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春的老地
2022-05-30綦德周
綦德周
“呜——呜——”一声刺耳的长笛来得有些突然,开车的我猛一抬头,一列长长火车宛如巨龙沿着渤海湾畔向东北方向疾驶而逝。旋风身后,留下的是卧在一片黑褐土地上的一双长长的平行轨道。
春风过后,大地染绿。黑褐土地双肩扛着这双向延伸的长轨,看不出自己年迈的身体有丝毫的不支,仍然显得那样精神抖擞,挺拔有力,意气风发。
就是这片普通默默奉献的黑褐土地,它养育了村里一辈又一辈人,细数起來已经有二十一代人了。它的付出,让祖祖辈辈老少爷们无不认可它的能量和本事,从而拉近了与它的距离,给它冠以昵称“老地”,也给我的大脑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记,这记忆就像木匠的那把铮亮凿刀把坚硬的枣木板雕刻成五谷丰登图一样,无论岁月走过多少年,风雨串门多少载,都是挥之不去的。
这块老地,是见过世面的。自本村始族在此安营后,经历了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大包干、土地延包等几个阶段,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原是由几小块组成,后又分家。到了老年,终于又合在一起了。地盘的壮大扩展,它显得有点沾沾自喜,真有点老来多子多福的派头。你看,东西方向的麦苗跷着脚也望不到头,南北方向绿油油的玉米虽说才尺许高,可也看不到边。它现在最得意的时候是那大型收割机开过来,几个来回就把那黄灿灿的小麦粒子装上了拖斗车,这速度可比给老头剃头快多了。它看着从自己身上置换出的一车车丰厚饱满籽粒,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头,酷夏的日头,就是把自己的皮肉烤焦了,心里也那么欣慰。
其实,与其自我欣慰比起来,这块老地也有着自己避讳的难言之隐。50年代末、60年代初,几次疯狂的海潮沿着胶莱河入海口处汹涌倒流,国道以北的几个村庄,由于海拔只有十米左右,咸咸的海水灌满沟河湾塘,村子低的地方,腥咸的潮水也侵蚀而至。老地呢?自然是难逃厄运,三面被海潮水围攻,只差寸许,就涂顶淹没。潮水退后,老地的黑褐衣服四周泛起层层白色粉末,村里老人知道,这是海水分析出的盐末。临街的三爷爷手里拿着破旧的短笤帚,选着那些干净的白盐末扫起来,收进泥罐里,说是回家熬熬就能当盐巴吃。这几个月里,老地里生命力一般的草都不长,只稀稀拉拉长着一些红绿相间的皇席菜。老地就像咸菜缸里的辣菜疙瘩被盐水浸泡一样,那种难受滋味无人知晓。心中的苦,向谁诉?
天阴沉得很,村里人的温饱靠野菜和少得可怜的玉米、高粱等小杂粮勉强撑得过去。男人缺了阳刚之气,女人少了妩媚之态。老地虽不语自是心知肚明,借着雨水浸透、风雪洗扫、日光暴晒等法子调理着自己损伤的肌体,寻着机会焕发生机。还不错,这一年来了。浓浓的白霜把深绿的地瓜叶子吻成了浅黑色,这是出地瓜的时候了。收获,当然是喜悦的。几个时辰,一垄垄紫红色的大地瓜密集地贴在了老地裸露的胸前。大娘手里拿着一个酷似家兔的大地瓜喜滋滋地说,多年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了,这老天、老地该让我们吃上饱饭了。听着这话,老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不说话的老地应该说是有灵性的。谁对它好,他就对谁好。村里人识字的虽说不多,但也不乏明白之人。那些年,晚上的记工屋里最响亮的口号就是“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地不施粪,等于瞎胡混”“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有投入才有产出”。是啊,土地施肥如同人吃饭。你光让这老地出高产,不施肥怎么行?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明白。可人们难啊,哪有钱买化肥(碳酸氢铵)、氨水?即使有钱,也只能按计划内分配的指标买几袋子,村里几百亩土地需要的地方确实太多,这点化肥可谓杯水车薪。老地的胸怀宽广,深知自己的腰板硬朗,把化肥让给了最需要的弱瘦贫瘠土地,自己接纳了圈肥、土杂肥、绿肥……它自忖:蚕茧都能吃桑叶吐出蚕丝,我呢?总该有点志气吧?何尝自己正值青春期呢。老地的自律自励让主人感动。主人们知道,老地喜欢给它按摩、捶打、挠痒痒,疏通经络。于是,淘汰了小功率的十二马力拖拉机,换上了动力足的五十马力的轮式拖拉机,年年初冬把老地深耕一遍,让它松软一下身骨,借着阳光消一下毒菌,凭寒冷治理一下害虫。老地舒服极了,自誉为主人给它健身疗养。老地最让老少爷们佩服的就是知恩知足,不言不语,默默奉献。一年又一年,一季又一季,那玉米、地瓜、高粱、谷子、大豆、绿豆、黍子等,男主人种上什么,它都给保育抚养的精神、茁壮、茂盛,每逢收获季节,老地都把人们超预期的成绩单贴在了高高的圆锥形粮囤顶尖。四邻八疃的人至此见那庄稼长势羡慕不已,望洋兴叹。对,就像那句话:人已微醺花已垂。
人,最大的底气是能吃饱饭。吃饱饭的人就有了精气神。村里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说,你胖了。那个年代,一个“胖”字可了不得,少见得很。“胖”字背后宣示着是家庭的富足殷实。随着温饱的解决,穿戴改善了,生活方式也有了转变,家庭的手工草编业兴起来了,唱京戏的戏班子拉起来了,传统戏《徐策跑城》《失空斩》《四郎探母》和现代戏《红灯记》《沙家浜》等十六处京剧唱得这个小村出了名,前来聘请出演的村络绎不绝……令人惊奇的是,就连外地来乞讨的“馈赠品”也由菜团子变成了地瓜、窝窝头。
春风吹,夏雨落。老地在岁月跋涉中与老少爷们相濡以沫。同时,它也发现社会的进程加快了,村里人们不再满足于玉米饼子、胡萝卜咸菜,饭桌上蔬菜的比例该增一增了。果不其然,那一年,老地的怀里打上了新补丁:韭菜地、茄子地、辣椒地、黄瓜地、芸豆地、白菜地等,琳琅满目的蔬菜让村里的奶奶、大娘、婶子、嫂子们可高兴坏了,再也不愁来客人跑集市了。其实,那些个体魄健壮的男劳力更暗地欢喜,为什么?顶着烈日锄地回来,到老地的菜园里一收拾,什么黄瓜、辣椒、韭菜,瞬间,下酒菜准备妥当。到家脸还没洗好,几样新鲜的菜肴虾皮拌黄瓜、鸡蛋炒韭菜、蒜泥拌茄子已经摆上来了,自己赶紧倒上一大杯散装白酒,“吱”地一口,酒下肚,长长舒了一口气,一身疲惫如同乌云见了太阳转眼无踪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