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跃辉的诗

甫跃辉

冬日

冬日的光，在时间的湖面一圈圈荡开去

所欲抵达的是什么？在轻暖的空气里

偶尔一声单车铃铛响起，在后院的矮墙外

去远了——几颗浑圆白点浮在墙头枯草间

亮晶晶地闪烁着。是谁背着书包跑近了

铅笔、橡皮和铁壳文具盒，轻轻碰撞

每一声响都迸溅微弱火花，在童年暗昧的

梦境里反复绽放。犹似母亲的一声声呼唤

从遥远的屋檐下传来，炽烈的、明亮的

小小旗帜，在只有孩子能看见的风里飘曳

从清晨到黄昏，这些鲜红的旗帜闪现

在村子所有的岔路口，也必将浮现在

某个孩子今晚朦胧的梦境，连同那些火光

依稀照亮一条模糊的长路。路无尽延伸

将要抵达的又是什么？没人能够预知

所幸天还没黑下来，水光投影在土坯墙

微微摇晃。一团渐渐暗下去的光轻抚过

半暖，半冷。在泥墙的空洞里小心翼翼

藏着虫蚁的蠢动，需要更多温暖的黑暗

安抚这些细小的生灵——它们柔嫩的肢体

接近于无限透明，且饱含新鲜的草汁

而青草都还在后山的油菜花底沉睡

蜜蜂嗡嗡哄响，激起日光细微的涟漪

这耀眼的、眩晕的核心，有忽然的云翳——

乌云从西山坡滚滚而来，被后山的大松树

拽了一下，稍作停留，又往远处去了……

云间罅隙越来越宽大，犹似奶奶缺牙的嘴

漏下所剩无几的日光，也漏下最后的时辰

大松树

背后山上一棵松树，一棵我出生前

种下的松树。三代人也难以环抱这

近百年的腰身。近百年来，它始终

以即将倾倒的姿势站立。繁茂的发辫

日益粗大，心思缜密的针叶，藏着日光

藏着月光，还藏着一窝叽叽喳喳的星星

在这些热闹的声音之外，还藏着一只

寡言的鸟——从来没人见过它长什么样子

只见过它偶然的叫声，总在晦暗时刻

犹似一片忽然凋落的树叶，灰扑扑地

飘落在眼前了。更似一颗焦渴的子弹

耐心等了一个人几十年后，必要一击而中——

鬼雀，汉村人这么喊它。鬼雀又叫了

汉村人这么谈论它。这不祥的使者

叫一声，必要带走汉村的一小部分

叫了近百年，不知不觉带走了汉村的

所有部分。但汉村还在，这小小的村子

近百年来，在大松树俯视下，一年一年

变大了，变新了，还有看不见的部分

也在不断变化。大松树下，不知是谁

最先垒起几块石头，再插上几根细香

再烧化一些黄纸。香烟袅袅，纸钱化蝶

不知是要供奉仍在生长的大松树，还是供奉

那些热闹的星月，又或者，是供奉

那只始终没飞走，又随时会飞走的鸟

野花

鸭跖草、野豌豆、鼠曲草、染饭花

这些名字星星般，在颅内黑暗的宇宙闪现

脚下的路，从水沟边，延伸到田头

爬上一段陡坡，大松树就在眼前

汉村在身后，从半山坡朝坝子摊开

菜花金黄，麦芒灰绿，白色房子一间间

汽车喇叭、小贩叫卖、鸡鸣和狗吠

偶尔传来几声。眼前小路静静蜿蜒——

白鹭花、千里光、覆盆子、多花勾儿茶

废弃的水利科石墙，漏出三两枝鲜红桃花……

汉村越来越远，野花的名字星星般浮现

混淆在一起，巨大漩涡转动，令人目眩

星星绽开，野花闪烁，不断消失

不断显现。我过去叫不出她们名字的

现在仍然叫不出她们的名字——而我内心盈满

走在无名的光亮里，离人间越来越远

小鹅菜

每一道田埂，每一块田地

每一处起伏的沟垄，每一处临水的空地

每一道开垦出来的小山坡

每一片小山坡边上的坟头间

（这是唯一让我们胆怯的所在

里面住着谁呢？他们不会认识我们

但总会认识阿公，也总会认识阿奶）……

每一个地方，我们都想要看见

小鹅菜——我以为它的学名叫蒲公英

近三十年后在上海，才知道是苦苣菜

这迟到太久、相隔太远的指认，并不影响

那时候的午后，我们想要看见它们

仿佛在野地里寻找失落的星，一颗一颗

光明在背篓里攒集;一棵一棵

星星生长绿色光芒。我们背着一篮子

嘁嘁嚓嚓的光，忙忙跑过坟头边，匆匆

跑下小山坡，经过空地、沟垄和田地

慢慢走在每一条通往家的田埂上

黄昏迎面而来了，影子在身后浮动

田埂上，巨大的寂静，正随着无边虫鸣升起

小卖部

这儿，那儿，每个村子的小卖部

都有一个窗口。窗口狭窄，黑暗，幽深

藏着我们期待的甜

童年贫瘠的糖果

在山坡滚动。我们都认出

那明亮的风，是轻薄的糖纸

展开来，对着太阳看，会闪烁微弱的霓虹

从山坡拔草归来，我们经过每一处小卖部

都要踮起脚尖，看进窗口里

这儿，那儿，每个村子的小卖部

都有一個老头。老头矮小，严肃，抠门

看我们手里攥着一角钱，他才会拿出三颗糖果

才会微笑着看我们，匆匆剥下

一颗、两颗糖，匆匆塞进嘴里

我们展开糖纸对着太阳看

老头也凑过来看，他问我们看见什么

我们不说。他问我们，想知道他看见什么吗

我们不问。我们收起糖纸跑了

嘴里回荡着甜，手里攥着另一颗糖果

许多年后，我们仍然不知道

老头看见什么了。也不记得

另一颗糖果，被我们藏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