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
2022-06-07安庆
安庆
车过县城,朱骆犹豫着是不是给林棉打电话。回想起来,他们差不多一年多、快两年没联系了,至于见面更是几年以前的事。
他在心里下一个赌注,前边仿古街的十字路口,如果是绿灯,他就和林棉联系,否则……他相信第六感或者预示。他瞅着前边的车,摸了摸身边的手机,好像要成全他,车子竟然顺利通过了十字路口,而且还有几秒钟的宽裕。电话是在最后要挂断的那一秒接通的,手机那头是一个绵软的、带着疲惫的声音,似在半睡眠的状态,喂——喂——喂——有气无力,像是手机随时会从手里掉下去。林,林棉,是我,朱骆。谁?朱,朱骆,我朱骆。电话里陷入暂时的停顿,然后,林棉突然哽咽起来,手机里的哽咽声尤其清晰。
你怎么了,林棉?
什么?你住院了?哪个医院?病房号告诉我,林棉,我现在就过去看你。
不,不用。
你和我说!
不,不用。
你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过去看你?我,我现在就在县城。
你在县城?
是啊,你告诉我,我过去看你。
她有些吞吐,朱骆,不合适,他,他在,还有女儿,他们……都在。
我去看你,这有什么?
不……
不什么?
不合适,你不知道,你不懂,不要来。
我不懂?我不知道什么?
林棉有些喘气,我累,累了,挂吧。
他停了车,给林棉发了微信,林棉,给我发房间号,我去醫院……路边是一家玩具店,一个动物娃娃在门口晃动小手。大约两分钟后,林棉回,不要固执,添乱,现在不合适,合适了会让你来。
他下了车,平时路过县城是为了回到瓦塘南街,他们的村庄在县城北部,过县城要顺一条河堤路走近两个小时。路还好,河堤上很少有大车,也算安静。这一次他决定在县城停下来,先去看一看林棉。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住在县城。
从老塘镇出来后,他一直都在旗城,用朋友的话说他是跳级,把县城跳了过去,在旗城找到了自己的天地。谁知道一个人在外的不容易,所谓的跳过去意味着什么,那种暗藏、埋伏在深处的艰难,一个人的孤独。他当年为什么要跳出老塘镇?谁能理解那种寻找活路,找到更贴近自己内心生活的欲望……他在老塘镇干了十年,十年还多,林棉是他在老塘镇的同事,他离开老塘后,一直保持联系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女同事里可能只有林棉。
从酒店的后窗望过去,是县城的一条河流,对岸河堤下有一个宽阔的广场,广场的上空飘动着各种颜色的风筝。他看见一只风筝卡在了一棵树上,树下有几个人在望着树上的风筝,好像在商量怎样把风筝钩下来,如果有一阵风,风筝也许会被刮下。再往前是县一中,他多年前从那里毕业,却又回到瓦塘南街,是他的发奋为自己争取了一个走出村庄的机会,他去了老塘镇,在文化站、在办公室做了多年的文秘,十年前不甘心来了旗城。
他为自己的举动感动,人到中年的一次果断,他走之后几乎没有回到过镇里,县城也偶尔路过,回瓦塘南街还有一条不过县城的路。林棉的住院,那种接电话的疲惫让他隐隐地难受,林棉的声音里带着委屈、慵懒、失意……就是那一刻他决定在县城停下来。这么多年,他一直记得离开老塘镇前的一个中午,林棉为他的那次饯行,他在镇里刚刚收拾完最后的几件东西,林棉的电话打过来,朱骆,你过来吧,就在我家,为你饯行。他很意外,或者说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一次送行,而且会是林棉,让他感到一种温暖、一种体贴。他踌躇了几分钟,发动摩托,半个小时后,站到她家的楼下,看见了在窗口向他招手的林棉,林棉用手势告诉他,要他上楼。
他看见了红酒,还有一瓶当年流行的白酒,音响正低低地播放一首乐曲,菜已经备好,摆放在一张小圆桌上,带着绿意的窗帘在风中摆动。林棉为他、也为自己倒上了一杯红酒,和他碰杯,听见玻璃杯细微的响动和细微的回音。他看见了林棉微红的嘴唇和红酒相融,纤细的手指握在透明的玻璃杯上。他带着感激,带着感慨喝了一口,还是说,谢谢了,林棉。尽管是自己选择要离开的,但声音里有一种情绪,他在老塘镇毕竟工作了十年,十年还多。
林棉续酒,玻璃杯里的红色在慢慢抬高,好像时光轻轻地流动。他情不自禁地说了句,我后天就走。林棉握着酒杯,三杯或者说连续喝了三次红酒后,林棉说,喝一点白酒吧?为你壮行。林棉的话绵绵的,低沉,让气氛有些庄重。林棉为他换了一只酒杯,在倒白酒。朱骆有些犹豫,他平常是不喝白酒的,可那天没有拒绝。
音乐还在播放,在房间里流淌。
我会去旗城看你的。林棉低低地说。
谢谢,我这次义无反顾了。
不用徘徊!林棉把酒杯伸过来。
朱骆想起,即使之前他在踌躇时,林棉都在鼓励。
他把一杯白酒喝了,两种不同的味道在胃里掺和,音乐声钻到了酒杯里,有一种不同的回音。酒杯里似乎有一种颤动,一种涟漪。
林棉看着他,祝你顺利!
