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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架之城

2022-06-07老藤

北京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稗子风信子车子

我喜欢吃,说得文雅点是美食家,说得难听点就是吃货。

从事文学工作,到各地采风的机会相对要多一些,说来奇怪,哪怕再火爆的网红打卡处,去过后脑海却像遛了趟空网,兜不到中意的东西,山林何其相似,庙宇如出一辙,回忆起来常常张冠李戴贻笑他人。但是,有一样东西不会记错,那就是特色美食,可见舌尖比眼睛刁钻,看一百遍梨子,不如亲口尝一尝,尝过后就占据了记忆制高点。试想,如果没有楼外楼的叫花鸡和宋嫂酒,西湖一潭稠水如何濯缨?如果没有东关街的灌汤包和豆腐丝,瘦西湖怎配得上“天下三分明月色,二分无赖是扬州”中的无赖二字?最惬意的出游用口腹感受,由眼福至口福,是境界上再上层楼。

我很幸运,在胃口大开的年龄来到沈阳工作。有了解我的朋友揶揄:幸运什么?没听说沈阳有啥美食呀!的确,在来沈阳之前我也这么认为,名城大都与美食有关,比如北京有烤鸭,天津有狗不理,上海有小笼包,沈阳周遭还有沟帮子烧鸡和老边饺子,至于沈阳有什么好吃的一时真想不起来。到沈阳不满一周,我可以雄鸡报晓一样宣布:来吧朋友,沈阳有鸡车子!

鸡车子?肯定很多人不知道,说实话,在吃它之前我也没听说过。

我有个诗人朋友叫稗子,是个做事相当讲究的自由职业者。稗子本名叫什么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这个笔名我超喜欢,因为我曾写过一篇有关稗子的小说,对这种混杂在谷地稻田的野生植物颇有些了解,大旱大涝之年,田野里稻谷全军覆没,唯有稗子还能坚强地活着,因为它根系发达,适应力极强。身为文人,我知道由笔名可以推断作者的审美取向,取名稗子至少不带酸味。有人起笔名喜欢西化,恨不得叫什么山姆、艾伦等等,没人愿意起一个比稻谷还贱的笔名,稗子不管这个,起名稗子后再没换过,这也成了我记住他的原因。稗子知道我调到沈阳,打电话邀请我去他的小店夜沈阳坐坐。

稗子是辽西人,长发,爱穿对襟唐装,左腕上戴亚光玛瑙手串,大概与他嗜烟有关,脸面呈烟叶色,标致的眉眼呈左右决裂之势,让眉心显得格外宽阔,相书上认为这种面相要么智商低下,要么绝顶聪明,稗子当属后者。稗子仗义,尽管不是大款,但每每有外地文友来沈或有文友发表大作,他都要在自家的夜沈阳充一回大款做东请客,每次文友们都很尽兴,酩酊大醉者亦不鲜见。稗子写诗稿酬收入有限,开始,请客受邀之人往往带酒带菜,惹得稗子不高兴,道:吃饭不能搞大杂烩,以后谁来只准带诗和酒,不许带菜。

在没有认识稗子之前,我就听到关于他在文坛上流传的几件趣事,有确切的消息证实,这些故事都是稗子在夜沈阳聚餐时自己的爆料。

第一件事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诗会。稗子虽然写诗,但尚未达到痴迷的程度,顶多属于业余爱好,是与瑶瑶的一次相遇,让他落入缪斯的盘丝洞从此不能自拔。那是一次市电视台举办的中秋晚会,稗子在台下当观众,晚会很文艺,歌舞也契合中秋主题。《明月千里寄相思》《明月几时有》等歌曲赢得了满堂彩。节目进行到下半场,一个小巧玲珑、白裙摇曳的女诗人款款地走上台。女诗人叫瑶瑶,是大学老师,著名的诗评家。瑶瑶在舒缓的琵琶伴奏下朗诵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这首古诗一下子把稗子抓住了,诗中的明月、潮水、古人、江畔,让他想起了儿时生活的鸭绿江。稗子故乡在鸭绿江畔一个叫枫叶谷的地方,那里山高林茂、民风淳朴,儿时的他常擎一根竹竿去江畔垂钓,江水悠悠,鸢飞鱼跃,那条澄碧的大江从不亏待垂钓者,钓到的鱼大都是一种亮晶晶的白漂子,这种鱼像新磨的镰刀,出水后在空中挥舞,仿佛要收割什么。鱼儿放懒不上钩的时候,坐在蒲草丛中的稗子就想,以前谁在这里垂钓过?是不是钓到的也是白漂子?江水年年这样流,流到何时是个尽头?淡水和海水迎头相撞时,水中的白漂子怎么办?会不会变成两合水的梭鱼?就这样瞎想,一直到鱼儿上钩、鱼漂开始沉浮才会缓过神来。瑶瑶朗诵《春江花月夜》时,他想起了故乡,想起了小时候垂钓时的心猿意马,忽然就萌生出一种要捡回初心、写诗当诗人的想法。晚会结束时,观众们都拥到唱歌的演员周围合影、签字,瑶瑶被明显冷落了,她一手搭件米色风衣,一手拎着一个看上去很重的米色布艺包往门外走,稗子追上去帮她拎过包说,瑶瑶老师今晚朗诵真好。瑶瑶是个腼腆而又想法很多的人,她不认识稗子,见稗子这样夸奖,就止住脚步反问:是吗,好在哪里?稗子未加思索就说:您的朗诵让我仿佛长出翅膀飞回了故乡,回到了鸭绿江畔的枫叶谷。瑶瑶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稗子,问:您也写诗?稗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准备写,从今夜开始。瑶瑶从坤包里捏出一张名片递给稗子: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好作品可以分享,我愿意做您的读者。稗子陪她走出旋转门,门口有人驾车等候,瑶瑶一手扶着车门,一手与稗子握手告别:这位先生,请记住,泡谁也不要泡诗人,泡诗人等于自投罗网。稗子明白了,瑶瑶认为他从今夜开始要写诗的表白是泡人。瑶瑶走后,稗子打开钱夹将名片与信用卡放在一起,心里对自己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等着瞧吧!

从这个中秋之夜稗子开始写诗。稗子写诗不是没有基础,他在无线电技校上学时就发表过诗作,稗子的笔名就是那时所起。稗子有个叫李天的同学,十分看好他写诗天赋,认为稗子将来必成大器,说稗子天时地利皆备,就差人和一条,要抓紧结识名家,有仙人指路才能一步登天。李天乃高干子弟,是个文艺青年,日记本上抄满了曾经流行一时的朦胧诗。他的名言是:想思想深刻必须写诗,想拥有追随者必须写诗,想毕业抱得美人归必须写诗。稗子觉得这三个必须功利性太强,他写诗不为思想,也不为追随者,就是有那么一点勾勾心。中秋之夜作出的这个决定,稗子是有思想准备的,他知道诗虽然高雅,却不能养家糊口,在诗的世界里理想与现实之间没有云梯。中秋节当夜,稗子即兴写下一句诗用短信发给瑶瑶:我希望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连词,在所有的诗作中都能找到并不显眼的位置。瑶瑶很快作了回复:写下去吧,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一千种味道,诗人能够品尝到第一千零一种。

一语成谶!稗子后来常常这样说,如果不去参加中秋晚会就不会遇到瑶瑶,不遇到瑶瑶自己就不会迷上诗,写诗让自己走上一条晚霞挥舞却坎坷崎岖的山路。稗子用山路來形容自己写诗历程并不是矫情,其中的艰辛盐巴一样凝聚在他的诗作中。稗子写的诗发表不多,他很少投稿,呈现方式是选择与诗友分享,他认为分享是另一种发表,大部分诗歌类期刊发行有限,即或发表也没几个人能读到,与诗友分享更能体现出诗的价值。分享诗作自然不能缺酒,在夜沈阳吃鸡车子喝老雪,诵读新诗,交流体会,成了沈阳城小有名气的文学沙龙。稗子有诵读天分,音质醇厚,充满磁性。有特别中意的新作时他还会把瑶瑶请来,请瑶瑶友情出场朗诵。瑶瑶手机里有支曲子,舒缓流畅,充满乡村黄昏的忧伤情调,非常适合朗诵配乐,每次瑶瑶朗诵都会打开手机伴奏。瑶瑶对诗作把握相当精准,每个清晰的重音都琴锤一样敲在听者的神经上,常常让座中倾听者泪流满面。诗友们认为瑶瑶的朗诵是丁建华和虹云两种风格的完美结合,空灵的声音仿佛自唐宋穿越而来,音韵中带着鱼玄机和李清照的神韵。稗子则说瑶瑶老师是他诗歌路上的提灯者,是景行行止的诗歌之子。

李天毕业后办公司搞起房地产,那是一个人脉决定盈亏的特殊阶段,有高干家庭背景的李天生意像热气球一样膨胀起来。李天找到在工厂上班的稗子,说,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到我公司来吧,先赚钱再写诗,做个体面的诗人。李天知道稗子始终有根肠子拴在诗上,担心他混成当代孔乙己,是真心帮他。稗子到公司后任副总,是个闲差,经常在世界各地转悠,眼界开阔了不少,他问李天为啥这样待自己?李天说,亏你还是个写诗的,不知道诗是养出来的吗?我厚待你不仅仅是朋友情谊,还有一份对诗的崇敬。稗子不是游手好闲的人,眼界开阔后就有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在世纪之交举办一次世界大政诗会,简称“大政诗会”。他对李天说,这是一件将写进文学史的大事,花多少钱都值。李天听了他信心满满的设想后只问了一句话:凭啥能进入文学史?稗子说,你知道《滕王阁序》吧?那就是一次宴会加笔会留下的名著,大政诗会要是成功举办,留下几篇名作,说不定你就是当代有雅望的阎公。李天决定出资,说当不当阎公无所谓,把你这棵稗子推上诗坛变成红高粱就成。大政诗会灵感来自大政殿,大政殿位于沈阳故宫内,是历史文化地标性建筑,以此命名诗会可见稗子格局不小。一九九九年冬季稗子是在筹备大政诗会中度过的,诗会原计划在新纪元元旦举办,按照稗子设想,这一天将有来自全世界各地著名诗人、文化学者百余人应邀参会,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次世纪盛会。设想宏伟华丽,结果却难遂人意,有些事仅凭热情是不够的,尤其举办一个国际性诗会,不是想做就能做成,高干家庭出身的李天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一再告诫稗子别把问题想简单了,要不见兔子不撒鹰。稗子认为此举在于振兴日益式微的诗坛,对谁都有益无害,操办应该不成问题。他想除了与会诗人每人要带来一篇诗作外,还想在诗会上发布一个世纪宣言,向全球发出倡议,宣言起草班子也都组成,在宾馆里起草宣言住了一个月。很可惜稗子的宏大设想最终只落在了纸面上,大政诗会最后变成了一个小规模的招待酒会,虽然有日韩几个诗人来凑热闹,让酒会可以冠上“国际”二字,但影响力大打折扣,媒体也鲜见报道。这件事让稗子变得心灰意冷,从此不再张罗本市以外的诗歌活动。

