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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迁的“世界”

2022-05-30王江鹏

读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秦始皇司马迁史记

王江鹏

《司马错论伐蜀》是《战国策》中的名篇,清人选本《古文观止》收入。秦国名将司马错,系太史公司马迁八世祖,生平功业以伐蜀征楚为最著。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追溯家族谱系,上则远推至颛顼之世,下则述近祖司马错以降綦详。错孙靳,随武安君白起与赵国大战于长平。靳孙昌为始皇朝主铁官。

尽管家族与秦帝国渊源颇深,对于主要生活在汉武帝朝的司马迁而言,秦始皇只是一位前朝君主,二人并无时空上的联系。而美国学者侯格睿的《青铜与竹简的世界:司马迁对历史的征服》一书则认为,司马迁与秦始皇二人间有一场跨越时空的竞赛。秦始皇指挥着千军万马征服了自周天子衰微以后混乱的世界,司马迁则用手中的竹简,重新定义了世界,包括定义秦始皇,从而实现了对历史的征服。

侯格睿从表现世界、塑造世界和理解世界三个角度来考察《史记》是如何构建世界的。在早期西方汉学家眼中,《史记》与西方史学传统比较契合,但在侯格睿看来,《史记》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历史文本,给读者提供了一个叙述自相矛盾的混乱世界。他认为, 如果想要准确了解《史记》是如何处理历史叙事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从了解它最独特的特质——它的结构开始。《史记》将历史记载分为本纪、表、书、世家和列传五个部分,结构了一种新的组织史料的体系。司马迁意图“重建历史”,《史记》中的碎片化和重叠描述,组成了由文本构成的微观世界。侯格睿的这一发现,立足于文本细读和史料批判。在他看来,《史记》中的记述,特别是同一事件,在不同篇章中的记载出现的诸多抵牾,这些看似矛盾的地方,正是司马迁故意为之,以此方式呈现了当时的世界。司马迁对不同史料的抵牾进行了汇编和处理,这样使用史料的方式,引起读者阅读方式上的改变。而且,司马迁还在历史叙述中, 尽量避免带上个人色彩,这么做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史记》与《春秋》既相似又不同。虽然司马迁先揭示了孔子的‘春秋笔法,然后又否认自己使用了该写作方法,但他至少保留了孔子对道德严肃性的高要求和一些叙事技巧。” 侯格睿的意思是,司马迁在效仿孔子的同时,又进行了改进,他在具体史学实践中,对史料进行编辑、塑造,从而“将历史和道德因果关系与预期统一”。在《论语》中,孔子曾谈及施政策略,以“正名”为要。司马迁在《史记》一书中,也正是抓住了这一内核,通过“正名”来实现重塑世界,赋予史料新的意义。侯格睿选择《孔子世家》这一圣人的历史作为个案进行分析,以此说明,“对于司马迁来说,准确性并不是历史劳动的最终目标,相反,它是揭示过去道德意义的一种手段”。

千百年来,研究《史记》的论著汗牛充栋,只消翻一下近年所出《史记论著集成》第二十卷《史记论著提要与论文索引》,便可知道这是一块久被耕耘的田地,硕果累累。而每年定期出版的《司马迁与〈史记〉研究年鉴》,也不断汇总这一领域的新成绩。面对有着如此丰富研究成果的领域,如何发现新的议题,探求新的问题,是《史记》研究者面临的难题。

侯格睿此书之所以能跳出窠臼,主要是由于两个因素:一是古人所谓的“读书得间”。柴德赓曾说:“《史记》中对于同一事件,本纪和列传、世家和年表彼此不同之处也都一并保留。清代梁玉绳撰《史记志疑》三十六卷,专挑《史记》相互矛盾的地方,这是用本证(以本书证本书)的办法,用功很深,对研究《史記》有帮助。这些前后矛盾有的可能是前后失于检照,但不能都归之于司马迁的疏忽,很多方面是由于原来的史料不同,司马迁并存不废,这对我们做研究工作还是有好处的。”(《史籍举要》)这是当时学界对此问题的代表性看法。而侯格睿却在看似题无剩义处,提出了新的解释:“当同一事件的不同版本出现在《史记》中时,它们当然是互相竞争的,由此产生的不确定性也确实颠覆了读者对作为历史学家的司马迁的信任。他们根本无法确定该相信哪一种解释,因此,他们必须采取谨慎的态度。他们必须自己学会权衡变量,对人物和事件的解释要灵活,并且要明白,《史记》中的叙述或评论没有一个完全代表作者的观点或历史记载的复杂性的。然而,司马迁在他的读者中所引起的怀疑,被由他的文本所获得的更高的权威平衡掉了。因为他故意让自己与历史脱节,要求他的读者积极参与,以确保他们在字里行间发现的教训是由历史本身呈现的,而不是由公认的受限制的历史学家提出的。司马迁不宣称提供历史的最终真相——他能做的就是成为一个有用的向导——但读者必须同意保持阅读和分析。”这也就是侯格睿在书中一再强调的,司马迁在《史记》中选择了缺席,让读者成为自己的历史学家。这一新见,基于文本细读和分析,对我们理解《史记》提供了一个具有启发性的视角。另一个因素,则是侯格睿好用比较且善用比较。如其发现汉武帝与秦始皇这两个异代君主间有着种种相似性,在某种意义上,汉武帝是秦始皇在西汉的复苏。侯格睿称自己这部著作与司马迁《史记》相比,二者虽然主题都是关于历史的,但更多的是差异,体现在三个方面:通史与历史编纂学、私人著作与学术著作、创新与墨守成规之间。侯格睿不但对此书的撰写模式进行了总结,而且将差异的渊源进行了追溯,认为自己继承了希腊古典史学的传统。

当然, 此书中的一些观点,是可以继续讨论的。比如,在侯格睿看来,“史”字仅仅是抄写员或者档案工作者,尽管他们曾参与记录了历史事件,但没有参与将其与历史学家联系起来的分析和解释。侯格睿在其西译中将“太史令”翻译作“大占星家”,而非“大历史学家”,关于这一点,显然,他忽视了《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谈临终之语:“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可见在司马谈眼中,论载天下之史文系太史之职责。

一九七五年, 云梦睡虎地秦简的发掘,引发了学术界关于秦代历史的一系列新课题。时隔二十多年之后,侯格睿推出了《青铜与竹简的世界》英文版,正文第一章开篇便是从这一秦代考古新发现谈起。二00九年,北京大学入藏了一批海外回归的西汉竹简,其抄写年代据学者推论“多数当在汉武帝时期,可能主要在武帝后期,下限亦应不晚于宣帝”,恰好与司马迁生活的时代重合。这些新出竹书,在司马迁撰史之时,似应大都寓目,而其中所载与《史记》抵牾之处,引发了学者饶有兴趣的探讨,如陈侃理撰有《〈史记〉与〈赵正书〉——历史记忆的战争》等。随着秦汉考古工作的不断展开,新材料迭出,会使得今人解读司马迁撰述的背景和衷曲有着更多的“理解之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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