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网红的情怀、流量与卖货
2022-06-03朱秋雨
朱秋雨
欧阳的身前只有一个圆头话筒。他每天直播三至四小时,大多时候眉头紧锁。手机竖屏里,只有他梳得锃亮的发型和熨得平整的西装较为夺眼球。
“主播的脸不重要,”他了解自己的粉丝:40岁以上的农村妇女,热衷收看家庭伦理的闹剧。
等到欧阳宣布直播结束,粉丝们意犹未尽,就像追连续剧,他们毕恭毕敬地朝互动框发消息,“欧阳老师辛苦了”“家和万事兴,明天等你”,满屏皆是玫瑰花和爱心。
欧阳,江西人,一个拥有超370万粉丝的情感博主。有了流量支撑,26岁的他养了一个十人小团队,博主路径也逐渐清晰:为了“时刻传递正能量”,今后着力做公益;建立电商供应链,专卖中老年人的生活用具……
欧阳从零跃升为头部网红,用时仅一年半。这是他自己也没意料到的。
2019年末,从广州做微商的化妆品公司辞职,他转身跃入短视频的蓝海。零资本、无团队,每天只睡四小时。
2022年初,站在离他过去工作的公司不远的跨境电商厂房,欧阳指着堆成小山的快递盒对南风窗记者说:“这些都是我直播间卖的,三天(货)都发不完。”六七千件商品,“讲几分钟就卖光了”。
欧阳是互联网持续造富的缩影—个人IP和流量得到资本的青睐。一份报告曾统计,2017-2020年网红经济的市场规模年平均增速超过150%。
随之,一个新的组织应运而生—MCN机构。《2018中国网红经济发展洞察报告》显示,中国头部網红签约MCN机构的占比已达93%。MCN机构近年的爆发式增长,更将一众原本自由的个体,整合进高效但有框架的营销网络之中。
在网红日趋机构化的当下,如欧阳一般,也有很多不签任何平台和机构的网红博主,他们不做打工人。
他们尽管时刻为关乎生计的数据、流量而焦虑,生怕成为被后浪推翻的前浪,但同时也在传递着个体的想象力、智识、抱负,在互联网的加持下,拥有无垠天地。
不签约
选择不签机构,30岁的视频博主张文博琢磨的是:不让任何商务邀约束缚他做内容的理想。他的目标是成为中国版罗英锡—— 一个有名气的韩国综艺导演。
张文博的B站账号有18万粉丝,吸引的均是大学学历的年轻人。他发布的52个视频,很多时长超20分钟,与市场主流的几十秒短视频相悖。
最受欢迎的是带有惊悚元素的密室逃脱系列。在黑漆漆的封闭空间里,张文博与两位出镜伙伴拿着密室剧本,一边体验他人人生,一边尖叫、解谜,带着观众感受惊吓后通关的快感。
张文博自称,做博主是由于30岁前的“一腔热血”。
2020年,张文博所在的传统广告公司生意萧条,他深刻地意识到,视频对行业的颠覆性,于是向领导提议转型。但有关建议被忽略了,张文博决意辞职“自救”。
第一个视频发布在2020年10月,而下一次更新则是两个月后的事了。等到2020年12月发布两个测评类视频后,新视频的发布又间隔了四个月。
张文博“拖更”的原因,是为了养活自己。不更新的时间里,他利用工作期间积累的人脉,接商业订单,干着过去在广告公司服务甲方的活儿,来养活自己的互联网梦。
不同于外界对网红博主的想象,张文博的节奏比工作时还规律。在确定做博主时,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希望自由职业模糊了生活与工作的界限。
为此,他成立了公司,给加入的四位朋友确定了工作章程:每天10点上班,6点下班,超时付加班费。
连办公室都准备好了。一间位于创意园的40平米工作室。其中,吧台占20平米。玻璃门外还有40平米的露台,上面种满了花。这是最接近他理想模样的办公室。
在B站拥有35万粉丝的赵嘉炜,也锚定了视频行业的可持续性,认定这是27岁的他“避免丧失竞争力”的途径。
不同于张文博,赵嘉炜从来没有固定的雇主。这与他从事的艺术行业有关。
2017年从视觉传达系本科毕业后,他没和同届同学一样选择做设计师,而是突发奇想地学习了画画。从那以后,他待在父母家,边自学,边谋生。
在自学期间,他接触了商业插画师,一份新兴、处于无组织状态的职业。“不同于国外的插画师签经纪公司,国内这块几乎空白。大多数插画师只能自己找活儿干。”
联合利华、华为、腾讯……随着经验增长,毕业三年间,他为众多知名品牌操刀商务插画。信心逐渐有了,只是月收入的不稳定让他屡次对行业产生怀疑:行情好时月入五万,不好时,几个月都没事做,这样的生活可持续吗?待年纪再大些,工作强度高时又画不过年轻人,怎么办?
