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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诗人的流布与文学格局的新变

2022-05-31张建伟

文艺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南北流动诗人

○张建伟

元代诗人的流布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静态的地理分布,各省诗人的数量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当地的文化水平与文学成就。二是诗人的动态分布,即流动,诗人的流动会引发诗歌创作,形成文学中心。这两个方面对于一个时代的文学格局的形成会产生很大影响。

学术界关于元代诗人地理分布的研究呈现出逐渐推进的趋势,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采用谭正璧所编《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作统计依据,对中国各个朝代的文学家的地理分布作了统计与分析,为进一步研究打下了坚实基础。徐永明利用地理信息定位系统对《全元文》《全元诗》作者的地理分布研究代表着新的方向。[1]邱江宁《元代文坛:多元格局形成与地方力量推助———以江西乡贯为中心》以程钜夫、虞集、吴澄、江西玄教为例,认为江西文人具有多元融合创作理念,在元代文坛影响巨大。她的《论元朝的社会特征与文学格局》对元代的社会特征和文人群体的流动进行研究,认为“元中晚期之前的文人群体分布和文学格局体现出较明显的大一统、多民族、多文明碰撞交流的特征,末期则体现出裂变、东南地域性增强的倾向”[2]。邱江宁的研究显示出宏阔的视野。张建伟对内蒙古、福建、山西等地区诗人的地理分布及元代词人的地理分布做了研究。[3]

元代诗人流动呈现出天下一统之后的繁荣景象,无论是南北,还是东西,都有各族诗人奔波于道路之上。关于元代诗人的流动与文学创作,学术界对诗人南北流动关注较多。黄二宁《元代南人北游述论》把南人北上游览“分为干谒之游、朝圣之游、治学之游、山水之游等四大类型。”[4]邱江宁探讨了程钜夫对于南北文学融合的意义,辛昕以张之翰词为例论述了元初词风的融合。[5]张建伟以白朴、汪梦斗、大都宋氏兄弟等人为例探讨了元代文人南北流动与创作的关系。任红敏叙述了元代文人的南北流动与南北文风的交流和融合,[6]张勇耀探讨了元初南北诗坛的交流融合对于元代文学的意义。

元人的南北流动中值得注意的是上京纪行诗与安南纪行诗。上京,又名上都,位于内蒙古自治区锡林郭勒盟正蓝旗。李军、邱江宁、刘宏英等人对上京纪行诗做了深入研究。[7]张建伟、黄二宁等人对元代的安南纪行诗进行了探讨。[8]邱江宁从丝绸之路的角度论述了元代诗人的纪行诗,[9]黄二宁探讨了元代海上纪行诗。[10]

元代文人的东西流动主要是西域人的东迁以及西域纪行诗。关于西域人的东迁主要成果有刘嘉伟《元代多族士人圈的文学活动与元诗风貌》、邱江宁、周玉洁《13-14 世纪西域人的东迁高潮与元代的文化走向》等。[11]李中耀、曾宪森、阎福玲、宋晓云、郭小转等人从不同角度对西域纪行诗做了探讨。[12]

总之,学术界对元代诗人的地理分布与流动已有不少研究,但是,还没有从文学格局的角度对元代诗人的分布与流动作宏观分析。与前代相比,元代诗人的地理分布呈现出什么样的格局?诗人流动对于诗歌版图与文学中心的形成有何作用?这些问题值得深入研究。因此,本文从元代诗人的静态分布、诗人流动引发的诗歌版图的扩大、因流动而形成的文学中心三个方面,分析元代文学格局相对于宋金而言出现的新变。

一、元代诗人地理分布的统计分析

根据徐永明、唐云芝《〈全元诗〉作者地理分布的可视化分析》,按照现在的行政区划,元代诗人在各省的地理分布情况汇总为下表:

元代诗人地理分布表

由统计表可知,元代诗人在各省区的分布大致可分为四个档次,排名前三位浙江、江西、江苏属于第一集团,之后的安徽、河南等地诗人数量在100-300 人之间,为第二集团。第三集团的河北、上海等地诗人数量在30-99 人之间,诗人数量不足30 人的为第四集团,新疆、广东、湖北、甘肃诗人数量多于广西、辽宁等地。

浙江以1014 人遥遥领先,比江西、江苏多出一倍以上,这与南宋迁都杭州有一定的关系。作为相反的例证,河南诗人数量的下降与都城的改变有关。毋庸置疑,王朝都城作为政治文化的中心,会带动当地及周边文化的发展。安徽以250 在第二集团具有明显优势,与宋元宣城地域诗歌总集《宛陵群英集》存世具有很大关系,该书保存了宋元时期宣城129 人的诗歌746 首,元人115 人,占了绝大多数。

