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动画中朋克文化的书写与精神对照
——以《新神榜:哪吒重生》《白蛇2:青蛇劫起》为例
2022-05-31王斯宇
□ 王斯宇
自2015年动画电影《大圣归来》的口碑爆棚以来,国产动画开启了神话改编的创作热潮,这股热潮在《哪吒之魔童降世》达到顶峰。由此可见,观众对于以传统神话故事改编的动画电影有着较高的接受度。无论改编的故事最终在电影中呈现出怎样的故事样貌,熟悉的人物大大减少了观众观影时的学习成本。同时,东方神话故事也具有对中国观众有着追忆童年的独特功能,这充分体现了影视作品通过受众的期待以减少宣传发行的压力。
2021年上半年,追光动画工作室推出了改编自《封神榜》系列电影的首部作品《新神榜:哪吒重生》(以下简称《哪吒重生》),在暑假期间又推出了改编自《白蛇传》的系列动画的第二部《白蛇2:青蛇劫起》(以下简称《白蛇2》)。不同于彩条屋工作室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姜子牙》继续沿袭故事大体世界观和时代背景进行剧本改编,《哪吒重生》和《白蛇2》完全脱离原有的故事大纲和时代背景,开启了全新的时代和世界观。根据制作者透露,追光动画的《新神榜》系列都会脱离《封神榜》的年代和背景。
脱离时代的束缚后,《哪吒重生》和《白蛇2》都出现了现代元素,而且都出现了朋克文化所体现的造型风格,这与传统的中国神话传说描述的造型存在较大差异。要分析朋克文化出现在这些动画中的原因,应首先清楚这些朋克文化是以何种方式出现在这些动画电影中,其次要探究朋克文化与我国传统神话之间的内核联系。
朋克文化贯穿国漫造型和情节
朋克(Punk)文化起源于1970年代的音乐界,后来逐渐转换成一种整合音乐、服装与个人意识主张的广义文化风格。朋克文化又在文化迭代中衍生出“蒸汽朋克”和“赛博朋克”这些具有强烈辨识度的造型美术的风格样式。“蒸汽朋克与赛博朋克是20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早期占主流地位的奇幻、科幻类文学的两个分支,二者最大区别在于蒸汽朋克描述的是历史,而赛博朋克描述的是未来。”在一般的影视作品中,这两种朋克分支几乎处于平行状态,很少出现交集。
在导演访谈中,虽然导演并不认为作品有“蒸汽朋克”和“赛博朋克”的特征:“这个(蒸汽朋克)设定就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设定背景,是有非常具体的原因和设定的,所以我们这部影片不可能是蒸汽朋克。”但《哪吒重生》的朋克造型确实杂糅了“蒸汽朋克”和“赛博朋克”。“蒸汽朋克”的造型最大特点就是浓重的工业风:锈迹斑驳的巨大管道,多次循环使用的金属材料,各色东拼西凑的工业产品等。这些元素在《哪吒重生》中首先体现在街道和建筑物上,电影第一场赛车戏就设立在一个巨大的工业区,工业区中有着巨大的管道和锈迹斑驳的建筑,这场比赛使用的是摩托车,而摩托车和防风镜可以说是“蒸汽朋克”的标志性道具。纵观影片,整个东海市充满暴露在建筑物表面的巨大金属管道以及大量的脚手架,大量建筑物介于烂尾和未完工之间,充斥着浓浓的破败气息。在造型上很明确的能感受到借鉴了《蒸汽男孩》(スチームボーイ,2004)、《哈尔的移动城堡》(ハウルの動く城,2004)、《机械迷城》(Machinarium,2009)的风格要素,而这些作品就是最典型的“蒸汽朋克”风格。
另外,导演也否定了影片“赛博朋克”的某些特征:“很多观众误认为我们的影片是赛博朋克风格。……第一个要素是未来,第二,赛博朋克有一个重要的元素——人工智能,必须有非常突出的科技感才属于赛博朋克。”《哪吒重生》确实不是以赛博朋克为主题的电影,但影片确实含有大量的赛博朋克风格。《哪吒重生》中东海市明显对应的是民国时期的上海市,所以也就不可能有什么AI出现,但依然否定不了这部电影具有的赛博朋克风格。
