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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服与创作

2022-06-02张执浩

江南诗 2022年3期
关键词:后来者崔颢黄鹤楼

张执浩

公元725年前后,黄鹤楼迎来了它建址以来最重要的一位访客:崔颢。此时,这位年轻的诗人并非我们现在想象中的神采飞扬,相反,他的眉宇间深藏着愁怨。据史料记载,年少成名的崔颢因作《王家少妇》一诗,而“名陷轻薄”,被时人视为有才无行之人,曾遭时为户部郎中的李邕斥责,进士及第之后一直仕途坎坷,郁郁寡欢。为了平复内心的孤愤,崔颢一气之下,索性远离长安,四处漫游。不知是出于有意还是无意,有一天,他转悠到了“政敌”李邕的故里江夏,“登黄鹤楼,感慨赋诗”。历史总是以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为后世提供各种饭后茶余的谈资,让我们在感叹造化弄人的同时不免想窥视命运的玄机。而彼时的黄鹤楼也远非我们现在想象中的峻拔和宏阔,它还只是一座临江负险、作军事瞭望指挥之用的岗楼,这种局面还要等将近一百年之后才得以改观(直到唐代唐敬宗宝历年间,权臣牛僧孺建江夏城,才首次将黄鹤楼与城垣分离,使之成为独立的观景楼)。事实上,在崔颢之前,已有南朝陈代诗人张正见和宋代诗人鲍照等人先后为黄鹤楼赋诗,但这些诗篇终究没有能扛过岁月的淘洗,最终湮没在了时光的淤泥中。唯有后来者崔颢的这首《黄鹤楼》,成就了这样一座巍然于华夏文明之巅的“诗楼”,被后代誉为“唐人七言律诗之首”。“楼真千尺回,地以一诗传”,清人赵瓯北因此而感叹,而在他感喟之余,崔颢早已从后来者变成了先临者,永久性地占据了黄鹤楼最为显赫的位置,全方位地俯瞰着随后蜂拥而至的登临者,崔颢也因此一劳永逸地拥有了对黄鹤楼的永久的署名权。

中国历史上所有著名的景点,无论是楼台寺庙,还是河流山川,大到云山雾水,小到花草树木,一切自然人文景观,既是物质的,同时也是精神的。一个简单的、几乎无一例外的事实是:凡是没有被诗歌(文学)照亮的地方,无论它多么优美丰饶,都是人类文明的精神偏僻之乡。诗歌的“照见”功能在“诗教”浓郁、重视自然书写的古典中国,一直具有无可替代性。崔颢的到来奠定了黄鹤楼在中国人心目中的位置,而黄鹤楼的存在也成就了崔颢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这种名与物之间的相互成全关系构成了人类文明的内在基石,即文学说到底是一种“照见”,唯有被语言之光探照过的地方才能熠熠生辉。

“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在崔颢吟罢搁笔之后的数十年间,不断有文人骚客登临黄鹤楼,摩拳擦掌,一试笔锋,但都陷入了“吾生晚矣”的困扰之中,这其中就包括素来以“大鹏”自居的天才诗人李白。我们现在已经无法考证,李白第一次看到崔颢题诗《黄鹤楼》时的情形,种种迹象表明,这位自视甚高的大诗人在面对这首崔诗时一定心存不甘。李白一生多次路过和登临黄鹤楼,先后写过数首关于黄鹤楼的诗篇,如《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望黄鹤楼》《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江夏送友人》等,也写出过“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等名震江湖的诗句,然而,他始终觉得这些诗篇都不足以与崔颢的《黄鹤楼》相媲美。在“崔白之争”这桩文坛公案里,我们看到了强力诗人之间的角逐明显带有“精神赤子”的意味。也就是说,作为后来者的李白,他耿耿于怀的其实已经不是对黄鹤楼的“署名权”,而是面对先临者崔颢时,该如何全面而彻底地激发出内心的“斗志”,使自己的书写能与这首崔诗一样,精确地抵达名与物之间相互照见的效果。强力诗人之间的角逐往往会超出普罗大众的想象和期待,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好诗存在的根本目的,就在于等待后来者去超越,而且,这世上绝无无可超越的好诗,只有不一样的好诗。在不停地强攻甚或佯攻,却始终久攻不下的过程中,李白完成了某种心境转换,也完成了某种对自我的精神超越。公元748年前后,李白第二次来金陵游历,他突然灵机一动,决定另起灶炉,写一首关于凤凰台的诗,而且他暗自要求这首诗,一定要足以与崔颢的《黄鹤楼》相当。正是这首同为杰作的《登金陵凤凰台》,体面地挽回了这位天才的颜面。作为一位强力诗人,李白的不甘不屈之心的确显得天真可爱,甚至多少还带有一点孩子气,但恰恰是这种同行之间纯粹的诗艺竞技行为,成就了为后世津津乐道的诗坛佳话,也为中国文学带来了后浪推前浪、前浪堆后浪的活水之源。