他们又举起了酒杯。
那个孩子、林棉的女儿就是这时候出现,推开门的。那一双细细软嫩的小手,多年以后他还能够回忆起来。女孩的小手按在门上,不说话,看着房间里的他和妈妈,音乐没有停歇,在低低地播放,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送行和送行宴好像都是漫长的,没有结束,房间里散发着酒香,桌上的菜几乎没动,好像都没有兴致去动那些菜,尽管能看出做菜的尽心和用心。他们手里的酒都放了下来,林棉从沙发上弹起来跑过去,拉住了女儿,乖,怎么了?那个被叫作“乖”的林棉的女儿,不说话,直直地看着朱骆,看着桌上的一切,包括酒,包括一直放在沙发一角的一个精致的盒子——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他精心准备的礼物。林棉要抱孩子,女孩打开了母亲的手。林棉说,乖,不是让你在房间里吗,给你做好的菜吃了吗?林棉又一次去拽女儿的手,女儿挥手甩着林棉,小身体弯曲着抵抗她。朱骆看见那双眼睛始终盯着他,让他坐立不安。女孩的眼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戒备或者敌视,这让他感觉独自和林棉在一个房间里、来赴这场两个人的送别宴有一种冒犯,对一个女孩的冒犯。
他站起来,说,要不,我们结束吧?
林棉回过头,说,不用。音乐还在弥漫,女孩忽然丢开门,跑向了音响。她的小手准确地摁住了停止键,音乐戛然而止,房间里寂静下来。林棉终于抱住了女孩,抱在怀里,让女儿和她一同坐下来,挑桌上爱吃的东西。女儿轻轻地摇摇头,身子在林棉的怀里扭动,细细的刘海搭在额头上。他重新坐下来,静静地等待事态的发展,看着那个可爱的孩子。此刻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他不该生气,没有理由生气,这是她的家,孩子闯进来,有她的自由、她的理由。他看着孩子,低声地说,让孩子在这儿吧,不该让孩子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往下的结果是,林棉把孩子哄走了,还是说服孩子,把她送到了另一个房间。离开时,孩子又回头看了朱骆一眼。
他永远记住了女孩的目光。
林棉回到房间把门闩上了。他想阻止,但看到林棉回身闩门时那样果断,欲言又止。音乐响起来,他为林棉这么精心而感动,竟然准备了音响。当然,音响是她家里就有的,而音乐,反复播放的音乐,林棉是有预备的。
他们最后有点微醺。
林棉竟然站起来,向他伸出手,摊开一双长臂,手绵绵地握住了他的手,邀请他跳上一曲。他无法拒绝,林棉是极认真的,他稍一迟疑,便任林棉带着,笨笨地在狭小的房间里舞动。好像是象征性的,林棉和他抱在了一起,伏在他的肩头,非常庄重,说,朱骆,祝你顺利!
