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散文诗如何出精品求突破
2022-06-04崔国发
进入新时代以来,中国散文诗在新的语境下经历了较为深刻的现代化转型,越来越多的诗人从历史经验中汲取有益的智慧与力量,开始克服作品中曾经显现出来的格局不大、挖掘不深、题材不广、意味不浓、创新不够等流弊,转而适应散文诗求新图变与繁荣发展的迫切需要,在审美与审智、深扎与深挖、格局与格调、及物与及理、构虚与化虚、意味与诗味、变革与变构中,找到了明确的探索路向,不断推动散文诗的“自我革命”和诗体解放,实现了美学原则新的涅槃、蝶变与新生,出现了大量异彩纷呈、各领风骚的散文诗精品与新论。如何出精品、求突破,是摆在当下散文诗人面前的一道必答题。
一
新时代散文诗创作,要坚持审美与审智的统一,从诗境、梦境过渡到“思境”,深刻地表达生命哲学和诗化哲学。审美是散文诗这种文体的一种价值体现。散文诗既然是诗之一翼,当然离不开情感的诗化与美化,离不开审美的表达与诗性的凝聚,离不开诗的内在情韵和诗化美,以更好地满足广大读者的审美需要。但如果我们无限度或不加节制地美化与诗化,又有可能使真情变成矫情、实感变成假意,或者我们仅仅满足于停留在一种浅表的抒情与甜腻的美化之中而不能自拔,仅仅满足于诉诸一己的感觉而未能达到思想的延伸与智性的升华,这样的散文诗是没有分量的。由此我以为,从审美的抒情到审智的深化,二者的互相渗透,实现真善美的统一,才是散文诗今后发展的康庄大道。海德格尔说“思想需要诗意,诗意需要思想”;诗人彭燕郊说“思想在美里,思考在诗里”,这些都强调了审美与审智的同一性。所谓“美中生智”,即是指在散文诗美文质地中融入智性的思辨。“美”的呈现是为了“智”的艺术表达,“智”的深度是因为“美”的深切参悟,二者相映相生,一体推进美的衍生与智的演进。若有智而无美,则散文诗人不如改作哲学家;若有美而无智,则散文诗只有抒情的浮浅而无灵魂的重量。只有亦美亦智,智美双全,才能赋予散文诗作品以思想的质感和艺术的能量。
新时代散文诗要摆正诗与生活的关系。散文诗人要让自己的写作在场,与人间烟火相关联,拿出与时代需要相呼应的才情、胆识、洞见与魄力,在“深扎“与“深挖”中实现艺术创造。所谓“深扎”,是指深入生活、扎根人民;“深挖”就是鲁迅所说的“挖掘要深”,二者的关系就是要求散文诗写作者既要“源于生活”,又要“高于生活”。为何要“深扎”?是因为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生活真实是艺术真实产生的基础,艺术真实以生活真实为依据。脱离生活写的散文诗是不可能鲜活的,这些作品看起来花里胡哨,貌似美妙无比,却只能是插在花瓶里毫无生气与活力的纸花。散文诗人在新时代要想取得作品的突破,就必须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始终保持与现实生活之间的亲密关系,始终保持与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散文诗人千万不能做现实生活的“睁眼瞎”,而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俯下身子“捉住现实”(穆木天语),要与我们这个时代、与现实生活相融,让散文诗更加关注“平凡的世界”与“大地上的事情”,贴近现实、贴近底层、贴近生活,表达对社会生活的人文关怀。为何要“深挖”?是因为散文诗人不能只是照相机式的实录,对生活浅尝辄止,而必须融入抒情主体对现实生活的深刻思考。我们从俄国作家柯罗连柯的散文诗《火光》中得到启示,诗人从生活出发,一次夜航的经历而生发出思想,火光既是一种象征,也是未曾实现的远大理想。思想深邃使这章散文诗成为经典,成为抵达人们灵魂深处的“午夜的幽光”。所谓“高于生活”,就是要发掘深潜于现实生活中的思想宝藏。现实生活中的思想可以成就人的伟大,也能使散文诗呈现出博大与深刻的思想,进而用跟上新时代的精品力作开拓散文诗的新境界。