“诗的影响不是一种分离的力量,而是一种摧残的力量——对欲望的摧残。”“诗没有来源,没有一首诗仅仅是对另一首诗的应和。诗是由人而写就的,而不是无名无姓的‘光辉’。越是强者的人,他的怨恨就越强……”我在青年时期就读到过著名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随着我后来在诗学中浸淫越深,越感觉类似的“焦虑感”其实也是一种命运的必然。在这部影响巨大的专著中,布鲁姆坚持认为,欧美18世纪以后的大诗人都生活在弥尔顿的阴影之下,而当代的英美诗人则活在那些与弥尔顿作过殊死搏斗之后,最终幸存下来的诗人的阴影里。他甚至断言,历史上所有的强力诗人都无法摆脱迟到者身份的影响焦虑。我们看到,这一论断不仅在李白身上,哪怕是在更晚者杜甫身上,都得到过确实的印证。“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这是同为唐代诗人的孟浩然在《与诸子登岘山》中生发出来的感叹,每一位诗写者在登临复登临的过程中,如何完成自己对眼前江山物象的命名,真是一桩“哀莫大于心死”的事情,但怎样去克服和战胜这样的哀怨和心魔,重新激活自己的内心世界,却是考察一个诗人心智的晴雨表。

公元769年,已经在无可挽回的命运之途中行至人生暮年的杜甫,拖着病体残躯来到了岳麓山的道林寺,望着覆满藤蔓和苔藓的石壁,以及前辈诗人宋之问题写在壁间的诗,他写下了《岳麓山道林二寺行》,在这首诗的末联,诗人写道:“宋公放逐曾题壁,物色分流待老夫。”好一个“分”字和“待”字,充分体现出了诗人对造物主公允之情的信赖,也体现出了他对自我才华的信任,就像他先前在《后游》一诗中所言:“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杜甫在这里显然已经承认自己处于迟到者的不利位置,但面对无可逃避的命运,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信,信任造物主,也相信自己。这显然与李白执拗的行事风格不同,杜甫始终相信,无论多么逼仄的人世间,仍有可以题写的空间在等待着他,甚至是专门为他的到来而静静等候在那里的。尽管留给后来者的可题写之处,很有可能只是前人余下的“物色”,但即便是边角废料,又有何妨?这种坚执与自信,让我们在文学史上看到了一个与李白全然不同的大诗人形象,而这种形象,也完全与我们心目中的那位吟哦着“诗是吾家事”的诗人情貌相吻合。杜甫在道林寺这里,以一种近乎自谑的轻松方式消解了前人带来的压力,四两拨千斤,完成了对人间“物色”的再次分配和拥有,他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对道林寺的永久占据者,以致于晚唐诗人崔珏再来道林时,根本就不再提及先前题过诗的宋之问了:“我吟杜诗清入骨,灌顶何必须醍醐。”以示弱之势行霸气之实,杜甫反宾为主的做法,不得不令人叹服,难怪后来者嗟叹:“壁间杜甫真少恩。”(唐扶《使南海道长沙题道林岳麓寺》)不留余地,倾尽才华,这才是杜甫作为晚来的大师面对命运这一重大的人生命题时,所葆有的诗人本色。

“愿意工作的人将生下他自己的父亲。”这是基尔凯戈尔在《恐惧与战栗》中的论断。尼采在此基础上补充道:“当一个人缺少好的父亲时,就必须创造出一个来。”与其在焦虑面前缩手缩脚,倒不如放手一搏。问题是,如若已经有了一位好“父亲”或好“祖父”,作為后辈晚生究竟有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弑父”?如是,就造成了这样一种我们屡见不鲜的现象:死去的前者会依附于正在书写的后来者身上,重新复活,而每一次复活,都是一次新生,一次无怨无悔、愿赌服输的登临。这是一个先来者与后到者相互唤醒、相互成全和相互致敬的过程。李白与杜甫采取的路径全然不同,但是他们都各自完成了对前人的超越,至少后来者与先临者打成了平手。无论是黄鹤楼、凤凰台,还是道林寺,都经由他们之手完成了自足的文学构造,诗人也因此参与到了对江山、自然、社稷的反复重建过程中,并由此获得了不死不朽的豁免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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