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望吾乡(外一篇)
2022-05-30高红红
高红红
夜幕沉垂,黄沙蔽日,山川卷起隐形的墙,似要将归途吞噬……愕然,风中杂糅着清脆的歌声、稻麦的芳香和泥土的腥气,它故意化身成为顽皮的信使,不断撩拨着我的心绪。
驻足,凝神,我顺着欢快的旋律放眼望去,只见一身袭大红色长裙的维族姑娘映入眼帘!此刻她走在一条乡间小径上,手中的鞭子伴着轻快的步伐,在这黄昏的晕染下,不经意组成了一幅印象派的油画。她的歌声如翠鸟弹水,如黄莺吟鸣,穿透空气后静静淌入了我的耳膜,暖暖的,柔柔的,我出神地望着远方,许久后才发现,这美妙绝伦的歌声竟发自她的内心深处。望着她赶着羊群朝家的方向远去的背影,我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时候,纯朴、恣意、欢畅,诸如此类的词包裹着我的人生,我并不知道什么叫生活,我只懂得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我的童年几乎与十几只羊紧紧拴在了一起,只有把羊放好了,才能用生的小羊羔换钱,才能东拼西凑起学费。谈及牧羊,我的心情总是复杂的,从最初的手忙脚乱到最后的泰然自若,起初,我总是被羊群弄得狼狈不堪,不是羊吃了别人地里的庄稼,就是和我玩捉迷藏不知了去向。那个时候我是沮丧的,生怕听到邻里街坊来我家上门理论,乌泱泱的人群,嘈杂的人声,仿佛将我推到了风口浪尖,而我即将被送上口诛笔伐的刑场,说实话,我很害怕。
后来,我逐渐有了放羊的经验,都说枪打出头鸟,想要羊群有灵性且能听懂我发号施令,那就要驯服那几头最不听话的羊,所以鞭子成了我维护尊严的唯一武器!羊儿是不记仇的,它们只顾着吃饱喝足,哪管我的这等鞭刑,但是说实话,当它们后来听得懂我的呵斥后,我再也没有打过它们……再到后来,我赶着羊群路过绿油油麦田的时候,羊儿不再发疯似的横冲直撞去祸害庄稼,对于土生土长的农村娃来说,我一半的纯朴来自于“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道理,而我,最终也成了麦田里的守望者。
更多时候,我会坐在山坡上,然后眼神放空眺望着周围的一切,或是等待一场暖风,揉醒我童真的梦,幻想自己翻山越岭去往山的另一边,直到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再腾空猛扎进某个春天的清晨。我想看看大山外面的世界,但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直到长大成人后才明白,晴时的风,阴时的雨,原来世界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那个时候,天空是湛蓝的,就连心情也是湛蓝的。牧着羊儿,我在口袋里装上了宁静与惬意,然后偷偷在无人的地方打开——哗啦,浮光暖翠,水木明瑟,一切美好与我环环相扣,我抖落手掌心七彩的阳光,然后不慌不忙地翻过一座座山坡。那个时候,我看见了落山风的模样,也看见了光阴在臂弯流淌,我欣赏着视线里的风轻云淡,然后做了一场不被惊扰的梦。醒来之时,风,赶着热浪;心,盛放愿望,小山村的宁静,似乎是一种生活的沉淀,不染繁华,不失纯朴,犹如我们认知世界的渴望,不经意透支了无尽的遐想。
每逢周末或寒暑假的时候,我会带上一点干粮,而后漫无目的赶着羊群到离家不远的山坡上,羊儿和我相处的时间长了,自然也就通了人性,它们只会在这一片区域啃食青草,不会因为种种诱惑而“离家出走”。这个时候,我就有了自己专属的快乐,我要么在河沟清澈的潺潺流水里捉鱼虾,要么欣赏开满野花的山坡,芬芳的花香引得蝴蝶和蜜蜂飞来飞去,显得分外忙碌与热闹,要么拿出瞒着父母偷偷在镇上小书店买的《故事会》《小小说》还有《散文诗》,伴着习习微风读得不能自拔。每每这个时候,我的思绪总会飞跃青山绿水,穿过季节的绚烂,看着书上那一串串文字,既唯美了春色,也温暖了岁月,澄澈了心灵。
往事如烟,却清晰印在脑海中袅袅升腾,每逢想起自己的童年,总是令人记忆犹新。在那段岁月长河中,除了放羊、看书,其他童年的乐趣也很多,它们犹如天上的繁星点点,数也数不清,说也说不完。曾经因为家境贫寒,我总是低着头追赶别人,那些经历的苦难与磨练,在我的记忆中永远都不曾抹去,它们失落时给我温暖,孤独时令我思念,等到懂事的时候,我的人生里又多了一份豁达。
