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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虫

2022-06-07刘聆

西湖 2022年6期
关键词:书记

刘聆

夜色像铜锈一样落下来。

银辉广场,泛着白光的青砖步道,两侧高大的梧桐树都在慢慢地旋转,仿佛隐入了深紫色的夜光里。

贺加建觉得自己的气力和才情都像这初冬的叶子在一天之内掉尽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肉体。沙沙的风声越来越大,他想起了拿着笔在纸上写字的声音,他的手腕在空气中犹如一只翻腾的海豚(他感到手腕更痛了),笔尖精致纤细(他一直喜欢用这样的笔),一个个字从笔尖跳出来,仿佛某种成熟的果实从树上掉下来,散发着黑色的光泽,它们像步入会场一样在纸面上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按部就班地变成蹲在坑里的萝卜——就在昨天,他还跟他们一样,在办公室加班写材料,为郭书记今天讲话稿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绞尽脑汁。

一切似乎都那么久了,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昨天晚上,他微微张开的干瘪苍白的唇先是焦躁地把烟叼起来,然后迫不及待把上一根即将燃尽的烟接上去,如同没有休止符的旋律不停地抽,疯狂地抽,神经质一般地抽,银发一样的烟雾重重叠叠,云山雾罩,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意味。他把他自己和材料融进烟雾里,似乎通过这样才能看到灵感的曙光,揣摩到郭书记的意图。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一座小山的时候,他终于雕出了开头一段话(但愿這段话郭书记能通过)——通宵就像命中注定那样不可避免。烟灰缸上的烟蒂像麦垛一样越积越高,在他眼前变成了无数的文字,长方形的,像铅那么沉的字,灯光和阴影瞬间交汇,已经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实体。那些字争先恐后地躲着他,可还是被他像剪刀一样不停交合的睫毛碎成了无数砂砾似的残渣,到了后来,他感觉自己变成了眼神(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疲劳已经眯起)中的一条线、一道边,艰难地蠕动在那座麦垛上,从那些碎了的字里找寻、拼凑最合适的一个(就像找女朋友——他竟然还有心思想到这个)。

他记得自己最后是被像眼泪一样滞重的烟淹没的,时间和空间都被办公室的门和窗隔在千里之外,屋顶的白炽灯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整个房间变得湿漉漉的,散发出苍老的汗味,他不自觉地弹弹香烟(其实烟头上并没有蓄下烟灰),无数的字就是这时候从纸上跳起来,像无数英勇的救火队员钻进他的眼睛、鼻孔和耳朵里,他感到胸口要被箍得碎成粉末,过后很久,他才看到像墙一样厚重的烟幕裂开一条大缝,他看到他自己钻了进去——像一只竹虫。

“小贺,这篇材料写得不错!郭书记很欣赏!对你大加表扬!明天去明溪乡调研,郭书记特意点了你名,你陪他去!”他还记得县委办主任李佳谷像多年未见的兄弟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贺加建几乎能看到他的话缓缓地从空气中沉下来,彼此之间粘着丝一样长的蜜,荡进了他的心里。

参加工作六年,他写了六年的材料——所谓的机关公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感觉自己几乎变成了一个字。每天被焊在椅子上,面对像墙外的砖头一样抛过来的任务,极速地旋转着,把他的同类——更多的字吸附过来,然后像蚂蚁一样搬运着这些字,把它们拼凑成不同内容的致辞、汇报和发言,它们以不同的形式在他的办公室外面甚至在县委大院外面像礼花一样次第绽放,他偶尔能从新闻报道、与会者的眼神和评价、甚至街头巷尾的议论中“感受到”那些“礼花”的“样式”和“成色”,然而更多的时候,他并不知道那些“礼花”的“样子”,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礼花”有没有“放出来”。他只能在交了材料以后像一个独守空房的怨妇面对黑黢黢的墙壁,仿佛被关押在一个密闭狭窄的铁笼里,四周的空气散发出无声而冰冷的气息,他感到自己几乎要消融在这样的气息里。

尽管如此,材料还是像车轮一样滚过来,这让他有些自卑甚至充满悲剧感地想到了一个词:螂臂挡车。偶尔,他会充满绝望又带着点黑色幽默地想,他要是哪吒就好了,三头六臂,可以时时刻刻接到从四面八方飞过来的材料任务。他又悲哀地想,是哪吒也不行,哪吒不会写材料。他那双苍老的眼(眼泡肿胀,巩膜布满了黄褐色的斑)紧闭着,手臂轻轻颤抖,苍白的脸皱成一团,宛如一只长霉的橘子。

