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国
2022-06-07苻莎
苻莎
一
从前跟思夜同船共渡的人,始终用中古音唤她的名字。拖得长长,悬停在不知名残旧山崖,折断的翅膀尚未修复,堕下命运已在眼前。Sji-ja,把那只桨给我。用它带我们回到海面去。日照使水分东藏西躲,咬一口梅子,以免陷入流沙。
但这里是只讲瑞典语的奥兰。许许多多纯真的a又都变成了e。
比方说摆在青灰色小木桌上的热咖啡,餐巾纸印有桔梗花,白瓷盘子盛着Bulle,新鲜出炉的圆圆香气。昨天上午第二位客人在用英语点餐的时候叫它Pulla,由此可知对方来自芬兰本土,多半是西海岸以外的地方。
要离开西海岸,何其艰难。无人区的风平浪静里,覆满地衣的群岛从所有可能的方向追攀,星辰斑驳,填海之势。光的城市与酒的河流,关于天空的允诺,诱惑,现代音乐的热度,不经意被置于杆秤对面。在宽袍袖口内讨价还价,两手并用。
所有真正离开的人都是勇者。更多的话再不必说。
二
……偏偏第三位客人提起了第四种语言。她自称以远东晨曦曾唤醒的第五株野草为姓名,万里跋涉,似为了消失的大西洲,依靠货运蒸汽车、驯鹿牧人的雪地摩托和二手滑雪板穿越白令海峡以西漫长的泰加森林,又藏身如同鲸腹的船舱,远渡博滕海,要给思夜带来一个惊人消息。
从咖啡馆的窗户可以俯瞰岛屿间银灰色弧形大桥,像一根微鼓的轻羽。桥堍升起三面凌空飘扬旗帜,作为港口麻雀虽小的标识。风向是正北十二点钟。若是再登上瞭望塔,吱呀吱呀,简陋而孤高,克服从悬空木板梯缝隙所见导致的心悸,在最终决定出航前,可以通过镜筒观测到远方海平线。
而极目之处,对岸或许又是另一座岛。蓝绿水彩短线条层叠无尽。此刻是阴云在顶。苻草,即第三位客人,走进塔顶避风小屋,松开紧抓裙摆的手,这才相信不至摔落。此处上不见天,下不履地,怀抱机密而来最为合宜。
今年恰好是奥兰自治一百周年。庆祝活动从春天就开始了。七月底会有高桅帆船比赛,历年每届轮流设在世界各大港口,可遇不可求。只是苻草等不及。
春色半杪时,她坐在芬兰堡的墙垛上看往来邮轮,浪花漆黑,人们互相挥臂示好。谁也不在乎她。
不在乎她出生时太阳挂在白柳梢,直将最后一只报春鸟的金喙灼焦;她学会说的第一个名词是“沙”,因大地龟裂,流火肃杀。不在乎征兆出现后,她被带到背山面水的故宅里教养,用指间七弦记录迢迢溪声的谕示;除了论命以外,相较卜卦,她更擅长堪舆。不在乎她有一个双胞胎姐妹,二人苦等无数轮回才得以同世存活;她据说还有两三位远亲长居欧洲,既是逃家,不必相见。不在乎她二十余年行在安排好的轨道上,每有偏离无不潦草收场;她远走高飞的大义借口下藏有摆脱的妄想,循马迹捕蛛丝。
一概不论。没能搭上船的人们失落地呆立原地,只感到惊奇可笑:劳马古城的异族侦探知晓人鱼下落,罗瓦涅米的混血拉普人曾令北海封冻,水湾镇的女巫掠过大湖与吸血鬼幽会,可怎么会有人在陆地上使用罗盘?
自然是不得不重寻方向。因为难解的对话蜿蜒崎岖,温柔渗透毒药。在半岛,她所熟知的古老大陆规则已不再起效。
好不容易历尽艰辛,解得片言,走着走着却又只剩下瑞典语菜单。奥兰的餐厅大都如此。听得懂本土话,却不说。他们的微笑掺了假,不厌其烦地口译。语境如同一座被移动的山,压顶而不见血,并非“文化冲击”之类简单概括。
谁知,终于在这里,另一个声音接纳了流畅母语。
思夜悄然盯着小屋木板墙壁。苻草用食指蘸取贮于门下沟槽的雨水写一组八字。年月日时,木土相谐,无比坚牢的根系。
她说话也惜字如金:“若你回去,灾厄必将止息。”
三
对于从未抵达过的地方,如何用得“回去”一词?
