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乾坤
2022-05-30葛水平
葛水平
一直以来有一个心愿,想去运城看永乐宫壁画。
如此倾情于永乐宫壁画,并非出于某种信仰。壁画是一个时代久远的记忆符号。记忆,在时光流逝中,年复一年,消逝和呈现,它使一切渺小的东西归于消灭,使一切伟大的东西生命不绝。
河东大地有华夏文明独知独享的绚烂,在古代,整个内陆版图就像围棋棋盘,山水纵横,关中、河北、东南、四川是四角,中原为中央腹地。这里主要是泛指,作为一个独立的地理意义上的单元,华夏文明诞生之地都有一些地理上的险要之处,比如山,比如水。都是以山为隔,以水为分。飞禽择木而居,是天之道。人择水而居,则是刀耕火种以来,从大自然的丛林法则中得到的吃堑长智。
河东大地上,中国历史发展的主线很清晰,五千多年的轴心,华夏文明的起源地,从上古到现在,河东大地可说是:忠烈豪强聚族而居,富贵荣华志在河东。
惊愕并感慨时光的一再缺场,终于在2022年7月成行。7月,河东大地一片青绿,远处黄色的黄河水,有一股渺远的寒意,麻雀在树丛乱掀,夕阳悠悠垂地,最后的晚霞映得天边一片火烧,夕阳中的黄河水也渐次模糊,而另一种精神之途的苍茫也流溢在我的目光中。
对生命与对事物的理解,我始终坚持人类需要面对一条大河。只有了解了人类停歇下的环境,才能真正认识人类本身。黄河,整个流域所伸张的根根系系,它在流过北方广阔的疆土时,也贯通了汉民族生长的血脉和思想的品质。
史书记载当黄帝联合炎帝战蚩尤于涿鹿之野,可说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部落战争,其结果不仅是使黄帝牢固地控制了河东盐池,更为重要的是使黄帝与炎帝的部落得以融合,成为了华夏民族的始祖。之后尧都平阳、舜都蒲坂、禹都安邑,他们的建都之地都靠近河东盐池,在物质极为贫乏、商品经济极不发达的原始时期,河东盐池无疑为早期的人类提供了生存的希望。
从春秋到秦汉,有表演歌舞、滑稽、杂技、散乐、木偶戏的出现;隋唐、五代戏曲逐渐形成了,有了表演形式的参军戏,尤其是唐玄宗在长安还设教坊、兴梨园,招收梨园弟子,河东闻喜县的礼元镇就是因唐代曾有梨园而得名。宋代已有杂剧活动,到元代,杂剧日趋成熟,达到高峰。河东的锣鼓杂剧更是盛极一时。明朝初期,蒲剧出现萌芽,也称山陕梆子。蒲剧不仅在中国戏曲舞台上占有重要地位,影响衍生了众多梆子剧种,称蒲剧为梆子戏鼻祖当之无愧。河东戏剧历史悠久,剧种多样,艺人云集,戏剧活动广泛普及,此地被誉为“戏曲之乡”。它是河东根祖文化中的一枝奇葩。
在漫长的农耕社会里,神灵常是统治者用来控制人心的法宝。统治者极需要找一个能被最广泛阶层普遍接受的精神偶像,深明大义、忠贞不二的关公就被推到了人前。关公文化的核心精神,是以关公的“所有行为”形成的忠、义、仁、勇。关公成为一个超时空的各种美好形象的道德代表,并以“神”这个特殊的文化形象扎根在中华文明史中,与我们民族千百年同在,历尽风雨而永不泯灭。
造化钟神秀,地灵蕴人杰,年复一年,人类发展进程中掀起过的惊涛骇浪,就这样在河东大地上消逝并再度呈现。
当我看到永乐宫无极殿壁画的那一刻,我似乎忘记自己是走在时间里。
被咄咄逼人的神秘包围着,壁画缄默无言,又显得那么生动不加装饰。庙外,众鸟永远悠闲着一种姿态,庄稼轮回着节气,物质的世界醒着。庙内,手艺人把恒永的快乐定格在墙壁上,任岁月风云变了又换,任人生来了又去,一概不惊,拈花微笑。
假如黄河是中华民族的脐带,那么永乐宫壁画就是黄河的童谣,就是水陆长梦的驿站。
元朝的贡献,是在河东大地留下了永乐宫壁画。
14世纪是元明两个朝代,元朝是中国历史上由蒙古族建立的帝国,如果对这段漫长的历史之路回溯,循着四季轮回,相对于明王朝建立之前的纷乱,元更适合于以梦游的方式潜入。秩序和梦想的渴求,人心的内敛和充沛,赋予了与其相伴的游思一种深切的惬意。一个时代的趣味,于物中超物,于意中归于无意,无巧无俗,本真天性,那这个时代必然会留下一些神秘的景象。
有人说永乐宫壁画是旷古之作。当我看见时,突然明白,在这个生命内部缺乏秩序的世界上,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做一个真正的赏读者,而每一件事物也都需要真正的赏读。永乐宫壁画赋予了人世间独特的美学价值,其画面更是具有纪念碑的意义。
此刻,我感觉到了近800年前,元朝皇帝的一纸敕令,借着纪念、尊崇全真道始祖级神仙吕洞宾,用来弘扬、扩张获得元廷支持的道教威势。工匠将道教推向了无与伦比的社会顶峰。
依然能够看到唐、宋以后盛行的吴道子“吴带当风”的传统,而且准确地表现了衣纹转折及肢体运动的关系,难度极高。在用色上,采用了传统的重彩勾填方法,以墨线为骨干,再填以金、朱红、青绿等色,配搭和谐,有些部分甚至还用了“沥粉贴金法”增强了质感的对比。画像的立体感和辉煌的气氛在800年后,华光与喧嚣已经消歇,依然能让人感到强大的气场扑面而来。
从绘画的兴盛来讲,六朝的绘画讲究神韵,宋代的绘画崇尚寒荒,元朝的绘画追求逸气,明朝绘画体味禅意,清朝的绘画钟情空寂,画的灵魂都在精神层面徘徊。壁画艺人从历史深处走来,他们身上没有书斋文人的那股酸劲,画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来自民间的青绿山水养育了他们的性子,艺里艺外皆是艺,不媚俗,不肯降格以求,感情上一直信守着一个“艺”字,在安宁的温馨里孤寂地体验人生的喧嚣和繁闹,墙上的风景就是他们心里的风景,那種沧桑的美和随意的意境,朗照一切并洞穿一切。