往往,他像一只鹅一样伸长又细又长的脖子盯着稿纸,手里死死攥着那支派克钢笔,不停地写,他感到全身每一节骨都变成了褐色小蚂蚁,它们熙熙攘攘又分工有序,在那张像足球场一样大的稿纸上又挖又刮又刨。散发着隔夜残渣气味的空气和肉色的天光混在一起,云雾笼罩一般缠在他手上,他看到那张像草原一样无比辽阔的稿纸上渐渐浇铸出无数座丰碑似的字,每一个字都把自己的根从纸面插进去,扎进桌子,扎进水泥地板,贯通整栋县委办公楼,像无数巨大的动脉一样牢牢地生长出来。那些字也因此活了起来,但是并不跳闹,只是冒着热气,像钢铁战士一个一个一排一排守护在那里,一笔一划就像脸上绷紧的肌肉冷峻严肃。写到最后,他几乎看见自己也成了一个钢铁战士,手里的笔早已是一把钢枪,以至于每写一个字他都觉得像是在操场上训练,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他感到全身的肌肉变得如同腊肉般僵硬。

直到陪着郭书记坐在车上,他依然恍惚觉得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写材料。这一切不真实得让他感到六年的时间就像这台黑色轿车一样开过。他明显感觉到他的精力正随着水一样的光线从摇摇晃晃的小车里流了出去,一股油腻腻的汽油味渗进了他手和脚的关节里,就像是画中的人物被固定了下来,动也不能动。他在冰冷的后背上隐约感觉到了命运的呼吸,四周的空气因为沉默而变得愈加沉重。

他调进县委办的第二天就碰见了郭书记。

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过分的沉默宛如一层镀金让他看起来冷漠而高傲,这样的沉默在第一次面对县委书记的时候,变成了他的无底深渊——当他意识到这个踱着方步的神情威严的“群众”就是电视上坐在主席台最中间位置的郭书记时,已经晚了。

在后来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在脑海里反复“上映”那天的场景。他靠在门边,胳膊在胸前交叉,面色阴沉地看着从楼梯走上来的人。尽管他注意到了他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宽广的额头闪闪发光,他的眼神看似不经意却准确无误地“飘落”在他的脸上。他像老师监督受体罚的坏学生一样看着他。那个楼梯间突然变得像他的视线一样狭长,他隐约能从面前这个人的步子中感受到楼梯、砖墙和栏杆轻微的震动,让他想起了远方的一列火车或者头顶的一架飞机。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最开始只是轻微的,就像是蝴蝶扇动翅膀,后来越来越猛烈,巨大的咳嗽声几乎变成了一种疾病,他感到他的神情面目正被咳嗽一点点唾尽,变成了一面空白的墙;尽管如此,他依然一句话也没有说。那个在他面前像一面旗帜升起来的人的目光正变得像豹爪一样锐利。贺加建努力挺直后背,展了展肩膀,仿佛要以此对抗感觉不断萎缩的身材,身边的空气却像被抽干了似的绷得越来越紧,陈旧斑驳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张了张嘴,想质问眼前这个人,却变成了一连串猛烈的咳嗽。

他终于开始像一个患有严重支气管疾病的人那般不停地咳起来,像从他的喉管里飞出一串串血雀雄鸟,火辣辣地疼。咳嗽像毒瘾发作,变得越来越猛烈,他弓下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要被咳出来,他疑心自己在那一刻真的染上了厉害的肺病,挟带着无数“病菌”的唾沫像越狱的囚犯奔涌而出——眼前的那面“旗帜”却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了。咳咳咳……唾沫像稀疏的雨滴又像落下的鸟粪,准确无误地飘在“旗帜”上。

正在贺加建惊疑眼前这个人怎么不知道躲避的时候,一片乌云像黑雨下的松林堆叠过来,他看到眼前这个人的目光像古墓石壁上神秘的阴影从他的脸上掠过,他能感觉到黑暗在他体内聚集,就像是暴雨来临之前。也就是在这时候,贺加建感觉到密集的嘈杂在沉重灰暗的空气中发酵成形,某种无比巨大、令人畏惧的东西(像古代阴阳家说的“气场”)变成一只硕大的铁手攥着他,四周变得愈加狂暴,空气中仿佛有无数的人来人往(事实上楼梯间就他们两个人),惊恐的声音在他耳边时隐时现。他仿佛失去了知觉,一动也不动,他感觉他一会儿迷失在古木参天的原始森林里,一会儿又跋涉在黄沙漫漫的荒漠中,四顾无人让他变得愈加渺小虚弱,而一些事物正在茁壮成长,咳嗽声像断了的琴弦戛然而止,一切阒寂无声。

郭书记好!

