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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革初期官员激励的深圳经验与现实观照
——一个政策企业家的视角

2022-05-31郑崇明黄志球

关键词:深圳企业家官员

郑崇明,黄志球

(1.深圳大学 政府管理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2.深圳海事局 大铲海事局,广东 深圳 518102)

一、背景与问题

党的十九大以来,反腐败斗争压倒性态势已经形成并巩固发展,政治生态也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虽然干部队伍在腐败问题上得以收敛,但随着改革进入深水区,以及面对发展任务的挑战性和环境的不确定性,一些干部干事创业的动力明显不足,甚至出现“为官不为”、消极避责的现象。因此,如何激发广大干部干事创业和担当作为成为新时代干部管理迫切需要认真研究和解决的问题。2018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进一步激励广大干部新时代新担当新作为的意见》,意在激励广大党员干部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进而推动党和国家事业的全面发展。从学术意义上看,干部的担当作为实际上就是官员的激励问题(1)本文中的干部担当作为与官员激励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异,仅仅是官方政策文本和专业术语的不同表述。。

在已有的研究文献中,人们主要从制度环境、考核机制、能力建设、薪酬结构、财政分成、政治晋升等方面深入探讨官员激励,而较少从过往经验的角度来考察官员激励机制。事实上,在中国共产党百年发展历程中,不论是在革命战争年代,还是在国家建设时期,都曾有过广大干部勇于担当、敢于作为的成功案例。换言之,历史上成功案例的经验对当下如何激励广大干部担当作为无疑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为此,本文选择深圳经济特区设立初期深圳领导干部的担当作为为研究对象,力图通过对既有文本的挖掘,归纳总结改革开放初期深圳干部担当作为的主要经验,为激励当前广大党员干部勇于担当作为注入力量。

在过去的40多年里,深圳从一个边陲小镇发展为国际化大都市,在经济、政治、社会、科技等领域都取得了显著进步,成为中国改革开放最为亮丽的风景线,诠释了中国之治的深刻内涵。深圳样本已然成为国家叙事而备受关注。越来越多的研究发现,虽然改革以来的市场机制对于中国经济的长足发展功不可没,但中国的市场并非自主的、自我调节型的秩序,而是一个以国家为中心秩序的组成部分,服从于国家治理的规制,即制内市场[1]1。换言之,市场机制的作用能否得到有效发挥,关键在于政府能否为市场提供广阔的空间。事实上,不论是政治锦标赛[2]146,还是压力型体制[3],抑或发展型政府等等,无一不是在强调政府在中国经济发展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深圳也不例外。深圳经济特区成立与发展的隐性主轴是中央政府与地方政府在经济、政治和社会领域自上而下增量放权与自下而上增量贡献的纵向共演结果[4]。中央作出建立深圳经济特区的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5]。不难发现,以往的研究更多地将政府作为一个整体来探讨其如何助推深圳发展,但缺乏从干部个体的维度展开深入分析。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深圳经济特区建立40周年庆祝大会上的讲话所言,深圳经济特区改革发展事业取得的成就,不仅是党中央坚强领导的结果,更是广大干部群众开拓进取的结果[6]。因此,从干部个体的角度来探讨深圳样本的成功经验无疑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40多年来,深圳经济特区经历了艰难创立、曲折转型与全面发展的历程。其中,对深圳样本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是创立和转型两个阶段。这两个阶段为今日深圳样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从时间上看,主要是1980年至1995年这个时段。在这一时期,深圳广大干部勇于担当、敢于作为,为今日深圳之繁华奠定了基础。“一个地方的改革能够很好地推进,实际上和一把手改革的意识、改革的魄力、改革的策略、改革的水平密切相关,尤其是在深圳,历任书记在特区改革开放过程中实际上起着主导的作用”[7]76。在深圳经济特区建设过程中,获得公认和共识的改革领导者主要是袁庚、梁湘、李灏和厉有为等[7]98。为此,本文将研究对象聚焦于这一时期的深圳主要领导干部,深入探讨其担当作为的激励约束条件,进而归纳总结其担当作为的群体特征,以期为激励当前广大党员干部担当作为提供经验借鉴。