关于稗子的第二件事有点八卦,是稗子一段有始无终的婚姻。自那次中秋诗会认识了瑶瑶,稗子经常将自己的诗作发给瑶瑶,瑶瑶每次都会提出审读意见,有时意见就两个字:垃圾!有时赞赏有加,长篇大论评价一番,评语远远超过诗文。稗子见诸报刊的诗大都是瑶瑶推荐的,瑶瑶认为可以发表的诗作,就直接推荐给熟悉的编辑公开发表。瑶瑶在文学上的造诣让稗子可望而不可即,稗子将瑶瑶当成了文学之路上最信任的領航人。信任这个东西一旦建立就可以无限扩延,时间一长,许多诗歌之外的事稗子也会请瑶瑶帮助拿主意,瑶瑶帮稗子拿的最重要的主意是婚姻。在发表了一些诗作后,稗子有了追求者,那个时候作者读者联系还有写信习惯,稗子收到的信件装了满满一抽屉。在诸多来信中,有一封文字优美的信打动了他,是本省一位女诗人写来的。女诗人叫佩佩,从照片上看是个很有气势的姑娘。佩佩写给稗子的信没谈诗,恰如其分地体现了功夫在诗外的理念。信中写道:在离沈阳并不远的远方,有一片燃烧着火焰的海滩,海滩上的碱蒿红了,芦苇红了,海棠果也红了,唯一缺少的是一只金刚鹦鹉。他写回信,一连写了三个开头都不满意,撕掉再写,总觉着笔下的词汇太少。他给瑶瑶打电话,说想给一个女诗人写回信却不知怎么下笔。瑶瑶在电话那端说恭喜你恋爱了。稗子没有想到恋爱这个层面,经瑶瑶一说,立马就有一层窗纸被捅破的感觉,觉得自己真的对这个佩佩有了那么点意思。当时正是夏季,红海滩的碱蓬虽然尚未红透,但芦苇肯定红穗招展。他问瑶瑶该怎么回这封信,瑶瑶说,写信会让一个女诗人惊喜吗?去一趟吧,把自己作为礼物送给她。稗子果然去了,这一去就成就了一桩姻缘,两人以闪婚的速度进入了婚礼殿堂。瑶瑶没出席婚礼,只是托人送了一个大花篮,花篮里插满香水百合。婚后,他们度过了一段浪漫时光,文友们戏称他们为“诗平方”。很遗憾,热情像闪电一样无法持续,审美疲劳是恋人们无法回避的情感窄门,加之佩佩爱好广泛,在结交新朋友上富有探险精神,不久,“诗平方”就变成了“诗立方”。稗子劝佩佩不要这样,浪漫不等于泛爱,但佩佩有自己的想法,举了当代很多著名诗人的例子来佐证自己的选择。稗子很痛苦,去找瑶瑶,瑶瑶听了情况后很平淡地说,爱情是远方,婚姻是漫长的跋涉,既然选择了远方,就不要为跋涉苦恼,认了吧。稗子问,您当初不参加我们的婚礼是不是有什么预感?瑶瑶诡谲一笑,道:是的,今天这个结果我已经预料到了,即使换了我是佩佩也会这样,对于某些特定群体来说婚后劳燕分飞很正常,厮守终生倒有些意外,这是我不想做跋涉者的原因所在。瑶瑶一直独身,是个有爱情洁癖的人。稗子说这不符合我的爱情观,佩佩也不是不爱我。瑶瑶说,你能改变佩佩吗?稗子迟疑了一下摇摇头,佩佩是个有主见的女人。瑶瑶点点头道:想改变一个诗人难于上青天。稗子知道自己只能面对现实,他同意和平分手,分手那天给佩佩抄录了《春江花月夜》中四句诗来祭奠这场短暂的爱情: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两人从民政局出来去老四季吃了一顿鸡架,然后平静地分手,从此一别两宽。

关于稗子的第三件事充满了友情的温馨,它让人懂得生活中有一个知己是多么重要。政策不是总是利好,多年前那种低价拿地,空手套白狼的好事没有了,李天的公司开始走下坡路,只能苟延残喘勉强活着。稗子觉得自己再留在公司就成了朋友的负担,便对李天袒露了辞职的想法。他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既然帮不了你什么忙,我还是离开吧。李天了解这位义气而又执拗的同学,知道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给公司减负。就问他离开后怎么生活,稗子说,先静一静,说不定会做个浪迹天涯的行吟诗人。李天说,实在不行就别写了,诗毕竟不能当饭吃。稗子说,诗是灵魂的摇篮,没有诗我的灵魂无处安放。李天说,诗和现实生活永远是两回事,要考虑周全再作决定。稗子说,世界上那些著名的大诗人职业并不讲究,除了聂鲁达是体面的外交官外,其他诗人的职业可以说是五花八门,有的是保险推销员,有的是夜店歌手,还有的是邮差,我手脚健全,找个自食其力的差事应该不难。李天看他决心已下,担心他生活无着落,就把公司在浑南一处闲置门市房给了他,让他开个小书店,卖点雪糕什么的。李天的决定阻止了一个流浪诗人的诞生,稗子没有开书店,他用这个临街门市房开了个夜沈阳鸡架店,开始了自己当老板的生涯。在小店设计上稗子充分发挥了诗人的想象,给每一道加工方式不同的鸡架都赋予了诗人的前缀。雪莱鸡架,是凉拌;杜甫鸡架,是铁板烤;泰戈尔鸡架,是熏制;白居易鸡架,是慢炖;叶芝鸡架,是香辣;颇受食客追捧的一道是拜伦鸡架,是椒盐,适合喝老雪。稗子的夜沈阳鸡架店来者多是文人骚客,利虽薄,人气却旺,日复一日,夜沈阳鸡架店成了著名的诗人之家。佩佩经常光顾夜沈阳,每次都带一群男士来此消费,整箱喝老雪啤酒,消费后自有争着买单的,从不赊欠。稗子看到佩佩开心的样子心里也高兴,他真心希望佩佩生活得好一些。因为有了夜沈阳,稗子辞职后的生活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夜沈阳成了文人的福利,发达的、落魄的、怀才不遇的,各色人等都喜欢到这里消磨时光,年轻人喜欢网上晾晒,竟意外将夜沈阳鸡架顶成了闻名全城的网红打卡处。

关于稗子这三件趣事我听过许多不同的版本,但内容大致相似,应该没有以讹传讹的成分。唯一不同的說法与佩佩有关,据说佩佩想和稗子复婚,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请瑶瑶说情,结果被瑶瑶拒绝,瑶瑶说我怎么能给你说情呢?当初你俩恋爱的时候我说过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还有一种说法是佩佩转型影视遇到了困难,是稗子帮她渡过难关,稗子为此还负了债。这两种说法似乎都不可信,因为佩佩在编剧界混得风生水起,根本不需要稗子帮忙,佩佩之所以总是光顾夜沈阳,目的是照顾稗子生意。

说了稗子这么多,该切入鸡车子这个正题了。

周末傍晚,我应约来到夜沈阳,稗子已经召集了一男一女两位诗人在此等候。夜沈阳店面简洁,牌匾是行书变体,魏碑味十足。店内没设包房,藤编屏风一隔,雅座氛围就出来了。到场的两位诗人都很年轻,稗子作了介绍,男士叫九品,是广告公司经理,很瘦,似乎营养不良,眼睛却有神,如同清水洗过的黑色雨花石。女士是个红酒代理商,叫风信子,长发披肩,蜂腰鹤腿,眉眼精心修饰过,显得品位十足。两位诗人都是会用眼睛说话的人,特立却不独行。我觉得两位诗人名字很独特,九品、风信子,应该是笔名,在电脑软件都能合成新诗的时代,通过标新立异的笔名让读者留下印象是一个不错的选项。稗子说本来还请了瑶瑶老师,不巧她今晚有事。瑶瑶没到场我多少有点遗憾,我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对稗子人生产生了转折性影响的女教授。

落座后我对稗子说,这顿饭我买单,你们若是跟我争我就不吃了。

稗子笑了,道:您请客至少应该去个辽菜馆吧,让我们吃上软炸里脊、㸆大虾什么的,夜沈阳鸡架店的鸡车子最贵一个才八块,老雪啤酒两块五,一顿饭几十块的事您来做东是不是寒酸了一点。

我吃了一惊:一顿饭才几十块钱,鸡车子这么便宜?

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我,好像我是外星人一样。稗子说,八块钱已经不便宜了,一只白条鸡才多少钱?九品说,老四季、迟家、马家这些老店都这个价。风信子说,鸡车子是沈阳价位最低的硬菜,维持老价位,是在保留老铁西的记忆。

我问:什么叫老铁西的记忆?

稗子把话接过去,沈阳城内吃鸡车子各有特色,但真正火起来是在铁西,当年百万国企工人下岗,人们生活一时没了着落,苦闷得很,可是再苦闷日子总得过,饭局要有,老雪得喝,就这样,鸡车子在下岗职工最集中的铁西火了。夏日傍晚,人们在街边支起小木桌,架起炭火烤炉,买一盆鸡架回来,边烤边喝老雪,一个晚上十块八块也就打发了。

鸡架?鸡架与鸡车子什么关系?我有些不解。在我的想象中鸡车子应该是去掉了鸡腿、鸡头、鸡脖子的前半截鸡身,因为放在盘子里像个小架子车一样十分形象。

鸡架就是鸡车子,稗子说,铁西当年都是大工厂,人们觉得叫鸡车子更有工业色彩,便这么叫开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鸡车子就是鸡架,难怪最贵的才八块钱。鸡架基本无肉,正如三国狂士杨修所说,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没想到这种被屠宰场当成边角废料的东西在沈阳竟然会咸鱼翻身!我问:那么吃鸡车子为啥非要喝老雪呢?