西尔维娅擦了擦脸,接替思夜,留在前台收银。这个角度抬头,正好望见高塔飘摇于风中,仿佛随时崩毁,塌作记忆里母亲翻开的十六号大阿卡那。
就要落了。仲夏海上的雨行色匆匆,多与不灭日光同度。在湖区长大的西尔维娅是个从不打伞的瑞典裔咖啡师。头发色泽如同纯金。
很久很久以前,她在湖心岛上避雨,偶遇陌生人赠送一把白伞。是纸做成,却浸不透,撕不碎。令人惊艳的异质。
在去拉普兰读书的卧铺车厢里,她忽然回憶起幼年对牛奶的厌恶。缺乏甜味的液体不足以提供认识世界所需心力,尤其是当你非黑即白地活在极端气象里,谨记绝对的优越无可怀疑。手中主牌已是最上之选,何必他去?
今天的午餐吃现烤白鱼。思夜不来,或是故意回避,留她与渔人无言对食。
不提一向只为安设夏屋的本土富裕家族,奥兰岛上固定居民代代天生是水手,健壮而热爱自由,无船可跑时,张起罗网捞星捕月。传言银河水汇入湖海的无界,伟大祖先就在当时随波漂游至此。渔人一面温柔地说话,一面将猎物切片,一面擅自在绘有家徽的帆下给西尔维娅留了一个座位。
恋爱是多余功能。她曾是生物学家,写过的科普读物就摆在咖啡馆贴墙书架上,从雪丘鸟痕到离岛蛇踪,是故任何撩拨伎俩落入青灰色眼底都无所遁形。但如果,如果能借由两种生命形态的互动获得跻身第三领域的可能性……她仰起头,将杯中甜蜜汁液饮干。吞咽动作足以抑制荒诞念头,唯有覆盆子永不背叛。
原本是旺季,客流由于瘟疫大幅减少。此刻思夜不在,她享受长昼,又冲了第八杯咖啡,加入许多糖,然后给素未谋面的父亲写信。
在这类从不寄出的信件里,执着于把握主导权的渔人无力抵抗文字围歼,沦为孤弱宾语。被描绘,被评价,被任意摆布。连带他手里银亮的鱼钩也顺服地舒展、垂落。那双碧绿眼睛茫然失措,望着今朝一无所获,博滕海不声不响。他坐在栈桥边沿,却仿佛坐在儿时灯光照不及的墙角,拒绝用哭泣换取有借需还的怜惜。
你会活下去吗?当然,只要我足够坚硬。
离席前,他打了她一巴掌,作为反击。
四
奥兰群岛东部存留有沙俄军事堡垒遗址。半岛悬崖高耸,成排炮口前摇曳杂色野花,随手采一把便可赠人的鲜美模样。红砖塔楼残损的阶梯通往低矮拱门,朝向北方海上山影,脚下仍是战火落地漆黑鞭痕,雨洗不净。跟随树干上涂作红白的路标,沿着窄小半荒野径,三小时绕完这片沉默的旧时代。风不断侵蚀。间或停下阅读不够凝练的解说牌,轶事趣闻,被水泥缝隙里挤出的花叶覆盖。
不喜远行之人无法解得,最美妙的正是参与感。身体与外部世界,借助踏落的每一步,十指相扣般联系起来。唯有如此才能抱紧意义。
“倒比卡斯特霍尔姆有趣。”他乡的中世纪千篇一律。
西尔维娅不以为然。虽说她承认,松林农场餐厅的游客特供泰菜比味村的烤白鱼更受外国人欢迎,后者实在有些咸,且未达与所供应处地理位置相符程度的新鲜。
但她对苻草还算保有幻想。离返程车站隔着施工中长桥,迎面远来手持小旗的工人,在桥心站住。苻草似有所感,也于三分之一处忽然驻足,望向栏下沙洲。水鸟家族在那儿享受风光。从睡梦中探出头,盘旋鸣啼唱和,音韵古怪。瑞典养父走了,俄国继母走了。这里已是绝对的远方。无人识得。漱石枕泉,朝生暮死何妨?
