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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部往事

2022-06-07王德领

北京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张洁编辑部出版社

王德领

1999年7月,我从人大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来到北京出版社下属的十月文艺出版社工作。编辑部不大,只有十来人,但是很温馨。我先从见习编辑开始,看自然来稿,接待来访的投稿作者,处理读者来信。

处理自然来稿的分寸,需要拿捏好。编辑部规定打印稿不退,手写稿是要退的。有一次,我给一部长篇小说手写稿退稿,稿件名称忘记了。我写了一个退稿意见,洋洋洒洒上千字,一条条详细指出了哪些地方写得不足,盖上编辑部的章寄走了。没想到,两个月之后,作者又寄回了稿件,逐条按照我提的意见修改了,问这样是否就能出版了。我看了哭笑不得,文稿质量并没有显著提升,肯定出不了。老编辑告诉我,回信时指出不足切忌太具体,就说不适合在我社出版,请另投他处,这样对方就死心了。我就按照这一招儿处理自然来稿,果然没再遇到过修改后又寄回的。

邮寄来的稿件处理起来还好,现场来投稿的就比较难处理。作者往往会坐在编辑部里等着,让编辑现场看,然后给提意见,这样“难缠”的作者不好对付。搞文学的人超级敏感,特别是文学青年,编辑一句不经意说出的话,有可能就会在人家心里掀起滔天巨浪。在你反复表达了在这里出版不了时,如果对方还不走,我们一般就会推荐他去别的出版社。但是这一招有时也不灵,好几次我遇到对方说:“我刚去过人民文学出版社,那里的编辑说让我到这里来。”

做编辑久了,接触的名作家多了,渐渐对作家这个职业有了一些看法。一些作家在作品里很神圣,但在现实中,往往令人失望。有一次,一位作家到编辑部来拿样书,见到我就掏出了两张地铁票,让我报销。按照财务制度,这是报不了的,但是拒绝他又不好,因为他下一本书又签给我们了。我只好自掏腰包给他报销了。还有一次,我和编辑部同事一起拎着一堆样书给一位名作家送去。一路坐公交车奔波20多里地到了她家里,聊了一会儿天,临走时对她说:“请您清点一下,看数量对不对。”她笑了一下:“你们送来的,我放心,错不了,不用拆包了。”结果,我们还没回到出版社,电话就打过来了,说是少了10本,请再给补上。这真是邪门了,我们明明走之前数了两三遍的,错不了。无奈,我又专程跑了一趟,补上了10本书。

有的作家还是很可敬的。现在早就不是“好酒不怕巷子深”的时代了,作品往往被过度包装,每本书都有腰封,名家写的推荐语满是溢美之词,仿佛本本都是名著。作家本人也会赤膊上阵,在各种场合吆喝,访谈、研讨会、书评,网络、报纸、电视等轮番轰炸,现在又有了自媒体,抖音、快手直播,一番炒作下来,赚的是图书销量以及知名度。但有的作家拒绝这样做,张洁就是。2002年她的三卷本长篇小说《无字》出版时,编辑部主任隋丽君老师是责任编辑。记得书出版后隋老师有点着急,《无字》是张洁创作生涯中里程碑式的作品,如此沉甸甸的力作,不做一些宣传营销怎么行呢?但是张洁不愿意公开露面推销自己的作品,不接受媒体采访,也不愿开研讨会。隋老师想了一个办法,对张洁说可以去一趟北大中文系,给大学生聊聊文学。张洁勉强同意了,但提出来只和学生见面。隋老师带领我们陪着张洁到了北大。这场小型见面会很低调,没有媒体参加。在我的印象里,张洁在北大讲台上讲了《无字》的写作,强调人与人之间是很难沟通的,她从不会为了什么目的去取悦别人。当时觉得张洁的演讲有点怪怪的,她的低调,她的特立独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在一些优秀作家那里,超强的个性与惊世骇俗的行为方式是常态。《无字》出版后,张洁家所在的楼里,一些人悄悄买了《无字》来看,因為他们对张洁的情感经历很好奇,《无字》里的人物、情节是以她的经历为原型的,通过阅读可以了解她的个人世界。《无字》确实很个人化,融进了她对历史与现实的深刻思考。如果说张洁的《沉重的翅膀》写了80年代中国社会外部的改革世界,《无字》则是写了个人与家族在历史中的沉沉浮浮,一个是外在视角,一个是内在视角,内在与外在,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张洁。果然,《无字》之后,张洁再没有大作品产生了。张洁是一个真诚的写作者,唯有真诚,才赢得文坛敬重。她感应着时代进行写作,而不是被时代裹挟着甚至命令着进行写作,否则,她宁愿搁笔。