老雪劲大呀,风信子抢着说,酒量再大的人两瓶老雪灌下去也会蒙圈,您今晚试试就知道了。

我心里一惊,真该感谢风信子提醒,否则今晚我恐怕不止喝两瓶。我说,我可不敢试,我就两瓶啤酒的量。

老雪没那么厉害,稗子说,人们吃鸡车子喝老雪其实是在怀旧,味道是有记忆的,像老北京的豆汁、绍兴的臭豆腐一样,鸡车子和老雪无非承载了沈阳人某种记忆而已,网上说沈阳是鸡架之城,这虽然有点夸张,但网上流传这样一句话却很有道理,世上所有的鸡架都是沈阳的久别重逢,的确,鸡架在沈阳,真成了可以载重的鸡车子。

九品说,还有一种说法——在沈阳鸡可以走,但鸡车子必须留下。

我被几位诗人的幽默逗笑了,一个骨肉剥离的鸡车子,原来有这么多说法。

夜沈阳的鸡车子果然有滋味,稗子上了烀、炖、熏、炸、煎、酱、拌、炒、烤九种鸡车子,唯一的配菜是清拌香菜根。稗子说,吃鸡车子必须配香菜根,如果不配香菜根,就像吃日本料理缺了辣根一样不成体系。

我用心品尝了每一种做法的鸡车子。烀出来的有嚼头,炖出来的味鲜,熏出来的能吃出野鸡的感觉,炸出来的酥脆,煎出来的味辣,酱出来的口咸,拌出来的清爽,炒出来的滑,烤出来的香,须牢记的是在吃下一道菜前一定要吃口香菜根,这样才不会串味。难怪诗友们乐意在此相聚,嚼一口鸡车子,闷一口老雪,如果再有诗人深情地吟诵诗作,这种感觉用大连话说叫“血受”。鸡车子好吃不必多说,而老雪则极富大沈阳的脾气秉性,像个性格泼辣的壮硕女人,带着烧酒般的爽烈,几个回合过后就让人忍不住掏心掏肺以身相许。

忌惮老雪的威力,我没敢多饮。饭局结束,稗子送我走的时候,若有所思地道:您琢磨琢磨鸡车子,有文章可做。

回去的路上,我脑海里将刚刚吃过的九道鸡车子逐个儿过了一遍,心想,鸡车子有点意思。

两周后的一个周末,我请稗子小坐。原因很简单,外地来沈旅游的一个朋友发微信问我,沈阳鸡架这势头要盖过小龙虾呀,他想吃麻辣小龙虾,可当地朋友一个劲儿地推荐鸡架。我说,你听说过鸡车子吗?就是你朋友说的鸡架,尤其是香辣鸡车子真的不比小龙虾逊色,你不妨尝尝。有人说调动食欲的最佳方式是谈论美食,果然,放下电话我突然就有了吃鸡车子的念头,便抄起电话打给稗子,说,晚上你到老四季来吧,我请你吃鸡车子喝老雪。电话里稗子犹豫了一下,问:怎么,是嫌夜沈阳厨艺不精?我说,去你那里还会让我买单吗?再说了我想吃老四季的皮带面,夜沈阳可没有。老四季是盛京老字号,专门销售鸡车子,主食搭配各种面,以皮带面最为有名,此面用鸡车子老汤所下,面韧汤鲜,汁厚味浓,与新疆奇台裤带面有一比。我强调说,这不算正式请客,哪天正式请客会叫上九品和风信子,今天想和你聊聊鸡车子。

稗子如约而来,看到餐厅里乌泱泱的食客摇头说,老四季好是好,就是人忒多,像集市。我说,这才是城市烟火味嘛,这里有城市的底色。稗子说,也是,咱又不是啥大人物,没必要拿自己当盘菜。我点了炖、熏、拌、炒四样鸡车子、四瓶老雪、两碗皮带面,嘱咐服务员等酒后再上面。稗子说,你忘了要香菜根,吃鸡车子怎么能少了香菜根呢?我这才想起吃鸡车子离不开香菜根这道有鸡车子灵魂之称的配菜,就点了两份。

酒菜上齐后,我发现老四季的鸡车子不讲究造型,看上去特实惠,应该是最大号的鸡车子了。我俩边吃边聊,我开门见山,问他为啥要开鸡车子店。

好吃呗,稗子说,男人吃鸡车子下酒,女人吃鸡车子不胖,开鸡车子店不愁客。

不会这么简单吧,我说,世上所有的事都不会无来由,你告诉我雞车子有文章可做,我就想到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说道儿。

稗子两手十指交叉捧着一杯老雪,目光落在那盘熏鸡架上。因为眉宇宽阔,稗子注视某种东西时会给人一种不聚焦的感觉,这恰恰成了稗子的标志性表情。一般来说,人的目光若是落在某种物体上暂停飘移,说明是进入一种回忆或思索状态,叫出神,出神时人的魂体不再相依,魂在游荡,躯壳则成了僵尸,当然这种状态不会持续,但出神的瞬间足以暴露一个人思想的尾巴,因为灵魂出窍时所有的伪装都会解开扣子。稗子因我的提问而进入出神状态,我知道接下来他会有话说。果然,在凝视了那盘熏鸡架片刻后,稗子回归了常态,抬起头对我说,你想听的话,我就给你讲讲鸡车子的事,当然,这些事可能你不会感兴趣。

我急忙说,我请你来就是想听你讲鸡车子,怎么会不感兴趣呢?

关于鸡车子我们家至少有两项专利,稗子说,我父亲喜欢吃鸡架,我妈酱的那种,口重,但滋味足,下酒,我觉得酱鸡架是我妈妈的发明,在此之前,没听说有酱鸡架。父亲的专利则是将鸡架命名为鸡车子,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食材有了个文雅的称谓。

原来鸡车子出处在这里,我有一种探到源头的小欣喜。

我父亲是铁西一家中型国企的工会主席,是副厂级领导。那时厂里很风光,有职工医院、子弟学校、文化俱乐部,还有一份厂报,让职工骄傲的是我们厂支援三线时生了一双儿女,一个在大西北,一个在大西南,后来都成了万人大厂。我父亲长期做工会工作,他随身带着个小红皮本子,上面记着职工的家长里短,职工管我父亲叫“头儿”,厂里有书记、厂长,管我父亲叫头儿不合适,父亲反对这个称呼,但职工们就是不改口,弄得我父亲在厂长书记面前挺尴尬。忘记了从哪一天开始,好端端的厂子忽然喘起粗气来,先是利改税,接着取消生产计划,再接下来就是转产、减员、下岗分流,最后整个厂区出售。这个过程太快了,过惯了风光日子的职工们没反应过来,所依附的厂子就变魔术一样没了。父亲当过省劳模,算是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想不通几千人的大厂怎么说垮就垮,心情特郁闷,有许多话憋在肚子里没人说,只能借酒浇愁。父亲喝酒只喝便宜的老雪散啤,用十升塑料桶一次买一桶,一桶喝两天。喝酒要有下酒菜,父亲有个朋友在肉联厂,说他们厂剔过肉的鸡架都拉去做了饲料,稀烂贱,可以买些回来下酒,虽没多少肉,好歹也是鸡身上的东西。父亲就去买了些回来,因为买得多,家里没有冰箱存放,妈妈便将鸡架酱起来,这一酱,便酱出了一道名菜。母亲知道父亲上火,在酱鸡架时就加了陈皮、鱼腥草、金银花,父亲吃后胃肠能舒泰一些。父亲每次吃一只酱鸡架,整碗喝老雪散啤,父亲喝酒的样子像赌气,喝完后会久久凝视着空碗,一句话不说。别的厂领导怎样我不知道,父亲那个时期的心情就像掉落地上的蜂巢,又碎又糟,因为他是“头儿”,职工有许多事还来找他,说着说着就会激动起来,弄得气氛挺紧张,我记得有个职工说了不到两句话竟扑腾一声给父亲跪下了。这个职工有何诉求我没记住,我只记得父亲也跪下去把他扶起来,两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相拥而泣,那情景像版画一样印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日子我家简直成了信访办,可我知道,父亲什么难题也解决不了,因为父亲自己也丢了饭碗,但下岗职工不这么看,在他们眼里父亲是“头儿”,是给职工挣口袋的领导,不找父亲又能去找谁?我家在铁西工人村,在一栋三层红砖楼的一楼,门口有一排国槐树。父亲为了安抚来者情绪,也担心打扰家人,就在门前那棵国槐树下支了一个方桌,摆了四条板凳,桌上放一个空罐头瓶当烟缸,有职工来的时候,就坐在树下聊,赶上饭时,母亲会端出鸡架和香菜根,拎出散装老雪招待来者,此时鸡架和老雪扮演了消防员的角色。用父亲的话说,在铁西,没有鸡架和老雪解决不了的问题。来访职工到小桌前一屁股坐下,一边长吁短叹,一边很夸张地拍打蚊子,我看到有人拍蚊子的力道足以拍死一只猫。但说来奇怪,几碗老雪喝下去,来访者说话的语调会渐渐软下来,不再和父亲谈论过往,而是讨论今天该如何赚钱。迟大胖子是厂招待所食堂班长,虚胖,患有糖尿病,在厂里属于动口不动手的管理岗,负责为厂中层以上干部做午餐。迟师傅本身是厨子,虽然没证,但手艺不赖,年年被评为厂里的先进,父亲几乎每年五一都要给他颁发鲜红的荣誉证书。迟师傅下岗后因身体原因没有再就业,在家闲得五脊六兽,他来找父亲倾诉苦恼,说自己在厂里干了半辈子,美好年华都掂在一把大勺上,现在大勺掂不动了,就卸磨杀驴,这事上哪儿说理去?父亲说现在都是机器磨面,磨和驴被淘汰在所难免。迟师傅说想不通,本来是人见人爱的卤水豆腐,没想到一眨眼变成了豆腐渣。父亲见他不怎么动口,就问:这鸡架不好吃?迟师傅说一般。父亲问怎么就一般?迟师傅道:盐放多了,如果我做,盐要适量,撒点孜然淋些麻油味道就提起来了。父亲说,对呀,你有一身好厨艺,为啥不自己做鸡架卖?迟师傅说,做生意需要本钱,我哪里弄去?父亲说,卖鸡架本钱小,我找人帮你在肉联厂进货,你在家里加工好,推着架子车走街串巷吆喝着卖就行了。迟师傅愣了半天,突然一拍大腿,是啊,这生意做得!父亲说,糖尿病有种治疗方式是走路,你卖鸡架一天走上两万步,血糖就走下去了。迟师傅很听话,回去马上着手改造厨房,将一台拉煤球的架子车安装上了玻璃罩,一切准备妥当后他来找父亲,说,做买卖总要有个名分,这鸡架生意取个啥名好呢?父亲想了想说,就叫鸡车子吧,听起来大气一些。迟师傅说,好,鸡车子这名有咱们铁西的味道。父亲请原厂宣传干事老鲍写了鸡车子三个行书大字,制成一面带流苏的红旗给了迟师傅,迟师傅很感动,双手接过旗子,就像当年五一表彰大会接过大红证书一样,表情严肃地说,请头儿放心,我会把这面旗子插遍沈阳所有的区。迟师傅没有食言,从沿街叫卖鸡车子开始,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连锁店一家接着一家开,现在,鸡车子的小红旗真的插遍了沈阳城内所有的区,他并不满足,据说要在苏家屯、法库、新民开连锁店。