咦!贺加建,你怎么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直到现在,贺加建依然觉得李佳谷的出现就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阴谋。如果他在最后一刻不来,或者来了,什么也不说,这一切也许就会像一个醒来的噩梦或者一个蹩脚的故事,过了几天甚至十几天,风轻云淡,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在那一刻,来来往往的人影从四面八方向他投射过来,构成了一个巨大的靶子,他被牢牢钉在靶心,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缕微光,无可逃遁。

那些堆积的乌云压迫过来,空气的颜色变得更深。四周的地板、墙壁、楼梯、扶手……一切都在急剧地枯萎、阴沉。过了很久,呆若木鸡的他才反应过来:这个人竟然是郭书记!而他脸上的乌云已经变成了一场黑色的瘟疫,阴险凶狠地往四面扩张,在他身上,在楼梯间,在走廊上,在院子里游走,被它碰到的东西很快变得无精打采,他像一片枯萎的树叶随着这股动荡的洪流般的瘟疫迷失在想象里纠结交错的人群组成的混沌之物中。

他在此后的半年时间里尽量深居简出——可是怎么可能?作为一个新来的干部,多做事就像每天日出日落那样自然。尽管如此,他依然在很长时间里没有再看见郭书记了。很多时候写材料,他会不自觉地停下笔,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窗外的动静,他的耳朵仿佛在沙沙的书写声中变长了,它甚至像一根桃树枝一样伸到了窗外,宛如一块红色的息肉。窗外就是会议室,人来人往,他却始终没有听到郭书记的声音——他威严的训斥或者爽朗的大笑。恐惧越发在他的内心骚动起来,他感到自己被所有人遗弃了,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

他变成一只鸵鸟,被苍白的时间所湮没。那面“旗帜”始终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没有再听到他的脚步声,他蜷缩在层峦叠嶂般的层级里,宛如一枚侏罗纪时期的化石。在那场无声的愤怒中他无助地看着自己越缩越小,身体蜷曲,被莫名的恐惧一点一点蚕食,一截一截跌入时间的深渊里,直到一切就像褪色的年画风化成尘土碎裂成虚无,他深泅在记忆深处,怎么也摸不到那张愤怒的脸。

秋天的清晨在风中闪着微光。大片大片的梧桐叶沿着山间小道飞舞,唰唰声响成一片。蛛丝一样轻柔的空气在阳光中仿佛抖动得更厉害了。几缕金黄的光线从梧桐林深处滗出来,如溪流般清澈。

贺加建从车子上下来的时候,每一片梧桐树叶都贴在他的脸上,整个梧桐林像一幅巨大的油画将他裹在里面。他闻到了泛着绿光的清新的树汁气味,他把头朝后仰,感到自己几乎要坠入这一片绿色的海洋里。

身后的车窗闪着柠檬色的亮光,仿佛额外注入了梧桐叶酿造的浓酒。赶紧给郭书记开门!当这个意识如同梧桐树叶锋利的绿影侵入他的眼角时,郭书记已经迈开大步走到了他的前面。

他就像尊塑像一样呆了片刻,猛然醒过来赶了上去。他觉得他的双脚像融化了一般,小轿车、梧桐林、田野,四周的一切都在缓缓漂移,他变成了遗落在大海里的一叶孤舟,慌乱让他瞬间失去了方位感,直到他在诸多漂浮物中搜寻到了那个最为重要的模糊亮点。他朝那个亮点跑去,风声刮过他的耳边,他感觉自己的脚渐渐长了出来,当那个亮点无限扩大最终充满他的瞳孔时,他才像是紧握自己的脆弱的心脏一样问道:“郭……郭……书记,我帮您提包吧……”声音就像骤然裂开细纹的瓶子。

眼前的黑影依然在他前面晃动。他看到郭书记油亮浓密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向脑后,一根一根像刀细细刻了一般,他的耳边一根微微翘起的发丝尾端闪着淡淡的金光,他想起在《平凡的世界》看到过的一句话,苍蝇落在上面也会滑跤。他的脸上挂起一丝欲收还留的梦一般的微笑,他赶紧咬了咬嘴角,用力把微笑掐断了,可这个念头像探出被窝的孩子,怎么也摁不下去。这让他的声音变得略微滑了些,仿佛干涩的笔尖浸入墨水盒,他深呼了一口气,嘴巴微张,嘴里发出轻微的呼哧声(如同一个即将在会场讲话的人清嗓子):“郭书记,我帮您提包吧!”贺加建把每一个字咬出像吃青枣一样的脆响,尽管尾音的颤抖如同树枝末梢在寒风中微颤。前面的身影一伸一缩,固执得像流水线上的发条。郭书记的沉默在阳光下,像梧桐树叶一样闪闪发光。那沉默变成一堵无比厚实的墙壁,散发着幽冷的气息,贺加建看到自己一次又一次撞上去,迷失在沉默的迷宫里,如丝线般细韧的惊恐像蛇一样缠上他,他的身体不自觉往后一缩,仿佛坚实的田野会像冰河突然破裂似的,他接连后退了两三步,直到郭書记的身影变得斑驳,贺加建绷紧的身体才渐渐松弛下来。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旷野,满山的梧桐树仿佛穿上了金纱。郭书记停下脚步,在原地慢慢转了半圈,轻轻说了一句,栽了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好!这句话如同一块火石扔在贺加建的身上,梧桐树叶清亮阔大的气味一下子变成了扁窄细小的竹叶清香,他的脚站不住似的摩擦起来,最后竟然蹲了下去,仿佛要伏在地上(这种奇怪的行为,让他看起来像是某种昆虫),他从地上闻到了竹笋的味道,他闭上眼睛,一下子看到了满山的竹林——这里是竹山坳!