二、简要的文献回顾

有研究认为深圳是政治家办特区[4]。这种观点将深圳样本归功于邓小平、胡耀邦、谷牧、习仲勋等高层领导者的战略决策与运筹帷幄。从理论上讲,这种观点把深圳样本视为克里斯玛政治领导人物的产物,尤其是高层政治精英人物如中央行政部门的领导所发挥的积极作用[8]。但这一观点忽视了中层和基层干部的作用。如前所述,深圳经济特区取得的成就是广大深圳党员干部群众干出来的、闯出来的。其中市级层面的领导干部更是扮演了不可替代的“拓荒牛”角色。他们不是统揽全局的政治家,而是经济特区改革开放的操盘手。事实上,关于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担当作为研究的资料已经非常丰富。从已有的文献来看,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对改革初期深圳干部担当作为的描写,比如《特区人物志》《改革者》《深圳口述史》等文献都详细直观地呈现了袁庚(1979年至1993年任招商局副董事长)、吴南生(1980年至1983年任广东省经济特区管理委员会主任,1980年6月至1981年2月兼任深圳市委第一书记、市革命委员会主任)、李灏(1985年至1993年任深圳市市长、市委书记)、厉有为(1990年至1997年任深圳市市长、市委书记)等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勇于担当作为的工作和心路历程,有学者甚至将他们称为“特区英雄”[9]25。虽然此类文献主要是进行事件描述,但却为深入学术探讨提供了高度可信的经验素材。另一类是从学理上关注深圳领导干部的特质与其担当作为之间的关系。此类文献又主要从两个方面展开。一是集中于深圳干部的出身背景。深圳特区成立的头十年所实施的方针政策和体现出来的改革魄力要归功于当年那些领导特区的人的个人魅力,他们都曾经历过枪林弹雨和政治运动的考验[9]36,因而锤炼了大胆果断、坚韧不拔、攻坚克难的品质。比如袁庚怀着大无畏精神出任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打响了改革开放的第一炮。二是深圳领导干部与中央的关系[4]。他们有的是中央直接选任的干部,比如李灏由国务院副秘书长直接出任深圳市委书记;有的是深圳向中央争取来的干部,比如深圳市委从中宣部调来杨广慧出任深圳市委宣传部长等等。深圳领导干部与中央通过正式或非正式的相互嵌入有效地缓解了深圳经济特区在改革开放过程中与中央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张力,使得深圳能够进入到国家决策的视野,不仅获得了中央更多的支持,而且干部也得到了中央的保护,比如对一些重大的紧急问题和政策措施,在报广东省委省政府的同时,可以直接向党中央、国务院及总理请示报告。此类研究从学术角度将深圳领导干部作为深圳样本成功的关键变量进行了尝试性探讨,为后续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前期基础。

总的来讲,既有文献聚焦于深圳领导干部在革命精神意志与中央大力支持的双重激励下,面对改革开放各种困难,敢闯敢拼,勇于担当作为。然而,尽管人们关注到这一特殊群体对深圳样本乃至中国改革开放做出的重大贡献,但这些研究仍然不够深入。领导干部个体禀赋所带来的个人魅力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置身于恰当的场景,其作用也难以发挥。换言之,除了领导干部的个体禀赋及其与中央领导的特殊关系外,“特区英雄”们的担当作为还与特定的制度环境密切相关。为此,本文试图从政策企业家的角度,来探讨改革开放初期激励深圳领导干部的群体特质与制度环境的交互性影响,进而为激励当前广大党员干部勇于担当作为提供经验借鉴。