稗子说,其实父亲将鸡架叫鸡车子与老鲍有关,老鲍下岗后来找父亲,说我们这些人算什么?难道真成了鸡肋?老鲍在厂里是工会直管的宣传干事,主要负责编写厂报和给新闻单位写报道,那些有车钳铆电焊技术的工人至少可以到乡镇企业谋一份工作,老鲍这耍笔杆子的本事乡镇企业用不上,机关又进不去,就业就难。父亲说,我们不是鸡肋,我们是鸡车子,皮肉没了,骨架还在。父亲劝老鲍投笔从商,去五爱市场租个摊位经营文化用品。老鲍想不开,说,我好歹也是个文人,怎么能去当小商贩呢?父亲说,此一时彼一时,先赚钱养家要紧,否则连老婆都留不住。父亲这句话戳在了要害处,老鲍妻子虽无固定工作,但经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小情调的散文,模样也清秀,有个小白菜的绰号,如果老鲍生活长期困顿,小白菜被猪拱的可能也不是没有。父亲见老鲍还在犹豫,就劝他说,鸡肋有没有滋味全在烹饪上,不同方式加工出来的鸡架味道不同,只要你做得好,像迟师傅那样下功夫,鸡肋也能变成美味。老鲍后来发展怎么样我不知道,但他老婆却越写越好,没听说他们发生婚变。不过,从老鲍老婆的散文里能读出他们生活不错,否则他老婆不会有闲情逸致写散文。

稗子的讲述听起来像说评书,我不想插话,任他讲下去。

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叫大曹的职工,那是一个经过真火九炼的人,因为在一次事故中遭铁水扑身,脸、脖子、前胸和大腿严重烧伤,去上海做植皮手术,但植皮只能解决外表,被高温焊死的汗腺无法恢复,人若没有汗腺,夏季便成了炼狱,体内汗液无法排出,会变成数不清的虫子在皮下乱爬、乱咬,致命的瘙痒足可令人疯掉。大曹被瘙痒折磨得生不如死,常常把痒处挠得血肉模糊。大曹每次来,小孩子都会吓得躲到国槐树后偷窥,那张脸着实狰狞吓人,在孩子眼里这应该是厉鬼的模样。父亲让大曹坐下,亲自给他摇扇子,大曹说要去上访,去省、进京,彻底解决瘙痒问题。父亲说瘙痒问题神仙也解决不了,找到联合国也白搭。父亲不停地宽慰大曹,请他坐下吃鸡架、喝老雪。两碗老雪下去,大曹就像一锅冒泡的沸水被抽了薪,很快平静下来。其实大曹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没法解决,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怨气。他知道父亲本身也下岗闲置,没有能力解决他的问题,吃鸡架喝老雪对他已是高看。大曹曾经去找过原来的厂长,原厂长调到政府机关任职,他进不去大门。门卫接通电话,对方说,我早就不是厂长了,你的困难我也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呀。过了几年,家用空调开始上市,父親想动员老工友们集资给大曹家里安个空调,还没有操作大曹就出车祸走了。大曹是被一辆排渣车撞倒轧过去的。厂区倒手几次后,最终落在一个开发商手里,开发商扒掉厂房要建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大曹对厂子有感情,早晚遛弯喜欢到厂区一带看几眼,尘土飞扬中出出进进的排渣车轧毁了马路,原本平坦的马路上有两道深深的车辙,大曹不小心滑进车辙栽倒,结果被重车碾轧过去。大曹死后施工方给了赔偿,曹家能买得起空调了,但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

稗子有些伤感,看来父亲们的境遇让他心存阴影。我说,这个大曹也真是,没事到暴土扬长的建筑工地干什么?如果不去工地就不会发生这场车祸。

我理解大曹,是对老厂子有一份旧情在,稗子说,不仅是大曹,厂里许多老职工都常回去转转,记忆这个东西有时会自动复习。厂区里有个高高的大烟囱,那是职工们记忆的制高点,据说建于伪满时期,高达八十三米,在铁西鹤立鸡群,烟囱爆破那天,上百名老职工去了,很多人眼含泪花观看了这伤心一刻。随着定向爆破的轰鸣声,这座孤零零的大烟囱轰然倒下,溅起一道黄尘,有人在黄尘中发现有鸟一样的东西飞起,具体是什么看不清,只见黄尘中有一只黑鸟腾空而起,升到了云端上,天名玄鸟,降而生商,这也许是吉兆。现在看来,这烟囱若是不抹去,留下做工业遗址标志比较好。

稗子想法虽好,但肯定不能变现,试想,高档小区里竖着一根大烟囱,谁还敢来买房?

稗子接着说,知父莫如子,其实我知道父亲并不喜欢吃鸡架,他最爱吃的是汆白肉,吃鸡架最多每次吃一只。那么为什么要吃呢?我觉得他要么把昔日的老厂子当成了鸡架,要么把那些昔日工友当成了鸡架,被他称为鸡车子的鸡架在他心头一定承载了许多说不清的东西。吃,是一种怀念,如同有些动物会吃掉自己死去的幼崽一样,我们看是狠心,而从另一种纬度看则是大爱。

稗子的话显然不是随便说,这个结论在心底应该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他父亲从开始吃鸡架到给鸡架正名,是找到了一种表达方式,要知道,没有什么比特色美食更具怀念意义,比如端午节的粽子,中秋节的月饼,除夕的饺子,很多值得怀念的东西只有吃下去,才会挂在心上。

稗子说,那个迟师傅卖鸡车子火了之后,曾经请昔日工友到他店里聚过一次,那次去了大概七八十人,迟师傅请我父亲主持,父亲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我知道父亲想念昔日的工友,想看看他们都生活得怎么样。到场的工友基本上度过了困难期,他们像一条条泥鳅在城市的旮旯胡同里找到了各自的栖息地,风光也好,卑微也罢,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活着。开席前,迟师傅讲了鸡车子店的来历,讲到了“头儿”对他的启发,还特意拿出那面三角形的小旗展示给大家看,小旗虽然褪色,黄色流苏多处残损,但旗面无褶皱,可见保管仔细。迟师傅开了场后,隆重推出了父亲:下面掌声有请我们的“头儿”讲话!父亲没有推托,他在掌声中站起身,看着昔日的职工,眼睛一下子就湿润起来,但父亲毕竟经过大世面,很快就稳住情绪,平息了一下呼吸说:刚才迟师傅管我叫头儿,我这个当头儿的惭愧呀,没能照顾好大家,大家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心知肚明。我们厂曾经辉煌过,我们也都有过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大伙都知道,有些植物靠串根繁衍,我们厂虽然黄了,可是我们当年支援大西北大西南的两个厂子却活着,而且活得挺好,这就是串根而生,他们活着,我们厂就没有绝根儿。我们虽然是下岗职工,但每个人都是老厂串出的根,在一些人眼里我们是什么?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架,可是迟师傅给鸡架正了名、争了光。他把没皮没肉的鸡架变成了有滋有味的鸡车子,将包袱变成了宝贝,这就是本事,这也就是价值。我想说的是,你、我、我们,铁西无数下岗职工对这座城市是有用的,经过了煎炒烹炸,我们变成了社会需要的营养!大伙看看,今天偌大的沈阳城能没有鸡车子吗?没有鸡车子的沈阳还是我们心中的大沈阳吗?父亲的话激起一片掌声,掌声中夹杂着哽咽。那天,当年的工友们喝了三百六十五瓶老雪,令服务员惊奇的是,餐桌上没剩一块鸡骨头,再硬的骨头也被大家嚼碎咽下了。

我和稗子聊到很晚,每人多喝了一瓶老雪,结果谁也没吃那碗皮带面。

第三次吃鸡车子去了迟师傅连锁店,这当然与稗子上次动情的介绍有关。我一直认为吃饭不仅仅是填饱肚子,能填充一下脑子才更重要。

我给稗子打电话,请他叫上九品和风信子,我答应过请客,说话要算数。

我不知道九品和风信子正在闹矛盾。

事先稗子没有更多介绍这两位,我只知道他俩是稗子好友,否则那天也不至于请他俩作陪。稗子在电话里有些迟疑,但还是答应叫上两位。到饭店后稗子说你要有思想准备,这俩人正闹呢。我问怎么回事,稗子说,他俩在跑恋爱马拉松,九品有点扛不住了,九品希望早点撞线扯证结婚,但风信子却是一个诗意到骨髓的人,希望就这么黏着跑下去,不在乎终点和结果。我说,你就够诗意了,难道还有比你更诗意的人?稗子说自己的浪漫已经成了人老珠黄的旧情人,九品和风信子才有年轻的诗与远方。

不得不说,稗子绝对是讲故事的高手,随着他的描绘,九品和风信子在我大脑的屏幕上变得高清起来。

九品是个能诗会画的男人,诗晦涩难懂,画意象吊诡,他画作量大,卖价不高,加上画中有配诗,让他在互联网上吸粉无数。九品一直没有成家,他并不是一个独身主义者,没结婚的理由是没遇到合适的人,他一直在等待一个懂他诗与画的异性,如果有参照的话,就是像瑶瑶老师那样的女人,可见九品和我一样也特别喜欢瑶瑶,虽然瑶瑶老师比他大二十岁。我理解九品这种柏拉图之恋,但我反对他这种参照,对瑶瑶老师这种冰清玉洁的女人是不该动凡心的。九品性格基本上可以用率真单纯来概述,他是瑶瑶的学生,我俩相识是瑶瑶介绍的,瑶瑶让他跟我学习一下诗歌的深刻,其实这是瑶瑶高看我,我有啥深刻的。九品和我交往后很快成为好友,九品心地有一种婴儿般的纯净。他曾经撂下公司业务跑到甘肃支教一年半,没有人要求他,那样做纯粹是一种志愿者情怀所致,据说是看了一部反映西部支教老师纪录片受到感动后作出的决定。三个学期支教生活结束,他出版了一本叫《盐碱花》的诗集,尽管没有销量,但那确实是一本含金量很高的诗集,感情真,意象新,有大西北的味道。风信子说她正是读了《盐碱花》才爱上了九品。九品支教时与一段青涩的感情擦肩而过,为此他情有所牵,写了七首情诗收在那本《盐碱花》里,爱情是诗的催化剂,那段朦朦胧胧的感情所凝结成的七首诗成为这部诗集一大亮色。