二
一段时间以来,有的散文诗人只是写一些小情調、小花草、小视角,题材局限于一己之情;有的热衷于身边琐事,靠的是华美的辞藻堆砌以掩饰思想与情感的苍白,使之软弱、轻柔,这些问题虽早已为有识之士所洞见,也为散文诗作家所警惕,却至今尚未有大的改观,写出来的“作品”只能是伪散文诗,格局小,不可能有高格调。元代诗论家方回的“格高论”主张诗应表现深广的社会内容,体现诗人远大的理想抱负、高尚的精神情操,并要做到自然天成、雄浑劲健、雅而不俗、意境深远,含有不尽之余味。清代沈德潜在论诗时曾说,诗人需“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读格局大、格调高的作品,我们体悟到的是飘然远举的动能与雄视苍穹的气概。散文诗人要有格局,格局决定高度。格局,其实就是一个人的人格、气度、眼界与胸怀,只有大气的诗人才会拥有大格局,格局小的诗人往往是写不成大气磅礴之作的。有了大格局、大胸怀、大视野,才能有大境界、大作为、大气象。散文诗虽为小文体,但要有大胸襟、大气魄与高格调,要写出新时代的壮阔气象、壮美画卷与壮丽史诗。
新时代新人新事物层出不穷,好的散文诗,必须见人见事,格物及物。及物及理,就是对大千世界中的万事万物进行诗意观照与意义点化。散文诗创作,不是为写物而写物,而是善于智照洞鉴,托物寄意,及物成咏,从及物中“及理”。情以物兴,物以情观,从物性中发现人性与理性,见人即事,及物入心,实现物态与人情的感应融合,或对人生有所启迪。庄子的虚静恬淡、心与物化;刘勰的随物宛转、与心徘徊;钟嵘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王昌龄的以心击物、深穿其境;司空图的超以象外、思与境偕;苏轼的随物赋形、生动传神;王夫之的俯仰物理、理随物显,以及朱熹在《诗集传序》中的“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若虚静而明,便识好事物”等等,都对散文诗的“及物与及理”写作有所启示。即如钟嵘说的“直寻”,强调即景会心,即事见情,即物穷理。历代诗论家皆告诉我们,万物自有大欢喜,诗人要与自然亲近、与事物相连、与时代互通,无论是自然界中的动物,还是生活中习见的寻常物,皆能以其新奇的角度观照,以新鲜的心灵感受,体物入微,心与物高度融合而出神入化,心呼物应运而生。散文诗人依据具体事物穷究其理,须抓住人与事物的统一力量,对身边事物专注与反思,神会于物,因心而得,格物致知,警拔深契,以此获得对事物的本性即理的洞见,参透深刻的人生哲思,物我合一而终能共通、共情、共理。
三
作为时代精神的书写文体之一,散文诗不仅要有意思、有意义,还要有意味、有诗味。意味与诗味兼得,意味中的哲理与诗味中的情调相加持,就会如虎添翼。作品的最高境界是诗的哲学,或哲学的诗。以《吉檀迦利》而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泰戈尔堪称“诗哲”,他的诗中含有深刻的宗教和哲学的见解。泰戈尔在《散文诗》中这样写道:“可能有人还会问,散文诗究竟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它是什么,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可我知道,它的诗味,不是以论据可以证明的东西。凡是给予我不可言传的意味的,以散文或韵文的形式,都来吧,称它们为诗,接受他们,我不会迟疑”(《泰戈尔谈文学》第185页,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泰戈尔在这段文字中强调散文诗的“诗味”浸润和“意味”蕴涵。没有朴素的诗味,散文诗是粗陋的;而没有深长的意味,散文诗则是浮浅的。笔者认为散文诗须具有“四味”,即要从小文体向大格局转型,超越小确幸、小情绪和小格调,追求大美和“美味”;要从同质性向相异性转型,希望散文诗多一些新鲜感和“鲜味”;要从半封闭向全开放转型,让散文诗从多种文体中吸收营养,让散文诗多一些“杂味”;要从有意思向有意义转型,尽量让散文诗饱含着“意味”。四味俱全,自然就会产生第五味——“诗味”。因此我认为真正的散文诗就出现在意味与诗味、理性主义与浪漫主义之间;散文诗人则出现在哲学家与诗人之间、理性代言人与灵魂阐释者之间,其作品有着理智的颖见,也有一定的情感反映。