这个夜晚他重温了一次县城的夜景,实际上他对县城夜景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的。最早是在一个冬天的夜晚,于县城的文化宫,他参加过几个单位举办的一场“迎春诗会”。他当时误打误撞,知道县城里还有这样的活动,认识了县文学圈里的几个文友。也是通过诗会,他参加了后来的一次中秋吟诗沙龙,实际上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一个工地,大楼地基的一个水坑边,对诗、朗诵。因为下过几场雨,地基里汪着水,水里有中秋的月光。现在想想,那时候多么热情,多么浪漫!他骑自行车又连夜赶回几十里地外的村庄,走的就是这条河堤路。多年过去,那个地方早已找不着了,当年的文友也风流云散。
他走出酒店,酒店所在的街道是滨湖路,临着县城新开挖的一个湖。湖边建起一溜的长廊,长廊里的灯光有些暗。
出去之前,他给林棉发了信息,我住下了,住在县城。
好久,在他洗脸、换衣服后,信息才闪回来:你不是要回瓦塘吗?
嗯,今天不回了。
为什么要住下来?
他很直接,我想等看过你,再回瓦塘或回旗城。
可今天不行,有人陪护。
为什么?不过就是探视一下老朋友,多正常的事。
不方便,有人陪护。
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见面的次数很少,有什么需要回避的,为什么不能看你?他想着最好早一点去看林棉,看林棉她到底怎么了。
他回忆,离开老塘后和林棉的见面没有几次。他用指头数着,第一次,是他离开后不久,他和林棉在旗城的一个街心公园里见的面。林棉来旗城,顺便把上一次准备好的礼物给他带来,一个长方小盒子,是那天放在她家沙发上的。那一次他仓促地离开,没有带走。里边是一个口琴,林棉说,你一个人在旗城,累的时候就吹吹口琴。这些年,朱骆一直保存着口琴,偶尔拿出来吹吹。第二次,林棉送给他一个剃须刀……第三次……
我一定要见你!一定要看你!
他守着我。还是那句话。
那有什么?
不行。
我住县城就是想看你。
今天不行。
我是说明天,夜里也不适合看病人,我尊重风俗。
明天,肯定还是他陪护。
我知道,可为什么,为什么他陪护,我就不能看你?
你回瓦塘吧,等我恢复了,找机会见。
为什么?难道你不理解我为什么住在县城吗?
理解,谢谢!
可我就是想看你,知道了就该看你。
不应该对你说。
可是你已经说了。
不行,难免会生是非。
什么,是非?有那么嚴重吗?生什么是非?我不明白!
不说了。
那我先找地方走走,好多年没在县城住过了,不像你,是老城里人。
你现在可是在旗城,而且,发展得不错。
告诉你老公,我要见你。
你先吃饭吧,我今天请不了你。
他在一个路口看到一家花店,可花店已经关门了,灯亮着,玻璃窗里映着各种颜色的花卉,看见了白色的马蹄莲,金黄的菊花,满天星,剑兰……他想着,探视林棉除了花,再买些什么?雅一些的,不要太俗的食品,林棉家里现在可能堆积如山了。他往花店近处的方向走了走,花店里有一个人影在理花,那个身影的弧度优美,能看见灯光下的剪影。他朝着花店站着,透过玻璃和氤氲的灯光看着隐隐约约的花。他往城湖边的甬道上走,甬道上走着零零星星散步的人,湖水里映着人的影子。水在夜色里是一种褐色,拐过一条甬道有一道弧桥,桥上朦胧地亮着淡黄的灯光。
他走到了老市街,县城最老的一条街道。原先在老市街的邮政局、书店、银行都搬迁了,街道上现在只剩下与吃穿有关的店面,更像老街了。一家老照相馆还在,老百货楼改成了超市,大楼下那个绿色的小铁房——报刊亭不在了。十字路口有一根高高的灯杆,灯杆下的人影水一样流动着。老市街的饺子馆还在,从超市往北,跨过一个斜坡,他远远地就看到了它,门口挂上了灯笼。走进去,里边比原先宽敞多了,他回想了一下,距离上次在这里吃饺子,至少已有五六年了。
他还是碰上了一个熟人,这让他有些意外。那个人没打招呼就把自己的餐具端到了他对面,匆忙地介绍,我是……朱骆想起来了,面前这个人,也是当年的一个文艺青年,参加过那次的中秋诗会。前几年他回来参加县里的一次文学活动时也见过。青年当时正在写一个人物的传记,传记方承诺给他一笔报酬。唉,你当时写的那个传记怎么样了?对方一惊,你还记得这出啊?对方没直接回答,先喊了几个菜,一瓶当地的白酒,菜上来后,分别把酒倒上。他想推托,犹豫后接下了。对方说,你,你今天怎么住县城了?他笑笑,我怎么就不能住县城呢?对方说,不,不是这个意思,你肯定是无事不回县城的。他笑了笑说,我明天参加一个活动,一个讲座……
在哪儿讲?我过去听。
这让他尴尬,谎言果然要用另一个谎言来掩盖和掩饰。他慌忙说,不不不,不用去听,给单位讲,都是应景的东西,空洞,大话。再说,明天可能因为单位临时有任务,取消了,暂时取消。
取消?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嗯。
那你怎么自己出来吃饭?那个单位……
他停了停,没什么,我想自由些。好长时间不来县城,我提出来自己走走。
嗯,不过,县城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走走,就走走。
对方说,嗯,这叫什么,重温或者回味……
就是转转,哪有那么矫情。
哈哈……
张少有不在了。对方突然说。
张少有?