是对岸山体的炸响将她们惊醒。穿橘色工装的男人礼貌地笑笑,省去原定台词,彼此心领。浓烟染暗大片晴空,良久不散,刺鼻气味顺着桥和石滩蔓延。奥兰竟也会发生这样的事。
代替绝不重访同一地点的思夜,两个人又搭上巴士,偶遇与去程同一位司机。车身上刷着邮轮公司的标志,岛间每小时一班的公共交通无不如此,船才是主角。
“你们从哪儿过来?”“芬兰……”回答图尔库似乎也不够合适,只在那里停留一夜。黑发女子吞吞吐吐,毫无说服力。多么羞涩的羔羊,那柔软手指绝不曾带来丝毫疼痛。好在她有朋友帮腔:“本土。”
这里也是芬兰。即使十分遗憾,你应该能听见那些烂漫的元音被一点点压缩,吞噬。
热情的中年司机又从镜子里问:“是第一次来奥兰吗?”
是?不是?既是又不是?世间分为两种人,思想和语言迅疾一致者,或屡屡原地盘旋,横遭囚困的落陷者。科学家西尔维娅说不定会想,此为废文,本来人生的一切细节都可二元相论。
“……是吧。”漫长枯燥的公路,往前复往后,路标上的城堡图案在车窗外闪现。杂树,精妙欧式花园,工厂店,古董屋。手被握在朋友的朋友掌心,苻草忍不住张望。三世之内,似曾相识,镜花水月一场。
五
那时水库初建,青山本色遭沥青盖去,旧县沉没于川渊,残存莲华飘往对岸。只有思夜的前世,或是她的母亲,仍在复述后山那一方小小温泉。火药味里,身影茕茕走入源头秩秩,永不相忘,是她们分明眼见。
人自以為困住了水,再不会有灾难,剩下唯是时间的洪流,哭哭笑笑便翻越了。
“你不要害怕。”没有比这更值得庆贺的事件。男人轻描淡写,眼神像在看走失的宠物。他翻云覆雨的手里空空如也,一身新装。
拄着拐杖的是年纪更大的男人,谁的父亲。他说:“你感到幸福。”
“我感到幸福。”谎言千遍遂成真。
渔人古斯塔夫开始收网,世世代代。鳍与鳞溯流而上,为机械的繁衍而死。处理掉内脏后,扔进冷冻柜,随即遗忘。像忘掉裤腿上的血迹。本来没有比活着更残忍的事情,除了活着而对世界失去多余兴致。
夏天会早早离开,正如早早降临。是弥漫天地间一个真谎言。
渴望其他灵魂来补全这乏味拼图,是假事实。
轮椅,无法吃鱼,衰退的记忆,满地碎玻璃。他穿越种种琐屑充实来到二楼阳台,给期限短暂的玫红色盆栽花换水,与假装恰好出现的邻居招呼。不值得爱。邻人,老人,女人,不会游泳的人。鬼鬼祟祟,定然有专属于他们的地狱。
“古斯塔夫,过来。”今天母亲想起了他的名字。不过是碰巧。无论词汇多少,命令都是要遵从的。他踩在玻璃上,一步步,鲜血流出,从未考虑别的可能性。做错的事不可能弥补。
除了将其遗忘,存在还能有什么样形态?比如?比如——
天气闷得像蒸笼。光透不出云层。盛夏宛若初冬。
思夜的母亲,或是她的前世,双手放在孕育的腹部,黑眼睛直直盯着摆动的橹。平静无波,水库是一潭深绿。一望无际。无枫桥可走,是故亦无啼乌。
“这里是海吗?”
“不是。”
“那我要回海上去。”
掌船者大笑,直言揭露她的疯癫:“你都没见过海,怎么叫回去?”
如果在这里用尽全力把他推下船,结果是谁也别想上岸。所幸来日方长,一切坚固的东西都会烟消云散,包括渔网和阁楼。登上码头长阶,眼见他宾客满座,是喜宴。她疲倦,失焦,耳孔里净是山雨的呼吸声,霖霖,漉漉。
一个男人,再曾如何深情锐利,总要成为谁的父亲。大江大河留不住。
六
思夜追忆不久前辞别西海岸,深秋黄昏里行船往160公里外的奥兰。在最高层甲板上回望,喧嚷世界只余水平一线断续明亮。浓郁的暗从三方来袭,却有皓月初生,低低悬挂在身后城镇浮光之上。“不久”是多久?或许短如飞矢,长过永恒。
月是彼岸的。思夜当时不安地想。它不在水中。
“你也见到了吗?”她差点问出口,随即了然的失望浮上心头。
棋局对面,苻草是仲夏来的。渡于白日,眠于白夜,因此一无所知。硬要比喻的话,她尚是空白的来世。
“奥兰的食物也不好吃。只有那些支离破碎的堡垒很好。”
风景如许动人,为什么还要打仗?
