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香橡皮

·01·

从学校正门出来，向右走一百米，有一家文瑛文具店。这家店面积不大，装修也略显陈旧，但胜在离学校近，是大多数学生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再加上东西齐全，老板和善，生意一直不错。

自上小学以来，我和同学们就成了这家店的常客。早晨快走到校门口时发现忘戴红领巾了，回家取来不及——不怕，去文瑛！老师通知明天要写毛笔字，带上笔墨、毛毡，家里没有——没事儿，去文瑛！舞蹈演出要盘头，没有指定的黑色发网和头绳——不要慌，去文瑛！“文瑛”，可能是我们最常挂在嘴边的两个字了。

文瑛文具店的老板大约四十岁，瘦瘦小小的，个子不高。她经常扎一个马尾辫，素面朝天，不像隔壁牛奶批发店的老板娘那样喜欢纹眉、涂红唇、烫大卷发。我们没有向老板确认过，但在心里都默认她的名字就叫“文瑛”。

文瑛通常坐在靠店门口的玻璃柜后面，玻璃柜上摆着一个扫二维码的机器，柜里则摆满了各种造型别致的橡皮。每次结账时，她都会再问一句：“不再挑块橡皮吗？你瞧，多好看！”你要是顺着她的话低头看一下，也会发现橡皮的确不赖——汽车、水果、卡通人物……花样繁多。所以，很多孩子都会选择捎上一块，反正也不贵，就一块钱。不过，除了橡皮，文瑛从不主动推销其他东西。

我猜，同学们应该都和我一样，以为文瑛文具店会一直这么开下去，只要学校在，文瑛就在。可是，临近期末，却传来了一个消息——文瑛要关门了。

消息是郑启最先带回班里的。他说自己昨天去买文件袋，看到店里的墙上贴了好几张写着“买一送一”的大纸。结账时，文瑛还送了他一支水笔。

“服装店也好，家具店也好，只要挂出买一送一、清倉大甩卖的条幅，那就是要关门歇业了。”郑启言之凿凿。

“真的假的？”有些同学不太相信。

郑启平日里喜欢捉弄人，爱开玩笑，但这一回，他倒真没说假话。很快，余圆圆就把确切的消息带了回来：“文瑛确实要关了，是因为房子的租约到期，房东不租了。”

我们这才知道，原来那间店面不是文瑛自己的，只是她一租这么多年，才让我们误以为她就是房子的主人。

“放学我要去文瑛扫货，谁跟我一起？”

“对，我也要去囤货，把接下来两年要用的文具都囤够！”

“买一送一真的划算，带上我！”

……

于是，期末考试之前，每天都有同学结伴去文瑛，小小的店铺一到放学就挤满了人。郑启说短短一个星期他已经在文瑛花了五百块钱，把压岁钱全都拿出来了。余圆圆说郑启财大气粗，郑启觉得这是在夸他，一高兴就送了余圆圆一个草莓图案的文具套装。

期末考试结束后，我们在家歇了两天，然后回学校参加结业式。在大礼堂候场时，我们又一次聊到了文瑛。

“文瑛到底关不关门？会不会是老板为了清库存放出来的烟幕弹？”

“前两天老板说合同月底到期。今天是二十七号，快了。”

“房东把店铺收回去会租给谁呢？”

“卖衣服？卖小吃？好像和周围环境都不搭，还是开文具店最合适。”

……

聊了一会儿，伤感的情绪开始在大礼堂蔓延，也不知道是因为假期开始同学们要面临短暂的分别，还是因为文瑛的离开。

·02·

结业式一结束，我就和爸爸妈妈一起坐车去了迪士尼乐园。妈妈早在期末考试前就订好了酒店和门票，她说趁假期正式开始前人少，赶紧去玩一趟。

从迪士尼回来后，第二天一大早，我打开书包，准备写假期作业。没写几个字，发现修正带用完了。得去趟文瑛！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马上就意识到文瑛是不是已经关了。看一眼台历，正好是三十一号，应该还开着吧。