张少有!你该还记得吧?常年在外跑的,什么报社的记者。
他记起来了,当然记得,去年秋天张少有还在旗城找过他,让他去当一个中间的说客……一直漂泊的一个人,一个流浪的文人,从县城跑出去,换过几家媒体,原来一直靠批评文章挣一些额外的钱,不容易。他一阵难过,低下头又仰起来,说,可惜,英年早逝……
当然,老塘镇的朋友不止林棉一个,他毕竟在老塘干过十年。但异性中一直和他保持联系且关系密切的,可能就是林棉了。
他还是趁着酒兴联系了当年和他待过一个办公室的方小周。方小周现在是民政所的所长,据说马上要提拔为副科,或者到另一个乡镇任副乡长还是副镇长,上边的部门已经考察过了。几句话后不知怎么拐了弯,扯到林棉身上,扯到了林棉的病上。方小周说,她太忙了。太忙?什么意思?她是镇里的会计你不知道呀?镇里的会计?她什么时候当上会计的?两年,快两年了。方小周说。哦,那是要忙的。朱骆说。停了停,方小周好像在锁门或者锁车,他听见了啪嗒的响声。方小周继续说起来,你离开多年了,镇里的工作还是千头万绪,芜杂,多头应付。上边把任务压下来,他们要的只是进度,只是效果。你知道的,镇里的工作直接面对的是老百姓,现在老百姓较真,上头又要工作痕迹。
都一样,我出來参加活动也要留下照片,所谓的痕迹。会计也那么忙吗?
忙啊,好多账目最后都要归到财务上,在数字上了断。你认为镇里会让她只单独当一个会计吗?林棉还兼任了两个村庄的包村干部。各种检查她都要到现场去,有时候还要在村里住下来。方小周又附加了一句,焦头烂额。
哦。朱骆好像这才明白了林棉的压力,难怪这两年电话打得越来越少了。林棉当会计他是隐约知道的,以他在镇里工作的经验,这算重用。任何一个单位,会计都是重要岗位。
吕镇长出事你知道吗?
吕镇长?他不是回城里了吗?
就是他回城里后东窗事发的,在老塘的事也牵连了。你知道的,吕镇长在老塘干了好多年,他负责抓的工作都是镇里的重头,农业、民营企业、卫生医疗……查吕镇长牵涉到了他在任时的账目,林棉是会计,当然逃脱不了。她被调查了几次,好在没有查出什么事儿。可她心力交瘁,那一天突然晕倒,是120把她拉走的。倒也好,检查出了潜伏在身体里的病,还动了手术。
方小周的讲述让朱骆沉重起来,不严重吧?
怎么说呢,不太严重吧,不过要休养一段了,这是医生说的。
嗯,是不容易。
这样也好,有一个轮休的机会。方小周在挂机前说。
他是第二天早上接到林棉信息的,还记得当年的两张照片吗?
照片?
