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乌鸦
2022-05-30五零
城乡巴士摇摆颠簸,沿着蜿蜒曲折的混凝土路爬上山,越往前行进,雾气越加浓重。盛夏已至,气温才将将十六摄氏度。行到半山坡,窗外骤然落下毛毛细雨,片刻之后,云开雾散。静谧的山林里,如同洗涤干净一般,散发出潮湿泥土混杂着青草的气息。
呼啸的凉风灌入车厢,车窗因损坏推拉不动,乘客怨声载道。我握住因使用时间过长而微微发烫的手机,直到城乡巴士拐过无数条弯道,终于抵达目的地。拿好行李,在岔路口下车。雨季来临,通往村里的捷径是一条陡坡窄路,泥泞不堪。我挽起裤腿,小心翼翼地越过大大小小的水洼,无意间,余光瞟见竹林里有黑影穿梭而过。摘下耳机,望向四周,黑影销声匿迹,风里只剩下竹叶婆娑的声音。
鬼使神差地,我伫立在原地,扫视那片幽暗的竹林,原本淡定的内心油然生出恐惧。加快脚步,想要迅速离开此地,肩膀却被谁猛拍了一把。回头没有看到对方,吓得一个踉跄。对方扯住我的衣服,这才没有掉进水洼里。
我使出全力挣脱对方,拔腿往前跑。青砖瓦房在竹林尽头若隐若现,外婆站在矮围墙附近不断张望,我挥舞着双手迎上去。外婆嘴边虽有笑意,却还是忍不住责怪道:“来之前都不打声招呼,下雨路又不好走,你看你,跑得满脸都是汗。”
我挽住外婆的手臂,喘着粗气。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扭头看向竹林,什么都没有,仿佛一切都是幻觉。外婆以为我是哪里不舒服,我摇摇头,外婆轻轻舒了一口气。回到庭院里,外婆嘱咐我不要到处乱跑。外婆翻动着晾晒在屋檐下的萝卜条,我坐在堂屋打开手机流量,无数条信息扑面而来。外婆狐疑的眼神越过晒架飘过来,问我是不是又和妈妈吵架了。
外婆手巧且勤劳,奈何妈妈并没有继承到这一点。她对于料理家事深恶痛绝,还称呼自己为“乱室佳人”。我不以为然,任何鸡毛蒜皮的事情皆能成为我们争吵的导火索。最后一次,我忍无可忍,收拾行李,偷偷跑到外婆家避难。
为了不让外婆担心,我谎称是学习群的信息。外婆不再过多言语,钻进厨房,准备拿手的炝炒圆白菜和蒸腊肉,必不可少的还有酸菜炖杂鱼。外婆擅长腌制各类泡菜,全村远近闻名。十个青釉土陶坛整齐地码放在厨房角落,坛子里最多的品种是芥菜,再者便是灯笼椒,还有仔姜和豇豆角。
童年时期,每逢暑假,我都会来外婆家。天气炎热时,胃口不佳,家家户户煮锅稀饭,从自家土陶坛里夹出喜爱的泡菜,作为佐餐小菜。那时,外婆经常差使我去婶婶家送泡菜,碰到余生也放假回来,我和他便坐在屋外的石板台阶上,一人拿着一条酸豇豆角慢慢咀嚼,等婶婶煮好红薯稀饭,再回外婆家。
那时,天空碧蓝,棉花糖般的云朵懒散飘浮,人们聚集在树下聊天纳凉,空气中裹挟着西瓜和冰镇汽水清冽的味道。
我做的菜实在难以下咽,因此只负责淘米洗菜。前期工作准备妥当,外婆开始炒菜,吩咐我去烧火。我找来一些玉米棒芯堆放进炉灶,再点燃干草塞进空隙,慌乱之下没有注意到玉米棒芯受了潮。少顷,浓烟滚滚,双眼熏得睁不开。我拉着外婆逃出厨房,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时,一道黑影擦身而过,不出半刻,屋顶上的烟囱冒出袅袅青烟,厨房恢复如初。
黑影穿一身黑色长衣长裤,脚上穿一双黑胶长筒雨靴,弓着背,麻利地掰断细木柴放入炉灶,不经意间与我四目相视。一塊巴掌大小的黑色斑纹张牙舞爪地紧贴在她的右眼周围,蓦地使我头皮发麻,忙不迭往后退。她迅速扭过脸去,下意识抓起挂在背后的草帽遮住斑纹。外婆探头往里望,拍了拍我的后背,宽慰道:“不要害怕,她是香兰。”
外婆说,香兰独自住在后面的山坡上,以种菜为生,偶尔也会到竹林里采挖竹笋或是野菜。我仔细打量香兰,确定她就是我在来的路上看到的黑影。
香兰始终低着头,适当添减木柴。我心里发怵,紧挨在外婆身边摆弄调味料。香兰将火焰调整得刚刚好,外婆赞不绝口。饭菜上桌后,我和外婆才落座,香兰就迫不及待端起碗猛往嘴里扒饭,两颊瞬间变得鼓鼓囊囊。桌面掉落了米粒,香兰一一撮进碗里。瞥一眼香兰嘴周的油渍,我眉头微蹙,觉得实在邋遢,不禁发出“啧啧”两声。外婆用胳膊肘拐了我一下,轻声示意我快点吃饭,不要言语。