我拿了钱，换上鞋子走到楼下时，发现外面飘起了小雨。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没有上楼拿伞。反正就几步路，快去快回吧！我两只手护着头冲进了雨里。

文瑛还在，只是和放假前的门庭若市比起来，此刻冷清了许多，除了文瑛，店里没有别人。

“一放假就这样，所以我一年下来，其实只做九个月的生意。”文瑛笑了笑，把我迎进店里。见我身上落了雨水，她随手拿了块毛巾给我擦了擦：“小姑娘，要买什么赶紧挑吧，晚上我就要找人把这里搬空啦。”

我走到一排长长的货架前，边挑边盘算着要不要把下个学期的书皮、文件夹、本子和笔都买齐，省得开学再费心。

“房东为什么要把这里收回去呢？”我随口问了一句。

没想到，文瑛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她大吐苦水：“房东要涨租金，一年涨五万，我哪儿负担得起。一支笔、一把尺、一块橡皮，每样我也就赚个几毛几分的，都是小本生意，房东明摆着是要赶我走啊！不过，房租再贵，总有人租得起。房东说了，他已经和一个做废品回收的人签了合同。别小看废品回收，比我们卖文具的挣得多多了。唉！”末了，她还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爸爸说过，我嘴笨，随他。我侧过头看了文瑛一眼，见她仍扎着马尾辫，身上穿着蓝色碎花连衣裙。也许是因为终日在店里不晒太阳，她的皮肤很白净。此时，她站在店门口，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伸出手去接住雨滴，然后静静地看着雨水顺着她的手滑落。

很快，我挑好了零零碎碎一堆东西来到柜台前。

文瑛回过神来，从雨里收回了手，在裙子上蹭了蹭，拿出计算器开始算账。文瑛的记性很好，店内几千种小商品的价格都在她脑子里。按了一通计算器，文瑛抬起头说道：“所有的东西都打七折，打完折是五十三块八，就算你五十吧。”

我从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纸币给她，拎了东西刚想出去，又被她叫住了。

“小姑娘，等等，我送你一样东西！”

我听同学们说过，文瑛送过他们画册、胶水、毽子、跳绳等等，这些我家里都有，倒真是不太需要。

只见她蹲下身，从玻璃柜的底层拿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皮饼干盒。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全是香橡皮，形状有蓝精灵、草莓、美少女……不过，这些橡皮看起来有些年代了，都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

“这是我珍藏了很多年的香橡皮，已经绝版了，你挑一块作纪念吧。”文瑛看了看香橡皮，眼里似乎有了光。

“我爸爸之前给我买了一大盒绘图橡皮，估计到我上大学都用不完，而且我现在习惯用水笔和修正带，橡皮很少用了……”我有些犹豫。

她轻轻合上铁盒，看着我，笑了笑：“你爸爸很爱你，我每天早上都能看到他送你上学，帮你背粉红色的书包。有一次，我还看到他蹲下来给你系鞋带呢。”

“有吗？”我自己早就记不清了。我的运动鞋大多是魔术贴，只有一双红色的是系带鞋。

我刚想出门，一个闪电从天空劈下，跟着是一个响雷，紧接着便大雨如注。雨水被大风刮进了店里，文瑛忙把推拉门关了起来。

“天气预报说上午是小雨，怎么突然就变暴雨了。”文瑛嘴里念叨着，给我拿了个凳子，“不着急的话坐会儿再走吧。”我见风大雨大，即使打着伞也不见得能挡住什么，更何况我还没带伞，索性接受了邀请。

我坐了下来，问道：“您是怎么想到开文具店的？为什么不开奶茶店、美甲店或是服装店呢？”

“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她反问我。

“我想当科学家，研究最前沿的技术。我爸说，我的性格适合做研究，但能不能当，还得看以后学习怎么样。”我在手里转着新买的一支水笔。

“你有梦想，爸爸妈妈也支持，真幸福。”她把那个铁皮盒拿在手里，轻轻地摩挲着，“有时候看着你们，我心里真是羡慕得不行。”

