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后世相知有别传

2022-05-30罗韬

读书 2022年10期
关键词:白帝城思妇戏曲

罗韬

打通创作与鉴赏

如今鉴赏古典诗词的作品不少, 但因作者的创作能力缺陷,多未能达到写鉴合一的境界。本知行合一之义,创作与鉴赏如鸟之双翼,不可缺一。清代名儒方东树在《昭昧詹言》卷一有一段话说得深切,他认为,谈文说诗,必须有亲身创作的成功经验—如韩愈、柳宗元、李翱、苏洵之论文,杜甫之论诗,才免于皮相之谈,才是觉悟者谈修炼,叫“以般若说般若”。这段话, 对于今世之好谈鉴赏者未尝不是药言。

而我读过黄天骥的《唐诗三百年》后,对方东树提出的话头,要再下一转语。谈艺布道,更要以家常话说般若,方便说法,才能将幽微委曲的诗美、诗法,说得生动明晰,透彻感人。

如书中《说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边吟边解,将此诗徐徐展开,让读者渐次沉浸在《春江花月夜》的意象与心境之中—花色、月光,在极绚烂之后,皆归于纯净、澄澈。当转到“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时,对楼头孤寂的思妇,寄以深深同情。他说“可怜”与“应照”二词,包含了作者对月亮既埋怨又祈求的复杂态度。对诗人选词用语的深意,我们不要轻轻放过。黄天骥结合全詩的声韵,将春、江、花、月、夜之美与江月永恒、人生苦短的哀愁,浑融表述,真情贯注,达到赏者与作者浑然合一的境界。

在解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时,对开头“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二句的分析,也可见其会心之细。晚清民国学者吴闿生对此只评以“壮阔精警”四字,而黄天骥抓住全诗“开朗与失落交集”这一基调,没有放过“风烟”二字,对其细加体会,认为它的迷离意象,才将送行者的惆怅、被送者的忐忑表达而出。

最好的鉴赏是作者诗心与鉴者诗心的相遇共鸣,一首诗的最终完成,不在作者废然掷笔之际,而每在鉴赏者吟哦寻味之顷。而诗境实现之高下,端系于鉴赏者会心之精粗。

以戏说诗

黄天骥是戏曲史大家,他最受称道的方法之一,是“带着诗词的眼光去研究戏曲,又带着戏曲的眼光去研究诗词”。

其中,以戏曲解诗之法,被他用得淋漓尽致。在分析杜甫的《石壕吏》时,直接就通过情境再现, 化诗为剧:以净扮石壕吏,老旦扮村妇。把杜诗对石壕吏的“不写之写”变为实写,登时让老妇说白的原句晓畅明白起来。真是方便说法,令人豁然开朗。

戏曲分析法,用于叙事诗固然丝丝入扣,用于解许浑的《咸阳城西楼晚眺》的名句“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也有新异之效。黄天骥借用戏剧中的“蓄势”之法来分析:上句的云起日落, 景象相对的静与慢,成为下联风起云涌的蓄势。而就下联而言,一个欲字,意味着山雨即将暴至,于是,这吹得人魂飞魄散的风,又成了山雨即将倾盆泼下的蓄势。 这样的分析,情境全出,确是戏曲家特有的会心。黄天骥特别引用金圣叹的赏会,金说:“云起日沉,雨来风满,如此怕杀人之十四字中,却是万里外之一人,独立城头,可哭也!”金圣叹是小说戏曲专家,体会到作者“万里外之一人”的内心感受,真能“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钱锺书语)。这正是戏曲小说、诗歌,乃至史传相通的地方。

语境化与去语境化

黄天骥解诗,最推重孟子的“知人论世”,所谓“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这既是解诗之法,也是考史之法;更是解诗与考史共通的最高境界。

对王翰《凉州曲》“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解释,清代沈德潜说是“故作豪饮之词,然悲感已极”,而施补华则说“作悲伤语便浅,作谐谑语便妙”,两造之说,都未免各堕一边。黄天骥先查《旧唐书》王翰传,说他曾被贬汝州,“至郡,日聚英豪,纵禽击鼓,恣为欢赏”,可知他确不是一个积郁之人。又综合他诗集中的其他作品《蛾眉怨》《春女行》,尤其是《饮马长城窟行》,明确表达了一种既有意气风发的豪迈,又有对战死沙场的累累白骨的悲悼之情,从中体察王翰对生死的态度,才能明白他在《凉州曲》中写那将官饮酒壮行时,表达出的对死亡非常复杂的感情——是悲伤与谐谑兼而有之,豁达、豪迈而不无伤感。