三、政策企业家: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的群体特质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不断推进,人们越来越关注到政策企业家在政策过程中所展现的能动力和影响力[10]9。在专门研究中国政策企业家的文献中,主要有四种身份群体备受关注:专家学者、社会行动者(民间组织创建人和积极分子)、媒体人和各层级政府官员[11]。总体而言,中国政府内部的行动者仍在公共政策的决策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因此关注政府内部推动政策变革的政策企业家对于理解中国地方政策创新过程尤为重要[12]。政策企业家具有显著的推动政策创新的精神和能力。具体而言,政策企业家精神包括逆境中的韧性、发现和创造机会的能力、战略思考能力、执行力,以及在不确定环境中的生存能力等。正是这些个体特征使得政策企业家的激励机制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官员激励。

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的出身背景及其与中央的关系固然重要,但这并不是其担当作为的全部内容。实际上,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的担当作为更多的是基于政策企业家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所谓政策企业家,主要是那些通过组织、运用集体力量来改变现有公共资源分配方式的人[13]。他们以善于创新著称,热衷于发现组织变化的动力,积极为组织提供解决政策难题的方案[14]423,尤其是在充满风险的政策过程中,政策企业家比其他政策参与者更愿意投入时间、精力(有时甚至是金钱和自己的声誉) ,致力于打破现有的政策平衡,向其他人“兜售”自己中意的政策理念并力图让其变成新的决策方案[15]。既有研究表明,政策企业家被视为政府再造过程和公共组织中政策变化、政策创新的关键变量[14]。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无疑扮演了政策企业家的角色,并在各个方面都体现出政策企业家的特质。

首先,政策企业家愿意并能够承担风险责任。出于对共同体的关心和认同或对某些社会问题的关注,政策企业家总是积极地宣传某些特定的政策议题,极力促成政策变化[16]。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勇于担当作为首先体现在敢于承担风险责任。改革不仅意味着对既有利益格局的重新调整,同时改革的风险也体现在改革者个人身上。袁庚在担任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主持工作期间,以大无畏的担当精神,先后创造了24 个全国首创或第一,为中国的改革开放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梁湘顶着压力百折不挠,激励下属“大胆办下去,如果错了,要追究责任,由我来负责”。可见,勇于承担责任并非抽象的理想,而是体现在领导干部们具体的行动中。总的来看,在深圳发展初期,领导干部有着强烈的冒险精神。“深圳的第一代领导敢于冲破禁区,放手让手下人一搏,显然这里也影响了他们在局势出现动荡的时刻愿意保护其他同事”[9]36。

其次,政策企业家一般都具备改变重大政策风向的能力,既能“认清在当前的历史背景下的政治运行逻辑,并很好地利用它”[17]11,又善于运用丰富的专业知识和各种策略[18],并可以藉此促成重大的政策改变[19]。改革开放没有可资借鉴的经验,更多的是依靠“摸着石头过河”的试错方式进行探索。在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深圳经济特区各项优惠政策在全国范围内推广,深圳已经不再拥有特区优势。在“特区不特”的情况下,厉有为提出了二次创业的改革思路,计划把原经济特区内的主要工业(多为各村集体收入主要来源的“三来一补”企业)迁到特区外的坪山,原经济特区内主要发展金融、贸易、第三产业服务业,但这触犯了村民的利益。“当时一些村主任联名写信,向省委、省政府和其他机关告我的状,说我主张产业结构调整、淘汰落后企业的做法是公然侵犯村民利益,是与广大人民群众唱对台戏,要把我赶走”[20]。后在省委政研室调研基础上,时任省委书记谢飞最终同意并支持厉有为的建议,由此开启了深圳科技创新的发展道路。此外,厉有为还提出了建立多数劳动者占有多数生产资料的社会所有制形式,主导了深圳立法权获批等影响深圳乃至中国改革开放的重要决策。不难发现,厉有为在深圳二次创业过程中把政策企业家的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他既看到了深圳可持续发展的未来方向,更通过个人努力将其转化为现实。

