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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弦悠悠 大音锵锵

2022-06-04张翠

星星·诗歌理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坦白周先生哲思

一个人的灵魂越是丰富、开阔、深邃,就越能感知精微的事物。有幸拜读了周所同先生的几首新诗,感受到先生对爱、对生活、对诗艺独特而深沉的哲思,像一根细弦努力为普遍意义发声,想在石头下面翻出“啼哭的婴儿”。相较于早年诗歌的高亢激昂如《北方和它的红高粱》,周先生近些年的诗歌蓝调而忧伤。这组诗在精微体察中随意道来,及事及物而抵智慧表达。文学是晦暗时刻的闪电,有一股穿透阴霾的力量。周先生在石头里点灯,在流水上刻字,在蒺藜上行走,诗艺和思维化作智性之光。诗心与哲思相互缠绕、渗透、生发,老诗人的灵魂长出新芽,思想之果彰显出诗人的自在、自信、自醒。

疫情的阴影里,世界如此动荡又如此寂静,无惧地凝视阴影,我们就会遇见光明。柔软与强硬,无为与有为,被动与主动,失去与得到。周先生深谙文化玄妙,诗中体现出来对立统一的思辨色彩和跳动奔腾的思维火花,如《落花乱》中的喜欢与拒绝、多与少,《坦白》中的拒绝与挽留,《给予辞》中的宽恕和仇隙、仁爱和邪恶。人总是在对立中寻找着存在的可能,如老子所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诗人把日常情感升华为审美情感,重新诠释并结构了这种存在的可能,诗人凝视深渊时想到的是“下坠”才能看见“云彩”,纵身向下跳跃,灵性才得以升腾。思维的曲线跌宕起伏、意象与隐喻引人入胜,其间的智慧与勇气令人叹为观止。另一方面,诗人又在寻找着世间的一致,“哲学的盐草木的咸与精神的来历一致”“突然哗变的玻璃与完美的丝绸一致”(《一致小令》),将生活中毫不相干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并且敏锐地嗅察到了它们的内在共同点。如同老虎也有“吃草的花纹”,在相异与相同的对立中,诗人上下求索,诗章中充满了迷人的思辨色彩,并且摆脱了肉身的重力,实现了轻盈的精神之旅。

一个人向内穿透得愈深,他就愈有创造力,内在的观察和觉照其实是一种高级的精神能力。诗人乐于内视与思考,满足于在诗的陪伴中做这种内省。尼采说“你所能遇到的最大的敌人是你自己”。其实人类终其一生都在与自己作斗争,诗人更是在诗歌中不断窥探着自己内心的矛与盾。因为诗人这一群体本就是多智、多思而极度敏感的,沉于哲思的诗人又多了一层更为深入的思考,也便拥有了更多的纠结与无奈,成为了苏格拉底口中“痛苦的人”。正如周先生所说“也没有比无奈难以摧毁的伤痛”(《反证录》)。尘世中的芸芸众生总是有诸多的身不由己,这种矛盾与纠结,就如周先生自己在诗中所描述的“想喜欢想热爱/却绕不过拒绝的东西/我是左手矛右手盾,是自己的敌人”(《与自己为敌》)。但在诗的第二节中,诗人说即使为琐碎的日常所屈服,在世俗的定义中被“打败”,也绝不将伤痛宣之于口,依然在内心中开辟出一块纯净的疗愈之地,供自己在这片不足为外人道的净土上保留真正的自我。看似屈服却又充满着不屈的能量气息,不合理的悖论表述却正是诗人的高妙之处,卒章显志,在外界和内在的两相拉扯间,正体现着诗人以及与诗人一样有着不屈和倔强灵魂的人们的心境,正如叔本华所言,“不情愿地跟一个与之极其牴牾的普通外在世界相冲突,既不能逃离这个世界,又不会让自己屈服于这个世界”(《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艺术之魅在于它的深度、优雅和慈悲。在周所同先生诗中,看似含蓄的诗风、平易的语言,其中蕴含着诗人极大的热忱,是一种“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深切关爱。在《给予辞》中,诗人把美好的事物毫不吝惜地给了出去:喂养了生灵,消弭了仇恶,荡涤了不快,滋润了心灵,让美好充溢了整个世界。他的关爱小到米粒、蚂蚁,大到整个尘世与人类,既有具象的形而下的叶子和露水,也有抽象的形而上的仁爱与宽恕,从最微小处着眼,放大到古往今来、上下四方的宇宙之中。诗人说这是《平庸之爱》,但恰恰最简单、最平常的爱就是最深沉、最珍贵的爱,不能扫一屋的人如何扫天下,不能从米粒、叶子、露水爱起的人又怎么能够爱人类、爱世界?诗人关爱的另种方式则是给予人们经验与警醒。诗人有着独立且清醒的思考,将自己的感受、经历、体悟、思索融汇一炉再淬炼成简短而有力的小金句,深沉的关爱散发着灵魂慈悲的芳香。

诗歌最怕搞成散文化的分行,铺垫而起承转合,苍白又浮夸慵懒。周所同先生凝练的诗意语言让读者觉到犀利的灵光,一针见血,道出了我们想说却说不出来的感受,如“废墟有失败的砖瓦胜利的虚无”“你看那些喧哗的水/下面一定埋着沉默的石头”(《生活》),“像一盏灯因反对而爱上黑暗”(《坦白》)。在信息化、碎片化的时代里,我们不缺各种鸡汤,不缺各种简短及时花样翻新的推送,缺的正是这种能够直击灵魂的点醒妙语与洞见。诗人和哲人往往比常人更先一步接近真理,而诗人更要担负起将这真理告诉给大众的重任,在这里,周所同做到了。意象平朴却张力饱蘸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一杯水有口渴的时候”“一粒米有饥饿的时候”(《生活》),在吸引我们读下去的同时,又让我们不由自主地进行思考,唤起感情的联动、心灵的沟通,这无疑与诗人的创作技巧有关,但从根本上说,是源自于诗人的哲思和对诗歌意义的珍重。

所同先生在《随意道来》中说:“诗人一生都在寻找自己,什么时候找到了,什么时候才能与别人区别开来。”我觉得诗人已经找到了他自己,在他诗歌的字里行间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一个“himself”的形象,那是一个有着“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倾向”(《坦白》),“偶尔,也会自己喜欢自己”的淡泊而可爱的生命,但在他的诗歌中,我们又能够感受到诗人的睿智、大爱与才华,那是一个黄土地的儿子对生养他的大地的热爱,是一个哲人对整个人类和全世界的热爱,是一个诗人对灵魂宝塔和精神花园的热爱。在这诗意的年代,周所同以一颗赤子之心《坦白》着自己,希冀通过诗歌在这世间留下一点存在过的痕迹。因为他深深爱着诗歌,因为他毕竟来过、活过、爱过。生命的轮子一直重复转动,载着我们驶向死亡。他并不讳谈死亡,而是以死亡提醒生命,一边寻觅一边向死而生。细弦悠悠,大音锵锵,“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人生暮归,他放牧晚霞和夜风,期待遇到灵魂的知音。

张翠,锦州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文学院院长,教授。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文艺评论家協会理事,辽宁文学院特约评论家,辽宁省美学学会副会长。锦州市作协、评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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