他揪了揪头发,用力摩擦着膝盖,甚至握紧拳头用力打自己的脸颊。太阳渐渐升上来,火红的金光射进梧桐树林,他短袖的开口处落上了阳光,他的身上像被金汤洗过似的闪闪发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万株竹子拔地而起,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海像巨大的绿色丝绸展现在他面前,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在竹林里奔跑,母亲的声音从竹林深处传来,小竹子,你慢点!小竹子,是他的小名。

小贺!小贺!难道还要郭书记等你!司机不满的声音从逐渐黏稠的空气中划过来,像一把巨手扼紧了他的喉管。他就是在这时候咳嗽起来的,咳嗽声在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中上下穿行,最后牵引着他准确无误地上了车。

车舒缓地行驶在田野间,满山的竹子(梧桐)在他眼前一晃而过。

年轻人,不能只知道写材料!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用力拍了拍贺加建的肩膀,他感觉郭书记似乎就坐在身边,他的肩膀受寒似的缩了缩。贺加建张了张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又张了张嘴,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空气骤然绷紧了,贺加建眯起眼睛,又咳了起来,尖利的咳嗽声轻而易举地划破了紧张的空气——似乎这也算是回答。

感冒了?司机转过头。贺加建清楚地看见了司机,这张年龄和他差不多的脸正皱成一团,宛如一只霉烂的橘子,流出饱满的鄙夷和厌恶:就像看到了一条愚蠢的鼻涕虫。

没。贺加建的声音被小车的行驶声瞬间吞噬。

车转进乡路,开始颠簸,没有挨着地一般。最后一棵梧桐树在后视镜里变成了一个大得夸张的影子,他们转入了另外一条沙尘滚滚的小路,车像风浪里的船一样跳起来。

坐好!司机厌弃的表情像污水一样流下来,坐好!你怎么老是晃头!贺加建看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他脸颊上的皮肤微微颤动,声音从车轮的行驶声中滚出来,像一只巨大的石球。

沾满泥点的黑色轿车如同一只甲壳虫般缓缓停下来,蓝天和树枝投影在小轿车琥珀色的车窗上,如同沉在一杯隔夜的茶水里。郭书记的身体拉得细长,一晃一晃地映在小轿车的后视镜里,司机正跑到他身后接过他的包,明泽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已经迎了上来,这些动作像电影放映一般。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出奇地安静,远离尘世一般。贺加建缓缓起身,他听见自己一直在说话,像只母鸡咯咯叫个不停,因为过分激动,他的手指开始颤抖起来。他慢慢转过身,慢慢用颤抖的手指打开车门,慢慢探出头,慢慢走下车,然而直到他用力关上车门,才有几个乡镇工作人员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很快转过头看向郭书记,脸上泛起微笑。

贺加建像一个精疲力尽爬上岸边的落水者般伏在桌子上时,郭书记的发言已经开始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那间不大不小的会议室突然像一枚鸡蛋滚动起来,无数的人影依稀映在茶杯上的缕缕热气里,像果冻里的斑纹(他在这时候竟然想起了童年)。楼顶上的空气开始变得稀薄了,抽丝剥茧一样从贺加建的鼻孔里拉出来,他努力把自己的沉默凝结成一个隐秘的洞,拼命往洞的更深处钻。他越来越感觉头昏脑胀,心烦意乱,坐立不安,几乎同时,他的眼睛里长出了无数的竹子。他尝试着站起来,可是沉重的“湿气”牢牢箍住了他的身体,巨大的惯性拖住了他的双腿,怯弱像成千上万的竹虫从他的心窝里爬出来,爬满了全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被一点一点啃噬。