第三,政策企业家拥有良好的管理和领导潜能,是有批判精神的思考者。深圳经济特区从无到有,在无经验可鉴的情况下,敢于向旧体制、旧思想、旧习惯挑战,当别人还没有行动起来时,深圳人已经起步。改革开放之初,部分上级领导思想还不够解放,担心改革开放带来不可控的政治风险而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深圳领导干部以政策企业家的精神,敢于突破体制,敢于挑战传统。从管理能力和领导能力来看,李灏极具代表。在他主政深圳期间,先后建立了四个政府新机构,即外汇调剂中心、投资管理公司、规划委员会和监察局。外汇调剂中心不仅解决了当时外汇黑市泛滥的问题,而且为深圳外向型经济的发展和中国内地建立规范化的外汇市场提供了有益的探索;投资管理公司开启了国有资产监督管理体制改革的序幕,实现了政资分开、政企分开,探索出一条以产权为纽带加强国有资产管理的新路子;城市规划委员会的建立为深圳推进城市未来发展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而监察局的主要职责是“监察同级”市政府领导班子,这对于激励保护干部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在破除旧体制方面,梁湘被视为计划经济体制的突围者、打破传统的急先锋。“办特区、建城市,梁湘做的每一件事情,遇到的每一个问题都会和旧体制发生激烈的冲突,每一次碰撞,实际上就是对旧体制的一次突围,对新体制的一个探索”[7]81-84。在梁湘的主导下,深圳实现了金融体制改革、价格体制改革、劳动人事体制改革、施工建设体制改革、土地使用权制度改革等等,为深圳在全国改革开放中发挥先行先试的重要作用奠定了基础。

最后,政策企业家能够影响其团队成员,并形成一种精神力量,自上而下地激励团队担当作为,开拓创新。改革初期深圳主要领导敢闯敢拼的精神,深深地影响着他们身边的同事。时任深圳市常务副市长周溪舞和宣传部部长杨广慧就是典型的例子。深圳经济特区成立时,周溪舞为了解决特区商品短缺问题,通过流通体制改革逐渐放开了市场物价,一度造成物价上升较快的问题,引起上级价格管理部门的不安,准备处分一些干部。当时分管财贸工作的副秘书长提高荔枝价格,省里准备处分他。周溪舞知道后直接跟省里说,“这是我同意的,要处分就处分我吧”[21]53。事后证明周溪舞不仅没错,反而有功。1992年邓小平南方谈话时,时任深圳市委宣传部长杨广慧主导了邓小平南方谈话的宣传工作。显而易见,由《深圳特区报》一个地方媒体公开报道邓小平视察南方谈话中的改革开放内容,无疑需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尤其是主管领导审稿人,责任与风险更大。《深圳特区报》通过不同渠道,多次请示报道,都未获得同意。面对禁令,深圳市决定用评论的方式来报道邓小平南方视察的讲话精神。《深圳特区报》副总编辑陈惜添的万字长文《东方风来满眼春》更是突破禁令,将邓小平南方谈话精神公之于众,引起重大反响[21]112。

综上,作为中国之治的绝佳样本,改革开放初期深圳主要领导干部无不表现出政策企业家的特质。正是他们敢为人先、敢闯敢拼、勇于担当的精神,才有了今天深圳样本的辉煌成就。作为政策企业家,他们有着不同于一般官员的激励内容,这更多来自于特定制度环境赋予他们的责任感与使命感的内在激励。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经济全球化遭遇逆流,而中国又正处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在国内外环境发生深刻变化的背景下,培育和选拔政策企业家,进而激励广大党员干部勇于担当作为,对于开启新时代的改革再出发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四、个体禀赋、制度环境与政策企业家

如前所述,政策企业家在推动议程设置、推进政策创新、促成政策变迁等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22]。那么,为什么在改革开放初期能够涌现出大量的政策企业家呢?政策企业家的出现既离不开其自身的先天禀赋和心智模式,也受到其所在特定组织环境的激励约束。为此,本文从干部个体禀赋的高低与组织激励的强弱建立一个类型化的分析框架(表1)。由表1可知,只有当个体禀赋与组织激励高度正向契合的时候,才能产生政策企业家。而其他维度的组合则导致机会主义者、保守主义者、平庸主义者的出现。后三类干部都缺乏担当作为的品质与条件,而以袁庚、梁湘、李灏、厉有为为代表的早期深圳领导干部正是个体禀赋与组织激励正向契合的条件下才得以产生的。

