第一个跟编辑提到了你!所以……你愿意吗?”还是那么声调软软的,却让人毫无办法拒绝的天翼。
说到籍贯,突然想起她和我说过的一桩往事。她说北方没有桂树,只从小吃过很多桂花味的点心。有一年秋天到南方去,突然发现一棵树发出了点心的香味,绕树三匝,并没找到扔在地上的点心匣子,才意识到原来那香气是树上的花发出来的……“是的,那就是一棵桂花树。很可怜的故事,是不是?”在座的南方人,都毫无怜悯地大笑起来。
我很喜欢和天翼说话。她复述最小的事也可以一波三折,极富戏剧性和画面感。表达起情感来,也常较他人程度强烈。但她又绝不是好斗和有攻击性的人,和她说话完全不必担心被呛的风险,反倒是太温柔了,太替他人着想了,会担心她恐怕委屈了自己。但她当然又不是詹立立,粒粒或者俪俪。她就是张天翼。她是俏皮的,也是大胆的。她是浪漫的,也是犀利的。她擅用华丽的欧式长句,也能把民国语文学个十足十;自豆瓣一路行来,终靠充沛的文字天赋和持久的热爱在纯文学期刊杀出一条血路。
我相信她会一直一直写下去。因为她和我一样,都是那种你问“最近在忙什么”,会老实回答“还可以,刚完成了两个中篇”的人。事实上我们都是真的喜欢写这件事,都对人世间有表达不尽的情意,这也许是最早凭文字相认的缘起。只是她还要比我更自律得多。我太贪玩随性,太容易被文字外的美引逗走,也太容易被外部的婆娑世界扰乱,而她却总是静静地,在日常生活之外“自己的房间”,有条不紊地完成计划好的工作。
天翼的理性建立起万物本应如是的天真的秩序:“因为我父亲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我总想在小说里‘捏’一个出来,让他/它以无尽的耐心和温情去对待一个女儿。写的时候有种难言的快慰、心酸和幸福感。”这也是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花与镜》的原因。里面有天翼自己的心情,和强大的、意欲纠正一切的念力。而且,这篇还是真正的科幻!她是一个会写硬科幻的,浪漫的人。
这世界上真正浪漫的人已经很少了。我希望她可以一直活到和机器人谈恋爱的世纪,就像我在小说里偷偷藏起的和她的某次瞎侃一样,我们约好临死前,一定要去机器人开的赌场豪赌一场,以耄耋衰朽之肉身,大大方方坐在机器人舞男的大腿上。最后一把梭哈赌什么呢,“这一生交给文字,到底开不开心,值不值得?”会赢吗?也许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