泳装,额头……林棉提醒他。他努力地回忆,泳装,额头……他记起来了,泳装,是单位有一次组织外出,在一个城市的海边,他们都穿上了泳装,在海滩上,可能是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林棉发出一声尖叫。那声尖叫在朱骆听起来特别刺耳,众人都跑过去,朝着林棉看。林棉害羞地捂着脸,摆着手,脸红红的。不知怎么的,那一声喊叫之后,朱骆最先跑到林棉身边,拍拍她的肩头。林棉摆手,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众人才慢慢地散去,只有他一直守在林棉身边。林棉推开他,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相机的响声,嘎嘎的声音像海鸟鸣叫。关于额头,是那次下村,他和林棉分在一个组,组织一个村庄的换届选举。在查找、准备材料的过程中两个人的额头几乎抵在了一起,她的一缕头发挂在了朱骆耳际,有人玩笑着照下了当时的情景……这样的照片曾一度引起同事的玩笑,后来慢慢过去就忘记了。在老塘镇,他们是那种既趣味相近又保持恰当距离的同事。
现在林棉突然提起这个话题,不知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林棉,照片怎么了?过去多少年了。
没什么,一种回忆。
他舒了口气,闭着眼回味。又回道,可惜都过去多年了,也是一种美好的记忆,至少对我。
嗯,都是。
稳定了吧?
还好,再做一次复查,如果没问题,就可以重新生活了。
哈哈,重新生活,这形容有些纠结。
其实,一场病就是一次和人世的告别。
不,是一次再生。
一样的意思。
不,是一场休整,人生需要休整,不必太累。
累,是免不了的。
学会休整。
嗯,这场病让我懂得了很多,思考了很多。我也想起很多,包括很多朋友,你……谢谢。
我一定要来看你,一定!给我机会!
嗯,看情况。
第二天午后,他终于等到林棉一个答复,如果还在县城,你过来吧,他今天去公司处理一些事情。林棉把位置发给他,是家里的地址。
你不是在医院吗?
在家,其实没告诉你,前天出的院。长期住院也不是个事儿,在家要养一段时间,反正离医院近。
鲜花很快按预定送到了酒店,又很快地被他带出来。除了鲜花,其他东西也是提前预备好的,他一直在等林棉的允可。林棉的家很快就到了,一个县城的结构本来就不复杂,况且是一个新小区。林棉告诉他,是三年前搬过来的。小区在县城比较醒目,离县城新挖的另一个湖很近,站在窗口可以俯瞰明净的湖面,各种鸟儿会掠过楼群,从窗外飞过。
林棉支撑着坐在沙发上,那种淡白色的沙发,看起来平和淡定。看见朱骆,她撑着沙发站起来,让着朱骆,自己又慢慢坐下。茶水已经备好,壶盖的边缘慢慢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朱骆瞅向林棉,她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一头长发,瓜子脸,好看的眼睛,尤其他一直欣赏的她的翘鼻子,鼻翼还是那样光滑,充满光泽。只是,他还是看到了她的无力,她的倦容,那种眼神中的疲惫。额头上的抬头纹不经意地呈现出来,如岁月的波浪。他叫了一聲林棉,心里忽然有种隐隐的疼痛。以及,他迅速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的宽敞和格局让他有一种失落,当年林棉为他送别的那个温馨场景早已彻底物换星移。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他们保持着一种距离,相对坐着,对视。林棉说,谢谢,让你挂心,专门留在县城,来看我。朱骆不想听她这样说,不想听那种客套的话。他盯着林棉:怎么样,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样了?
还好吧。林棉说。
还好?
不好,你就见不着我了。
林棉叙述那天发病的过程:陡然间浑身无力,头痛欲裂,身体、四肢发软,她像滑倒在一片淤泥上,朝向湖心滑,慢慢失去感觉。幸亏还有一丝力气、几分清醒,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倒了下去……120把她拉到了医院抢救,及时地动了手术……然后,就不知道了,醒来时自己躺在病房,不,是先在留观室,再到的病房。
朱骆听得惊心动魄。
人很脆弱,会在一瞬间十分脆弱,像一摊泥,要回归泥土……林棉叙述时,一丝清泪爬过腮颊,暂时静下来。朱骆伸出手,在林棉的手上轻轻拍了拍。他看见了窗帘,那种淡绿色的窗帘布,让他想起那年那天林棉为他饯行的音乐。
他们聊到了那两张照片,林棉的声音低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聊到那两张照片吗?我一直在心里憋着,没对你说过。这场病让我懂得,不能老把一些东西憋在心里,说出来兴许秘密就不是秘密,心结就不是心结。有一天,我发现那两张照片一直放在他的一个笔记本里。他在相片的后边画着问号,一连几个,还有一句话,男女间有真正的友谊吗?