表1 个体禀赋与组织激励的干部类型

具体而言,政策企业家之所以能够在政策创新和制度变迁中发挥作用,首先与政策企业家自身所拥有的个体禀赋,即与其心智模式密不可分。政策企业家往往具备突出的专业知识素养、社会地位,善于建立并维系强有力的政治联盟,能够以敏锐的观察力抓住稍纵即逝的政策机会[23]11,同时还拥有丰富的阅历资历、远见卓识。比如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大多经历了革命年代的洗礼,有的甚至在新中国成立后蒙受不白之冤,有的则长期处于重要岗位而迅速成长。深圳最重要的经验就是敢闯,这种闯劲首先来自改革初期的领导干部。比如袁庚率先打破人事管理制度,梁湘拿出当年财政收入的一半来建设深圳大学,李灏突破层层阻力设立监督局,厉有为不断游说获得深圳立法权等等都反映了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勇于担当作为的决心和勇气。总之,在深圳改革初期的实践中有很多改革措施都存在风险,但如果没有勇气尝试,很多改革根本无法推出。相较于一般官员的政治晋升与财政激励,政策企业家的激励主要来自于使命感和自我价值的实现。

而权力的加持进一步放大了政策企业家的激励效用。在很大程度上,深圳样本的成功正是中央不断放权的结果[4]。事实上,在深圳经济特区创办初期,中央就授权深圳“特事特办”的权力。这意味着中央授予了深圳非常广泛的权力,也意味着深圳拥有广阔的改革空间。李灏调任深圳市委书记前,时任中央主要领导都找他谈过话。正是因为获得了中央的授权,李灏才能够大胆改革创新,其主持出台的全国第一个《关于鼓励科技人员兴办民间科技企业的暂行规定》,不仅催生了包括华为在内的一大批大公司的创办,而且为深圳高科技产业发展和创新能力的提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而厉有为主导的特区立法权的获得,为深圳的改革提供了法律保障。显而易见,改革开放初期深圳领导干部之所以敢闯敢拼,关键在于拥有较大的权力,这为深圳领导干部勇于担当作为提供了强大的激励。比如深圳早期的建设就是用现代城市管理制度来取代集体(农村)管理制度,从现实的角度来讲,这意味着特区干部首先要搞清楚如何开展基础设施的建设,尽快实现通电、通水、通路,而这一切都要在当地行政管理制度尚不完善的情况下完成,也没有省政府和中央政府的督查,与其他地区相比,深圳第一代领导在特区制度和规范的建立过程中享有更多的自主权,这一点非常关键。

勇于担当作为的另一面是改革风险,甚至是个人的政治前途。因此,干部勇于担当作为的基本前提是在改革开放的试错过程中能够获得上级的庇护,这从责任的一端强化了政策企业家的激励效用,即“强关系”网络。如果没有这一空间,就会束缚干部的手脚而不敢越雷池半步。深圳的特殊之处在于其能直接与中央对接。中央对深圳干部勇于担当作为的保护为深圳探索改革开放道路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提供了重要的人事干部保障。邓小平先后于1984年和1992年到深圳视察,体现了对深圳领导干部担当作为的肯定。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从中央层面坚定了改革开放的方向,这是对深圳领导干部敢于担当作为的最大保护。再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厉有为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写了一篇学习体会文章,题为《关于所有制若干问题的思考》,认为发展经济必须在所有制上有所突破,除了公、私所有制外,还可以建立多数劳动者占有多数生产资料的社会所有制形式。江泽民在中央党校发表讲话,肯定了关于所有制改革的意见和观点[21]43。中央对深圳干部的保护还体现在对一些重大的紧急问题和政策措施,在报广东省委省政府的同时,可以直接向党中央、国务院及总理请示报告。由此可见,政策企业家的培育、成长与强激励的制度环境密不可分,并集中体现在政策企业家所拥有的“强关系”网络上。换言之,如果没有宽松的制度环境,没有中央主要领导人的支持,单纯地依靠政策企业家的个体禀赋,也无法有效地推进各项改革任务。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基于当前干部担当作为的现实困境提出了向历史寻求答案即如何从改革初期的深圳经验中汲取官员激励经验的问题。研究发现,改革初期的深圳实践表明,政策企业家主要基于历史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而非一般意义上的政治晋升、财政分成等激励机制去推动改革。改革初期政策企业家的涌现不仅在于其自身独特的心智模式,更与其所处在的制度环境紧密相关。从这个意义上讲,深圳样本成功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政策企业家个体禀赋与外部组织激励正向契合的结果。