但这种情感或理性在散文诗中的表达,太实或过虚都不足取。据实构虚、化虚为实,是散文诗创作的难点,也是散文诗人的看家本领。虚与实,是散文诗艺术中一对重要的美学范畴。所谓“虚”,就是思想感情或生活哲理,所谓“实”,就是景物形象或故事情节。倘若散文诗创作只写虚,就显得抽象,丢掉散文诗的美质与诗的属性;如果只写实,便有些板滞,意味索然,失去散文诗的智性与诗的深度。对散文诗创作“虚”与“实”的关系,耿林莽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重抒情而轻叙事,是中国诗歌和散文诗的一个弱点”“强化散文诗的叙事功能,并非易事。一叙事,便枯燥,失去诗味,这是不少人望而生畏、知难而退的主要原因。”散文诗,诚如诗词学者陈如江说:“非实不足以阐发本义,非虚不足以摇曳性情,当须虚实相济。”怎样在散文诗创作时处理好虚实关系、做到虚实相济呢?一是据实构虚,而不能以实为实,必须以虚映实,虚中衬实,在叙事的基础上以想象与追忆有机融入乃造诗味。二是化虚为实,将某种心境、某种感觉、某种哲理加以物化,托物以起兴,着迹而如见。
四
新时代的散文诗,无论是在散文诗创作的题材、内容、形式与体式上,还是在新时代散文诗学的探索上,都面临着对创新的挑战与超越的难题。散文诗人必须挣脱写作惯性思维的拘束以及艺术因袭守旧的羁绊,在创作中实行变革与改良。从散文诗理论研究上,打破传统散文诗文体研究的规范与律约的边界,对群芳竞妍的其它艺术和中西哲学原理进行鲜活异彩的挪借与诗性内核的认领,在文学、诗学、哲学与美学的各个扇面上充分展开,找到散文诗理论批评的学术位置。从散文诗创作实践上,注重前瞻性与独创性,挣脱对已有成果的过度依赖与吸附,而以独立的面貌、实验的品格、解构的姿态与巨大的实践勇气独辟蹊径,为散文诗的繁荣发展提供更为广阔的艺术空间。散文诗应告别“依然如故”,进行“异质变构”注入活性因素,从其他文学体裁中引入多种别样的艺术手法,以丰富散文诗的表现性。何谓“异质变构”?就是主张适当引入哲学因素,主张文学各体裁多维耦合的价值向度。让哲学与散文诗相遇,让散文诗与小说、散文、戏剧相互携手,让异质变构赋予散文诗以新的艺术符号与情感秩序,实现从同质到异质、从相似到差异、从习惯性到陌生性、从确定性到不定式的艺术转换,真正地让“差异化”为散文诗找到新的出路。
总的来说,思想是散文诗的重量,生活是散文诗的源泉,创新是散文诗的灵魂,格局是散文诗的气度,开放是散文诗的襟抱,诗美是散文诗的质地。新时代散文诗人要增强精品意识,面向新时代,聚焦新现实,应对新变化,探索新路径,不断炼就自己“出精品”的本领,在“精”上见功夫,在“好”上求突破,不断提升作品的精神高度、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努力树立起散文诗创作新的美学标杆。
崔国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文集《黎明的铜镜》《鲲鹏的逍遥游》《黑马或白蝶》《中國散文诗学散论》等。曾获2021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中国校园文学奖、芳草诗歌奖、第五届中国散文诗大奖、安徽文艺评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