新疆、辽宁、吉林、西藏是元代诗人版图的新面孔,元代疆域面积远远超过了北宋,尤其体现在北部边疆,新疆、辽宁、吉林都有诗人分布,内蒙古在金代的基础上继续发展,也有诗人分布。这些诗人基本上都是北方各民族,包括契丹、女真、维吾尔等族,他们的祖上因战争、仕宦、商贸等原因迁徙至中原,乃至江南。因此新疆等地是他们的祖籍。此外,贵州、云南诗人也是元代新出现的,说明元代西南地区的文化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元代词人的地理分布呈现出类似的局面,浙江以38 人依然遥遥领先,之后是江苏、江西、河北,都在15-20 人之间,再后为山东、山西、河南、安徽、上海、湖南、陕西,在 5-10 人之间,新疆、北京、辽宁、福建、湖北为5 人以下,广西、广东、贵州、甘肃等地没有词人分布。[13]

曾大兴统计元代浙江的文学家数量多达149 人,在各地区中名列前茅,江西71 人,居于第二位,江苏57 人排第三。北方最多的为河北,38 人,其次为山东 35 人,山西 25 人,北京25 人,河南 23 人。[14]

元代诗人、词人、重要文学家三个样本的统计说明,元代浙江出产文人最多,其次为江西和江苏。北方的河北、山东、山西、河南、北京、陕西处于中游位置,各地略有差别。

下面我们从纵向上对元代诗人地理分布作一分析。王祥将北宋诗人分为四期进行统计分析,[15]笔者把四期相加,北宋诗人的地理分布呈现出这样的格局:

北宋诗人地理分布表

根据南北诗人的数量统计,诗人分布的南北比重变化不大,北宋南方诗人占比75.7%,北方诗人占比24.3%,[16]元代南方诗人占比79.9%,北方诗人占比20.1%,南北差距进一步拉大,南方的优势已经非常明显。曾大兴根据《中国文学家大辞典》统计的结果是南北之比为6.9:3.1,“和金南宋相比,元代南方文学家所占比例虽然下降了4%,但是和辽北宋相比,则上升了10%”。这种差异主要在于统计的样本不同,曾先生包括了元代曲家,元杂剧作家“南北之比为2.2:7.8”,“北方杂剧作家不仅在数量上远远超过南方杂剧作家,而且在创作水平和影响力方面也远远超过南方杂剧作家”[17]。

元代词人的地理分布与诗人呈现出不同的趋势,南方占比61.1%,北方占比38.9%。元代南北词人的数量之比为1.6:1,而宋代南北词人数量之比为5.6:1。[18]也即是说,“虽然南方词人在元代仍占绝对优势,但南北词人间的数量之比却呈现出明显的下降态势,宋代约为元代的3 倍之多,这说明南北方词人数量间的差距正在逐步减小,即南方词人数量呈现锐减趋势,相反北方词人却呈现上升趋势”[19]。

三个样本显示的元代南北文学发展趋势出现了差异,诗人分布南方占据了绝对优势,词人分布虽然南方占优,但是南北差距较宋代有所缩小。杂剧作家北方占据绝对优势,说明杂剧带有明显的北方文化特色。文学家的分布由于加入了杂剧作家,南北差异比起诗人分布略有缓和。可见,不同样本的统计分析代表了文学发展的不同侧面,能全面说明元代文学发展的地域差异。

元代北方文学的发展不能仅仅局限于数据统计,数据之外的一些内容值得重视,比如在大蒙古国时代,文学发展的新动向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蒙古、色目等民族进入中原带来了文学的新活力。第二,文士诗歌创作出现了新的追求,那就是温柔敦厚,元好问为其中的代表人物。第三,文学俗化倾向。处于金元过渡阶段的大蒙古国时代,正是散曲与杂剧步入繁荣的关键期,山西人元好问、白朴等人都属于最早的元曲作家。”[20]

元代诗人地理分布的原因主要是自然地理、行政区划、经济发展、文化传统、战争、人口迁徙等因素,比如元代福建诗人由东北向西南逐级递减的地理分布,与各地区的地理位置、行政区划与经济发展等因素相关。[21]

二、元代诗人地理分布的新变

作为统一王朝,元代诗人的地理分布与北宋相比出现了以下一些变化:

第一,浙江诗人数量增长显著,由北宋的470 人上涨到1014 人,位次由第二上升到首位。由此可见,由于南宋定都杭州,带动了杭州及其周边地区的经济文化发展,浙江文化鼎盛,从南宋一直延续到后世。江西、江苏继续保持优势地位。

这三个省不但诗人数量多,诗人及诗歌活动的影响力也比较大。浙江出现了赵孟頫、戴表元、袁桷等重要诗人,[22]元末杨维桢的铁崖体引领了一时风尚,他成为诗坛盟主,金华文人群体在元代文学与学术上占有重要的地位。[23]江西也延续着宋代以来的文化优势,“对于元代文坛多元格局的形成,江西乡贯文人的作用明显”[24]。具体表现在,程钜夫促进了元代社会的南北融合,吴澄主张理学的宗朱融陆,江西龙虎山玄教在宗教占有重要位置。程钜夫、虞集等人立足于元代的多元文化融合,推动了元代文坛平易正大风格的形成。江苏各地存在较大差异,苏南远远领先于苏北。吴中地区在元末成为诗人会聚之所,玉山雅集、耕渔轩雅集等吸引了全国各地的诗人。

第二,上海、山西、河北等地诗人数量明显增长。

上海诗人数量增长迅速,由7 人增长为94人,排名由第十七上升到第十。上海又称为松江,虽然之前出现过陆机等著名诗人,其文学的发展主要在元末,崔志伟《元末明初松江文人群体研究》统计,本土文人达到39 人,而寓居文人35 人中有杨维桢、张雨、陶宗仪、黄公望这样在诗坛、画坛声名卓著的人。[25]

比起宋代,北方的山西、河北等地有所进步,例如山西,元代延续着金代的辉煌,山西在金代文学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山西诗人占了《中州集》所收诗人的三分之二,[26]山西词人数量在金代词人地理分布中占据第一名的位置。[27]元代山西的诗人数量虽然处于全国中游,但是其重要性毋庸置疑。代表性诗人元好问对元代诗坛产生了很大影响,他是元末文士追求独立品格的源头,具有重要价值。大蒙古时代的文学深受元好问的影响,无论是山西的郝经、河汾诸老等人,还是山西之外的王恽、刘秉忠、阎复、杜仁杰等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得到元好问的沾溉。查洪德先生认为:“金亡元初的三十年间,元好问是无可争议的文坛领袖。”“元好问以后北方文坛的繁盛,是由他的弟子或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一批人创造的。”[28]

河北地区人才辈出,值得关注的是汉人世侯藁城董氏、真定史氏与顺天张氏,他们“在元初保护并征辟了大量金源文士,并与这些文士进行诗歌赠答活动,他们自身也创作有诗词与元曲。作为文学活动的组织者与参与者,河北汉人世侯延续了金元文学的传承发展,为元初文学作出重要贡献”[29]。

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指出,元代“北方文学家的分布重心,不再是关中、中原地区,而是转移到了黄河以北,即燕赵、河东地区”[30]。元代诗人的地理分布基本上符合这一规律。

第三,福建、四川、河南等地下降明显。北宋福建诗人以507 人名列第一,到元代只有137 人,名列第六。四川由252 人下降为37 人,排名也由第六降为第十三。河南的情况略有不同,北宋河南诗人302 人,名列第五,元代为142 人,虽然是位次不变,但诗人数量下降很多。

蒙元攻打四川导致了毁灭性的破坏,大量人口死亡,[31]使得四川的经济与文化遭到很大打击。根据吴松弟的研究,宋蒙战争中四川人口减少极多,从南宋宁宗嘉定十六年到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23-1290)六十多年间,下降了96.1%。[32]大量的衣冠士族被杀、被掳掠与迁徙是导致诗人数量骤减的主要原因。福建文化下滑原因令人费解,其中有战乱的破坏、科举的影响,林拓认为,元代福建学术是“高潮回落后的低沉”[33]。

河南有所下降,原因在于都城的变迁。但河南依然具有鲜明的特色,它位于中原腹地,元代不少西域人寓居于此,呈现出多民族融合的特点。河南诗人中仕宦比例很高,对于元代的政治、学术、文学影响很大。许衡与他的讲友、门人在诗歌上体现出理学诗人独有的特点,郭昂等军将展示了独特的诗歌风格,王恽、姚燧等翰林学士在文坛产生重要影响,许有壬是仕宦显达诗人的代表。河南诗人在元代文学格局中占有重要地位。[34]