从已有文献来看,官员激励已然成为解释中国经济奇迹的重要方面。在公共部门中,政治晋升无疑是政府官员孜孜以求的核心目标之一,而晋升激励也成为主要的激励手段。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改革年代,经济绩效构成了官员晋升激励的普遍共识,进而型塑了在学界内广为人知的政治晋升锦标赛机制。这一理论模型的支持者实际上都预先默认了一个前提假设,即所有的官员都有晋升到更高职位的动机,所以如果上级政府将更高的职位作为经济发展绩效的奖励,那么地方官员会努力通过提高辖区内经济业绩从而获得晋升[24]。事实上,晋升激励只是官员激励中的一部分。更为重要的是,基于绩效结果的晋升激励更多适用于目标相对单一且外部环境相对稳定的情景,而在外部环境剧烈变化的情况下,晋升激励的效用可能非常有限,相反,地方官员在无限责任的严格约束下,可能更多地从邀功转向避责[25]。

如果说晋升是通过横向竞争来激励官员的话,那么,行政发包制则通过财政分成和纵向分权激励来强化官员的行为选择。行政发包制对于官员的激励在于通过纵向行政发包使地方官员获得了作为承包人自由裁量权,而且承包人拥有剩余索取权和面临强激励的特征,即行政层级所能控制的财政预算和人员的薪酬福利均与行政服务和人员的努力高度相关[26]。另一方面,行政发包又是建立在属地管辖基础上的,在直接向上级负责的人事制度安排下,地方官员实际上担负了纵向委托代理中的无限责任,进而面临着不可退出的责任约束机制。因此,行政发包制实际上是通过纵向分权和财政分成的正向激励和属地管理无限责任的负向激励来影响官员行为的,具有“胡萝卜加大棒”双重激励效应。

不论是晋升锦标赛还是行政发包制,对官员的激励主要还是围绕官员自身需求与动机展开研究的。换言之,官员实际上是主动加入到晋升锦标赛和行政发包制中去的。而压力型体制则更多地从被动意义上探讨官员激励。压力型体制是国家基于阶段性总体目标的赶超,将任务层层纵向分解,并通过严格的指标考核让官员行动起来的强约束机制,并集中表现为上级政府自上而下的政绩要求和逐级行政问责压力[27]。基于问责压力,各级官员不得不围绕考核指标开展各项工作。在一票否决制的条件下,有些地方官员可能全胜,升官发财;但也可能全负,等于零,撤职罢免,永无出头之日[28]。后者不仅没有给官员带来激励,相反,官员可能选择“躺平”模式而长期处于保守甚至退出状态。

总体而言,上述官员激励,不论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实际上都是在常态状态下的官员激励。而在外部环境发生剧烈变化时,晋升锦标赛、行政发包制,抑或压力型体制对官员的激励效用可能是有限的。干部的关键作用不言而喻,因此,即便是在常规状态下,仍然需要培育和选拔更多的政策企业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通对改革初期深圳实践的研究,提出了非常态情景中组织激励与政策企业家正向契合的激励模式。不难发现,政策企业家基于历史的责任感与使命感而致力于开拓创新、自我实现的激励机制在很大程度上弥合了常规状态的激励不足,正所谓“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因此,这就对培养和选拔政策企业家的人事干部机制提出了新的要求。