与九品有情无缘的那个姑娘叫九妮,九妮是乡邮政所邮递员,每天骑一辆绿色自行车在乡间送报纸和信件。让九品注意到九妮的是她悠扬的口哨,九妮有吹口哨的天赋,骑车来校园和离开校园时,总是吹着动听的口哨,有时吹《斯卡罗布集市》,有时吹《小路》和《孤独的牧羊人》,一个女孩子,当邮差已经很另类,还像男孩子一样喜欢吹口哨,这让九品不得不刮目相看。九品支教时常常在报刊上发表诗作,自然会有样刊样报和稿费寄来,这使他成了全乡邮件最多的人。有次一家著名杂志寄来样刊,九品打开后一直在咧着嘴笑,九妮好奇地问,九品老师笑啥呢?九品将杂志递给九妮,说,你看看,这是我发表的诗。九妮接过杂志惊奇地问:真是您写的?九品说,不是我写的人家怎么会给我寄样刊。九妮用崇拜的目光望着九品道,看不出来,您还真攒劲。攒劲是方言,表示厉害的意思。九妮这样夸,九品倒有些腼腆起来,红着脸说,一小般吧。九妮说,您能不能给女邮递员写一首诗,女邮递员这个职业真好,骑着车子行走在乡间田野,像梅花鹿一样自由自在,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九品问,写欢乐也要写苦恼,这样诗才能深刻,你告诉我女邮递员的苦恼是什么?九妮道,苦恼肯定有,就是容易把脸蛋晒黑。西部说话喜欢加个蛋字,九妮说到脸蛋,九品下意识地端详了一下她的脸,九妮脸不黑,有一种健康的枸杞红,这是一种甜红,或者叫透红,真实而自然。九品当即拍着胸脯说没问题,我一定给乡村女邮递员写一首《乡村女信使》。九妮高兴地说,九品老师你要是写了我请您吃酿皮子。结果九品有点轻诺,《乡村女信使》的创作一直没找到感觉,写了几次都不满意。他像欠了债,每次见到九妮未免心生忐忑,就不时送点小礼物来搪塞,九品的小礼物有精美的书签,有防晒霜,也有德芙巧克力,好在九妮没有追问诗的事,每次收到小礼物都会脸蛋放光,连声道谢。九品说九妮像某首情歌里唱的那个姑娘,容易让人在旷野里想入非非。尤其九妮骑着绿色自行车在开满油菜花的田中小路迎面而来,吹着《小路》风一般飘过,这情景像一幅画在九品脑海里挥之不去,九品甚至想,九妮要是一袭白裙在田野里迎风骑过会更动人,绿制服与田野太靠色。每次九妮来学校,九品都会和她站在树阴下聊上一会儿,学校办公室门前有一棵白杨树,树枝抱团往上蹿,树阴便很小,两人就靠得很近。九品讲沈阳的名胜古迹,讲努尔哈赤和皇太极,讲得最多的是鸡架,说九妮要是有机会去沈阳,一定请她吃鸡架,各种各样的鸡架都品尝到。

接触一多,九品怀疑自己是不是恋爱了,就打电话给瑶瑶,瑶瑶是诗人公认的精神导师,有疑惑找瑶瑶似乎已成定律。瑶瑶说,你已经站在恋爱的门槛上了,要记住,诗人只可在诗中缱绻,不能在现实中纠缠,你不要毁掉一个纯洁无瑕的好姑娘,播种相思之时,当思收获之用,始乱终弃万万要不得。瑶瑶一句话让九品如梦初醒,他不敢再给九妮送小礼物,自觉拉开了与九妮的距离。支教结束之前有一天九妮来到学校,说,九品老师您要走了,晚上我请您吃酿皮子吧,就去滩上拉面馆,六点钟,我在那里等您。滩上拉面馆是乡政府所在地唯一的饭店,条件简陋,但拉面地道,九品周末会去那里吃拉面。晚上,九品骑着自行车赶来,九妮点了两碗酿皮子,令九品惊奇的是桌上竟然有一盘烤鸡架。九品问这里怎么会有鸡架?九品摇摇手机,说是在网上搜的,让老板照葫芦画瓢加工了一盘,不知道对不对口味?那一刻九品想哭,在九妮之前还没有一个无亲无故的女性如此细心关照过自己。这顿饭两个人几乎全在聊鸡车子,分手时九妮说,这鸡架是山鸡架,老板说了,肉鸡饲料里有激素,山鸡才是纯绿色的。九品骑上自行车缓慢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清脆的口哨声,是他非常喜歡的《红河谷》,他停下来,单脚支地听完了这支曲子,想想瑶瑶的忠告,还是怀着一腔忧伤走了。

九品支教回来,与九妮有了审美距离,很快写出了《乡村女信使》,一组七首,先是发表在当地一本叫《芒种》的杂志上,后来收入《盐碱花》。他将诗集寄给九妮,九妮回信告诉他,她已经订婚,对象是乡中学语文老师,一个也喜欢写诗的小伙子。

与九品相对丰富的经历比,风信子的履历就简单得多。

风信子是个我行我素的女孩子,才情出众,追求者可以排成一路纵队。风信子看似什么都不在意,其实内心极度恐惧别人,信奉他人即地狱的名言,与谁都保持着距离。除了四人小圈子在一起她才隨意外,其他场合她都以高冷面孔示人。稗子说他、瑶瑶、九品和风信子是死党,是平行四边形,这一点毋庸置疑。稗子说风信子追求者中有机关的处长、上市公司副总、大学讲师和财大气粗的富二代,但她一概没有看中。风信子说,自己是一瓶八二年拉菲,只能给懂酒的人饮,而这个懂酒的人需要等。风信子经销进口高端红酒,生活有品位,吃饭喜欢去高档酒店,当然,吃鸡车子是个例外,因为名店没有这道菜。据说风信子曾经爱上一个法国人,某个左岸葡萄酒庄园老板的儿子,两人交往了半年,一起去过普罗旺斯,但薰衣草的芳香不是爱情的黏合剂,后来两人还是劳燕分飞。分手后风信子说,他人永远是个未知数,都说法国人浪漫,其实法国人实际起来比犹太人还会精打细算。我不知道她为何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但能看出她对跨国爱情的失望,法国人并不都是缪塞和拉马丁,哪个国度也不会缺小市民,赶巧风信子就遇上了一位。风信子追求西文风格,她认为自己的诗是写给未来的,当代读者读不读没关系,诗本来就是小众,越小众越先锋。九品赞成风信子这种诗歌观,诗人嘛,没有点离奇的观点还叫什么诗人?但稗子不敢苟同,稗子认为大众不懂诗的结论是荒谬的,大众是诗的土壤,离开土壤诗是不会有生命的。如果说瑶瑶欣赏的是风信子的卓尔不群,那么九品对风信子则是全方位的拥趸,九品认为风信子是当代为数不多的国宝级诗人,她的诗几乎首首都是精品。两个惺惺相惜的未婚青年关系好起来顺理成章。风信子从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她认为一个漂亮的女人和男人把关系搞暧昧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她坦言需要九品这样的异性朋友,九品的褒奖让她的成就感芝麻开花一样节节升高,她认为女人就应该生活在赞美里,哪怕明知这赞美是骗人的。风信子说当欺骗变得有了善意,谎言就不会面目可憎。她知道九品对她诗作的赞美很可能有言不由衷的成分,但她宁可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这些赞美给她带来了愉悦。两人的分歧出在对婚姻的理解上。九品希望在享受了青春的奔放后应该构建家庭,像模像样地过日子,九品还没有摆脱凡人的俗气,他的浪漫主义只是体现在外表,骨子里还是现实主义。而风信子则不同,风信子是一个既可为浪漫而生,又可为浪漫而死的女人,她惧怕别人,但从不惧怕死亡,为了某种极致的浪漫,她甚至可以去卧轨、去跳崖,她说一个诗人与其世俗地老死,不如像礼花那样来一次生命的绽放。九品觉得由爱情到婚姻是一种必然,风信子不这么看,她礼赞热恋,向往爱情,认为爱情是诗的源泉,但她抵制婚姻,认为要想让诗不死,就不要走进婚姻的围城,婚姻和诗是一对死敌。九品很为难,舍弃风信子,心有不甘,继续将恋爱马拉松跑下去,何处又是终点?

稗子把九品和风信子的情况交代一清。末了,他有些为难地说:对两人的未来我没有答案,你给预测一下吧。

我摇摇头:我没想好,我觉得九品当初要是把那个九妮娶回来,倒是不错的选择。

稗子竖起拇指:对头,我也这么想过,可惜,缘分这东西错过就是一生。

九品和风信子到了,两人是一同来的,风信子穿一件黑色风衣,戴一顶黑色棒球帽,大号麻布坤包也是黑的,像一个来自中东的姑娘。风信子这身打扮反衬出她皮肤的白皙,让脸、脖子凝脂般明亮。九品穿着松松垮垮,蓝色T恤的衣领竖着,胸前有个黄色商标十分夸张,好像是一个人在打马球。九品说您真会选地方,风信子到小店吃饭,只去夜沈阳和老四季,因为这是吃鸡车子老字号,要是换了一般的小店,打死她也不会进。稗子摆摆手:说啥呢?领导请客,哪有你俩挑的份儿。风信子从包里拿出一瓶红酒:这是一款新进的活灵魂,给大家助兴。稗子说,风信子带红酒赴宴是破天荒头一回。风信子说,这款酒名字好,活灵魂嘛。

大家坐定,点好的几样鸡车子也上来了,可惜没有红酒杯,风信子有些遗憾,说,美酒不仅美在酒,还美在器皿,红酒倒进直杯喝,就像一个绝代佳人穿了件羊皮袄入洞房,着实可惜。我差点被风信子的话笑喷,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了九妮,又一想,人家九妮也不会穿着羊皮袄出嫁呀。

席间大家很自然地谈论起诗来,谈论起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个属于文学的黄金时代,谈论起那些名噪一时的诗人,同时也抱怨为什么诗路越走越窄,圈子越来越小。稗子崇拜普希金和莱蒙托夫,说这两位伟大的诗人都是决斗而死,体现了诗人的风骨。九品喜欢以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月派诗人,认为新月派是中国现代文学上一轮当之无愧的明月。风信子则喜欢一批当代欧美诗人,说出一大堆我感到陌生的英文名字,稗子和九品提到的诗人我比较熟知,风信子说到的诗人和诗我只有听的份儿。好在稗子和九品对这些诗人有所了解,不时和风信子呼应一下。我觉得不能这么信马由缰漫谈下去,我想深挖的还是鸡车子。

我说,大家都喜爱吃鸡车子,我想问一个上次聚会没有深入讨论的问题,在诗人眼里鸡车子代表什么?或者说有什么象征意义?