手指尖锐的刺痛提醒他身后哗哗的声音越来越响(那是郭书记的讲话声),四周却坚固而稳定,所有的人像格子里的字一样有序排列着。这种镇定变成某种病毒传染给他了,他意识到自己独自一人蹲在角落里,像个改正自己错误的小学生一样收拾着地上的瓷渣,泪腺仿佛顷刻间筑起了堤坝,眼泪退缩得干干净净,他的眼前飘过了一页薄薄的软纸,一切都变得像洗过一样明亮澄澈。

“这个项目,县委是下了大决心的,这是我们南歌县第一个文旅项目,也是有史以来投资额最大的一个项目。砍掉一万株竹子,同志们,种上一万棵梧桐树,这是大手笔,也是大气魄……”郭书记的声音像黑色的缎带从他的身后飘来,他看到哗哗的声音里抖落出无数的词,或者说只抖落出一个词:梧桐林。他仿佛被四面八方的梧桐树紧夹着。

“要压实责任,推进项目建设……”压实!推进!这两个词像过电一样在他的脑回沟里闪亮,仿佛在山路夜行的人看见了两只萤火虫。在萤火虫微弱的绿光里,一个人正伏在桌子上写讲话稿,烟雾缭绕,灯光炽热,过了很久,那个人抬起了头,他看到了自己那张苍白无神的脸。郭书记的话像水一样流出来,一个个词不断刺激他的神经。他站起来,看着坐在主席台正中央的那团凝固的影子,熟悉的词句像坚硬的砂砾扑打在他的脸上,那团影子与他记忆里的稿子融合在一起,并且变得越来越清晰。郭书记的话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当前,正值项目建设的黄金时期,必须抢时间、赶进度……”推动项目快开工、快建设,早竣工、早达效。听到这一句时,下一句话像躲在暗处的影子从他的脑海里闪了出来。果然,郭书记的下一句正是“推动项目快开工、快建设,早竣工、早达效”。这些话就像是长在他的肉里,自然而然地生长出来。

他变成一棵塑料梧桐树搁置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地上的瓷渣也忘了捡,只觉得一种隐秘的趣味从会议室里生发出来,这种趣味让他忘记了过去,忘记了现在,也忘记了自己。这种趣味如同地下暗河在岩石一样坚硬冰冷的会议室下流動,他感到某些东西正在松动,或者说,像薄纱一样被轻轻撩开,谈不上风情万种,至少让人饶有兴致。尴尬、悲伤、落寞……被这种隐秘的趣味驱散得干干净净。他的心里像镜子一样明亮。他觉得此刻正与台上的郭书记进行秘密而富有激情的互动,就像是:相声里的双簧。这个比喻让他感觉会场上这种隐秘的趣味更浓了,他甚至在这隐秘的趣味中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味,熏熏欲醉。

郭书记声如洪钟,从四面八方涌来,在他的耳畔响起。他拣了张靠后门的椅子坐下来,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醉酒让郭书记的声音似乎降速了(其实是他的声音快了起来),他一句句的回应变成了他与郭书记几乎同时在念稿子。他做的“礼花”在会议室上空绚烂绽放,确实是他做的,那颜色、样式、味道,无一处不被打上“贺加建制造”的标志。他的每一次回应变成了一枚枚小小的炮仗,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兀自噼里啪啦响个不停,他自娱自乐地欣赏着。

眼泪像破碎的玻璃镶嵌在他的眼眶里。会议室的一切融化成无数河流,从四面八方激荡过来,四周窗户上的挂帘变成一道道瀑布倾泻而下,郭书记发言的声音不断扩张、漫延,泛着灰褐色的泡沫,吞没了所有的桌子、椅子和茶杯,无数的讲话稿漂起来,恍如一片辽阔而破碎的白炽灯光,创造出一片虚假的白昼。这些讲话稿开始翻滚,像鱼一样围着圈子盘旋成一个个互相交错的巨大螺旋,那些文字犹如鱼吐的气泡般一串串散落在贺加建的面前,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金色的,有的是绿色的,更多呈现出绚烂的层次,像百褶裙般不停地扩张。贺加建紧张地站起来,脸上布满红晕,双眼闪闪发光,他看见那些气泡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如玉的声音,四周突然变得空荡荡地安静,他竖起耳朵倾听,那些气泡在轻轻的碰撞中彼此交谈,传递出心照不宣的信号。

一直到在食堂吃饭,他仿佛还能听见空气中回荡着他嘹亮而新鲜的声音,像是一只乳羊拼命發出哀啼,散发着青草的味道。他努力使自己坐得笔挺,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者那样不动声色,他把头颅昂然而优雅地抬起来,枯涩干燥的眼珠一动也不动,像夕阳下远行的佛陀,平添了几分苍老的尊贵和庄严,仿佛他到食堂来是接受检阅的,而不是来吃饭的。