赛博朋克最标志的特点:低端生活与高等科技结合;标志性的高楼大厦和街头无数的霓虹灯招牌;故事框架为社会秩序受到财团或秘密组织的高度控制,而主角利用其中的漏洞做出了某种突破;义肢改造和机械器官。第一个特点对应东海市机车、汽车、导弹机械漫天飞舞,但老百姓却生活贫瘠。第二个特点对应东海市有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曼哈顿的帝国大厦、克来斯勒大厦等摩天大楼元素,也有大量霓虹灯招牌。第三个特点对应龙王控制整个东海市水资源,得以发行水币控制社会秩序,而主角破坏了水泵也在最终救出了控制水的神兽。第四个特点也是最“赛博朋克”的改编,敖丙的脊柱上一条机械龙脊,李云祥(哪吒转世)最终通过破坏机械龙脊打败敖丙。
由此可见,《哪吒重生》中的“蒸汽朋克”和“赛博朋克”元素并不是零星存在,而是从造型设计到关键道具设置再到情节安排都散发着朋克文化的气息。
除了“蒸汽朋克”和“赛博朋克”外,许多人还用“废土朋克”去描述一些以末日废土为题材的作品。目前“废土朋克”还没有像前两者一样拥有正式的词条载入,但就此人们可以看到“废土文化”与“朋克文化”之间的紧密关系。“朋克造型是废土题材作品的标志性元素之一,朋克造型只是废土题材借鉴吸纳的部分视觉内容,并非是主体。”废土文化作品的世界观设定一般为某场核战争或某场浩劫后,人类文明历经劫难陷入崩溃,有限的幸存者在资源极度匮乏的环境下挣扎求存,道德与法律双重沦陷。而正是由于资源的极度匮乏,才会出现朋克文化中锈迹斑驳、东拼西凑的造型风格。
同样来自追光动画的《白蛇2》与《哪吒重生》一样,脱离《白蛇传》特有的年代,穿越到了“修罗场”的异次元空间,这个异次元空间完全符合末日废土类型电影的风格。首先是人物造型方面,小青被打入修罗场后换掉了传统中式服装,穿上了抹胸和迷彩军装裤;司马和小白的造型也效仿“废土电影”中经常穿到的破旧风衣,小白依然有蒸汽朋克中最有标志性的护目镜。同样出现护目镜的还有罗刹一组,甚至这次连万宜超市的帮主狐狸精都改掉了上一部《白蛇:缘起》中的中式造型,头戴一组护目镜加拼接夹克和补丁超短裙的朋克风格。另外,还有一些载具造型,其中的机车和敞篷越野车都装饰着铆钉和骨刺,基本沿袭废土电影《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Mad Max 4,2015)中的载具造型。设计最为出色的是由蜘蛛精驾驶的那辆有好几条腿的公交车,这辆公交车更加突出了“蒸汽朋克”中魔法与科技结合的。同样,驾驶员蜘蛛精的造型也是头戴护目镜的朋克造型。
当然,除了造型艺术方面,《白蛇2》中的特色情节也完全符合“废土电影”中的经典情节。末日“废土电影”有三大特点:资源极度匮乏,生存压力大;社会制度崩坏,小型帮派相互斗争;瘟疫、丧尸、灾难余波等危机因素加剧矛盾。这些因素也直接被搬到了《白蛇2》的修罗场中,修罗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获取补给,最大的帮派为了争夺补给相互斗争,没有社会法律道德限制。“劫”的危机对应着灾难余波和生存危机,影片中带翅膀的幽灵和末日电影中的丧尸功能一致,通过咬人传染给其他人。可见,直接把《白蛇2》当做一部“废土电影”其实也不为过。
朋克文化与中国传统故事之间精神内涵的结合
无论是“蒸汽朋克”“赛博朋克”还是“废土朋克”,更多的是在造型艺术上加以辨识。如果要对他们进行内涵分析,还要回归朋克文化诞生之初。朋克文化诞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摇滚乐,经过演变逐渐脱离摇滚,成为一种独立的音乐。朋克音乐有三个特点:简单,只有三个和旋;独立制作,表达自我;音乐作品反叛主流,思想解放。最著名最有标志的事件是“SEX PISTOLS”(大陆译名“性手枪”)的专辑GOD SAVE THE QUEEN的唱片封套大胆地把英女皇的嘴巴用SEX PISTOLS的封条封住。由此看来,朋克文化的起点就是反抗、独立、解放,这与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中的精神内涵有着共通性。