我们……
你不要解释。
你有这两张照片?不是当时照了就过去了吗?不记得有洗出来啊。
我有,我让人洗过,我保存过!后来,时间太长了,我已经忘了,我们都淡忘了。可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两张照片。发现他保存的照片后,我去找我保存的照片,找到了。再看他的笔记本,照片也在的,我就奇怪。
兴许你当时洗了两份。
可能,可我真的忘了。
你是不是当时为我多洗了一份?
林棉仰着头,不说话。
你却没有给我。
喝水吧,林棉有气无力地伸出手,要往他的茶杯里续水,他接过了茶壶。
林棉,我知道你这几年很累,保重身体,不要太累。
林棉沉默着,好像还在想照片的事。
他说,林棉,都过去了,不用想那么多。他存着照片,这没什么,我们……
林棉又把他挡住了。
朱骆一时竟强烈地想看到那两张照片。他想问,照片还有吗,放在哪里?他盯着林棉。
那个女孩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朱骆看了她一眼。两个人目光相对,朱骆一个愣怔,他眼前恍惚是一个小女孩,额头上细细的刘海……妈,我能和叔叔单独说几句话吗?没等林棉回答,她转向朱骆:叔叔,可以吗?
林棉介绍,女儿,长大了。
面前的确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女孩还在门口站着,等待着答复。林棉没说话,迟疑了一下,给了朱骆一个手势。女孩和朱骆去了另一个房间。
叔叔,我还记得你。女孩开门见山。
记得我?其实他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十年前,不,十几年前,时光过得真快,妈妈那次给你送行。
朱骆眼前闪过当年的场景:音乐,红酒,包括最后的舞蹈,一个小姑娘敌意、戒备的眼神……
你知道我妈这些年有多累多苦吗?
你妈?她不是很好吗?我们曾是同事,我,我见过她工作,挺平顺的,这几年又做了单位的会计……
不,不是,你不懂女人,你不懂,女人的正常和风光都是表面的。
你还是个孩子。
不,我已经长大了,再有一年多就要高考。
啊?他喃喃地说,真快。
女孩的话题陡然一转,那次妈妈给你送行,爸爸其实一直都在楼下。妈妈以为支走了爸爸,可男人的感觉有时候也很灵敏,爸爸其实没走,你们喝酒、跳舞、拥抱,爸爸都知道……
他在楼下?
那时我还小,你们后来的动作我一直从门缝里看。门上有一个小孔,妈妈忘了那个小孔,忘了门外的眼睛。爸爸问我,我就说给了爸爸。
他仰起头,忽然有一种情绪。一种失落,纠结,忧郁……原来事情可以那么复杂。他想回到林棉身边,还有,这个门是否也有一个小孔?他朝门上看去。那时候,一个几岁的孩子,她怎样和父亲说,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孩子,你还不懂,我和你妈一直都是朋友。我们之间是友谊,甚至几年都没有见面。
女孩突然说,你们是不是还有个孩子?
什么?孩子?什么孩子?
朱骆吓了一跳,那个孩子的表情认真,天真,在等待着他回答。
我总觉得妈妈会和你有一个孩子,要不,你们的孩子是你和妈妈的……
你,你,这是什么逻辑?如果我们有一个孩子,他在哪里?你妈她会不去看自己的孩子吗,会放得下?
叔叔,你回答我。
你错了,孩子!
不要绕,你就回答,是不是?
没有!朱骆斩钉截铁,脸色涨红。他挥着手,我们没有,从来没有!不可能!你相信我们,孩子!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复杂,还有友谊!我和你妈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不可能!我这次是偶然知道你妈病了,来看看她。我也不是专程来看你妈的,我是路过县城,给你妈打了电话……
朱骆看着女孩。
门开了,是林棉。或许林棉一直在听,都听到了。孩子,你怎么,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怀疑……怎么可以……林棉要倒下去了,他们赶忙扶住了她。
林棉回到沙发上,安静下来,但脸上挂满了泪水,一道道流,也许她憋了很久了。女孩也挂满了泪痕,她依偎着妈妈。妈妈,别怪我,妈妈,其实我知道答案,我知道,可我就是想这样说,我说出来就好了,妈妈……
朱骆要走了。
女孩最后跑下楼,小区很大,栽满了树,路边的麦冬草湿漉漉的。女孩喊了一声,叔叔——朱骆停住,他的身边是一棵海棠树。女孩走近他,低下头,说,对不起,叔叔。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