自我叩问多次后,赵嘉炜决定做自由职业者,打造长久的个人IP。
2019年6月,作为试水,他没有露脸,穿着干净的白T恤坐在客厅前,对着镜头分享了一段时长27分钟的个人经验。视频标题很长,叫作《我是如何自学两年直接成为自由职业者并与4A公司及各大品牌合作的?》。
在B站第一次按下发布键后,这支视频一举成为近百万播放的爆款。
2700条评论在下方沸腾——他们都想做自由职业者。
不涨粉
做爆款只是第一步。运用个人IP做博主的人面临焦虑是,如何持续产爆款?
多方调研结论显示,三个月,是标准的网红试错周期。只有红过三个月才能迎来后续发展。
对流量的焦虑让很多网红选择走上职业化道路。MCN的优势则很明显,头部MCN机构大禹网络联合创始人李永安曾在受访时解释,个人很难全盘弄清平台规则,难以接触广告主资源。他断言:“会有小体量的野生红人存在,但偏头部的、真正具备商业价值的红人根本不可能是野生状态。”
拒绝被机构化的赵嘉炜不同意,“MCN很难给博主真正的内容建议。他们常常低成本批量签博主,只等着有一天某个红人爆发”,就像“空手套白狼”。
没有机构的帮助,也意味着个体须全盘掌握流量玩法。依靠分享插画师经验视频涨粉至35万后,赵嘉炜的账号在最近半年涨粉停止了。
他将原因归结为“个人表达欲过剩”。一个劲地更新节奏舒缓、治愈风格的独居插画师VLOG,“这不符合传播规律”。
如果要符合传播要素,“它一定是要蹭热点、情感强烈,讲一个有足够多反转的故事,或者具备实用性,令其成为社交货币分享出去”。
2021年一年涨粉200多万的欧阳,无疑是深谙这套规律的玩家。2020年6月,他一头扎入正值风口的情感博主赛道,为人解决家庭纠纷,好处是“门槛低,不需要才艺,连心理咨询师的证都不需要”。
与一般类型的博主不同,情感博主强调与粉丝建立最深厚的连接,长时间直播、与粉丝连线是行业常态。为了在最多时段抢上首页热门,欧阳每天至少直播两次。
“晚上7点后的黄金档最多人在线,一定要播,但这时竞争激烈,所以白天还得播。”
欧阳花了七八个月将粉丝涨至100万,成为了快手情感大V里少有的慢条斯理的南方人。但主播的口才,从不是欧阳直播间的噱头,以一名卫视知名婚恋主持人为例,“他比我们每个人都专业,但我的直播间就是比他人气高”。
吸引人停在直播间的关键,欧阳认为是求助人的事件。为此,他聘請了客服,每天从上百条私信中选取一两个典型案例。“看一下谁家的事情,更能博得眼球,懂我意思吧?”他反问记者。
在他的阐述里,直播间里充斥着真实的农村家庭伦理纠葛与反转。
比如,一个患癌的女人想起她38年未见的初恋,找到了欧阳。在他的直播寻人、调解过程中,遭遇了初恋,即男方子女的阻碍,“找了一个假老头骗我们”。
这起寻人事件以男方子女的认错告终,欧阳还甚至还为两人筹办了告白仪式。双方子女声泪俱下地在告白直播间里,表达了对父母的感恩之情。
不直播
经过上述一天两场、前后十天的“寻找初恋”直播,欧阳涨了约80万粉丝。那是2021年上半年,观众已经在2020年疫情期间培养起了观看直播的习惯。