解释名诗《早发白帝城》,也注意回到李白当时的处境。此时李白正因投靠永王璘,误上贼船,被朝廷流放西南蛮荒之地夜郎。当途经白帝城时,竟逢朝廷大赦赐还。命运一下子扭转,骄阳乍现,李白自然对朝廷心存感激,这便是他急着离开白帝城,又郑重地向白帝城辞行,并且赞美白帝城的原因。这也是此诗充满畅快、痛快、轻快之感的心理依据。

无论解《凉州曲》,还是解《早发白帝城》,从西学来说,可称“阐释之循环”;按传统而言,可谓“尚友古人”了。

但黄天骥又注意到另一类诗,就不一定要回到具体历史情境中。如解沈佺期的《独不见》,就体现了纯粹回到文本本身的意义。此诗反映思妇心情,华美瑰丽中饱含黯淡忧愁。但这首诗在古本中,《独不见》之下尚有“古意呈乔补阙知之”的副题。此诗背后有一个“乔知之侍妾为强人所夺,沈佺期乃拟思妇怀夫之意作诗以慰之”的本事。但后来的选本往往把这一副题删去,也就是说,人们愿意把这一首诗单纯理解为思妇怀征夫诗,因为这更反映普遍人性,更易引起共鸣。

有深刻历史内容、时代背景的诗,如杜甫的“三吏三别”,必须充分语境化,才能更深刻地理解它。而另外有一些诗,如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述爱春、惜春之念,二十字已足能唤起人人心中本有之情,又何须计较作者当时所遇? 这就不妨去语境化,从而使之更纯粹。

共相不忘殊相

《唐诗三百年》选取了作者三十二人、选诗三十五首,大体兼顾了初、盛、中、晚四个时期的作者、作品。作者有十分清晰的诗史意识,也特别留意具有过渡性特征的风格流变。如对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做分析时,指出初唐诗还带有六朝余韵,但又具有国初气象;既开朗清新而又孤独迷茫的诗风,汇成初唐诗坛特色。对杜审言,则引用了翁方纲的评价:“于初唐流丽中,别具沉挚,此家学所有启也。”从家学的角度,说杜审言影响杜甫,则初唐与盛唐的传承关系就具体而微了。

黄天骥既有大判断,又做细处分,尤其警惕在朝代气象这些宏大述语之下,对个人别调、个人殊遇的掩盖,这确是艺术史叙述所应倍加注意的。

他对卢纶的《塞下曲》做分析,不忘对中唐诗风之下仍存盛唐之气的挖掘:“像卢纶《塞下曲》这样气势磅礴歌颂杀敌的作品,正说明尽管中唐时期诗风或闲淡,或迷惘,但盛唐气象的遗风余韵,依然影响着一代诗人。”

到了晚唐,黄天骥更注重小杜诗与时风的相异。尤其重视杜牧家庭出身对其个人成长的熏染。杜牧出身名宦之家,祖父杜佑官至宰相,是有唐一代最重要的史家之一。故少年杜牧喜欢论政谈兵,迥异时流,一篇《阿房宫赋》已足觇其气象,所以他的诗风俊朗飘逸,“在晚唐诗风淫靡的大环境中,独树一帜,更让历代的读者刮目相看”。

治诗史与其他史一样,分析共相,重视殊相;总结常例,注意例外;关注主流, 不忽支流。这是《唐诗三百年》给予我的又一启示。

猜你喜欢

白帝城思妇戏曲
春 思
长相思·一重山
戏曲其实真的挺帅的
《诗经》和《古诗十九首》中的“ 思妇诗”比较研究
早发白帝城
用一生诠释对戏曲的爱
游白帝城有感
从言语层面浅析诗歌郑愁予《错误》的美
论戏曲批评的“非戏曲化”倾向
白帝城下,收藏一片彩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