如今,栖居在他乡,我对过往有了更多怀念,看着日落星辰,人影灯稀,孤独与记忆仿佛交叠成了故乡的旋律。一阵晚风,一声感叹,将原本棱棱角角的生活在这一刻融合成了最好的诗句,不短不长,温暖中裹着力量,恬淡中深含希望。何处望吾乡,我要的诗和远方或许就在眼前,相信只要梦种进春泥,就一定会开枝散叶,炽烈盛放。
那年,那山,那村庄
颠沛半生,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事,那大抵是驿旅他乡,未曾见?父亲最后一面……
记忆中的昨天,还停留在那个蝉鸣的盛夏,父亲卷着裤脚,踩着绿色解放鞋,一身疲惫地从地里归来。每每这个时候,他总会坐在门口,拍拍身上的尘土,然后陷入良久的沉思。那个时候我不太懂,我不知道父親深邃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只知道他在等母亲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随着“呲溜呲溜”的吃饭声,他满是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时的艰苦,只知道大山里的人,都有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煎熬。随着日升月恒、冬去春来,时间像是一柄无情的刻刀,在父亲脸上刻满了皱纹,刻满了“庄农人”三个大字。是啊!庄农人,这个习以为常的称呼,更像一副沉重的镣铐,将父亲的一生锁在了那个偏僻的小山村。
父亲很苦,母亲也很苦,等我懂事的时候,我不愿与漫天黄土作伴,我不愿重复起早贪黑的命运安排,于是我第一次有了为父母分担忧愁的想法。曾经,望着绵延起伏的大山和刨不完的土豆,我不知道山的那边有什么风景,我更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何方。但我清晰记得父亲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想要跳出农门,那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父亲不怎么会表达,但我明白这其中的每个字,都饱含了最朴素的期望。
朴素,也许是我对父亲最好的描述吧。他常年穿着泛旧的衣裳,不舍得吃,也不舍得花,各种农具成了他最爱的“宝贝”,什么锄头、镰刀、背篓、犁等等,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都被他手上的老茧磨得光滑无比。他习惯了春耕秋收,习惯了破土开荒,当然也习惯了沉默不语,因为他知道还有三个孩子需要养育,这个家必须有人撑起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天公不作美的时候,父母利用下雨时干不了地里农活时去大山里挖药材,这样一出门就是一整天,每次都会在夜幕降临时才疲惫归来。可是这样的辛苦只能换来一点点学费,那时候太不懂事了,每次开学的时候都会埋怨父母凑不起学费,可我最后才知道,母亲的双脚因为长时间赶路在山上挖药材,磨出了大大的血泡,父亲也因为长年累月的忙碌,年纪轻轻就患上了各种疾病,是的,当时我不知道这些情况,只知道一味地索取,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曾经,我们饮风沐雨,懵懂成长,从未曾用心体谅过父母的辛苦,后来日暮交替,白驹过隙,那些镶嵌在记忆中的碎片再回首温故,有些微暖在岁月的旧忆,总能愈发清澄,也有些抱憾终身的歉意,深埋心底深处。
出生在那个偏远小山村的我,曾经焦虑、迷茫,找不到最合适的方法帮父母减轻负担,后来我毅然决然的远走他乡参军,也许是父母最引以为傲的事情了吧。八年的时光一瞬而逝,我成长了许多,父母也老了许多,在兵营攀爬滚打的日子,电话成了我们唯一的连接纽带。每次通话的时候,不善言谈的父亲总是那么几句话,让我照顾好身体,好好干,不要太劳累......可就是这么简单的几句话,我从中感受到了无时不刻的牵挂,也感受到了父亲给予我的深沉如山的力量。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让父母过上好日子,这是我穷极毕生奋斗的理想,也是我身上与生俱来的责任。
是啊,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亲历,或平庸如泥,或跌宕如雨,寥寥草草亦或细细腻腻,终归会在这个世界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八年的军旅生涯结束,我回到了久违的老房子,一如既往的是望不穿的大山,干不完的农活,但不一样的是多了柏油马路,也多了零零碎碎的二层洋楼。岁月无痕,越过影帧,时隔多年后我很想在自己的笔下,为父亲记录点什么,可是恍然若失,当穿透这人间烟火气,才发现父亲已经离我远去,而我只能透过时光的窗口,去感悟隐忍的情愫。
