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山水观
2022-05-31罗兰
罗兰
中国人对山水的看法和西方人有所不同。中国人游山玩水,是持着纯欣赏的态度,而不是持着运动的态度。而西方人则是抱着健行和征服的“壮志”。现在我们也有了这风气。
过去中国人谈游山,从未见有人说他“征服”了某个冰封雪冻的高山而引以为傲。中国人游山是欣赏它的深邃幽缈,高不可攀、深不可测的含蓄之美,所以说是“寻幽探胜”。“寻”与“探”,都意味着一种小心翼翼地赞叹激赏之情,即使不得不越过穷山恶水,也并不以自己此举是一种“征服”。
中国人对山的欣赏,是欣赏它林木森森的含蓄和人迹罕至的空灵。唐朝诗人常用山林来造境,以表达他们的禅思和对大自然的喜爱。因此,他们笔下的山是“石泉淙淙若风雨,桂花松子常满地”的生机,“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幽谧,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的隐逸,是在人世的生活中,奋斗浮沉之余,给自己的心灵寻访一个自由逍遥、无人干扰的空间,使人间桎梏得到解脱。所以,中国人游山是,绝无一丝欲要“征服”而后快的敌意。
寒山子有诗形容他被认为隐人寒岩的实际境界是:
君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
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
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
人们不去体会他这首偈语般的诗,而误以为他真的隐入寒岩去了。寒山子并没有去“征服”寒岩,他的“隐入寒岩”是“与君心不同”。所以你要问他“似我何由届”?那就是不懂得中国人所重视的“心境”了。“隐”是心的事,而不是实际行动的事。没有人能在“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的寒岩生存。寒山子只是不想让人知道他在人世间的某一个角落,避开扰攘纷争的纠缠而已。
如果他真是能在寒岩生存,那他岂不就是今天世界上的登山专家,可以去征服额非尔士峰而毫不费力了?但那又岂是中国诗哲所赞赏追求的境界?
中国诗人都爱山,“五岳寻仙不辞远”,而他们的态度是谦和的,心情是轻松的,出发点是爱与诚服的。他们不觉得山有去“征服”的必要。
中国人对水的态度也与西方人有所不同。我常觉得中国人都是天生的道家,而道家哲学的具体象征就是“水”。从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到“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到庄子秋水篇,借河伯与海若来比喻见识的小与大;渔父篇,借江上渔父来象征一种不屑世俗仪节的超然。都是用“水”来给人造成浩阔博大的思想境界,然后才对照出个人的渺小。因此,中国人游山玩水的“玩”,是“玩味”的“玩”,而不是介入其中的玩。文人乘月泛舟,静态多于动态,用心灵多于用体力。最高境界的“玩水”,是像苏东坡赤壁赋里的玩法,是静观的。由观赏“澄江似练”和“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而想象到自己可以“羽化而登仙”,最后体悟到“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哲思。用这种哲思来面对世界宇宙,则不会演变成杀伐黩武或破坏自然生态的可怕结局。
中国人是天生的哲学家。我们几乎可以从日常一切活动之中提炼出令人感动的意義。即使游玩,也不强调表面的体力活动。历来文人与武人都不鼓励匹夫之勇,诗人李白好任侠,喜登山,却不曾听说他夸耀过自己“征服”了多少山头,而只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人名山游”。他爱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甚至传说他醉后想向水中捞月而淹死,不曾听说他创了游过某条长河的记录。他们饮酒是为了赋诗,游山是为了寻真,玩水是为了旷怀,郊游是为了陶冶性灵。
中国人欣赏山水的态度也可以从山水画中看出。世界各国的画家,除日、韩等亚洲国家受中国的影响,有专门的山水画家之外,西方国家并不以山水画作为一个画派。也说明了东西两方对世界的看法之不同。国画中绝少穷山恶水,纵使孤峰插云,仍不会给人险恶的感觉。多数山水画,在层峦叠嶂之间,细看总有曲径通幽,所谓“已通樵径行还碍,似有人声近却无”。在涧水之上,或有小桥可通山径,隐约可达茅屋一椽,想象当是隐者的居处。即使怪石嶙峋,仍有草木点缀其间。雪景则温柔如堆絮,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后人临摹王维的《雪石图》、燕肃的《寒岩积雪图》,都只使人觉得幽静之至,却又深藏着生机,而不使人感到惊惧可畏,望而却步。五代人所绘《雪渔图》中的渔父,在水滨竹林间,冒雪瑟缩,画家却把他的衣服衬以彩笔着色,立刻使人感到寒中有暖,这渔父,不是无家可归,这是中国古人借艺术所表达的对世界的善意与爱惜,显现温柔敦厚之美。使人无论读诗看画,在孤高超诣之中却能感到无限的温和与安慰。说明尽管文人雅士向往离群索居的隐逸生涯,却并不是真的厌恨人间。
用“征服”的心情,专找穷山恶水去冒险,和中国式的游山玩水,在趣味上和格调上,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前者是敌对,后者是爱惜。
人类登月是伟大的成功,但与其说这是“征服”了月亮,不如说是超越了自己,创造了历史和进一步了解了大自然。因为月亮上尽管有了人类的足迹,但在人类的世界里,仍然是“何处春江无月明”。
人类有史以来,确实克服了无数自然界的阻力,创造了文明,这是值得夸耀的一面,但人类真正的成功,还是要与自然合作而善用自然,因“征服”而贬损了对自然界的欣赏,固非人类之福;因“征服”破坏了自然界运行的秩序,恐怕更是人类之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