雨点“吧嗒吧嗒”敲击着雨帘，路上没有行人，路面上的坑洼里积满了水，偶有车子开过，把水溅得老高。文瑛看着雨，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真的想知道我為什么开文具店吗？说来话长，也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听完。”

我转头看向文瑛，她的脸上比平日里多了一份静默的美，但那静默中又有一点模模糊糊的哀伤。

文瑛又一次打开铁皮盒，拿出一块印着黑猫警长图案的橡皮说：“因为一块香橡皮。”

就这样，文瑛开始了她的讲述——

·03·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怀疑，我是不是爸妈亲生的。真的，因为我感受不到他们对我的爱。但奶奶说，我长得和爸爸小时候一模一样;外婆说，妈妈生我时差点难产。好吧，既然她们都这么说了，那我肯定不是捡来的了。

我爸爸是厂里的司机，有时出去办事好几天回不了家，我大部分时间跟妈妈待在一起。我妈妈没有工作，每天就串串门、聊聊天、打打麻将，赢钱时心情好点，晚上做个荤菜;输了钱不高兴，弄个蛋炒饭就算交差了。

我妈妈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她不喜欢小孩，一听到小孩的叫声、哭声就感觉脑袋要炸。所以，我尽量不哭，不让她心烦。可我毕竟还是小孩子，经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时，我摔破了皮哼唧两声，或是邻居给我的糕点不小心掉到地上被狗叼走了，我又气又急哭上两声，我妈就会崩溃，冲上来拧我的耳朵，还对我破口大骂，说就是因为我老哭哭啼啼的，才害得她打麻将输钱，说我们家发不了财全怪我，因为只有喜气洋洋的小孩才能给家里带来好运。

我很希望自己是个喜气洋洋的小孩，如果我跟自己的那些小伙伴一样，每天有新鲜的水果吃，菜里有肉，还能坐在爸妈的腿上缠着他们讲故事，那我保证自己每天都会咧嘴笑。可是，我每天都吃不饱，长得又瘦又小，妈妈一出门就把我锁在家里。家里没有玩具没有书，我除了睡觉就是看着天花板上的裂缝一天天变大，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

作为一个女孩，我十二岁以前没穿过一条裙子。一到夏天，我就穿妈妈的旧汗衫，宽宽大大的，能把屁股全都遮住。妈妈曾经把我拽到镜子前，跟我说：“这不跟裙子一样嘛！”可那怎么能一样呢？小伙伴们穿的连衣裙可好看了，有荷叶领的、大下摆的、蕾丝花边的、带蝴蝶结或者飘带的……

你知道吗，我冬天没有棉袄，最冷的时候穿三件毛衣，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似的去上学，但还是冷。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每天出门前先跳绳;放学后呢，先去操场跑两圈再回家。只要让身上热起来，走在寒风里就不怕冷了。我体育成绩一直不错，大概跟这个也有关系吧。

哦，对了，橡皮。我是想跟你说橡皮的事，怎么扯了那么多别的。

我们那时上学是要交学费和书本费的，不像现在，什么都免了。每次问我妈妈要学费，她都不情不愿的，把钱递给我还得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块读书的料，浪费钱。”

她希望我能像隔壁家的小孩那样，每次都考前三名。因为考了前三名，就能在学校拿到奖励，奖励通常都是本子、笔、橡皮之类的文具。可惜，我考不到前三名。在我妈妈看来，一个考不到前三名的小孩是没有资格提任何要求的，包括买文具。所以，我的草稿通常都是写在挂历的背面，一支铅笔会用到很短很短，直到再也握不住才换掉。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流行起了香橡皮。香橡皮造型别致，还带点香味，虽然擦得不干净，稍微用点力还会把纸擦破，但同学们还是喜欢买，因为它们好看，好看得就像艺术品！艺术品是昂贵的，我肯定买不起，但心里也喜欢，做梦都渴望能得到一块。