首先回答的是稗子。

稗子说,鸡车子就好比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城市要想活着就必须健全,不仅要有脸面、有四肢,也要有腋下、有肚脐,这才是一个生命体。如果说青年大街、北陵公园、中街等等是城市光鲜的脸面,那么鸡车子就是城市的腋下或肚脐,是小人物的寄生所在。说实话,腋下和肚脐也许卫生差一点,看起来不那么体面,但它是城市活着的象征,是最有烟火气的地方,我觉得鸡车子无论往大了说还是往小了说,都像我们离不开的这座城市。说完,稗子向大家敬酒,自己干了杯中红酒。

稗子的说法上升到了文化层面,是他上次阐述的继续,我觉得稗子的思考很深刻,隐喻着谁才是这座城市主人的大问题。的确,一座活着的城市,有光鲜的脸面,也要有排泄的肛门,这也是国际大都市允许跳蚤市场存在的原因,很多城市的土著恰恰是那些处于底层的芸芸众生,将他们与繁华屏蔽开来是不道德的。

接下来回答的是九品,他几乎未加思索就说,鸡车子就是一首百读不厌的朦胧诗。

大家并不感到惊奇,诗人将美食比喻成诗本身没有什么新意。

九品加重了语气道:为什么说是朦胧诗呢?因为很难用一种思想或观念来表现鸡车子,鸡车子本身味道单一,但融入的东西一多,味道就变得丰富复杂,五味尽可有,凉热皆能食,就像一首朦胧诗,一百人会有一百种解读。要分清的是,鸡车子不是用典的格律诗,也不是取悦权贵的赞美诗,因为它不成型,上不了台面,不算主流文学、正统文学,所以我说它是一首用来排遣情思的朦胧诗。说完,九品也学稗子举杯敬大家,自己一饮而尽。

风信子抿着朱唇看了看红酒瓶,露出一丝惋惜说,好红酒不是老雪,不该这么喝。

九品没说错,比喻也贴切,活灵魂让他进入了亢奋状态。

一瓶活灵魂喝完了,大家开始喝老雪。红酒只是序曲,老雪才是正题,大家急着把红酒喝光目的是为了老雪。可惜糟蹋了风信子的心意,我相信风信子带来活灵魂不是让大家这般牛饮。

该轮到风信子回答了,她款款地举起酒杯,先是徐徐喝尽杯中红酒,然后轻轻放下酒杯道:要我说呀,鸡车子就像爱情。

这是一个新的诠释,大家都把目光投到风信子,听她如何解释。

风信子不紧不慢地说,鸡车子像爱情,而烹饪就是经营,不同的经营者能做出不同的滋味来。其实,爱情既简单又复杂,说简单,就是男人女人那么一点动物性的本能,所有的腆赠厚礼、花言巧语到最后就是为了占有。说复杂,爱情就像鸡车子一样经不起盘剥,也无赘肉可食,善待它,它是美味,轻贱它,它是边角余料,将鸡车子做成美味佳肴,等于将爱情经营得尽善尽美。我认为恋爱大師,一定是厨艺超群的先生,君子远庖厨的说法应该被质疑。话又说回来,鸡车子是爱情,那么鸡腿、鸡肉是什么?这个不用我说你们也看到了,有哪个女孩子在饭店里啃鸡腿?如果夜沈阳的鸡车子变成鸡腿鸡翅,我敢说一定不会这么火,因为失去了爱情的号召力。我本人对鸡车子百吃不厌,九品要是端一盘炸鸡腿上来,我只能选择视而不见甚至逃离。恐怕只有诗人才会把鸡车子比作爱情,我想,风信子的文学感觉还是蛮棒的,爱情确实如同鸡车子,需要用心烹饪才有味道。因为饭前稗子说了九品和风信子正在闹矛盾,我便想借着这个话题来劝劝他们。

我对风信子说,九品说鸡车子是朦胧诗,你说鸡车子是爱情,两者有相通之处,爱情是诗永恒的主题,许多优秀的朦胧诗都是爱情的表达,你们确实心有灵犀。接下来我以几首朦胧诗为例来佐证自己的观点。九品一直在点头,风信子只是倾听,沉静如水。

九品说,风信子是我创作不变的主题。

风信子却说,不对吧,那组《乡村女信使》好像不是写我。

九品问,怎么,你还记得那组诗?

风信子道,正因为这组诗让我对你产生了好感,我还记得诗里有这么一段:

你是绿野里吹来的风

带着笑靥、花香、光影

我愿是风中一粒微尘

依附在你的胸口

潜伏一辈子

倾听你律动的一生

听听,多棒的情诗!一碗酿皮子能发酵出这么优美的诗,我能不感动吗?风信子的表情很夸张。很显然,九品对风信子没有隐瞒,否则她不会知道酿皮子。

九品喝下去的活灵魂全部涌到了脸上,他摆了摆手道:那是特例嘛。

风信子却不依不饶:所有的爱情都是特例,都不可复制。停顿了一下她把话又拉了回来:当然,我不会去嫉妒一个乡村女邮递员,因为那是一个朴实的姑娘,不是诗人,与我不在一个纬度上。

九品说,我不是一个注意力随便转移的人,我追剧时哪怕不是很好看的片也会坚持看完,因为不看完,你无权评价一部剧的优劣。对爱情也是这样,我认准了风信子,一生都会矢志不渝。

我觉得九品这个比喻有问题,追剧不管什么烂片都要看完不能佐证追求风信子的正确,聪明的风信子肯定会挑理。果然,九品这话刚落,风信子就回怼上了:你的意思是只有把我追到手,才能评价我是好是坏吗?如果是这样,我怎么敢和你走红地毯,万一走过之后你给个差评怎么办?

九品急忙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说我是个专一的人。

我们三人都被九品逗笑了,谁都知道这是闲磨牙。

与瑶瑶老师见面不在鸡车子店,但话题还是没离开这道美食。

稗子曾告诉我说瑶瑶吃鸡车子只吃夜沈阳的,其他店再好也不吃。问原因,瑶瑶说吃过夜沈阳鸡车子,再吃其他舌头会起义。这件事稗子可以作证,夜沈阳开业头一天,稗子请了四个好友来试吃,即李天、瑶瑶、九品和风信子。那天,稗子情绪高涨,亲自下厨烹饪了各种以著名诗人命名的鸡车子,为了显露这一手,稗子悄悄到迟师傅店里学了几手,基本掌握了各种鸡车子烹调方法,虽说不那么专业,但有大厨指点,完成度并不差,稗子是个追求完美的人,做菜像写诗一样从来不敷衍。这顿饭让瑶瑶先入为主记住了夜沈阳的鸡车子。

一天,瑶瑶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想到我这里坐坐。我和瑶瑶从没见过面,对这个独身女士有点敬而远之,但我无法拒绝她的要求,且不说瑶瑶是稗子好友及诸多诗友文学之路上的提灯者,就是从工作职能讲,也不该拒绝一位著名诗人来访。

现实中的瑶瑶与想象中有很大差距,在见到瑶瑶之前我认为她应该是个睿智、目光犀利的知识女性,作为大学教授,瑶瑶写诗评诗只是业余为之,主业是古典文学,搞古典文学的人肯定不乏书卷气,而现实中的瑶瑶却是个小巧玲珑的女人,见到她我马上就想到了莫泊桑笔下的羊脂球,我在内心里批评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联想,但人的联想有时不由自主,像对上了号码的老虎机,各种想法会硬币一样哗哗哗吐出来。与风信子的咄咄逼人相比,瑶瑶一颦一笑都表现出丝丝柔媚,她的眼镜亮而大,钛金框,镜片后一双忧郁的大眼睛,齐耳短发顺畅而光滑。我请她到贵宾室落座,问她找我何事。这一问,瑶瑶脸庞瞬间布上薄云,轻轻叹了口气。我以为她遇到了什么难题,给她沏了杯六安瓜片,让她慢慢讲。

难以启齿,真的难以启齿,瑶瑶说,我想了很久才来找您,按理说有些问题应该自己化解,可是这件事我无法解锁,好像钥匙在别人手上,我觉得这件事对谁讲都不合适,思来想去只能对您讲,因为您是稗子的好朋友,又是领导,和您说权当思想汇报。瑶瑶两膝并拢,两手按在膝盖上,像小学生一样望着我。

我有点想不通,一个被稗子和九品称为精神导师的人,遇到了什么事还需要别人排解?毫无疑问,瑶瑶是这座城市文人公认的智者,是开导别人的人,瑶瑶的诗评对于诗人来说几乎可以起到盖棺定论的作用。就稗子、瑶瑶、九品和风信子四人小圈子来说,真正的灵魂是瑶瑶,从其他三人的评价看,依瑶瑶对诗的鉴赏力和深厚的古典文学底蕴,上央视《百家讲坛》绰绰有余。

什么样的锁能锁住一位大学教授呢?我故意让气氛轻松一点。

我是个被架起来的人,像一只鸭子被当成鹰架在树上。瑶瑶说,您听我这么说是不是很奇怪?其实,我最了解自己,很清楚自己读过多少书、出过几本专著,我也知道自己论文中那些似懂非懂的西方文理价值几何,被架高之后我内心充满了恐惧,我本来就有恐高症,知道一旦从高处坠落会发生什么。

学者讲什么、写什么是自己的自由,您大可不必担心。

可是我不是政客,政客可以大言不惭,我不行,我发过的言、写过的论文都储存在电脑硬盘上,已经进入大数据,想抹也抹不掉。

神不是自封的就好,没必要为别人的评说而纠结。我这样劝他。瑶瑶只是寥寥数语,我就明白了她要表达的意思,她觉得自己在当地文坛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不是好事,有点承受不起,所以说自己是被架起来的人。我倒是很欣赏瑶瑶这份难得的清醒,吹捧之下一般人会飘飘然,忘乎所以,到哪里都是一副舍我其谁的作派,但瑶瑶不是这样,瑶瑶自己不想欺骗自己。

我知道自己那些评论完全没有达到有些人所说的化境,化境是我等俗人敢企及的吗?我那些文章充其量有种女人的气息和细腻而已,说实话对于本地作者的诗我不忍心放手批评,赞美也有所节制,只能剖析文本,砂中淘金,这是许多文人喜欢我文章的原因所在,但我发现,我成了一个越来越大的五彩肥皂泡,在空中随风飘摇,肥皂泡破灭之时,就是徒留笑柄之日。

我说,许多诗人对您的崇拜似乎构不成所谓的五彩肥皂泡,他们钦佩您才视您为导师,要知道,能让诗人折腰的人不会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嘛,您应该为此感到幸运。

瑶瑶摇摇头:他们给我披上了皇帝的新装,其实我知道自己一丝不挂。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瑶瑶的比喻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反视之谓聪,内视之谓明,聪明人什么事都首先在自身上找原因。

瑶瑶接着说,我喜欢自由快乐的生活和工作,没想到会被附加那么多负担,就像夜沈阳的鸡车子,原本有皮肉、有羽毛,可以在草中捉虫,树上瞌睡,现在却成了一道被消费的所谓美食。

这又是一种对鸡车子的新阐释!这个比喻让我心里一阵悸动。在此之前,鸡车子被比作城市、比作职业、比作友谊、比作爱情,现在又增加了一种比作名人。我觉得瑶瑶的比喻别有新意,鸡车子是剥掉了皮肉外衣的骨架,名人如果剥掉了皮肉,是否都能有骨架呢?

平心而论,我的评论是有瑕疵的,违心的话、言不由衷的话、拐弯抹角的话,不能说没有,我自己写的诗也想象过于苍白,格局太小,纯粹的小家碧玉,但大家的解读就像烹饪鸡车子,加了太多自己喜欢的作料,让评论失去了本色,这对我是一种披着赞美外衣的玷污,是对我文学意志的强奸啊。

文静的瑶瑶用了强奸这样一个血淋淋的词,让我感受到了她的激动,是的,文章意见被曲解,成为虚高假胖的论据是件窝火的事,鸡车子如果有知,看到给它浑身涂上辣酱、撒上孜然、蘸上淀粉再来一番煎烤烹炸会作何感想?我说,你大可不必苛求自己,文章一經发表就属于读者了,见仁见智作者无法左右。

我被抬在轿子上,两脚不能着地,七情六欲都遭到了屏蔽,天天生活在虚荣和恭维里,大气都不能喘,这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摧残!说完,瑶瑶摘下眼镜掏出纸巾擦拭了一下眼角,一副小鸟依人的委屈状。

我理解瑶瑶,被架起来的感觉确实不舒服,容忍成为众矢之的不说,自己也没有了隐私,众目睽睽,偶尔一件小事就会被放大,放大到走形跑味,有个女演员曾说,做名人难,做名女人更难。瑶瑶作为知名评论家,关注什么作品,评论谁的作品,欣赏哪位诗人,推荐谁的诗作,甚至参加了哪个聚会,会上说了些什么都是公众话题,没有秘密可言,对于一个单身女性来说,私密空间遭受挤压,感到透不过气来在所难免。

那么,您希望我做点什么?