永乐宫1005.7平方米的元代壁画,让我想到了“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将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这是安定团结同在的一种宇宙观,有光整的社会秩序在里面。
时间可以把什么都改变,时间本身却永远是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似乎只有这样才足够盛载悲喜。
1952年,山西文物普查,在黄河岸边发现了一座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道教宫殿。尽管宫院和殿堂残破,杂草丛生,遍地是鸟屎畜粪,殿内的壁画不但多有残缺,还有许多刀划钉损涂鸦的伤痕。但,时间在亘古不变地前行中,总有慧眼生出。笔底风光,画匠不是在画,而是在用画笔和颜料负载苦难的重压,告示生命的宏大叙事。
这一发现迅疾震惊了文物界、考古界和美术界。
正当专家学者你来我往,各自从中发现、汲取所需要的宝贵营养的时候,国家已经做出了一项治理黄河的重大决策——修建黄河三门峡水利枢纽工程。新中国百废待兴,确定在晋、陕、豫三省交界的三门峡修建大坝,以此治理黄河水患,为下游提供电力资源。
永乐宫正好处于规划的水库淹没区内,面临着将要被淹没的情况。
榫卯结构连接的中国古代木结构建筑,在原理上还可以做到拆开重新组装,那么要想把画有两三米高人物的大面积壁画揭下来,再迁移走,还要做到不损坏壁画,这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国家希望借鉴欧洲的壁画保护技术来保护我们的壁画,于是便请来了“洋老师”——两名来自捷克斯洛伐克的壁画专家。
论证会就在永乐宫大殿召开,洋人提出的方法是,利用化学药水软化粘取石头墙壁上的壁画,用胶布把软化的壁画画面粘下来。翻译讲:“这只是一个实验性的想象方案。”会场顿时一阵哗然,拿中国元朝的文物做试验?
永乐宫壁画是绘制在黄河沙泥涂抹的墙壁上,经历岁月本身结构就很脆弱,几百年寒暑,粘力和刚度大减,极易损坏。如何能使壁画搬过去再复原起来,对于当时条件来说,中国古建人员一点把握都没有。如此,只好先临摹下壁画,将来迁移当中一旦有什么闪失,也好作个恢复的依据。同时,还决定拍摄电影、照片等影像资料。
1958年,国家先派来了美术界的精英,中央美术学院和美院华东分院国画系高年级的60多名学生陆续到达,带队的老师则包括了美院副院长陆鸿年、叶浅予、邓白等。他们的任务,就是将永乐宫上千平方米的壁画按照原样临摹。
壁画要想最大限度地保存原貌,最好的办法是割下来。经过反复勘察研究,决定根据画面情况,以最少损坏人物形象、从不重要的画面部分开缝3-5毫米,切割成2-4平方米到10平方米大小不等的切块。
对于总面积1000平方米的壁画来说,这将是个繁复的工作。
搬迁永乐宫,没有任何借鉴,一切都得首创。没有现成的工具,他们便“自创发明”。今天,走进永乐宫新景区西侧吕公祠院内,一眼就能看到,东侧一排厢房的正中门框上方,挂有一块书写“永乐宫拆移展览室”的牌子。展览室内最突出的位置上,摆放有几个“奇形怪状”的物件,有的像个椅子,但座位中间是空的,里面装着齿轮;有的像个磨盘,磨盘却是木头的,上面挂着锯条。当我们问及这些物件的名称时,讲解员说:“这些工具都是当年技术工程人员自行设计的,他们就是用这些土工具将壁画从墙上割下来的。”
在揭取壁画过程中,永乐宫大殿门口张贴出了“和黄河水赛跑”的标语口号。运输壁画的车必须减低轮胎气压,像蜗牛一样缓缓前行。就这样,341块壁画,整整搬运了40天,如蜗牛缓行和黄河水赛跑。
1998年,永乐宫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录。
按照联合国的相关条款,被搬迁过的历史建筑,本来是没有资格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但是堪与敦煌壁画相媲美、有“东方画廊”之美誉的永乐宫,或许将会成为一个例外。2005年秋天,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中心派遣的一位资深遗产保护专家来到永乐宫,他对永乐宫的建筑和壁画大为惊讶。新中国成立之初,为了保护这“历史的宝贵馈赠”,这座宫殿经历了一次震古烁今的整体搬迁。
时间的味觉,时间的停滞,时间作为第四度空间,让你在那个切近的空间中,告诉你万物有靈论,因为,世界是活着的,活着的万物,风和雾,雨和雪,所有东西都具有生命力。
壁画是立体的电影,站在这样一幅幅历史巨片前,人的浮躁、人的狂妄是否可以立马灰飞烟灭?大凡人类历史的长河里,特殊的地理位置总会孕育出特殊的文化。历史的经纬里,常缝合着一条这样的神秘丝线。也只有时间才具有缝合一切、梳理一切、收割一切的力量。
永乐宫,永远的吉祥如意!
——选自2022年9月5日《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