会问出这种问题,是因为已惯于浸泡在幸福中。一旦命数降临,最直观事物何需赘言?
思夜放下指间黑子,苻草则蓦然洞察了对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星盘上曾被忽略,或者说暂难以顾及的暗弱光芒。一些血里带来的冷和热,被看似宁谧简单的生活逼入死角——是痛楚的气味。
她开始意识到内里燃起嫉妒火焰,情不自禁。
没错,起因可追溯至一切都在潜行和酝酿的和平年代。家族如此繁荣,而父亲再健壮也不过是个工具,为了以其存在维持某种平衡。她带着求知欲抓过那只暖热大手,触及厚重老茧。并非来自枪炮而是锤子和镰刀。阻碍在中间的除了生活的推搡,权力的荫蔽,还有时间之流的迅疾。什么也看不穿,得不到。就这样学会了恨。
遑论其余相似而模糊的面容,重复言语中的被称为“秩序”的锁链。装作“常人”非常累。
就像为了从图尔库搭上清晨的船,她在通宵营业的快餐店强打精神,学用触屏机器点餐,与活力十足的当地年轻人寒暄,然后沿铁路抵达港口,同邮轮吉祥物,一只雪白的海豹打个招呼,等着踩过甲板外围的水,脱掉鞋子,在扭曲的朝阳中入睡。
她成年以前总自觉处在某种幸福的苦等状态。归家时刻,每日三餐,第一片飘落的梧叶,南方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雪的到来,被人爱。
现在未尝不是。
七
A。这个词,仅仅一个字母,在瑞典语里便可指代溪流。所以遑论旅途愉快的允诺,奥兰(A。land)连名字也是骗局。“溪流之国?”“怎么可能。”通晓太多原理,欧洲人试图克服对亚洲人的轻蔑或嫉妒,有时难免失态,除非你飞上比旗帜和塔更高的天空俯瞰:当海水在岛和岛之间逡巡,切割的幻象又被长桥切割;别忘了海也细细穿过图尔库群岛和奥兰群岛之间,嘲讽为切割命名者的自大。
这里是现实世界。想在漫无边际的咸水里存活,土地必须坚硬,容不得半点腐蚀。
譬如那艘曾环球航行、击败暴风雨抵达澳洲的帆船,今朝被当作海事博物馆的一部分,永久地停泊下来。
一腔陈旧热烈沉没于绝对静止,仿佛一个古老国家:锅,碗,挂在灶台上烘烤的毛线袜,窄床,唯独船长的房间奢华而温馨。大大小小故人泛黄照片。内舱数不清的绳索和甲板上沉重的锚。帆是庞然大物,需要若干有力臂膀掌控。更需要的恐怕是勇气。
你可以从登船处得到包含在参观票价内的语音导览,内容是几位船员以浓重的瑞典、芬兰、奥兰口音重演百年前朴素故事。“只有人名是假的。”服务人员微笑解释。而你的耳朵借自当时船上一只四下流窜偷听的耗子。
“永久地”。谁不为这种词颤抖呢?
幸好柔软生命自有柔软活法,从同类身上即可学会。
三面环海,形态狭长的玛丽港一如人类的小心试探,或是起飞前舒缓的跑道。城市中央横切笔直一道公园,两行绿树,一座陆地上的桥,从海到海。其间沿途灯柱挂满一百周年摄影作品展:夜里的老枭,极光,偏远离岛上浪高数十米,灯塔的光尚显微弱,人只能幻想被打湿。许多如此真实的岛甚至没有名字。
这里与别处究竟有多大差异?土地是最西端,但在何种程度上属于西方?巴士停下时,注视随之而来,是市政厅前玛丽的雕像。鲜花簇拥裙摆,已半枯萎。
行过栈桥,清晨滩涂黏而湿,四处是前夜酒鬼留下的瓶瓶罐罐,不能幸免。船只尚未启航,海鸥尚未起飞。灰扑扑的幼鸟见到人,转身步行逃窜,小脚爪摇动,啪嗒啪嗒。成鸟则留在高处怒斥。关在牢笼内的孔雀正与凡俗家禽一道用早餐。饲养员瞥见西尔维娅眼底的悲伤,动动嘴角敷衍。她即将去参加葬礼。
一个微笑向来不知道自己具备多少力量,会重塑出什么样的幻觉,以至于当晚,那悲伤就被愉悦碾碎。跨过眷恋的尸身,抱紧今年最后一点温度,香消酒未消。
八
等宿醉也散去后,思夜已然确信了苻草的来处——传闻中那一弹指就是三千年的水下之国。
“我有一个妹妹。是双生。”对方赢了棋,又装作不经意提起。红尘彼此,分辨不清。
“我也有一个妹妹,她……”思夜目光迷离,如遭催眠或是附体,“死了。”
“怎么死的?”
