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我有个经常给我写信的女儿
2022-06-03蒋慧
蒋慧
《你的懒惰让我愁肠百结:菲茨杰拉德致女儿书》书中的这些信写于F.S.菲茨杰拉德最后的那几年,他遥遥陪伴青春期横冲直撞、旁逸斜出的女儿,同时也有一份属于自己的挣扎要去面对。
那时天才渐渐步入失意中年,市面上几乎已经找不到自己的书,患病的妻子耗掉了大部分收入,女儿的开销从学费到膳宿、到丰富的暑期节目都耽搁不得。
曾“心怀伟大的梦想”的菲茨杰拉德开始“因不善赚钱和曾经轻狂而痛苦”。
金钱所逼,他第三次去好莱坞讨生活。天才最终当起了商业规则下的打工仔,为电影遭禁愤愤不平,为合同续约拼命表现,为卖掉剧本激动不已……
他在繁重工作的空隙里给女儿写信,事业的艰辛他“不指望你(女儿)能明白”,只说:“你别惹麻烦,就是在帮我们的大忙。”偏偏青春期的女儿有时懒洋洋,有时爱扯谎,有时贪慕虚荣,有时满心情爱,甚至差点没法考上大学。菲茨杰拉德气急了,在信里写下:你意识不到我在这里所做的已是一个人的强弩之末,这个人曾经创作出更优秀的作品。我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或者说没有足够的钱,去负担一个沉重的人,而且每当我发觉自己在做这样的事,我就满心恼火与怨恨。
菲茨杰拉德自知在好莱坞是消耗自己的天才,抚养妻女的重担时刻压在肩上,他诚恳地与女儿谈起妻子的弱点,只求女儿不要成为妻子那样的“闲人”——“那种会将自己和别人一齐毁掉的人”。
苦心孤诣得不到回应时,他恼火而灰心地说:“我一边跟你争执,一边还得尽量令你生活舒适——这根本违反人性。我宁愿买辆新车。”这当然也是气话。
凭着天然的父爱,天才依然甘心地消耗自己,在拮据中妥帖地为女儿安排一切:圣诞节的舞会、暑期的欧洲之行、闺蜜的昂贵礼物……为了让女儿去得了暑期学校,他“必须为此承担更多的工作”,曾在病中哀叹“真不知道这次回到电影业是为了什么”的菲茨杰拉德说:“我非常乐意这么做。”
除了竭力提供足够的生活费,他也在各種细微之处关心着女儿。作业、选课、阅读、人际关系、择偶标准,等等。
读这些信,是在读一位文学天才写给女儿的特殊作品,他时常会在信里讨论济慈、亨利·詹姆斯、海明威,在女儿有志于写作时给予提点,“这是一项孤独的事业……如果你终究打算踏上这行,我希望你带上这些我花了很多年才学会的道理”;也是在读一位普通父亲对女儿的拳拳之心,得知女儿有了心上人时,他问出了一长串值得每位陷入恋情的女子深思的问题:他独立自主吗?他有魄力吗?有想象力和善心吗?他读书吗?他除了享受物质与猎杀鸭子外,还爱好某种艺术、某门科学或其他的什么东西吗?简而言之,他有没有可能成长为一个令人很想与之共度终身的人?
谁不羡慕被这般细腻、温柔、毫无保留地爱过的女儿。菲茨杰拉德哪怕在盛怒中,也会坦诚剖白:“不管发生了什么,由于你母亲的疾病,我总有与你相依为命之感。”哪怕通篇是责怪,落款也总是“爱你的”“最爱你的”。
然而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的父爱,也并非当即得到了珍重,菲茨杰拉德的女儿多年后回忆:“这些绝妙的信件,这些智慧与文体的珍珠,会寄到瓦萨,而我只是匆匆看一眼,拣出附上的支票和信上的新闻,然后就把它们丢进了右手边的抽屉。”
一对妙笔生花的父女也会彼此置气,一次争执与冷战之后,菲茨杰拉德写道:我记得很久之前,我有个经常给我写信的女儿,可如今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所以我坐在这里,听着普契尼:“有天她会写信来。”
那时距他猝然离世不足两个月。
也许父爱总是要经历辜负,对山谷呐喊却没有一丝回响,向湖心投石但不见一丝涟漪。等哪天儿女长大成人,回头再看,才能拨开少年时代眼前的迷雾,直抵那种深沉而晦涩的感情,那时是否还有一个父亲可与自己相视一笑,全凭运气。
这些书信为这位天才的父爱赋形,这样的载体也几乎成了年代久远的独特浪漫。
我们或许没有一位天才父亲,没有这样清晰的父爱标志物,却往往拥有同样以消耗自己的光芒来托起子女的父亲,他被生活驱赶时,努力为我们搭一顶帐篷,他的爱没有落在纸上,但一次车站送别的凝望、一件雨天披上的外套、一杯病中递来的热水,就凝成了属于我们的琥珀。
大抵,为人父本身就是一份需要天才的天职。
(摘自微信公众号“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