兴许是我的视线过于灼热,香兰误会我夹不到菜,她举着粘有饭粒的筷子,夹了一片腊肉,递到我面前。我急忙将碗挪到别处,结果因为动作过大,险些从板凳上跌落下来。香兰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她见我头摇成拨浪鼓,进退两难。外婆微笑着替我打圆场,说我向来不爱吃腊肉。香兰愣怔了数秒,随后笑了笑,这才作罢。我没了胃口,给自己舀点鱼汤,勉强吃完剩下的半碗米饭。
圆白菜产量过剩,找不到存放的地方,香兰特意向外婆请教如何制作泡菜。我不感兴趣,堂屋憋闷,索性跑去对面的空地。隔着两三米远的距离,孩子们正围在一起玩抓石子。先将五颗较为光滑圆润的小石子散落在地,然后抛起其中一颗,在它未掉落之前,迅速抓起地上的一颗,再接住半空中的石子。以此类推,后期需要抓的石子数量不断增加,若抛起的石子沾地或者没有抓到石子则为输。热情的孩子们欣然同意我加入游戏,我们玩得不亦乐乎。玩着玩着,有个小孩突然嚷道:“鸹婆!鸹婆来了!”
孩子们立刻慌了手脚,来不及收拾,纷纷尖叫着作鸟兽散。我蹲在原地东张西望,看见香兰朝我的方向飞奔过来。她双手抓住背篓的背带,前后摆动,宛如一只展开翅膀扑腾的乌鸦,着实吓了我一跳。我起身没有站稳,跌倒在地。香兰伸手想要扶我起来,我心生埋怨,没有领情,转头查看满是泥渍的裤子,无论如何都拍不干净。香兰张了张嘴,我气急败坏地捂住耳朵,越过香兰快步跑回外婆家。
当我换好衣服,香兰早已没了踪影。外婆正清扫庭院,看见我,手指着矮围墙上摆放的芋叶包。我捧在手里掂了掂,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颗橙黄色的野树莓。我想起小区街市时常有人售卖野树莓,小山一样摞在圆簸箕里,价格昂贵,品质却一般。妈妈嫌弃极了,每次路过摊位,总要嘀咕还不如回山里现摘现吃。我拣了一颗发红的野树莓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立刻弥漫了整个口腔。外婆说香兰心善不计较,让我不要欺负她。我点点头,望着芋叶包若有所思。
翌日,外婆在空地上支好摊位,售卖自己做的红糖米糕。米糕香甜松软,食客络绎不绝,不出半天,所有蒸笼都清空了。外婆打扫干净地面,去菜地摘菜,我留在庭院里清洗锅碗瓢盆。不知何时,香兰站在了门口。她看到只有我一人在家,跨进门槛的左脚又重新收了回去。
我走到香兰面前,扯起围裙下摆擦干净双手,掏出口袋里的巧克力递给她。她不可思议地眨巴着眼睛,翻来覆去查看巧克力包装纸。她剥开一颗尝尝味道,将另一颗用碎花手帕包起来,放进背篓深处。
清洗完锅碗瓢盆,将它们倒扣晾在矮围墙上。做完这一切,我觉得无聊,便拿了根木棍在沙土上写字。香兰坐在右侧,伸出手指,跟随木棍移动。我询问香兰全名。香兰犹豫片刻,慢吞吞说出名字。我尝试写出那三个字,香兰仔细看着,然后摇头。我重新抹平沙土,继续写,她还是摇头。我没了耐性,问她是否识字,她依然摇头。我叹了口气,索性写出自己的名字,让香兰模仿。笔画繁琐,香兰眉头紧锁。她握住木棍,边看边写,描出大概模样,但是歪歪扭扭实在难看。香兰把木棍还给我,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对香兰说,等她空闲的时候,教她认字。
香兰双眼澄澈透亮,宛如流淌的溪水。虽然她没读过书,却对数字十分敏感。她去镇里赶集买卖东西,从来不会坑骗顾客,也不会被人蒙骗。
外婆还没回来,无事可做,香兰邀请我一起上山摘野树莓。接连两天阴雨绵绵,山路更加泥泞湿滑。还没到目的地,鞋边已沾满黄泥。我刚想打退堂鼓,香兰手指向前方,我顺着望过去,一片嫩绿色的荆棘丛里,影影绰绰地藏有黄红色的果实。香兰像发现了珍宝,毫无畏惧地把手伸进荆棘之间,尖刺瞬间扎入她的皮肤,密密麻麻的血渗出来,看得我倒吸一口凉气。实在不忍心,我拽住她的手,说道:“够吃了,我们回去吧。”
“阿婆说你们城里没有这么新鲜的果子,多摘点嘛,不然过几天就会被雨打烂了。”香兰撸起衣袖,誓要和荆棘丛决出胜负。
好言劝说几句之后,我彻底失去了耐心。香兰倔强如牛,点燃我内心无穷火焰,我再也压制不住地朝她吼道:“你听不懂人话是吗?我都说不要再摘了!”