他不知所措地漂浮着,像一具尸体。他感到自己连四下张望的力量也一点一点耗尽在寒风中,他的身体几乎要变成一截枯木,巨大的恐怖正用力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股比银针还要尖细的味道钻进他的心里。整个食堂正在坍塌,墙壁和屋顶像纸片一样被粘贴在了一起,在这样一个狭窄而封闭的空间里,只有在偶尔掠过眼前的郭书记刀刃一样的目光下,他才能感受到他自己。

要灵泛一点,更灵泛一点。仿佛从深水里浮出来一般,他环顾黑黢黢的四周,看到一张模糊的人脸。那张脸像一个黑色光斑隐隐跳动,仿佛正在说话,他突然记起,刚刚郭书记在会议室讲话就是这个样子,那是郭书记的脸!那是郭书记的话!他在提醒他点拨他教诲他甚至在命令他,他在给他机会——就像岸上的人递过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当那张脸投射到他身上的阴影越来越大时,他开始颤抖,他的双手开始颤抖,口腔里一片干燥、苦涩,脸上的皮肤抻得硬邦邦的。

贺加建,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司机的声音里散发出浓重的火药味,一点就着。他努力睁开眼睛,眼皮下仿佛吊着巨大的岩石,怎么也睁不开。他举起干枯的颤抖的手,用力揉眼睛,他的睫毛纠缠在一起,就像他现在的处境。巨大的尴尬把他紧紧箍住。他站在原地,看到自己又变成了一根竹子,他脚上的筋络变成无数的根须轻而易举地穿过水泥地板向泥土的更深处扎去,他的手和脚伴随着剧烈颤抖开始枯萎,他的身形急剧地干瘦下去。空气中突然钻出一缕金黄色的油腻腻的气味,那股宛如晚秋般的味道变成无数小虫从他的眼睛里、鼻孔里和嘴巴里飞进来。爽朗的秋风长驱直入,穿过贺加建的身体,屋子一下子变得无比通透。他的脑袋在流畅的空气中突然闪过一道金光:汤!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理直气壮,我来给郭书记添汤!

郭书记要你添什么汤!你是不是脑袋进水了!像两块石头,司机细小但沉重的声音还来不及打到贺加建的身上时,他已经像个服务员一样舀了一勺汤,朝郭书记递过去。贺加建!司机焦灼的声音宛如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臂,贺加建的手臂抖了一下,他看见勺里的汤像风中的旗帜飘扬起来,哗!郭书记的身边突然下了一场小雨——直到郭书记下车,贺加建仿佛还能看到四周的空气因为他半边身体沾满汤油而染上一片黄色。

仿佛披上了半片雨毡。在回来的路上,贺加建小心翼翼地给郭书记当时的状态打了一个比方,似乎要钻进脑袋里面那些森林般茂盛的绷紧的弦里,透口气——自从他脑袋里面短暂的混乱、昏聩被食堂发生的事像柄斧子一样劈开后,他的每根神经就像骤然遇冷的皮肤一样收缩起来。

贺加建只记得自己像一只呆鹅缩着脖子一动不动,眼前乱成一团,许多人跑过来,跑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司机。司机甚至来不及拿纸巾,攥紧衣袖就去擦郭书记半边衣裤上的油,他像阵风一样把四散横流的汤水擦干净以后,又开始擦衣领、衣角、衣袖皱褶里的油腻。他擦得很仔细,小心翼翼,仿佛在擦一件稀世珍宝,每一寸都不容丝毫损伤,他的动作比最娇弱的女人的动作还要轻柔,细微之处甚至有些缠绵,仿佛情人。

贺加建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般站在一边(他甚至连移到墙边都不敢)。不知从哪里冒出许多的人,像消防队员一样赶过来跑过去,无数的纸巾像白色的蝴蝶在食堂里飞舞,毛巾扭动着身体甩着水花赶过来,无数的瓷盆张大口摇摆着过来,还有妇女(看样子像是乡里的妇联主任)拿出自家带来的香水跑进来,贺加建听见无数阵热浪一样的喧哗嘈杂声里只有两个词,快一点!轻一点!这些声音像风穿过贺加建的身体,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些风被带了出去,他感到自己变得像麻袋一样空荡荡的,宛如站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

车重新开动了。贺加建靠在后排,再次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情绪遍布他的全身。梧桐的墨绿、泥土的黄褐仿佛倒映到了天上,天空中布满了混乱的色彩,远处可以看到一条条淡白色,像是深情的挽歌。在这样的天空下,乡路变得歪斜而扭曲,路边的房屋蜷缩着似乎要陷落,身后的道路宛如原野般空旷起来,天地间填塞着暴风欲来的沉寂,夹杂着偶尔的私语——贺加建这时候才明白他体内的那种情绪:恐惧。