《哪吒重生》的导演赵霁在访谈中说道:“我觉得哪吒、孙悟空就是特别朋克的英雄,他们的行为都是非常朋克的,哪吒身为孩童敢在父母面前自刎,孙悟空敢大闹天宫地府,他们都是具有中国古典特色的朋克英雄。我既然在做一位这么朋克的英雄,为什么不把他放在更朋克的世界里?”正如导演所说,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一直以反抗和独立作为精神内核,从根本上表达了对父权和封建的抗争。哪吒作为古代反抗父权的最高峰,以自刎的形式表达了对生存权利的自我主宰,这一行为是对中国传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伦理最大的反抗,也是表明自己希望以独立承担后果的方式解决矛盾。而这种反抗与独立就是最正宗的“朋克精神”。《白蛇传》也是如此,白蛇反抗伦理佛法只为获得真爱,也更加符合当代女性追求解放的朋克文化。
回看经典“废土朋克”电影《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无论是视觉中的朋克造型,还是用吉他不停演奏的朋克摇滚,都对应着女主角反抗父权和寻求女性独立的精神内核。因此,追光动画能在众多美术风格中找确立朋克文化来作为《哪吒重生》和《白蛇2》的主要造型艺术,一定是因为精神内涵相通,而非随性靠拢流行文化。
在《哪吒重生》构建的朋克世界中,龙王的形象被赋予了社会性,从单一的神变成了拥有社会阶层的大资本家。这样的人物设置无疑是把矛盾具体化,把矛盾社会化,把原本故事中人神个体之间的矛盾变成了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矛盾,而且还把某种资源作为了社会矛盾中的矛盾来源,这是朋克“废土电影”中最常出现的。如在《疯狂的麦克:狂暴之路》中,主角和一行女性们是以革命者的方式打破了“不死老乔”对于水资源的控制,最终以开闸放水的方式打破原有阶级对资源的控制,完成反抗和革命的最终任务。同样在《哪吒重生》中,龙王通过对东海市水资源的控制,控制了全市的经济和政治,这是经典“废土朋克”电影中反派的社会形象,担当着被革命者的角色。那么李云祥(哪吒)也就被赋予了革命者的身份,不再如传统文本一般反抗三纲五常的封建伦理,也不像《哪吒之魔童降世》那样淡化与敖丙、龙王的对立,而是更加强调把命运作为反抗的对象。《哪吒之魔童降世》强调了个体与命运的抗争,有着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而《哪吒重生》一旦把故事背景放在了现代世界,放在了以资源控制决定社会阶级的朋克世界,李云祥(哪吒)的行为动机就被赋予了强烈的革命反抗精神,强调一种无产阶级英雄主义色彩,而这种反叛正是朋克精神的内涵。
在《白蛇2》中,小青为救姐姐被法海打入修罗场,修罗场是一个完整的“废土朋克”世界,甚至包含了一切末日题材的所有元素。因此可以把小青在修罗场里的情节当作一部完整的废土电影去看待。小青作为中国古典民间传说《白蛇传》中的角色,在《新白娘子传奇》《青蛇》各色影视作品中都表现出与白素贞完全不同的性格色彩。由于白素贞比小青修道时间长500年,白素贞更加符合东方古典女性的性格,也更加明晰人情世故,而小青则是冲动、叛逆、鲁莽的代言,更加符合少女的性格色彩。正是这份叛逆,让《白蛇2》的制作组给她安排了修罗场这一废土世界。
纵观以女性作为主角的末日题材电影,如《攻壳机动队》《生化危机》《风之谷》《疯狂的麦克:狂暴之路》等,这些电影都把女性独立作为电影核心内容,把女性独立的一面展现在男权社会崩坏的废土世界中,更加强调女性孤立无援时刻的绝处逢生。《白蛇2》突出的核心价值观就是无论男性的实力强弱,都不如靠女性自己独立奋斗。甚至作为本片唯一正面形象的男性也是由“小白(白素贞)”转世构建的,而且青蛇对于此男性的情感依然只限于对姐姐形象的相似的投射。不同于《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对于男权独裁的反抗和否定是在善良正义男性的帮助下完成的,《白蛇2》是完完全全给男性判了死刑。因此《白蛇2》整体对男性的全盘否定和小白的性别错位也得到了不少批判。对应《疯狂的麦克斯:狂暴之路》中打败不死老乔,《白蛇2》是通过打败法海达到了女性独立和反抗的最高峰,而打败法海的方式也蕴含着朋克精神。首先,小青修炼选择的场地不是传统故事中的山洞、仙池等有着神话属性的东方场景,而是在一辆具有蒸汽朋克风格的公交车上。