“旧地传说,酒铺将银钱投入水缸,若是仙鬼所支付,可燃的纸制品自会漂浮;如果是人,会下沉。”
“意思是那个人下沉了?”
“你不会游泳?”
苻草摇头,不喜欢被问及弱项,但在这个过程里,请务必坦诚。
“我也不会。可海国的每个原住民从小就知道怎么和水相处。”
人来到新天新地,安全感须得彼此确认,相互给予。但信任不等于承认。分明已然将种粒播下,轻轻拍牢周边泥土,索要的却是异质营养,筋脉行经逆向,脆弱不断暴露。永是外来者。无法指望被理解。
可不正是因为不被理解才离开的吗?只怪自己体质特殊。一个又一个夏天虚度,还是没能学会,在水里的,在生活里的。
“你为此感到悲伤吗?”苻草试图趁热打铁,捅穿那层绘满波纹的薄墙纸。
思夜则认为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如果她的理解和记忆能力正常,新时代秩序下,无论身居何处,强者弱者,悲伤都是被禁止的。濡濕面颊的液体叫作雨,痛苦呼告则是青蓝色怒火。逢场作戏后,你必须对自己造成的混乱负责,对那些无故被扫了兴的人,以完美热烈崭新笑颜。最无用的情愫在进化中逐渐被淘汰。禁止即抹消。
唯独与西尔维娅相遇的那天,白色油纸伞旋转出水珠,飞舞之中映照七色。天上已有两道彩虹,这是第三个。
“合开一间咖啡馆,如何?”
二人因共同的厌恶倾盖如故。“位置要比旗杆高。”“Pulla/Bulle要做卷得像花的瑞典样式。”“不要买擦不干净的白漆家具。”想做便去做。让我们犯些错,任其被自然掩盖。好比不要只是走向海,试着去成为海。
她于是故意微露愠色,说:“相处了那么多天,游历了那么多地点,你还不明白?无论如何迫切,我已经回不去了。”人人都在期望,但谁也不曾允许理想的真实性侵略现状。言语怎可能倒流入腹?
待到苻草稳定心神,准备反驳,对方已从小屋的另一道门离开。塔外天色将晚。长昼果然短暂。今生仍没来得及表达的是:不必回去,我留下来。如果同时开启两道门,风会像长剑贯穿,吹走抓不住要领的轻盈昆虫。
九
女子依次递交护照,检测证明,接种证明……繁琐无比的手续过完,几乎因饥饿昏厥。另一陌生女子及时扶了她一把,并询问她可否帮忙托运一只小行李箱。这请求是温柔的,人看上去也无威胁。她主动出示身份卡,并打开箱子展示内容物,于是得到同意。前提是二人必须坐在一起。为表答谢,她支付了她今日第一餐费用。曾经不屑一吃的味精汤连锁面食,如今可称珍馐。
脸上的口罩就当作重新适应水中呼吸的方法。舷窗外机翼冻结,需要人工清理掉残霜,露出其下同样冰冷的金属,便一直观赏那喷雾作业。起飞时秋阳已西斜。
近在咫尺是璀璨星空,独不见月。与萍水相逢者依偎。不孤独的幻觉里,借助高度、纬度、经度的力量远离猝不及防的雪。故国三千里,蹈海一夜归。困倦盈满眼眶却不肯睡。
“所以你是留学生吗?”至此她对她说话的句数已远超在奥兰数十日里跟欧洲人说的。一些事物能促使人超越语言,但不可能不退却。
“算是吧,但我年纪很大,有孩子。你呢?”