改革至今,日益健全精细的规章制度限制了“逾矩的空间”,多年形成的利益格局抑制了改革的动力。任何打破常规的做法都会碰壁,只是碰撞的力度大小不同而已。如前所述,当前国内外形势正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中华民族又正处于伟大复兴的关键时期。然而,受反腐败溢出效应的影响,部分党员干部为官不为、消极避责的现象已然构成了新一轮改革的潜在阻力。从这个意义上讲,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勇于担当作为的各方面因素为培育和选拔新时代的政策企业家提供了可资借鉴的经验。

第一,建立政策企业家的选人用人机制。当前主要依据德、能、勤、绩、廉等标准来选拔、任用干部。但政策企业家式的干部与一般的干部不同,他们有着超强的使命感和成就事业的品质。改革初期深圳的领导干部虽然年龄总体偏大,但并不影响其勇于担当作为的品质。因此,在干部人事制度方面,要形成有利于政策企业家式的干部培养和选拔机制,按照“四不唯”(不唯票、不唯分、不唯年龄、不唯 GDP)的基本原则,“不拘一格降人才”,选拔出真正的政策企业家式的干部,并把他们放在重要部门的关键岗位以发挥其敢闯敢拼的作用。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强调的那样,要严把素质能力关,围绕事业发展需要配班子用干部,及时把那些愿干事、真干事、干成事的干部发现出来、任用起来。

第二,赋予政策企业家足够的权力激励。权力是调动和配置公共资源的工具。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大刀阔斧的改革无一不是手中拥有足够的权力,才能够打破旧体制,建立新体制。因此,只有赋予政策企业家式的干部足够的权力,才能为其推动改革提供动力和保障。换言之,只有有了足够的权力,才能够在改革方面掌握先机。

第三,健全政策企业家担当作为的容错机制。深圳样本的成功,有一个重要经验就是鼓励创新,宽容失败。尽管在理论上讲,只有权力与责任相匹配才能保障权力运行的合法性和有效性,但在实践层面上,权力与责任其实很难做到一一对应。因此,不仅要大胆培养、启用政策企业家式的干部,还要为他们的改革突破敢于担负责任,对他们改革过程中出现的失误给予足够的宽容,为他们的担当作为提供有力的保护。

第四,建立自上而下的“强关系”政策企业家网络。在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的带领下,形成了从中央到深圳、从深圳市委市政府领导干部到企事业干部的自上而下的“强关系”改革联盟。没有中央主要领导的支持,深圳就不可能突破各种条条框框,深圳干部就无法放开手脚干。正是这种自上而下的改革联盟形成的网络,为政策企业家打破常规、勇于创新提供了重要的资源支持。当前,改革进入深水区,需要更多的政策企业家联合起来,形成“强关系”的政策企业家网络,进而形成合力助推新一轮的改革。

综上所述,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具有显著的政策企业家特质,其担当作为构成了深圳样本成功的关键变量。已有文献更多讨论政治晋升、经济增长、财政激励、压力型体制等对官员激励的影响,而忽视了政策企业家这类特殊干部的作用。尽管政治晋升、经济增长等或多或少地在发生作用,但对于政策企业家而言,相对于官员晋升、财政分成而言,责任感和使命感更能激励其担当作为,特别是在非常态时期,其所发挥的作用是其他激励机制无法替代的,特别是作为政策企业家的个体禀赋本身所具有的克里斯玛特质能够自发地影响并带动下属积极作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基于改革初期深圳领导干部担当作为的研究,本文尝试提出一个政策企业家式干部的选人用人机制,不仅赋予政策企业家足够的权力,而且还要为其担当作为带来的客观失误给予足够的宽容。为充分发挥政策企业家的作用,还应通过建立自上而下的强关系网络,为勇于担当作为的党员干部提供新的支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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