我重重地摔下手里的竹篮,怒气冲冲地往山下走,鞋底的黄泥越粘越多,双腿沉重得如同挂满铁块。香兰焦急地呼唤我的名字,我没有搭理。
刚到家,天空倏忽电闪雷鸣,瓢泼大雨来得很快,豆大的雨点落在庭院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我匆忙收起矮围墙上的锅碗瓢盆,而后抬起晾晒的贡菜条返回堂屋。外婆摘菜回来了,我站起身,瞥见香兰跟在外婆身后进门,连忙坐回板凳,继续擦贡菜条上的水渍。香兰抹一把满是雨水的脸,轻轻将竹篮放到我的脚边,蹲下来帮忙收拾贡菜条。我没抬头,腾出一只手翻开层层叠叠的桑叶,颗颗饱满的野树莓映入眼帘,我扬起嘴角,抓出一把野树莓给香兰。她咧嘴笑着让我也吃。或许是已经熟透的缘故,野树莓特别甜。
这时,婶婶的声音响起。外婆煮好酥肉豌豆尖汤,走出厨房,招呼婶婶留在家里吃饭。婶婶摆摆手,站在庭院里和外婆聊了几句。临走之前,婶婶对我说:“矜矜,晚上去婶婶家玩嘛,余生哥哥回来啰!”
雨过之后,山里的夜晚异常寒冷,婶婶在院里摆放好铁鍋,放入烧得通红的木炭,大家围坐在一起取暖聊天,余生成为话题对象。大家夸赞余生从小会读书,长大又找到好工作。笑容满面的余生给大家端茶倒水,见到我和外婆,赶紧招呼我们进去坐。我转身去找香兰,发现她不知去哪里了。余生回房间端出花生和糖果,抓了好几把塞进我的外衣口袋。他往前走了两三步,又忘记什么似的折返回来,神秘兮兮地摊开手放在我面前,是一包麻辣鱼酥。我开心极了,余生笑道:“我说过了吧,矜矜,你上辈子肯定是只小猫,这么爱吃鱼。”
多年前,空闲时间,余生会去山后面的浅溪附近,把鱼篓安置在浅溪中央,然后坐在旁边看书,周遭寂静得只听到潺潺流淌的溪水的声音。直到日落西山,余生收起鱼篓。收获颇丰的时候,余生挑拣出个头比较大的鱼,送给外婆。
那时,余生快要高考了,外婆为了不让聒噪的我打扰到余生,总会在家里做各式各样的美食,其中就有我百吃不厌的酸菜炖杂鱼。外婆将余生送过来的鱼清理干净,两侧切花刀,蘸少许淀粉,放入油锅中炸到连鱼骨都变得酥脆,再捞起来盛到碗里。然后炒香酸菜,倒热水,煮滚之后放入炸好的鱼。这个时候,我一般站在炉灶旁,咔嚓咔嚓嚼着炸鱼。等外婆煮好酸菜汤,鱼早已被我吃掉大半碗,外婆笑骂我真是个馋猫。
余生考上大学之后,离开了山村,假期也都要去打工,因此我再也没有吃过浅溪里的鱼。
在长辈们的谈话声中,我得知婶婶要搬去和余生一起住。村里年年都有人搬走,留下来的都上了年纪,就像外婆。回家路上,我剥开一颗青苹果味的软糖,费劲嚼了半天,糖粘住牙齿,说话都困难。恰巧遇到上次一起玩游戏的孩子们,我把口袋里的糖分给了他们。突然想起香兰,我对他们说,这个世界没有吃小孩的鸹婆,不要害怕。
手机弹出视频电话,我接起来,妈妈愤怒的脸霸占了全部屏幕。她厉声厉气道:“心玩野了是吧,还不回家,外婆经得起你折腾吗?”