“我刚离家出走,去看望了一位远亲。”
“厉害,我从前离家出走,最多从七楼到二楼。”
彼此大笑。一句接一句虚无地聊。忽视前途,一晌作伴,直到空乘人员送上饮料和平淡无奇的黑面包三明治当早餐。
陌生女子忽然说:“这个蓝莓汁倒很丝滑,像我老家应季鲜酿。”那地方已经彻底没了。人去楼空,鹿也走散。
“快要降落了。”“嗯,提前再见。”“再见。”
咀嚼着干燥的充饥物。在天上,在稍纵即逝泡沫间,在道别之前及之后。她独自从机场摆渡至村庄——草草重筑于城市废墟之上,每一座倾颓高塔都被比作深扎的根,聊胜于无。早知不再有值得珍惜、留恋的相逢,除了将那个名字记在心底,宣之于口,如历历在目。
曾有少女手捧死掉的淡水鱼行经天井,留下满石阶的腥,引得无数双眼睛圆睁,耳朵竖起。薄墙脆瓦,静待摧枯拉朽。
徐思夜啊,她们家的人住在槐木建成的房子里,脑袋都不正常。
话音刚落,又一个半身泡在水中的人接着说。听闻在海外把这种动物称作女巫。她们生食水产,相信太阳是绿色的,并自称能根据脚步声获知别人是否死期将至。无疑太可怖。
流言一朝诞生,便不论真伪。
就像此刻,他们只关心灾难如大象岿然不动,那承诺的消弭呢?
那个无需己方支付任何代价,牵一发动全身,摇撼世界的机窍,大西洲的蝴蝶有没有振翅?
阿萤,你怎么不回答大家?老者问。斑驳竹手杖散发经年的霉味。
女子独坐浮槎,裙摆沾湿,眼眸低垂,此刻闻言将视线从倒影上移开。茕茕影像似感受到这一颤,荡漾开不悦的涟漪。水有多深,凝视就有多久。
救世主不来了。
她说完,脸上浮起愉快的冷笑。多数人都是如此,放弃打捞,困守孤城,终生只得与偏激憎恶为伍;很少的人敢于站起来,自封为主宰。
但夏天会永恒。你们不要害怕。
十
正因重复犯错,人类才拥有了历史——虽说历史并非什么伟大之物,不过一种计时方式。
因此,西尔维娅的婚礼将在玛丽港石头砌成的老教堂举行。
乡下的悲欢往往狭路相逢:数十日前,恰是同一处礼拜堂承接了古斯塔夫的葬礼。他在气温骤降到7 ℃的那个星期四离去。风太大,那栋可怜的木屋不断熔化。神是仁慈的。
饲养员伊凡将动物全部放归故国严冬的野外,自生自灭,再不需要。在奥兰,新娘则亲手为他挑选了孔雀蓝的领结。
思夜捧起婚纱裙摆,绞尽脑汁考虑最适宜的祝福语。
“愿你看清父亲,原谅母亲。”这件事不够直观。但心智的偶然成长总比彼此想象的要快,就像植物放弃开花,蓄积全部力量探往云霄。互不理解也值得。
伊凡木讷表象下非常聪明,知道越是曲折幽深的女人看上去越宛如赤子,而新妇这样的恰好相反而如意。西尔维娅想起的却是当年跪在渔船上扶舷下看,海水太清澈,几乎唤起她的恐高症。她至今没有翅膀,只好抱着思夜大哭。
进入喝酒阶段后,一位男賓挨个同伴娘们搭话。没完没了。
据说他来自某片常年在打仗的地区。肤色黝黑,手掌生满老茧。
那可真了不起。
所以多值得庆幸,Siija,能在这美好世界与你相遇。他们握了握手。
思夜暗自皱眉。也许是指腹被割痛,也许是漫天白纱如雪使人审美疲劳。她仿佛眼见秤杆缓缓歪斜,或从未平衡过。
一旦你曾停下脚步结识、倾听,万事便不由己了。
例如,你知道了不可思议的旧地除去沉水,还有别般故事:
那永生的灵魂早就忘记了自身来处。偶然夜泊于新城码头边,孤枕难眠,听得江涛拍打石阶的声音,竟渐化为饮泣。他循声而上,脚底踩出一路水渍,仿佛退行回母亲的腹腔,汩汩暖意。前面有条通往山隙的路,引路者拖着长铁链,另一端却任其沉重垂落。锁是开着的。就像倾斜行进里有所选择的时间,被压缩折叠的重复历史,根本无需闭合。
总之先拾起铁链。他不是男人。因为任何真正的人终要遭受撕裂,与家族与文明与本我,无关性别。他是男人。因为你瞧,三千年前,令他嘴角上扬的不正是无可救药之傲慢?