广东、广西、云南等地依然是诗人数量较少的省区,说明这些地区的文化尚待发展。但是,广东的诗歌很快取得突破,“至元末明初,以孙蕡、王佐、黄哲、李德、赵介‘南园五先生’为核心的岭南诗派崛起,才彻底改变了此前岭南本土诗人寥若晨星且多以个体形态存在的局面,岭南文学才正式形成了自己的阵营和系统,在全国文化版图中获得了独立地位”[35]。

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认为:“南方文学家的分布重心也在发生若干变化。巴蜀、荆楚、湖湘、赣、闽等文化区在全国所占的比重都在减少,只有吴越文化区文学家的比重在增长。”[36]从诗人的地理分布来看,只有赣,即江西,诗人与文学家的分布存在差异,其他地区二者的分布规律基本一致。

第四,元代值得关注的是新增添的版图:东北、内蒙古和西北。这些地区的诗人为蒙古及色目各族,包括契丹、女真、维吾尔、唐兀、回回等,尤其以西北弟子为多。“通过《全元诗》编定,可知有诗篇流传至今的元代诗人,其归属的民族有汉、蒙古、畏兀、唐兀、吐蕃、康里、大食、钦察、回回、拂林、哈剌鲁、乃蛮、阿鲁浑、克列、塔塔儿、雍古、渤海、契丹、喀喇契丹等数十个。”[37]其中著名的诗人有耶律楚材、马祖常、萨都剌、泰不华、余阙等。“在元代民族融合的大背景下,‘西北子弟’文人群体的出现,使得元代在中国文学史上独领风骚,他们对儒家文化的服膺接受,多元与多种信仰包容并举,在元代游历之风盛行的情况下,展示不同的诗文风貌和特质,呈现元代文坛所独有的突出的特点。西域粗犷、奔放的地域文化特点使元代文学别开生面,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西域作家群和汉族作家共同创作了元代诗文的繁荣,形成了元代文化和文学的多元性。”[38]蒙古色目诗人,尤其是西域色目诗人群体极大丰富了中华文学。

曾大兴将元代分为燕赵、三晋、齐鲁、中原、赣、吴越六大文化区,[39]这与元代诗人的地理分布规律基本吻合。杨镰列出了江西、福建、鄱阳、睦州、天台、宣城几个地方诗坛,[40]其中江西、福建的范围较大,算是文学区域,鄱阳等地属于地方性诗歌中心。这些地区具有两个特点,一是诗人数量较多,比如宣城以124 名诗人排名府县一级的第二位,天台位列第六。[41]二是出产了重要诗人,比如鄱阳的李存、祝蕃,天台的曹文炳、曹文晦兄弟等。

元代诗歌与地域文化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查洪德《元代文学通论》第九章曾论述了“经济之士与邢州学派诗文”“义理之士与怀卫学派诗文”“辞章之士:从东平行台到世祖时期之翰林院”,该书还提及“苏门学派”“中州文派”“金华之文”“庐陵文派”,这些名称无疑都与地域有关。

三、元代诗人的流动与诗歌版图的扩大

上文分析了元代诗人地理分布的格局,属于诗人的静态分布,下面讨论诗人的流动。元代文人东西流动、南北流动活跃,既有北方各族的南迁,也有南北文学的交融。

元朝统一南宋之前,南北隔绝一百多年,如果从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算起,已经超过三百年了。因此,诗人的南北流动成为元初重要的文学现象。

白朴在宋理宗景定三年起就曾到九江、岳阳等地游览,南宋灭亡后,白朴移家建康,游览过茅山、扬州、杭州等地。南方文化对白朴的创作产生影响,其中突出表现为他的金陵怀古词。白朴词的风格兼具豪放与婉约,与他纵贯南北的经历有关,他可以称得上融合南北文学的先驱。[42]与白朴南下不同,汪元量、汪梦斗等人是带着亡国的屈辱北上大都,汪梦斗的《北游集》是他“奉召前往大都的纪行之作,记载了他由家乡绩溪往返大都途中的所见所闻所感,反映了南方人眼中的北方景象,包括北方风景与习俗、亡国之悲与羁旅之感、古迹咏怀与借古讽今等内容”[43]。作为元代最早由南入北的诗人之一,他的纪行诗词成为南北文化交流与文学融合的先驱。杨镰说:“在刚刚统一天下时,元代社会的一道风景线,就是南北人员、文化……的交流互动。”[44]诗人的南北流动构成了元代文学史的重要特点。张勇耀认为:“北上文士如赵复、吴澄、赵孟頫等人与朝廷北方文臣的雅集唱酬,为北方诗坛注入了活力;南下文士如郝经、卢挚、张之翰、魏初、阎复、徐琰等人则更多促进了大元气象的南移,影响了南方的诗风与诗学观念。尤其是元好问影响的南移,对南北诗学观的交流以及元诗格局的形成有着重要意义,对元代中后期诗坛的繁盛有着先导作用。”[45]