有一天，轮到我做值日。放学后，我擦黑板、摆桌椅、扫地，干得不亦乐乎。我喜欢扫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总能捡到同学们丢弃的一些铅笔头、橡皮块。那天，你猜我捡到了什么？我捡到了一块香橡皮！橡皮的造型是一只大熊猫，熊猫的耳朵虽然缺了一块，但依然很可爱、很漂亮。是谁把它丢了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它属于我了，我会好好待它，绝不会扔掉它！我的心跳得厉害，激动地把橡皮装进了我的书包。

没想到，第二天我就被定性为小偷了，起因就是那块熊猫橡皮。我们班班长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她喜欢扎双马尾，马尾上总绑着蝴蝶结。她跟老师说，她昨天下午丢了一块熊猫橡皮，一定是被哪个同学偷走了，还说那块橡皮是她爸爸在北京出差时给她买回来的。

班主任一听班里出了小偷，觉得应该借此机会教育一下学生们，便让全班同学互查，结果……你也猜得到，我还没反应过来，班长就在我的铅笔盒里翻出了那块香橡皮！我说是我捡的，但是没人相信。

班主任叫我妈妈到学校解决问题，正巧我爸爸出车回来，他们俩就一起去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还一直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依旧那么清晰。我爸爸当着班主任的面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他说是他没管教好，孩子才犯了这样的错。

摸着火辣辣的脸，我想起了爸爸出差回来，会给我带一袋糖果或者一包饼干，夏天偶尔也会给我买大雪糕，一年级时还给我讲过童话故事……爸爸虽然性格内向，但他偶尔对我的好就像是冬日里的一把火，温暖了我的心。可当他的手掌甩到我脸上的那一刻，这把火灭了，我的心冷了下来。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扯着嗓子告诉爸爸：“香橡皮是我捡的，我没有偷！”可是，我的辩解换来了第二个耳光……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在心里发誓，长大以后，等我有钱了，一定要开一个文具店，把全世界的香橡皮都买齐。我要每天看着它们，闻着它们的香味……后来的事你也看到了，我的愿望实现了。

·04·

雨小了些，雨帘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也渐渐弱了，只有文瑛轻轻的叹息声清晰地回荡在耳边。我以为她会哭，便伸手把口袋里的纸巾拿出来，准备递给她，可后来发现纯属多余——文瑛很平静，脸上没有眼泪，只有一层雾蒙蒙的水汽笼罩着她，让她的身影看上去像是旧电影里的一幅画面。

“您能送我一块香橡皮吗？”我主动问。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连忙再次把铁盒打开：“这是我赚钱以后收集的第一盒香橡皮，跟我小时候流行的一模一样。你看看喜欢哪块？”

我认认真真地把每一块橡皮都打量了一番，然后挑出了熊猫抱竹的那块，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也许是放得太久，橡皮的香味已经很淡了。

“就要这块吧，谢谢您。”我把香橡皮放进了刚才买的笔袋里。

文瑛看著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她笑了，眼角起了好几层褶子。

“老板，有钢笔墨囊吗？”

有人开门走了进来，文瑛起身招呼他，我拿上刚买的文具走进了细雨里。

开学以后，同学们发现文瑛文具店果然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废旧钢材代理回收点。

郑启说：“我在学校东面发现了一家新文具店，门面很小，但东西很新潮，店名叫‘兔子杂物社。”

余圆圆补充说，老板是个漂亮的小姐姐，温柔又可爱。

文瑛就像是我们上个学期用过的课本、考过的试，渐渐被遗忘了。

我有些遗憾的是，那天忘了跟文瑛好好道个别。我猜，她应该还在这座城市的某所学校附近继续开着文具店。如果你们见到她，代我向她问个好，关照一下她的生意吧。谢谢大家！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庞婕蕾·风信子悦读坊”系列、“了不起的小叶子”系列、“梦想集结号”系列等四十余册作品，曾获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