“才没有呢,外婆可喜欢我啦,留我在这多住几天呢!”我朝外婆挤眉弄眼,逗得她喜笑颜开,连声附和:“矜矜乖得很。”
妈妈没有接话,故作严肃,嘴角却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我佯装信号不好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天刚亮,我和外婆准备蒸制红糖米糕,作为离别礼物送给余生和婶婶。为了给红糖米糕增加清香气息,我将竹叶铺垫在蒸笼上面,不承想被锋利的叶片划破手指,外婆让我赶紧去水池边冲洗。这时香兰疾步走进厨房,恳请外婆让她拿走自己的泡菜坛。
香兰抱起泡菜坛,转身时没有注意到半掩的木门,撞到了额头,泡菜坛也失手打翻在地。顷刻间,胭脂红色的泡菜汤如同枝丫生长,不断扩散开来。香兰惨叫一声,捂住脸大哭。外婆搬来新的泡菜坛,香兰摇头,跑了出去。
我和外婆面面相觑,想想还是先抓紧做好红糖米糕。不远处响起面包车按喇叭的声音,大家都在跟余生和婶婶告别。我遥遥望见香兰站在竹林的上坡道。等人群四散回家,香兰跑过去,目视面包车离开的方向,往日明亮的双眼变得暗淡,而后脚步一深一浅,慢慢消失在茂密的竹林深处。
后来,香兰再也没有来过外婆家。大概是为了弥补摔坏的土陶坛,矮围墙上不时出现新鲜的蔬菜或是野蘑菇之类的山货。
外婆说,香兰听到余生要回来,亲自做好一坛泡菜,没想到这份礼物终究未能送达。当年,余生和香兰都还是少年。因为黑色斑纹,香兰被其他孩子认为是怪物,他们肆无忌惮地欺负香兰,甚至到田地里破坏香兰种好的瓜果蔬菜。唯独余生不屑与之为伍,专心读书,有时抓到好看的小鱼小虾,会装到玻璃瓶里送给香兰。余生常说,只要内心足够强大,就不会被任何事情打倒。
假期结束,外婆装好一罐泡菜让我带回去。我们走到村口,等待城乡巴士。我从背包底部翻出一盒新的巧克力,请外婆带给香兰,再帮忙转达一句话:若是有空闲的时候,我会回来找香兰一起玩。
我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挥手和外婆告别。城乡巴士驶下盘山公路,我闭上双眼,快要进入梦境时,有人不断轻拍我的后背,当我醒来,发现自己早已坐在教室里。我已经离开外婆家半年了,那段记忆依旧清晰,恍如昨日。
“还好意思睡觉呢,试卷多得都快写不完了。”同桌拿到新发下来的一沓试卷,分出一半拍到我的课桌上,继续埋头苦写。
我抬头望一眼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而后握起笔,却全然没有想要做题的兴致。
我望向窗外立在操场中央的苦楝树。白茫茫的阳光照耀大地,乌鸦隐蔽在苦楝树中,露出的羽毛莹莹闪亮,五彩斑斓。它站在那里很久很久了,似乎在等待什么。
创作谈
童年时期,我曾在山村生活过一段时间,每天在田野里疯跑,无拘无束,不知疲倦。现如今长大了,生活在大城市,每日浮躁且繁忙,休息的时候,脑海里总浮现出那些山清水秀的画面。
常常听周围的同伴感慨,以后不工作了就住山里,没有俗事打扰,一日三餐,看四季轮回。就这样,我将故事背景设定在一个适逢雨季的小山村里,我不喜欢雨天,不喜欢潮湿泥泞,但这样的环境下,却能生出许多鲜亮的事物。
这个故事算是我的灵光乍现,然而我有严重的拖延症,从下笔到最终完成,花费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
有人说,一个故事的人物多少都带点作者本身的影子。小时候的我和香兰有许多相似之处,长相不是大众所言的好看,性格不讨喜,也不爱说话,不笑时的脸像在生气,以至于家里长辈总要念叨,我怎么就不能和别人一样开朗健谈。我很容易陷入悲观的情绪,那时的我觉得自己很差劲,后来长大了,我渐渐释怀了自己没办法讨所有人喜欢这件事,也慢慢明白,如果每个人都如出一辙,那这个世界会变得多么无趣啊。
写到最后,仿佛香兰已成了我认识很久的朋友,我希望她能够幸福,如同彩色烏鸦,与众不同,可以活出五彩斑斓的人生。
五零,资深退堂鼓选手,爱好捕捉生活里的细微之处,从2017年开始写作,偶尔写写童话故事和亲情类小说,作品散见于《中学生百科》《学生·家长·社会》等刊;向往美好的事物,愿来日化作风,游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