其次,小青的成长也不同于传统东方英雄的浪漫风格,中国的神话传统沿袭着“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人物觉醒,传统神话中往往伴随着主人公走向谷底而因某种信仰和力量忽然觉醒战胜一切。小青是通过如《奇异博士》和《明日边缘》中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式、游戏式的磨练使自己成长,这完全和传统浪漫主义英雄不同,是一种完全依靠蛮力和固执的成长。小青执拗顽固的形象和朋克精神中对于旧文化的痴迷有着直接内在的契合,都有强烈地表达着对现有制度的反叛和不满。
“东方朋克”中国科幻的另一个出口
追溯起来,“东方朋克”最早出现在香港奇幻都市电影的宣发中,风格最突出的是杜琪峰导演的《东方三侠》,该片尝试用朋克风格的美式漫画造型杂糅中国东方的传统侠义形式。从广义看来,“东方朋克”的基础含义为用朋克文化中的造型来讲述东方故事。正如追光动画的《哪吒重生》和《白蛇2》系列打破了传统造型和时代的束缚,用朋克文化中的造型艺术和精神内核来解构中国传统神话故事,无疑是在拓宽科幻电影在中国市场的类型。
自2000年后,与好莱坞科幻电影相比,中国科幻电影从数量到质量都未能达到期待水平。《中国科幻电影发展战略研究》中提到了我国科幻电影发展的内部劣势:经济劣势,科幻电影消费市场太小,民间投资者对于科幻题材电影投资较为保守;社会文化劣势,务实主义阻碍着较强哲思色彩的优秀科幻电影的发展;技术劣势,科幻电影产业专业人才长期严重匮乏,科幻电影创作产能严重不足。虽然《流浪地球》在市场上获得了巨大成功,但并不能解决和忽视以上问题,《上海堡垒》的溃败和已经投入拍摄六年无果的《三体》都是中国科幻发展现状的典型。目前,《明日战记》和《拓星者》已经放出完整的预告片,也是希望进一步拓展中国国产科幻电影的市场。但从预告片来判断,《明日战记》类似于《上海堡垒》,都是沿袭了好莱坞中的《独立日》《世界大战》《洛杉矶之战》等讲述保卫地球、反外星战争的科幻电影。从《上海堡垒》的市场反应来看,《明日战记》这类剧本投资大,模仿好莱坞痕迹太重,在本土化的过程中容易丢失中国特色。而从《拓星者》的预告片和剧照来看,中国科幻好像终于走出地球,特别是从演员服装和场景构筑上看,“废土朋克”风格迎面扑来。《拓星者》的勇敢探索值得肯定,但这种只是中国面庞的西方故事。另外,此片在影片投资不大,演员也没有号召力,甚至还没有像《上海堡垒》《明日战记》中的上海和香港这些影片中熟悉地区带来的一些本土号召力,《拓星者》依然躲避不开我国科幻电影的内部劣势,它想在市场上成功确实不易。
既然短期内改变不了我国科幻电影的内部劣势,不如改变科幻片的具体形式。回过头来看追光动画的《哪吒重生》和《白蛇2》,他们是科幻电影吗?确实不是。科幻电影的定义至今不明确,但可以肯定的是,科幻不是魔幻,科幻电影中的超自然现象是由当下自然科学基础延伸出来的或未来可以实现的。但人们能在越来越多的商业科幻电影中看到魔幻的力量,比如漫威电影中的绯红女巫、奇异博士,华纳DC影业中的超人、神奇女侠。既然允许好莱坞科幻电影魔幻化,为何不允许中国神话故事科幻化?因此,《哪吒重生》和《白蛇2》中的朋克造型正好给中国神话科幻化、现代化、机械化寻找一个合适的美学风格。
当一身机械铠甲的现代哪吒扯掉敖丙的机械龙脊时,以及小青通过类似于《奇异博士》中打败多玛姆的方式打败法海时,中国神话的科幻化给中国科幻电影带来了新的出路。当然,观众对于新的动画造型的接受程度远高于真人电影,“东方朋克”在动画上的表达要比真人电影容易得多,但并不能要求真人电影刻意向“东方朋克”靠拢。追光动画引领传统神话故事走向科幻世界这一举措,一定会给中国科幻带来新的发展方向。
结语
综上,既然中国神话故事与朋克文化中的造型有着内涵上的契合,不如说是中国神话故事需要一种美学风格,而朋克造型恰恰是后现代造型中高度符合的。追光动画推动了中国神话故事的美术样式发展,符合年轻人的审美习惯,为中国科幻电影找到了“东方朋克”这一可能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