元初白朴、汪梦斗还处于南北文学交流融合的草创阶段,南城(今属江西省)人程钜夫前往大都做官及他奉诏江南访贤标志着南北文学交流融合真正拉开了序幕。至元二十四年(1287),赵孟頫、张伯淳等二十余人北上大都,成为震动朝野的大事,程钜夫还推荐吴澄、袁桷等人入朝做官。“对于元代文坛来说,只有有了江南被元廷的注意、有了南方文人的大举北进,才可能有四海一统、南北融合的元代文学的真正成熟。”除此以外,他还影响文坛风气,“在程氏四十年的馆阁生涯中,他一直努力以平易正大的作文风格来平衡南北文风差异,倡导新元风气”[46]。元代中期诗人的流动更为频繁,南北文学的交流融合不断加深。例如,“大都宋本、宋裂兄弟秉燕赵雄浑奇伟之气,诗歌风格矫健,二人随父宦游杭州、江汉等地,又学得南方绮丽之文采。宋氏兄弟兼得南北文学之长,正是元代统一天下之后南北文化交融汇合的产物”[47]。

除了南北流动,还有东西流动,其范围之广阔也是前所未有的。由西向东的流动主要是色目人的东迁,是在蒙古国时期随着蒙古族的征讨逐渐进行的,虽然没有显著的诗歌创作,东迁却是各个色目家族汉化进程中必不可少的。比如雍古部马祖常家族曾迁居临洮(今属甘肃省),[48]到元代定居于光州(今河南潢川)。再如高昌廉氏从新疆迁到大都,高昌偰氏则最终占籍溧阳(今属江苏省)。由东向西的流动主要是随军出征与仕宦出使,这种流动产生了西域纪行诗。耶律楚材跟随成吉思汗西征,丘处机与弟子不远万里觐见成吉思汗,他们沿途创作了众多诗篇。

元代诗人的南北流动、东西流动引发了在上京、西域、安南等地的诗歌创作,极大地拓展了元代的诗歌版图。

上京纪行诗在元代极为盛行,有数十名诗人因扈从皇帝或观光而前往上京,创作的上京纪行诗超过千首。“上京纪行诗描写了从大都(今北京市)至上都沿途的风光,十八盘岭、居庸关、野狐岭、鎗竿岭、龙门、龙虎台等都是诗人经常歌咏的对象。”“除了自然景观,诗人们还写到了名胜古迹等人文景观,比如李陵台,迺贤、黄溍、柳贯、周伯琦、杨允孚等人都作有诗篇,抒发怀古之幽情。”[49]此外还有北方的气候、生活习惯等内容。

西域纪行诗主要盛行于蒙古时期,与成吉思汗西征密切相关。代表诗人为耶律楚材、丘处机等人。耶律楚材的西域诗“不但数量颇多,而且艺术内涵颇深,是他平生诗作的冠冕,也是元诗的优秀作品。”[50]他的代表作《西域河中十咏》描绘了河中府(今乌兹别克斯坦撒马尔罕)的物产与风俗,以及自己的生活。该地的奇花异果及其制品葡萄酒、马乳、杷榄、鸡舌肉、马首瓜等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六月常无雨,三冬却有雷”“食饭秤斤卖,金银用麦分”“嗽旱河为雨,无衣垄种羊”等现象也令他惊奇不已。[51]

元代后期的西域纪行诗主要是马祖常,他出使河西作了《庆阳》《河湟书事》等诗。作为西域雍古部人的后裔,西域是祖上生活过的地方,他似乎有着寻根的意味。马祖常的感受不同于中原汉族诗人,“这是没有传统的边塞感的边塞诗”。他的诗歌没有传统边塞诗的征战、思乡等主题,在元代的色目诗人笔下,“传统的边塞已经置换成诗人的家乡。”[52]这与唐宋时期的边塞诗差异极大,足以体现元代幅员广阔、民族众多的特点。