做编辑还是一种文化的坚守,是一种良知与责任。《十月》杂志在1979年发表过引起轩然大波的白桦、彭宁的《苦恋》,发表过许多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的重量级名家名作,1993年发表了引发广泛争议的贾平凹的《废都》,这些都看出编辑的不凡勇气。《十月》老主编苏予、谢大均等人敢于担当的风骨,至今还影响着后来的编辑。我刚到出版社工作时,丁宁老师责编的韦君宜的《思痛录》已经出版。这本回忆录是韦君宜在病榻上写成的,出版时尽管做了不少删节,还是在读书界引起了非常强烈的反响。顺着这条线索,组成了一套“百年人生”丛书。“百年人生”丛书的作者,大都是一些饱经沧桑、受到政治运动冲击的知识分子,如周一良、何济翔、杨宪益、杜高等等。隋老师带我一起编辑了老作家徐光耀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徐光耀是个老八路,写过广受赞誉的抗日小说《小兵张嘎》。在我的编辑生涯中,隋老师对我的影响最大。她对稿件字斟句酌、精益求精的敬业态度,悉心为作家藏拙的编辑情怀、慧眼识珠的审美判断力,以及对历史与现实的敏锐洞察,使我感到做编辑是一种文化的担当,是持灯的使者。《昨夜西风凋碧树》出版后获得了鲁迅文学奖。莫言等人写信给徐光耀,盛赞他在《昨夜西风凋碧树》中表现出的风骨与勇气,是“真八路的干活!”

老编辑母国政1939年出生,北京人,知名小说家,1979年他的《我们家的炊事员》荣获第一届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013年病逝。母老师人生经历丰富,特别有文人的风骨与担当。2000年,他策划了一套“思忆文丛”,“胡风”“反右”“文革”各一本。我编的一本《没有情节的故事》是记录“反右”运动的,内容是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撰写的自述。主编把100多万字的稿子堆到我这里,让我从里面选出20万字。我一看稿子就震惊了,以前对“反右”运动一无所知。读了这些当事者的回忆文章,才认识到这场运动对中国知识分子到底意味着什么。书出版后,一些作者就主动来到出版社找我,表达谢意。记得有一天戴煌来了,一个高高的瘦老头,背有点驼,当时已经70多岁,但是精神出奇地好,眼睛特有神,特别是和我握手时,那么遒劲有力,攥得我的手生疼。我颇为惊讶,这确实是一个有着铮铮铁骨的汉子,个性里有一种永不妥协的东西。握手后,他后退一步,无比庄重地向我鞠了一躬,我赶忙向前扶住他,鼻子一酸,热泪止不住涌了上来。

《十月》杂志和十月文艺出版社在80年代原来是一个部门,后来分开了。由于办公地点挨着,历史渊源近,两个部门来往比较多。新世纪初,互联网还不发达,文学的商品化还没有今天那么迅猛,出版社的节奏相对缓慢,大家还可以谈一谈情怀。做文学出版的,基本上都有情怀,算得上半个作家吧。当然,北京出版社汇聚了好多作家,老一辈的作家有刘心武、郑万隆、母国政、田增翔等。我到出版社时,郑万隆已退休,母国政临近退休,和我一个编辑部。后来作家周晓枫、宁肯也调到了十月杂志社,一同聊天的人更多了。中午人比较齐,吃过午饭,两个部门的人串着聊天,聊生活,聊社会,聊文学,尤其是聊起文坛内幕,作家的怪癖来,嗨了去了。都带有一定的文人气,说话激情燃烧,淋漓尽致,畅快无比。后来我调到了高校,顿时感到了无趣和无聊,估计是高校太缺乏文学的激情吧,没有激情的生活是乏味的。而在编辑部是感受不到枯燥的,天天和一些有趣的灵魂打交道,虽然收入不高,比较清贫,但是很快活。