恐惧很快碾碎了薄如蝉翼的悲哀,软弱像泥土般飞溅。贺加建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僵硬,动弹不得。车转进另一条乡道,最后一棵梧桐树的绿影犹如刀锋掠过眼角,他的眼前出现成千上万株竹子被砍斫的景象,地面被渲染成一片翠绿,竹子的尸体重重叠叠凝固成一面硕大无垠做工粗糙的墨绿的镜子,最后崩裂成一小块一小块,竹节寸断,碎成尘土和虚无。

车内安静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发动机的轰鸣越发把这安静压缩起来(贺加建感觉这份安静似乎也只有发动机大小)。西斜的阳光一节一节照进来,他感觉昏昏欲睡,直到夜色像大片大片的迷雾涌过来,要把他吞噬。他感觉自己几乎要像一根竹子被连根拔起,最终像他眼里闪过的一枚含着透明光亮的泪消失在夜色中。一道凶猛的白光划过天空,宛如一只巨大的车轮飞快碾过,天空变得细碎而凌乱,绷不住的大雨倾泻而下。

他就是在这时候看到堆积如山的材料倒下来的,无数的材料凝固成一坨砸在他的身上——就像一个巨人那样直挺挺地倒下来,疼痛像火一样从他的腰上腾地烧起来,他很快感觉自己的身体脆薄得就像即将烧毁的纸片。他的手高高伸起,像受惊的鸟儿在火光中高高往上飞冲,无数的闪电射出死一般苍白的光,他破碎的身体变得空洞、干瘪,甚至像灵魂一样游荡起来。他张了张嘴,拼命地想说什么,感觉喉管正被无数的锯条割着,火星如雨水般四溅,凝重的黑暗从他的喉管里钻进去,毫无声息,直到喉管像铅铁一样凝固起来。他的声音变得抽象,甚至接近魔幻,就像空气本身一样游进黑暗里,他感到如盘旋飞舞的蚊虫般的悲哀重又缠上了他。

那些细微的声音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模糊的阴影。深入丛林或者跌进深谷的感觉像一个致密的气泡包裹着他,他浸在一片混沌之中。一摞摞材料发出沉重的叹息,从四面八方摇摇晃晃地跌了进来,那些字闪着银色的微芒,瞬间暗淡下来,褪入苍白的纸里。四周变得越发封闭、堵塞,铅灰色的空气像破棉絮一样塞满了他空虚的沉默,他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巨大的压力不停地堆叠,像古老的石碑一样阴沉。黑暗在他的体内聚集,就像暴雨来临之前,充满了寂静的电光。

他像消失一样潜进夜的深处,迷失在自己的体内。白天的各种经历如同纷涌而至的幻觉,发出杂沓的颤音,贴着他紧闭的眼皮内侧挤成混沌的一团,纠结交缠,潮水一样起起落落,漫过了他的身形与黑暗的界限,充满了无以言说的哀伤。尽管他努力像一个耐着性子的母亲安抚焦躁不安的孩子一样摩挲那团不安的情绪,依然无法面对刚刚结束的一切——仿佛一切都没有结束,甚至只是开始。

叮……铃声从黑夜底部一跃而起。不祥的预感飞舞着长刀掠过他的鼻尖,他感到脸颊一凉,几乎要落下泪来。无处不在的黑暗像倒灌的海水一样发出哗哗的声响,他努力使自己镇定,却清楚地看到巨大的眩晕兜头盖脸将他罩住。叮……铃声如同攻城的敢死队一样坚毅决绝,显示出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掏出手机,白色的光芒犹如一柄远古寒刀瞬间划破黑暗,黑暗像撕裂的肉翻卷出来,露出瘦骨嶙峋的内脏,宛如一片倒伏的枯竹。他拿起手机靠近耳边,冷冽的白光直直地射来,带着毛茸茸的恐惧爬上他的脖子,他感觉自己正拿着一把长刀被迫割颈自杀(这感觉很奇怪,却像他的沉默一样坚实)。黑暗变成了一块块巨大的布幔在远处怒卷,宛如灵幡。