诗人的创作还远至域外,典型代表为安南纪行诗。安南陈氏王朝在今越南境内,当时为元代的藩属国,元朝使臣出使的记录多达数十次,使臣撰写了很多行记与纪行诗。如果说耶律楚材的西域纪行诗是元代诗歌版图的西极,那么,安南纪行诗就是南极了。“元代的安南纪行诗描绘了安南的地形、气候、物产、礼仪、风俗、歌舞、传说等内容,反映了安南的历史文化、元朝与安南的政治关系与文化上的竞争态势。使臣与安南诗人群体的唱和是元朝与安南之间文化交流的见证。”[53]安南纪行诗在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意义,“安南风物由此第一次成规模地进入中国诗歌。诗人以使臣独有的眼光感受异域奇异的人、事、物,用诗歌记录了他们独特的感受,也展示了使臣出使中的别样情怀。这部分诗歌,是元代诗歌中独特的部分”[54]。

四、元代诗人的流动与文学中心的形成

诗人的流动不仅催生了大量的纪行诗,还促成了诗歌中心的形成,元代诗坛主要有大都、上都、杭州三大中心。

元代实行两都制,大都作为元代的首都,是全国的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上都是一座草原城市,帝王每年夏天巡幸上都,众多官员扈从,形成了另一个政治中心与文化中心。作为南宋的故都,杭州是第三个文化中心。虽然在政治上杭州不如大都与上都,但是作为文学中心,可以与两都并列为三。

大都文学的馆阁气息最为浓厚,“元代中期京师诗坛的开放性与包容性是熔炼成元诗基本格调的最重要诗学原因”[55]。比如元文宗时期的奎章阁极具代表性,“奎章阁文人圈接过元初以来掀起的复古大旗,以雅正风格为主,文章雍容有气势,文法规矩谨严,力求追摹古作者风气而别于宋末金季萎弱风格。”[56]这种的复古雅正审美倾向与创作意旨成为诗坛主流,由宫廷馆阁走向山野乡间,影响直至元末明初。

上都文学展现的是草原文化,上京纪行诗的内容之一就是写上京的具有民族特色的朝廷活动与风俗习惯。“以塞上草原开平地区建立的上都为歌咏内容,是元诗乃至整个中国诗史上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上京纪行诗的内容可分为三个方面:歌颂皇元一统和“劝百而讽一”、描述皇室的娱乐活动、描写上京习俗和风光。游猎、宴享、音乐歌舞、祭祀等内容带有浓郁的草原文化色彩,上京纪行诗“气象雄浑,是元诗中具有北方民族特色和异域草原特质的诗歌珍品”[57]。邱江宁认为,上京纪行诗“在改变南宋萎靡诗风、拓展诗歌题材、革新传统诗体等方面有其不容忽视的意义”[58]。

上都的天马歌咏也是元诗的重要内容,元顺帝至正二年(1342),拂郎国进献的天马到达上都,引发了文人的同题集咏,相关诗文超过二十篇。“元代天马诗盛行,反映了文人对王朝国力强大、四夷宾服的歌颂,也是元代对外交流繁盛的反映。天马成为丝绸之路的标志,天马诗则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见证。”天马诗的繁盛,“与元代疆域广阔、国力强盛密切相关,也和蒙古民族有着密切联系”[59]。

大都、上都为政治中心,决定了大都、上都的文学活动政治性较强。左东岭在《台阁与山林:元明之际文坛的主流话语》一文中指出,台阁文学是贯穿于元明两代的创作类型,元代的台阁文学自有其特点。根据他的说法,我们可以将大都、上都的文学特征归“台阁文学”,将杭州的文学特征归为“山林文学”。台阁体文学主要是以散文为主,诏、表较多,政治性较强,主要是为了满足朝廷的要求,而山林文学,主要以诗歌为多,注重个人情感的抒发。[60]杭州体现的是在野文人的创作特点,体现的是多元风貌。其文学活动政治意味较弱,而情感色彩较重,比如元末的杨维桢发起的“西湖竹枝词”唱和活动。它在元代后期引领文学风尚,具有辐射全国的影响力,在南北文学交流融合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元代三大诗歌中心中的大都、杭州符合曾大兴总结的文学重心的特点,即京畿之地、富庶之区、文明之邦与开放之域,上都则不同,它属于京畿之地,但却不符合后三点。因此,诗人向上都的流动也和大都、杭州不同,多数为被动的扈从,只有少数诗人是主动的观光。梅新林将文人的流动分为向心型与离心型与交互型,向心型是向城市文学轴心,特别是京城的流动。离心型主要是隐逸与流贬引发的。[61]这是古代文人流动的一般规律,与之相比,元代诗人的流动呈现出一些特殊性。他们流向大都符合向心型流动,典型的是陈孚从家乡临海(今属浙江省)前往大都求官,旅途中创作了大量纪行诗,编为《观光稿》。但是元人的离心型流动,尤其是到上都、安南、西域,原因却不只是隐逸或流贬,前往上都多是扈从皇帝,去往安南是出使,奔赴西域则是从军或拜见君主,元代诗人的流动呈现出复杂性与多样性。