那时中午最大的娱乐是打牌。牌场设在《十月》编辑部。看了一上午校样,午休时间打打牌放松一下。当然只是纯玩,从没有赌过钱。大家最常玩的是升级,四个人,两副扑克牌,两两一组,以得分论输赢。我开始只是观战,搬一个凳子,在一边,看他们打。有时候缺人手,我就被拉进去了。有道是观棋不语真君子,看打牌也一样。忌讳的是看了这人的牌,再瞧瞧其他人的。因为你知道别人的底细,又往往禁不住手痒,指挥一下别人出牌,这时对家就不干了,冷不防甩过来一句重话,你就会比较尴尬。因为打牌的输赢,大家还是很看重的。编辑们打牌虽说是找乐,但是真进入角色还是很较真的,如同看校样一样,马虎不得。在牌场上,就不分总编、主编了,一律平等。《十月》的名编辑顾建平北大毕业,才华横溢,打起牌来十分投入,喜欢后发制人,往往在一圈牌快结束时祭出大杀招,打得对方人仰马翻,乖乖认输,但是也有例外,铤而走险的后果不好预料,有时也会一败涂地。他出牌时神情特别专注,一手攥牌,一手高高扬起,把要出的牌啪的一声甩在桌上,那动作像他本人一样帅。和他一起做搭档打牌比较紧张,要作好心理准备,因为他会认为你能够猜透他的心思,明了他的战略战术。这一点确实比较难,因为你并不知道他手里的牌到底是好还是坏。建平兄打牌的投入度,尤其是打到兴起时突然站起身来往下甩牌,那阵势好像要把身家性命全部投进去似的。

印象更深的还有一位打牌的老编辑田增翔。田老师因病已经作古多年,每每想起总是浮现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的可掬笑容。他年轻时是作家,出版过长篇小说。平时喜欢鉴赏、收藏玉石,眼光独到,尤其是对古玉更为专业,是京城玉石收藏界的一位大咖。常常见他下班后开着捷达车去赌石,据说从未失过手。他牌瘾很大,往往是第一个坐在牌桌旁等我们。有时碰到午休时赶稿子,田老师就亲自过来叫,“校样永远看不完,快来,先打牌。”他家住在离办公室不远的家属楼,为了打牌,中午下班宁愿从楼下的小饭馆买几个包子凑合,也不回家吃饭。吃完包子,他就催大家过来打牌。有趣的是,这样的一位作家、编辑家兼玉石专家,打牌却是外行。尽管他几乎是天天中午玩牌,牌艺确实一点儿也不长进。经常看到他出错牌,把一手好牌打烂。《十月》打牌的规矩是,只要出牌了,就不能拿回去,悔牌是不行的。有意思的是,每次出错牌,他就伸手在自己臉上“啪”扇一巴掌,一边打,一边自责:“我让你出错牌!”这个习惯动作一直伴随着他,他始终没有悔改的意思,有时一中午,他就会打自己好几次,脸都有些被自己打红了。打牌需要记牌,记住别人都出了些什么牌,揣摩对手那里牌的好坏。而田老师的率真和随性,豁达与不拘小节,注定不是一个打牌的好手。但他不计输赢,一心和年轻人玩牌,这样的心态,很可爱,也很可敬。打牌是很吵的,宁肯从不参与,他惜时如金,在我们旁边,躺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盖在脸上,呼呼大睡。

有时候,一些作家也专程赶在午休时间到出版社打牌。记得在长篇小说《水乳大地》出版前后,范稳经常中午过来打牌。此时的打牌,就是一种联系作者的方式了。

可见,那个时候的编辑部,还是张弛有度的。如此温馨而愉快的场景,在数字时代纸媒出版日益艰难的今天,那份气定神闲的从容很难再有了。随着田老师的退休,一些编辑的离开,出版社生存压力的增大,《十月》的牌场,也就散了。

副刊的文字是光,烛照我的世界,明亮了青春里有过的昏沉天空。转身回眸,我用文字的光拥抱我的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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