欧阳的拥趸也像牛市股票般,不可控地疯涨。
一开播,十几万人在线。
一下播,账号下方的粉丝数加了四五万人。
很多老年粉丝干脆在昵称后加了括号,里面写“欧阳家”,证明自己铁杆粉丝的身份。
欧阳在这期间开启了卖货模式。对他来说,这件事驾轻就熟。2019年末,从广州市白云区一化妆品直销公司辞职后,欧阳最早开的是抖音账号,科普养发护发知识。那时他发现:“甭管大主播小主播,就算只有几十个粉丝,也会有供应商找来帮忙卖货。”
换言之,相对遍地的供应商和直销工厂,主播仍是稀缺品。只是,在抖音积累了几十万粉丝以后,欧阳发现,“粉丝多也没用”。账号如果过于垂直,“卖不了货”。
这一次,成为情感老师的他,在关心家庭、婚姻的农村用户面前,实现了利益的最大化。
“几百万、上千万。”他轻描淡写地从嘴边吐出的几个字,是他一晚上直播的营业额,却只花费他半小时。像追电视剧中间需要忍受广告一样,在直播间无论他推荐何物,“欧阳家人”总能一口气买好多件。
“快手老铁买的不是产品,而是人。他喜欢你,就会下单。”欧阳总结。
如此的模式实际颠覆了传统的劳动价值论,即劳动是决定商品价值的唯一元素。如同传播学学者朱杰提出的,在网红经济中,价值越发与塑造情感纽带的能力相互关联,网红与粉丝的亲密程度、信任程度特别是情感强度等“质性”特征(而非只是“点击率”等“量化”特征),构成了成败的关键。
欧阳也表示,他已经不再关注粉丝量的涨幅,而是思考如何让直播间保持热度,如何“传递正能量”。这两者均与卖货量直接关联。
做博主一年多以后,张文博也在2022年1月尝试了直播。傍晚6点下班,他会坐到家里的电脑桌前,打开绝地求生的游戏当背景音,与观众唠嗑五至八小时。他寄希望于通过直播增添粉丝黏性,为视频内容引流。
况且,摆在面前更现实的问题是,他仍旧无法通过发布视频变现。直播的打赏是他能为团隊赚来的一份额外收入,“按照每天直播五小时的节奏估算,一个月能赚一两万”。
他在2022年确定了新的发展方向—短综艺,即半小时左右的自制综艺。张文博综合了团队成员能力和个人志趣确定的方向,坚信随着5G技术的发展,短综艺将成为视频行业的风口。
为此,他的创业投资由20万升至了60多万,让他有了更切身的感悟:“不要觉得做主播很赚钱。能看到的是头部很赚钱,大多数人都很痛苦。”
相比之下,头部网红欧阳的焦虑感更重。他认为情感博主的替代性很强,“一两天你不播,改天就被人忘了”。
他在2021年共计直播810个小时,相当于400余部电影。
2022年1月中旬,因“直播中存在卖货炒作行为”,欧阳的直播功能被封禁了。难得的停播休息时期,欧阳却没有休息,跑到徒弟的账号继续直播。
努力工作的一切动因都源于他悲观的预判:“总有一天,要么就是平台黄了,要么就是账号黄了。”
(摘自2022年第3期《南风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