电话是李佳谷打来的。

县委办主任李佳谷(他那好像被月光洗过的脑袋里半天才想起这个人)。

像即将溺亡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贺加建急切而近乎慌乱地摁下了接听键。

电话接通了。贺加建感觉自己同时完全融进了夜色,他看不见他自己,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声。四周的一切都屏住了呼吸。被划破了皮的沙发、瘸了一条腿的椅子、只有三只角的桌子,还有长满了绿霉的房间、七零八落的小巷仿佛全都患上了自闭症死气沉沉地躺在夜的深处,像一个个囚犯。发声的禁忌像一片片看不见的壳彼此粘贴、勾连、衔接、配合,不谋而合地长在了一起,最终构成一个铁一样坚不可摧的罩子,哑然无声,像这个房间早已剥落的漆片墙皮一样自然。空气中游离着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灰尘般的幻听。近乎窒息的屏声静气让贺加建感到一缕缕昏沉的睡意从天而降,他像只即将被宰杀的动物一样瘫软在地,身上披着沉闷而厚重的黑暗,宛如一只死死摁住他的巨掌。

手机仿佛也被这巨大的禁忌震慑了。没有声音。空寂得就像无边的沙漠那样干燥。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手机,而是凝固的夜色凭空缺了一个口子。贺加建小心翼翼地把耳朵凑上去,他感觉他的心脏似乎要从耳朵里跳出来了。没有声音。连嗡嗡的杂音也没有。有那么一会儿,他似乎听见了丝线颤动的吱吱声,又像是碎片在墙面上飞旋打转的声音,他屏住呼吸,耳朵几乎要钻进手机里,过了很久,他才犹豫不决地确认了这样一个事实:没有声音。依然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的呼吸无力地拍打在手机屏幕上,浑身发出轻微的颤抖。他感到夜色正携带着冷冽的寒气从他的血管里一点一点注入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也变得像布条一样柔软,这让他看起来像古代宫女一样卑躬屈膝。

李主任……他努力把全身的血液和热量一点一点挤到唇边,像是呼唤恋人一样充满深情地唤了一声。他细长而微弱的声音在夜色中打着冷颤,几乎结上冰霜。

沉默。

死寂。

李主任……他气若游丝的声音越发虔诚,就像是一个待罪的囚徒。他恨不得把自己缩小压薄成一张纸片贴在手机上。因为焦灼和苦闷,他的脸逐渐拉长,下颌仿佛脱离了关节,变得十分呆滞。他的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口腔里一片干燥、苦涩。他的脑海里一点一点浮现出李佳谷那副坚硬的青石板似的表情,像鹰的眼睛盯着他。

沉默。

死寂。

李主任……他顫动的声音像遥远的回声,在黑夜深处若隐若现,湿润得几乎要渗出泪来。他近乎绝望的叹息因为过分小心翼翼而裂成无数的碎片,闪着细若针尖的幽幽绿光。手机屏幕发出的单调白光扎进他的瞳孔,宛如白色的挽联飘进了他的脑海。他感到一股紧张的电流从头顶轻轻地传递过来,沿着筋络神经迅疾地擦出黑色的火花,一股散发着尿骚的体液无比羞愧地漫过他的下身,渗湿了他的裤腿,强烈的腹泻的欲望随之牵扯出他的肠胃。他把嘴唇贴在手机屏幕上,像被逼进了绝望的死巷一样蜷缩成一团,身体泛着青色,仿佛在虚无死寂的隧道里永远坠落下去。

沉默。

死寂。

李主任……他的声音像碎成无数绒毛的蝉的翅膀一样飘过来。夜色像厚厚的毡布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在暴风骤雨般的颤抖中,他看到那个影子像摇曳的烛光透过夜色在角落里盘旋,无数的材料宛如硕大的雪花从他的眼前不停飘过。当郭书记响彻全场的声音像根钢棍般贯穿他的头颅时,脖子上的皮肤已经如同鳞片一样一层层攀到了他的肩上,手上的皮肤像水一样漫延到了他的腿上、脚踝上,所有缝隙处都生出一层闪着钝光的表皮,蜷缩的身体渐渐封闭成一团,被致密的皮肤包裹起来。夜色从表层的皮肤渗透进来,像融化的蜡一样滴在他的身上,他的衣裤被烫烧成无数小块,像黑色的蛾子从表层的皮肤里飞出来,仿佛被夜色惊到。他的身上开始出现闪闪发光的白色斑点,像白癜风,不断地从各个部位浮出来,宛如某种神秘的白色图腾,他的一根根肋骨、腿骨仿佛被这些突然出现的白色斑点所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皮肤下面的身体结构一览无余。他像条虫子一样趴在地上,身体像发酵的面团膨胀起来。手机屏幕镶嵌在他脸上,变成了他的另一张脸。他的头胆怯地缩进身体里,脖子仿佛内脏一样凹陷进去。

他以多节动物古怪的方式扭动着身体,嗫嚅着,嘴边的夜色被手机屏幕雪花般的乱码照亮了,泛起白色的米粒般的暗光。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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