唯独此刻略有不同。他一袭白袍,跟在那黑衣人身后心照不宣,为前往绝对干涸而穿越黄泉。
经书上说阴翳,说幽谷,可峰回道转,所见竟是光芒万丈东方日出。
“现在,再选一次吧。”那引路者转身,对他说。
人死如灯灭,或春风吹又生。
待到大梦初醒,身下客船已驶出数里远,太阳也早就高悬。
十一
后来每到冬天,思夜就去流浪。在不容反驳的夜色里,随着那条信口开出的河逆流而上。视而不见沿岸陆地的伤痕累累,火藥染出焦黑,草芥低微。她本以为早厌倦了水。弹指间三千载又过去了。可她仍试图寻觅某位似曾相识的女性。不相信这多难现世已求不得一度重逢。
沙丘被烈风捋出条条顺服波纹,她牵着棕红色大马翻越,向吹笛子的牧人问路。
“我是从海上来的。”话刚出口,忽觉附加了不必要隐喻,垂眸便笑。
“这里也是海。”对方友善诚恳的语调与昔年质疑过的种种迥异。
抬起头,星空宛如缎面洒金,兀自流过黄沙瀚海。亿万姓名,年月日时,斗转不息。此刻,我只有一曲短歌要献给你。
“这里是哪里?”
“哪里也不是。”
“你是谁?”
“此在。”
我生生世世未曾离开。自从鲸鱼用脊背托起整片荒漠,自从大雪吹来没有影子的月色;直到城市辜负了人的纯真,直到太阳榨干了所有骆驼。
思夜早有预料,却难以控制眸底泛起薄薄热度。面颊上远行风尘终被一点点洗去。遗忘了名字的情愫,爱的沉渣。她倏忽明白了:注定什么也找不见。但曲终时只听懂最后一句,未必不是最好结局。如果确有什么故事发生过的话。
……辞别良久,黑衣旅人又打马折返。
“我还是想知道你的名字。”作为一个角色,以受造的身份。
“这可够稀罕,从来没有人问过或呼唤过我的名字。”牧人把笛子插在腰间,蹲身轻抚羔羊耳朵,仿佛那还是一只鹿,“我叫作‘葵’。”
刚才所唱古代谣曲里恰好有这个名词。关于荒凉的生长,渐凉的羹汤。
所有真正回去的人都是勇者。而你不是。
十二
光也洒在另一座湖城。不是西尔维娅出生的那一座,亦非补全了隐喻的那一座。
距离东部国境已不远,海豹懒洋洋地翘了翘尾巴,朝镜头彼端打招呼。漆黑石块上逐渐露出漆黑身躯,涟漪般的环斑遍布其上,是褪去旧皮毛的季节。恋时,或谓深春。
海豹远离海,已经数万年了。那是场悲壮的大隔绝,冰川将因果封冻,带着它消融无踪。就像人们赞美相遇,随后乱七八糟地别离。
不过旦暮而已。思夜的女儿,或是她的来世,承续了现代性的基因,依旧讨厌重复。她站在电动铝皮小舟上,举起望远镜和昂贵相机,以为自己正在体验世间罕有的美妙探险——追寻一种濒临灭绝的古老野生动物,留下它们的影子。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万千种沉沦的同质中,借助外延短暂地成为独一之人。
她不知道世界本是大水库,或全然的海。灾厄的水位剧烈变化,海豹只是没来得及决定逃走还是死亡。
她不知道东方的湖泊到了西方便是群岛,唯独人的命运是此间沟渠道道。
她开开心心地跳上岸。这里有热咖啡,甜腻苹果派,玩偶,尖顶木屋,成排救生衣,等待提问的服务人员。还有一些游客迫不及待要冲洗照片。她们相互交流瘟疫年代的旅行心得:你去过Ahvenanmaa吗?那是什么地方,“鲈鱼之国(Ahvenen maa)”?据说在原始诺尔斯语里它被叫作Ahvaland,意思是水之国。
那里的鲜花从不盛开,那里的风从不吹拂,那里的雪常是暖热。
是谁说过?“……无知乃一切真知之始。”
细长湖心小岛上树影晃动,波浪蔚蓝,遥遥传来鱼鹰的啼鸣。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