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划过我青春的克莱因蓝
2022-06-07阅川
阅川
1
如同一年前的情景——
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正在把洋葱切成细丝,他就映在明晃晃的刀尖上。他的表情从容冷静,看不出曾经为生活燃烧过。
这不是我们的故事,我和他是不会有故事的。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但他在我的脑海里种下了勃艮第浪花,当克莱因海风吹过,我就想起了他走在南街时,撑起的那把彩色伞。
那是一把我从未见过的伞,但我知道它原本的底色是纯白的,而现在上面附着五颜六色的油彩,蓝色最多,他举着伞,像举着一条混浊的河流。我以为他是一个画家,伞的油彩是他随心所欲的灵感迸发,但他在橙光理发店门前停下,把伞立在玻璃门前,旋转彩灯映照在伞的油彩上,那把伞纹丝不动,像黑夜的面具,我向面具走去,渴望找到些什么,我深信,那面具底下躲著不为人知的灵魂。
我深信不疑,我是所有人的陌生人,除了他。每天晚上,我站在对街,望着橙光理发店招牌底下的玻璃门,我在等待那把伞,等待那副面具的降临。我知道他早就注意到我了,整整一周,我撑着一把牛奶色的伞,是他那把伞没有染色的前身,我是撑给他看的,他不会不明白,我固执地这样想。
我走进橙光理发店,三个理发小哥向我投来看傻瓜的眼神,他从前台站起:“姑娘,我来给你剪。”
“剪个短发吧。”
“你喜欢我的那把伞?”
“喜欢啊。”
“那你等会儿带走吧,送你了。”
“作为交换,我的伞也送你。”
“不用,它会变得面目全非的。”
“很好看啊,克莱因蓝。”
“蓝色是看得见的黑。”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微微卷曲的短发,衬得脸很圆。戴一副黑色的圆框眼镜,皮肤白皙,表情从容冷静。我才明白,他是不想认识我,才无法认识我。
2
橙光理发店里放着柯南·格雷的《Heather》,歌词大意是:“看着她就在那儿,紧握着你的手。把你的臂弯放在她的肩上,现在我倒是觉得发冷了。但我又怎能讨厌她呢?她就像一个天使。但当她走过身旁,我又好希望她从未存在过。”那次交谈后,我便不去等他了。一个月后,我去橙光理发店,只剩下那三个理发小哥,其中一人笑着说:“林宇不干了,两周前去了云南。他说,如果你来找他的话,就把这个交给你。”
纸条上是一串手机号。
“我说,你看上他哪了,他这个人没几个朋友,神神秘秘的,外地人,在每个城市生活一段时间就会离开。”
看来没人了解他,除了他的那把伞。而他的伞正躺在我的书桌上,像一个萎缩的灵魂,一把无法撑开的伞注定是不完整的,那撑开了不也是任人观赏吗?我问奶奶:“为什么一个人会喜欢四处流浪呢?在这样一个人人渴望工作稳定,有房、有车的社会……”
奶奶的表情哀而静:“人要做让自己不后悔的事是需要勇气的。我72岁了,可我还想收到一束玫瑰花,想穿着帆布鞋踢起路上的花瓣,想和朋友在路上高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想经过橘树、路过浪花。我是后悔,想做却没有做的事很多,可我没有勇气,你们经常问我要什么,我不敢对你们说,一个七十岁的老太太最想要的,是一朵玫瑰花……”话没说完,奶奶就打起了呼噜,她带着黑色的毛线帽,嘴巴张得大大的,像一条吐泡泡的鱼。
我换了把黑色的小刀,洋葱切了一半,我的泪水流成小河。我打开手机,买了张到云南的票。这一年,我没有联系过他,那张纸条也被我弄丢了。
我在犹豫,要不要带上那把伞。我打开柜门,一把牛奶色的伞躺在里面,一如我无限平静的年华。
3
原来我做了一个梦,我是在梦里去的橙光理发店,在梦里遇见了林宇。2000年,我18岁,住在香港喜帖街拥挤的握手楼中。一个午后,我趴在窗台上,伸出手想要够到一排破了一半的霓虹灯。他走过石板路,故意重咳一声,我不耐烦地看向他,一身水洗牛仔蓝,卡其色的渔夫帽,我觉得他像一只船,一只多年来在人海浮沉的船。
他从胸前的牛仔口袋里拿出一张便利贴,趴在一楼的墙上开始写。就这样,我收到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我曾经触摸到星穹,它是永恒的谜语,所有的瑰丽风景,都不如你在黎明时分的背影。
我从二楼向下喊:“我更喜欢你这样写:我有一辆复古红的吉普车,可以陪我喝杯茶吗?”从此,我的身边多了个齿痕深浅不一的男人。我们都喜欢下雨天,却都不喜欢打伞,喜帖街青石板路上的水洼曾是我们的镜子,利落的短发、纯白的脸庞、晶莹的泪珠,那是镜子里的我。
我摸着眼前的镜子,他拿着淋浴头冲洗他的花衬衫,水洗蓝的青涩与潇洒,化作南柯长梦,梦去不知所踪。他还说:“何必寻梦,梦里甘苦皆空,劝君珍惜此际,自当欣慰无穷。”是啊,何必寻梦,何必。
一阵蓝色的烟雾吹向我的脸和旁边男人的脸,我说想请他喝杯茶,他说除非嫁给他。我想起来,我们曾约好一起去南街,那家橙光理发店特有的气味飘进我的房间,穿过我随风飞舞的长裙和黑色丝巾,从我的简易窗户飘出去,搅拌在风中,飘满寂寞,荡入这港湾,随霓虹千盏,远望渡轮随浪去。
身边呼呼北风,我已经不感到冷,今晚的冷清深深驻扎在我心间。以为那张纸条,足够照亮我此后的人生,现在却留下无数痛楚在人间。
复古红色的吉普车挨过了摔打,挺过了疼痛,它焕然一新,出现在我面前,可你却从白色的房间里彻底消失,就像你曾说的那样,何必寻梦。
4
如同一年前的情景——
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正在把洋葱切成细丝,他就映在明晃晃的刀尖上。他的表情从容冷静,看不出他曾经为生活燃烧过。
我不止一次梦见他,以这样的方式出现,想必这是洋葱能让眼泪更汹涌的原因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香港街头给我写纸条的男人已经在记忆中模糊。去南街的约定,也只能我一个人完成,自从见了林宇,我总觉得他又回来了,他们像来自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纸条和伞同时在唤醒我衰弱的生命力。在我的记忆摇摇欲坠时,蓝灰色的夜空上已经有星星闪烁,清凉如水。永恒的离别是此生最沉重的伤害,所有的记忆一如雨夜里的星星砂,忧伤而遥远。
那把附着油彩的伞,像黑色的面具,以及面具下躲藏着不为人知的灵魂,都在我毫无知觉的似水流年里逝去,欢愉交织悔恨,此刻生命在凝聚,过去我曾寻过,某段失去了的声音,想留住青春的一刹,如今置身梦里总会有唏嘘,不同时空同一个你,哪管生命是无奈。
不是纸条,不是伞,那散发着迷人光辉,照耀着无垠大地,它看到许多秘密,却一直默然无声,只是倾听着我的梦呓,是青春啊!
我的表情哀而静,在心里默默许下我72岁时的生日愿望:今年,我想收到一朵玫瑰花,用朱砂色的花瓣祈求,让爱火永远高烧,青春请你归来,再伴我一会。
(作者系西安外国语大学中文专业2020级学生)7FB12FAC-FDC8-4ADA-8210-920B3E7AECA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