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房子的社会学硕士
2022-06-02阿一
阿一
成为房产经纪人的第8个月,高晓君还是没有告诉母亲自己的工作是什么。“没有必要引起争执。”华东师范大学的硕士毕业后进了上海链家卖房子,她小心翼翼规避的不仅仅是一场家庭内部矛盾,也是与世俗观念的对抗。
带客户看房时,每当对方得知她的学历,吃惊是大概率的反应,有人说“可惜了”,有人问:“那你怎么来做这个?”当下,外界对这个职业的认知还很模糊,而高晓君也在进行着一场个人价值和职业尊严的追逐。
高晓君承认,成为房产经纪人,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为什么我读完硕士之后,要去做不读大学好像也可以做的工作?”2021年春天,站在读博和做中介的巨大岔路口,她许多次向自己发问相同的问题。
她曾经点开公务员报考页面,但只填了几行就不想再为难自己;她也考虑过市场咨询类工作,但对特定的人做类似的研究离现实生活太远;陆家嘴的基金会里有社区相关的工作,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坐在办公室写报告……
“我读的是社会学,我不想一直在学校里隔着一层纱接触社会。”房产经纪人是高晓君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在这一行,可以轻易与人发生连接,一笔单子涵盖了一家人前后几十年的含辛茹苦,她会成为最直接的见证者。以小人物的身份混迹大街小巷,这是她择业最重要的标准。
朋友们没有对高晓君的选择感到惊讶,“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但仍然试图让她知难而退,“你的圈子会不同”“你可能没有休息时间”……
偏见是一座大山,没有人可以完全幸免于难。徘徊中,她在搜索框输入了关键词“高学历做房产经纪人”,走上这条道路的,她不是第一个,同路人眼前的风景各不相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高学历在这一行可能会失灵。
“真的像他们说的这样吗?”质疑和祝福,劝退和摇旗,在社交软件和现实世界中交相辉映,这些声音无法给高晓君一个确凿的答案,更无法阻挡后来者的脚步。
2021年6月,高晓君的人生有了新的故事。
上海有200多个商圈,一万多个小区,要帮客户找到最适合他的房子,就要求经纪人了解尽可能多的房源。“跑盘”是他们的行话,也是高晓君观察上海的方式。她自封“上海电动车一姐”,从北外滩到世博馆,从前滩到陆家嘴,“上海电动车一姐”有时一骑就是四五个小时,但总是会回到曲阳社区,她的驻店所在。
曲阳是因工业发展而建起的社区,这里有老社区的一切特点,七八十年代建成的楼群,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大多是老年人。工作之余,高晓君会给社区里的老人拍照。时间久了,她知道有位退休工人喜欢在下午吹笛子;周边的五六只野猫都是一个阿姨在喂养,喂了整整20年;还知道立交桥下的菜市场买菜便宜,小市场里的包子店永远有人排队,藏在小区里的理发师傅手艺很好……在不断升高的摩天大楼包围中,曲折的弄堂里隐隐传来地图上讲不出来的声音。
工作中她也跟很多老人相遇。有一对老夫妻想在上海内环买一套小房子,预算是100万,高晓君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还是耐心地帮忙梳理;老人们不熟悉路线,如果需要外出看房,她会选定地方带老人一起去;遇到腿脚不便的老人,她会代为处理基础事宜。
对当下楼市缺乏概念、不会使用导航出行、身体不济……很多个这样的时候,高晓君都会感到这个時代对老人的不友好。
2021年10月,贝壳公益“我来教您用手机”项目刚落地曲阳社区,高晓君就报了名。被一群七八十岁的老人喊“小高老师”,她说:“我没想到作为中介还能有这种待遇。”
课件和课本是项目组准备好的,但高晓君将课程顺序做了调整,预约挂号是第一课,网上打车在正式开课前就教得差不多了,“要把老人最需要的先讲出来”。老人们都喜欢“小高老师”的方法,她会从老人的角度理解手机,打开APP后的弹窗被称为“敲敲门”,打开APP里的工具栏就像找东西要“打开抽屉”……
和老人们的交流越多,高晓君越发现“其实年轻人和老年人是可以达到同频的”,这不是老人和年轻人之间的闲谈,而是人与人之间本来就达成的平等的交流。
在高晓君曾经的计划里,读博是很重要的一站,但是在跟老人的相处中,她更关注当下,“读书不用非得以获得学历的形式”,老人们厚重的一生都是学问,而融入不断变化的“社会学校”,则是她正在进行的一场大型田野调查。
除了课堂上的“教”与“授”,更多珍贵的联结发生在课堂之外。
78岁的陈德天是高晓君“最得意的学生”,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爷爷,喜欢互相直呼其名,因为他认为名字就是用来叫的。
陈德天的妻子和女儿都已去世,平时独自生活,有时会去高晓君所在的链家门店隔壁买振鼎鸡,因为女儿喜欢吃,所以每次去墓园都要带上一盒。
上一个冬至,他提着大包小包祭品独自走进冬雨中。从市区到墓园的路很远,即使坐地铁,他还是揣着一张大地图走到不认识的路口就掏出来看一遍,一张地图被来回翻得烂了多处,走错了也不知道,有时要多走几个小时的冤枉路。
一年后,2021年冬至,陈德天已经在手机课上学会了使用手机导航,但高晓君发现这并不能让他的腿脚变得更利索些。她陪着他来到墓园,推着租来的轮椅走过一排排墓碑。在快要看到妻女时,陈德天从轮椅上起身,蹒跚地走过去,摘下棉帽,掏出白手绢,弓着腰一点一点将妻女的小像擦干净,又捏着线香说了许久的话,香灰落了一地。
回去的路上,高晓君扶着陈德天,步调一致地走下每一级台阶,一路上陈德天讲了许多自己的人生,教高晓君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职业。他们缓慢地穿过松柏,穿过人流,穿过曲阳社区的老街。望着远去的身影,高晓君明白,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更深的交集。
陈德天说:“希望小高老师能成为我后半生的引路人。”而高晓君则说:“人和人互相关心,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
中国宋代的一个成语“啐啄同机”,啐,是雏鸡欲出时以嘴吮卵壳声;啄,是母鸡欲使小鸡出壳而吃壳。当两边同时叨破蛋壳的一瞬间就叫作“啐啄同机”,也就是后来人常说的机缘。数字鸿沟隔开了老人与时代,在鸿沟的一边,老人们探出大半个身子张望着,若是此刻有一个年轻人愿意伸出一只手,便有了“机缘”。
这个春天,陈德天给高晓君准备了一面锦旗,一定要专门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给她送去。他要让很多人看见,让她骄傲一下。
结束两期常规课程后,高晓君正打算与居委会合作,让更多老人可以从中受益。课程一期一会,但人和人的故事,正在进行。
摘自微信公众号“最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