余论

元代诗歌的地理格局对明代产生巨大的影响。王学太《以地域分野的明初诗歌派别论》认为,明初诗歌分为越派、吴派、江西派、闽派、五粤派。[62]这一论断本于胡应麟《诗薮》,不过提法略有不同,比如胡应麟说的岭南诗派换成了五粤派,江右诗换成了江西派。查洪德指出:“所谓明初五派,其实是元末五派。这五派都形成在元末。”[63]可见明初诗歌格局实际上承自元末。

元代诗人的地理分布格局到了明代既有一定的延续性,也出现了一些变化。延续的方面有南北诗人的比率、吴越赣闽等地的繁盛、松江府文学、岭南文坛的崛起等。变化体现在燕赵、三晋文坛开始衰落,女性文学家的增长等方面。[64]

元代三个诗歌中心的结局大不相同,北京经过短暂的中断后再次成为都城,依然是政治中心与文化中心。上都随着元王朝的北迁而衰落,杭州尽管不再有元代的繁盛,但是吴、越两地的文化优势一直保持下去。

[1]参见徐永明、黄鹏程《〈全元文〉作者地理分布及其原因分析》[J],《复旦学报》,2017 年第 2 期;徐永明、唐云芝《〈全元诗〉作者地理分布的可视化分析》[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网络版),2018 年3月。

[2]邱江宁《论元朝的社会特征与文学格局》[J],《文学评论》,2021 年第 3 期,第 186 页。

[3]参见张建伟、宋亚文《金元时期内蒙古的文学地理与文人分布》[J],《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学报》,2016年第4 期等论文。

[4]黄二宁《元代南人北游述论》[J],《内蒙古大学学报》,2013 年第 5 期,第 70 页。

[5]辛昕《元初南北词风融合:张之翰论》[J],《北方论丛》,2015 年第 1 期。

[6]任红敏《地域文化与元代南北文坛》[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20 年第 2 期。

[7]参见刘宏英《元代上京纪行诗研究》[M],北京:中国经济出版社,2016 年版。

[8]参见黄二宁《论元代安南纪行诗的书写特征与诗史意义》[J],《南开学报》,2016 年第 5 期;张建伟《从元代安南纪行诗看中越文化交流》[J],《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 19 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6 年 4 月版。

[9]参见邱江宁《海-陆丝绸之路的拓通与蒙元时期的异域书写》[J],《文艺研究》,2017 年第 8 期,《海陆“丝路”的贯通与元代诗文的独特风貌》[J],《文学评论》,2017 年第 5 期等。

[10]黄二宁《论元代海上纪行诗的空间书写》[J],《福建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4 第3 期。

[11]刘嘉伟《元代多族士人圈的文学活动与元诗风貌》[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邱江宁、周玉洁《13—14 世纪西域人的东迁高潮与元代的文化走向》[J],《东方丛刊》,2018 年第 2 期。

[12]李中耀《耶律楚材和他的西域诗》[J],《西域研究》,1994 年第4 期;曾宪森《论元代少数民族边塞诗》[J],《中央民族大学学报》,1997 第2 期;阎福玲《耶律铸边塞诗论析》[J],《河北师院学报》,1997 年第 3期;宋晓云《蒙元时期丝绸之路汉语言文学研究》[D],苏州大学2004 年博士学位论文;郭小转《多元文化背景中元代边塞诗的发展》[M],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6 年版。

[13][19]张建伟、殷昆《论元代词人的地理分布与群体特点》[J],《绵阳师范学院学报》,2020 年第 10 期,第 75页,第 76 页。

[14][17][30][36][39][64]曾大兴《中国历代文学家之地理分布》,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第 293-310 页,第312-313 页,第312页,第 312 页,第314页,第386页。

[15]王祥《北宋诗人的地理分布及其文学史意义分析》[J],《文学遗产》,2006 年第 6 期。

[16]徽宗、钦宗时期江西诗人排名第三,数量为80 人,比第四的江苏89 人少,当为90 人,这样才符合排名规则。

[18]南方746 人,北方134 人。参见《宋词作者地域分布》,刘尊明、王兆鹏《唐宋词的定量分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年版,第155 页。