您做不了什么,瑶瑶目光有些躲闪,我来只想对您说说,不奢望您能改变什么。

我摇摇头道,不对,凭我的直觉您来一定有事,如果仅仅是聊天,您不会到我办公室来,去稗子的夜沈阳大家想聊多久就聊多久。

瑶瑶低下了头,沉默许久才说,我想求您一件事,可是有点难为情,就像我进门时说的那样,有点难以启齿,真的。

我能看出瑶瑶的羞涩,她想说的事一定与自己有关,便宽慰她:不要为难,如果相信我就说出来,我尽力就是。

我知道您和稗子是好朋友,稗子每次提到您都特别尊重,您刚才说了,让一个诗人折腰很不容易,说明他信任您,拿您当知己。稗子单身了好多年,他的生活我了如指掌,他读什么书、喜欢什么运动我都清楚,我是他每首诗的第一读者,我也欣赏他的为人为文,他把我当成精神导师,什么事都请教我,把我的建议当圣旨一样对待,你懂的,我们彼此几乎成了对方生活的一部分,对此我存有深深的困惑。

知己难求,困惑什么呢?

我们毕竟是男人和女人,边界不能模糊

这么说您爱上了稗子?爱上就说出来嘛,都是成年人,又都是单身,没有任何障碍呀。我觉得稗子如果和瑶瑶走到一起是好事,何至于困惑呢?

問题就在这里,瑶瑶说,稗子一直视我为精神导师,感情像圣母一样纯洁,如果出现了边界模糊情况会有什么结果?你看过进寺庙参拜的男人吧,他们一定是小心翼翼、心怀虔诚,没有哪一个敢对观世音菩萨有非分之想。我能看出来,稗子对我就是这样,哪怕子夜时分给我打电话,也不会有一句调情的话,发乎情、止乎礼在他身上表现得完美无缺。

这些想法您和稗子透露过吗?我问。

没有,瑶瑶说,不能说,一旦说出来肯定会把稗子吓个半死,他虽健硕,但内心却冰糖萝卜一般脆,经不起刺激。

要不要我替您说说?我还从没保过媒,算是首秀。

先不要说,瑶瑶道,条件还不成熟,我期待他亲自对我说的那一天,尽管我等了十几年,年龄等不起,但我还想等下去,缘分这种东西离不开一个等字。瑶瑶摘下眼镜用纸巾再次擦了擦眼角。

这一次,我算是见识了知识女性的矜持,这矜持像海葵,本来在水中已经张开,稍稍触碰一下马上就会缩成一团,心里波涛浪涌,表面淡定无事,这种教科书般的表现应该是智慧女性的专利吧。不过,我认为这种表现骗不了成熟男性,倒不是成熟男性有多狡猾,因为眼神会泄密,这也是为什么社交场合女性喜欢戴墨镜的原因,遮挡住眼神,就成了情感上的隐身人。

有些东西是等不来的,我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我也担心这一点,但我想,稗子和佩佩离异后一直没有再找说明什么?说明他心里有人,当然这个人是谁我拿不准。瑶瑶的话不再隐讳,直接说出了真实的想法。

我想稗子一直崇拜瑶瑶,这一点瑶瑶心里清楚,就鼓励她道:您在稗子心里是女神一样的存在,为什么还要说拿不准呢?

瑶瑶抿紧嘴唇扭头看了看窗台,窗台上两盆还魂草开满红色的花朵,艳而不娇。停顿了一会儿她说,诗人的心最难琢磨,有时大如米斗,有时小如针孔,他们的自尊像松茸一样柔嫩、脆弱。我说拿不准,是因为有两件事让我心生疑窦,我对您说说,您不要怪我八卦,我这个人属于浪漫头脑、古典情怀,对卿卿我我之事一般会视而不见,但这两件事让我怀疑自己对稗子是不是有足够的吸引力,或者说稗子是不是一直拿我当哥们儿而不是当女人。

您说说看,我或许能从男人的视角帮您作个分析。

好吧,瑶瑶说,去年三伏天,我们结伴去内蒙古大草原避暑,李天开的商务车,拉着稗子、九品、风信子和我。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吟诗唱歌,像出笼的鸟儿一样放松。我们的目的地是克旗大草原深处的一个湖泊。抵达后我们在草原上疯玩了半天,采野花、转敖包、在湖边摆拍,非常开心。晚餐吃手把肉,喝套马杆酒,就住在湖边一个蒙古包里。因为游客多、住宿紧张,我们只订到了一个蒙古包,也就是说五个人要在一顶蒙古包里过夜。稗子征求我和风信子意见,我还没有回答,风信子就抢着说,蒙古包者,古之穹庐也,穹庐之下,皆为家人,五人同卧穹庐之下有何不可?我也点头同意,其实我反对也没有用,因为根本没有多余的蒙古包。那一夜,草原无风,蒙古包内十分沉闷,也许是晚餐的手把羊肉和套马杆酒所致,每个人都汗涔涔的,在羊毛毯上辗转反侧。先是九品和风信子悄悄出去了,晚饭前风信子就对九品说湖边有个敖包,她想背靠敖包仰望星空坐上一夜。九品说这才是诗人的创意,我们总说诗与远方,这就是啊,我陪你去敖包数星星!他俩应该去数星星了,风信子还带上了防蚊油,看来准备彻夜不归。过了一会儿,李天也起身走了,走时小声对稗子说他要到外面抽烟,然后到车上开着空调睡,在蒙古包里感到肺叶都被羊油糊住了,透不过气来。稗子嘱咐他别忘了摇下一截车窗,防止尾气中毒。五个人走了三个,偌大的蒙古包里就剩下我和稗子。实际上蒙古包里没有那么热,羊毛毡隔热效果相当不错,但他们都走了,各有各的想法。我无法入睡,躺在那里胡思乱想,身上脱得只剩下薄薄的纱质睡衣。蒙古包里的味道有点奇怪,像古龙香水的味道,我记得自己在脖颈上喷了一点兰蔻香水,怎么会变味了呢?正纳闷儿,稗子翻了个身,我恍然大悟,难怪这么陌生,原来这是男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啊!说来也奇怪,五个人都在的时候你闻不到这种味道,走了三个后这味道便花粉一样从暗处飞来,沾到身上抖落不掉。我故意轻咳一声弄出点动静,希望和稗子说点什么,深夜里和一个有感觉的异性同处一室绝对是折磨,我像喝了蓝山咖啡一样格外精神,仿佛身上每个汗毛孔都在呼吸,我甚至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与我的情况相反,稗子却安静地入睡了,鼾声轻而匀,估计在家中他就是这样入睡吧。我注意到稗子是侧卧睡姿,双腿弯曲,一只手臂很自然地搭在胯上,这不是男性最佳睡姿,不知他为什么不选择放松的仰卧。确切地说这一晚我失眠了,我一向睡眠很好,这次失眠责任全在稗子身上。我是凌晨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一条毛巾被,稗子则不见了。我起身想去洗漱,稗子一脸灿烂掀开门帘进来,手里捧着一束叫不上名来的紫色野花。我微微点头示意,内心却如同熄火的马达热不起来,能起早采野花,昨晚怎么打不起精神?与心仪的女人同眠一个蒙古包,却将两人世界搞成公事公办,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对我没有欲望。

稗子真的睡着了?我很纳闷,稗子为什么不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遇有所表示。

应该不是装睡,因为睡姿长时间没有变,我想,他对我所谓的崇拜不过是对我学识上的敬重而已。

我心里替稗子暗暗叫好,都说春秋以后再无柳下惠,身边这不就有一个嘛。稗子也许没料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他很可能还在为自己的克制而沾沾自喜,其实,有情人之间恪守所谓君子之道乃迂腐至极,这种疏离伤害了瑶瑶的心。

另外一件是什么事?我忽然觉得瑶瑶说的事情很有意思,事情本身已经成为故事,而故事是挖掘人性的最好素材。

另一件事是我和稗子到南方参加一个颁奖会,稗子是获奖作者,我是颁奖嘉宾。四月的江南属于恋爱季,互不相识的男女都容易擦出火花来,更何况一对相互欣赏的男女好友,但稗子似乎没开窍,像个老书童一样一路照顾我。颁奖会结束后,我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俩去扬州走走吧,不是有诗曰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吗,我们索性去瘦西湖和春住一回。稗子特高兴,张罗购票、订宾馆。春天的扬州值得一游,芍药笑,垂柳摇,我们还看到了难得一见的琼花。在瘦西湖,我们欣赏了一场琵琶演奏。演员着古装,个个仕女风范,演奏的是乐府吴曲《春江花月夜》。琵琶真是一种奇妙的乐器,拨动心弦这个成语应该与琵琶有关,我觉得自己的心弦确实被拨动了,体会到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震颤。一般来说旅游场所演奏乐曲很难保持安静,因为游客老幼皆有,文化素养不尽相同,但演奏这支琵琶曲时,场内却十分寂静,唯有金属质感的琵琶声在跳跃。我被琵琶曲深深感染了,想起了多年前在中秋诗会上朗诵古诗的情景,眼中不觉绽满泪花,泪花中二十四桥美轮美奂,浓阴镶嵌的瘦西湖变得朦胧如梦。我轻轻倚在稗子肩膀上,听着稗子怦怦的心跳,我想他一定也被音乐打动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陌生人尚且如此,何况知心好友。演奏结束,观众纷纷离席,我却不想动,我知道一旦起身就不会和稗子这样相依。稗子说演出结束了,我们走吧。我这才睁开眼睛,说刚才睡着了,也许太累了。晚上,在瘦西湖旁一家宾馆我们住了一晚,晚餐我们在餐厅喝了不少黄酒,稗子有了醉意,饭间他一直在夸我,从我的作品到我的人品,稗子能用的溢美之词都用了,当然我心里也美滋滋的,受人夸赞是一件能提酒兴的事,我也多喝了几杯,几乎达到我饮酒极限。很晚了,我们各自回到房间,我想洗个澡,却没有热水,便给稗子打电话,稗子来了,却带着前台服务员,那一刻我觉得稗子对我有所提防,有什么可提防的呢?这两件事之后我抱定一条,绝不再主动表示什么。

我摇了摇头说,稗子有点像十八里相送路上的梁山伯,被莫名其妙的东西给魇住心窍,其实窗户纸一捅就破,但你们谁也不主动,这在东北叫相住了。

不是不想捅破,担心一旦捅破出现不想看到的结果,收不了场。瑶瑶有些无奈地说,这就是保持矜持的原因。

我想为你俩做点什么。我说。

我来见您不是这一个意思,瑶瑶说,这些话需要找个听众,很不幸选中了您,说完我会轻松一点,不过我也承认,在这两件事上稗子没有错,如果他当时动手动脚说不定我会反感,女人是个矛盾体,明明心里渴望拥有,却又双手往外推,从女人的逻辑看,稗子怎么做都是错的。

那么,您对未来是否有个基本判断?