关于父亲的离世,我很内疚,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我很想找人倾诉,但又碍于面子,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疗伤解忧。父亲的身体一直抱恙,这些年来零零散散的药品一直没有间断过,他对生活是乐观的,每次觉得身体并无大碍,只要吃几粒止痛药便可痊愈。可就是因为这样的习惯,才导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与其说是生活习惯,倒不如说他舍不得治病的钱吧。
结束军旅生涯后,我回到了老家,可对于成家立业来说,这几年挣得钱还远远不够,于是我再次背井离乡,奔赴到了遥远的新疆。父亲一直是支持我的,他不善言谈,却总是用深沉如山的关怀,鼓励我不断前行着……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我们都在努力朝幸福追赶,可就当我觉得生活好转,眼前一片光明的时候,我接到了父亲病重的噩耗!那一天我觉得我的天塌了,那么一个偌大的窟窿,任凭我哭着、喊着怎么也无法缝补起来。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降灾难于纯朴善良的父亲身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厄运专挑苦难人,我有太多的不明白,可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我的这些问题。
父亲病重后,我一心想要回到天水老家去,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该死的疫情阻挡了我回家的脚步,我就这样身陷囹圄,承受着自责与遗憾的双重压力。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无助感,以前在军营的时候,不管流血流汗,我都挺了过来,可唯独这一次,我承认自己很挫败,既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也未能回去见最后一面,这是何其的悲哀和不幸!
无数个夜晚,我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底漩涡,任凭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最后在惊醒中平复心情,我知道这份遗憾将裹着我的往后余生,它时刻提醒我父亲已去了另一个国度,而我却成了他最大的遗愿……此刻提笔,仿佛记忆犹新,我又重新回到了往日的时光:父亲,未?许久,竟显得精瘦干练,老院子里的笑声,也成了午睡前的摇篮曲,历经风雨的门,早已斑驳出新的图案,村口前的老树,如暮年的老者,它在等待什么,我们无从知道。
世間的尘啊,从我的身边经过,凝望间,不知为何惆怅,却分明让我久久不能释怀。都说时光无痕,但它在记忆里揉起皱纹,多年后,我们挤在春华秋实的缝隙里看遍了每一场日暮,最后只能这样宽慰自己,父亲现在应该也带着思念在仰望天际吧。是啊,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我时光已去,父亲定是收到了某个邀请,才去往遥远的地方作客,自此天人两别,我把想念填满了心底柔软处。曾经看过微风寒雨,亦看过皑皑雪山,曾经看过日升月落,亦看过戈壁荒漠,清晰的、模糊的记忆都在眼前,唯独我没看过父亲最后闭眼的样子,这是何其的惭愧与无奈!
那年,那山,那村庄,路还是那路,只是多了一些曲折与蜿蜒。阴时有雨,晴时有风,关于父亲的怀念如一列慢车缓缓划过,它的鸣笛声,一次又一次地唤起我对于亲情的延续。从这里开始,那些不曾预见的故事,必将有不一样的炙热温度。你看,昨日与今时,隔了一张素纸,梦若提笔,必然会留下痕迹。你听,微风斜雨在身后追赶,和光同尘,父亲也会收到我亲笔的信笺,而他的地址,一直藏于我心底的某处,不肯沉降,等风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