[20]张建伟、祁国扬《元代山西诗人的地理分布与文学价值》[J],《中北大学学报》,2020 年第 5 期,第 37 页。

[21]参见张建伟、黄淑蓉《元代福建诗人的地理分布与群体特点》[J],《集美大学学报》,2018 年第 2 期,第110 页。

[22]参见刘竞飞《赵孟頫与元代中期诗坛》[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 年版;杨亮《宋末元初四明文士及其诗文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版。

[23]参见徐永明《元代至明初婺州作家群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年版;罗海燕《金华文派研究》[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5 年版。

[24]邱江宁《元代文坛:多元格局形成与地方力量推助——以江西乡贯为中心》[J],《上海大学学报》,2017 年第 4 期,第 65 页。

[25]崔志伟《元末明初松江文人群体研究》[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3 年版,第14 页。

[26]李正民《金代山西文学论略》[J],《山西师大学报》,2003 年第 2 期,第 28 页。

[27]参见张建伟、张景源《论金代词人的地理分布与群体特点》[J],《地域文化研究》,2019 年第 3 期,第 60 页。

[28][63]查洪德《元代文学通论》[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9 年版,第 249-250 页,第 318 页。

[29]张建伟《河北汉人世侯与元初文学》[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15 年第 3 期,第 50 页。

[31]参见李军等校点《袁桷集》[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 年版,第 490 页;虞集《史氏程夫人墓志铭》,《道园学古录》:卷二十[M],四部丛刊本。

[32]吴松弟《中国移民史》第四卷《辽宋金元时期》[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第663 页。

[33]林拓《文化的地理过程分析——福建文化的地域性考察》[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 年版,第94 页。

[34]参见任茹《元代河南诗人研究》[D],山西大学2021年硕士学位论文。

[35]廖可斌《“南园五先生”及“岭南诗派”的生成》[N],《中华读书报》,2020 年 1 月 15 日,第 15 版。

[37]杨镰主编《全元诗·前言》[M],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 1 册第 2 页。

[38]任红敏《“西北子弟”与元代文学格局》[J],《殷都学刊》,2017 年第 4 期,第 45 页。

[40][44][50][52]杨镰《元诗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年版,第 607 页,第 327 页,第 244 页,第 107-108 页。

[41]徐永明、唐云芝《〈全元诗〉作者地理分布的可视化分析》[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网络版),2018 年 3 月,第 4 页。

[42]参见张建伟、张慧《金元白朴家族与地域文化》[J],《晋阳学刊》,2015 年第 6 期。

[43]张建伟、陈慧《论元初汪梦斗的纪行诗》[J],《晋中学院学报》,2018 年第 6 期,第 84 页。

[45]张勇耀《元初南北诗坛的交融》[J],《民族文学研究》,2020 年第 1 期,第 119 页。

[46]邱江宁《程钜夫与元代文坛的南北融合》[J],《文学遗产》,2013 年第 6 期,第 99 页,第 101 页。

[47]张建伟《元代南北文化交融与大都宋氏之文学》[J],《陕西理工大学学报》,2015 年第1 期,第48 页。

[48]参见李言《马祖常家世考》[J],《民族文学研究》,2006年第2 期。

[49]张建伟《论元代的北疆纪行诗》[N],《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 年 8 月 17 日,第 6 版。

[51]耶律楚材《湛然居士集》:卷六[M],四部丛刊本。

[53]张建伟《从元代安南纪行诗看中越文化交流》[J],《西南边疆民族研究》第19 辑,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16 年 4 月版,第 48 页。

[54]黄二宁《论元代安南纪行诗的书写特征与诗史意义》[J],《南开学报》,2016 年第 5 期,第 52 页。

[55]郭鹏《论元代中期京师诗学活动对于元诗发展及诗风熔炼的理论意义》[J],《民族文学研究》,2014 年第 2 期,第 89 页。

[56]邱江宁《奎章阁文人与元代文坛》[J],《文学评论》,2009 年第 1 期,第 37 页。

[57]李军《论元代的上京纪行诗》[J],《民族文学研究》,2005 年第 2 期,第 97 页。

[58]邱江宁《元代上京纪行诗论》[J],《文学评论》,2011年第 2 期,第 135 页。

[59]张建伟《天马西来与元代天马歌咏》[J],《中原文化研究》,2021 年第 2 期,第 109、113 页。

[60]左东岭《台阁与山林:元明之际文坛的主流话语》[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9 年第 5 期,第 123页,第 125 页。

[61][62]左东岭《台阁与山林:元明之际文坛的主流话语》[J],《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19 年第 5 期,第123 页,第 12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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