瑶瑶双手按住膝盖,神情有些暗淡地说:打个比方吧,我们的关系就像铁板鸡车子,双面烤压的那种,夜沈阳里就有,我个人的感受是这种鸡车子看上去色香味俱佳,但真正吃起来却有些柴,未必可口。

上帝!我几乎要叫出来,怎么又给鸡车子戴上一顶帽子。以瑶瑶的身份应该不缺少想象力,难道就没有别的意象可比吗?

鸡车子这道小吃被人赋予这么多含义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辽菜自成体系,可以被赋能的菜品有许多,比如酥白肉、熘肝尖、滑熘里脊等等,为什么偏偏是鸡车子?我觉得鸡车子已经不仅是道菜,具体是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有必要下点功夫研究一下,尤其要看看市民们会怎么说,因为我听到的都是文人所言,文人有牵强附会的通病,隔路视角得出隔路结论在所难免。这一次我没找稗子,决定自己去找家鸡架店坐坐。我选择了位于五里河的马家鸡架,名副其实的清真老字号。马家鸡架属于一个中等规模饭店,生意火爆,因为没有预订,只能在门前排队等候,好在来这里吃鸡车子的人不恋战,大都是三下五去二,速战速决,翻台极快。

排在我前面的是祖孙三人,一对老夫妇领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老同志看上去挺严肃,坐姿端正,在看一本南怀瑾的书,书已飞边,看来没少翻阅。老妇人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牵着孙子在教英文单词,fish 、chicken,我英文不好,但知道老人家是在说鱼和鸡。老妇人应该是退休教师,发音相当标准。我问老同志:您老专门来吃鸡架的?老同志抬起头朝孙子努努嘴:孙子闹着要吃,不来不行啊。我不失时机地跟进问道:鸡架有啥好吃的,还要排队等?老同志睁大了眼睛道:当然好吃,鸡的精华都在鸡架上。我有点不解,从来没听说过鸡的精华在鸡架上,看来这里有学问。我问:鸡的精华怎么会在鸡架上呢?老同志合上书,正襟面朝着我说:怎么给你解释呢?比方说吧,你盖一栋房子,最吃劲的是什么?肯定是承重墙,也就是框架,鸡架就是鸡的框架嘛。我说鸡架几乎被剔光了肉,不过是些鸡骨而已。老同志道:不能这么看问题,骆驼大不大?会吃的专吃驼峰;罕达犴大不大?会吃的专吃鼻子;鲨鱼大不大?会吃的专吃鱼翅。吃有吃的学问,好东西不在肉多肉少,重在有滋味。我觉得老同志说话有板有眼,颇有领导范儿,就问他退休前是不是领导干部?老同志带着标准型的微笑说,我就是个处长,退前改成了巡视员,其实处级也好,厅级也罢,退了就一闲人,在家养生修道看孙子。老同志说他和老伴常带孙子来这家店,奶奶给孙子定了个奖励政策,每背会一百个英文单词就来吃一回鸡架,结果孙子吃上瘾了。我问他一次吃多少?两只够不够?他摇摇头说自己只吃抻面和香菜根。我说,您刚才还说鸡架好吃,为啥来了却又不吃呢?老同志用异样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像是嘲笑我少见多怪,他说,有些事说归说、吃归吃,电视上那些做药广告的明星自己真的吃了?没有,那是宣传,当真就是傻子。我被老同志的话逗笑了,道:您老的宣传直接影响了您的孙子,所以孩子闹着来吃。老同志点点头说,其实,我对鸡架的了解都是从别人那里得来的,既然大家都说好吃,我再说三道四岂不成了令人讨厌的另类?啥事都要学会随帮唱影,在家里老伴烧菜明明淡了我也夸几句,为的是让老伴儿舒服嘛。

一旁的老妇人插话道,吃盐太多容易三高,老年人饮食少盐多醋没坏处。

服务员出来喊号,老夫妇带着孙子高高兴兴进去了,我听到老奶奶在门口教孙子的最后一个英语单词是:吹根拉客。我知道这个单词是鸡架。

很快轮到了我,我点了煎、炸、烀、烧四样鸡车子,两瓶老雪,慢慢开始享用。我倒满一杯老雪四顾周遭,一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大厅里单人食客大都是一只鸡架、一碟香菜根、一碗拉面,像我一个人点四种鸡架显然有炫富嫌疑。邻桌一个中年妇女瞅我的目光不是很善意,冷不丁会剜我一下。我想搭话,又怕碰钉子,只好低头独自喝酒吃菜。马家的鸡架确实味道上乘,尤其凉拌这道,因为淋了麻油配了圆葱,与新疆麻辣鸡有一比,麻辣鸡因为肉多容易饱腹,凉拌鸡架就不同了,吃上一个钟头也吃不下多少肉,却滋味十足,我认为夏季里吃凉拌鸡架配老雪称得上是一绝。吃了一会儿,我把四盘折箩成两盘,这样餐桌上就低调多了。我又加了一盘香菜根,放慢了进食速度。万幸的是那个用目光剜我的中年女人吃完走了,我神经放松了不少。有些人很奇怪,你与她素昧平生,她却会无缘无故敌视你,这种因嫉妒而生的仇恨像凭空而降的乌鸦屎,令人无语又无奈。

一胖一瘦两位中年人被服務员领到邻桌坐下,他们都自带大号塑料水杯,穿灰色工作装,衣服上有红色某空调品牌图案。我扭头搭话问空调价位,对方很友好,体胖的那位介绍了他们空调的优点,尤其说了省电的好处。偏瘦的师傅说,别小瞧省电这一条,家用空调一星期就能省出一只炖鸡架来,两星期等于白来吃顿饭。我觉得这是一句绝佳促销广告词,便夸赞了他一番。我问:街面饭店那么多,两位怎么选择了吃鸡架?瘦师傅说,鸡架在沈阳又叫鸡车子,吃鸡车子不掉价,你看墙上照片,那么多大明星都来吃过。胖师傅抬起扎在面碗里的头说,关键是便宜,十块八块就解决了午餐问题,这店信誉好,多少年了鸡车子一分没涨。两位师傅没点老雪,每人一只炖鸡架一碗拉面,面里红彤彤浇了不少辣椒油,头对头吃得大汗淋漓。我不再打扰他们,没喝老雪说明他们下午要干活,安装空调属于高空作业,不能沾酒。

两位工人走后,邻桌换了两男两女四个年轻人,看样子是在校大学生。他们点了四只烤鸡架,四碗宽带拉面,然后坐下每人捧着手机刷屏。烤鸡架和拉面上来后,他们边吃便看手机,彼此也不说话,我没有机会搭讪,因为专心打游戏或刷抖音快手的人讨厌被打扰。四人吃完,一个小伙子起身去结账路过我身边,我问:我看你们点了四份烤鸡架,烤的是不是格外好吃?小伙子说,你点的这几样太传统,烤鸡架和肯德基炸鸡翅是孪生姊妹,不信你尝尝。说完,四人起身走了。

已经陪走了邻桌两拨客人,我不能再占着餐位影响人家生意,便起身准备离开。我注意看了看大厅里的餐桌,食客们点的都是鸡车子、香菜根、拉面和老雪,也就是说来这里吃饭的标准大体一样,你是快递小哥也好,富翁大款也罢,在此皆为无差别吃饭,没有衣分三色、食分五等那档子事。我忽然明白,鸡车子是一个能淡化身份的小吃。其实,少有人愿意维持奢华,奢华很累很辛苦,大家都卸下披挂,像在公众食堂里一样心无旁骛吃一顿鸡车子多开心!

走出马家鸡架店,街面不宽,我走到对面想观察一下饭时高峰过后生意会怎样。我停留了大约二十分钟,饭店出出进进的人始终不断,我想,能把鸡架做成人人叫好的品牌,体现的是真功夫,做到了化腐朽为神奇。

去过马家鸡架后,我给稗子打电话想说说瑶瑤的事,瑶瑶找我无非是让我说合一下,否则那么矜持的她不会头一次见面就掏心窝子。

我找了一家咖啡厅,选了隐蔽点的卡座,没有鸡车子,没有老雪,两杯蓝山咖啡、一壶碧螺春、一个什锦果盘,准备和稗子做一次促膝长谈。

稗子按时来了,进门就说有什么事到夜沈阳谈多好,咖啡店是谈情说爱的地方。我说找你来就是谈情说爱。稗子愣了一下,坐下后问是不是商量九品和风信子的事?我摇摇头,说今天就谈你。稗子笑着说,我有啥好谈的。我说,你坦白交代,与佩佩分手这么多年一直不找到底是咋回事?稗子哦了一声,这个呀,我喜欢一个人生活,逍遥自在。我问他有没有过中意的女人?稗子想了想说,有,但只是单相思。我说,这个人我认识吗?稗子摇摇头说,你听说过但没见过。稗子不知道瑶瑶找过我,我已经猜出他说的就是瑶瑶,我没有捅破这一层,就问他,为什么是单相思呢?难道对方不爱你?你表达过吗?稗子摆摆手道,不行,有的感情需要保持距离,距离就是诗意,比如我们都向往远方,当你果真抵达了远方,会觉得不过如此,远方应该是不可触摸的憧憬,是神性的存在。

稗子的回答堵住了我想要出口的话。接下来我们的聊天跑题了,谈起了这座城市的历史以及历史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从咖啡馆出来,我让稗子开车回去了,自己想在街上走走。街上行人不多,车辆却拥堵严重,穿着黄夹克的外卖小哥骑着电动摩托在汽车中穿行,让街上的车流夹杂着些落叶般的色彩。我看到了街对面一家鸡车子店,店内坐满了食客。我停下脚步,想起在老四季店门前看到的一副楹联:冬暖夏凉兰香面,春华秋实神州汤。我知道神州汤就是鸡架汤。

路上我想,鸡车子到底应该是什么呢?想来想去,我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比方。生活本来很简单,是谁让它变得复杂起来?既然如此,还是回归它本身的名字更干净,鸡车子,就是鸡架。

作者简介

老藤,本名滕贞甫,山东即墨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主席。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在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出版长篇小说《刀兵过》《北地》等9部,小说集《熬鹰》等8 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3 部。曾获东北文学奖、辽宁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北京文学》奖、《湘江文艺》双年奖、百花文学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等。作品以六种文字在国外出版。长篇小说《战国红》荣获第十五届全国“五个一工程”奖。

责任编辑 丁莉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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