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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洁员

2022-05-30刘宇昆

译林 2022年1期
关键词:克莱记忆

〔美国〕刘宇昆

现在大家就看出来了,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因为压在这二十床垫子和二十床鸭绒被下的一粒豌豆,她居然还能感觉得出来。除了真正的公主以外,任何人都不会有这么嫩的皮肤的。

——《豌豆上的公主》,汉斯·克里斯汀·安徒生,叶君健译

吉德

吉德出生时,父亲的洗洁店已经经营了二十年,之后一干又是二十年。人们不会到这来送洗衣服、给衬衫上浆,他们来这儿是要洗掉那些不想要的记忆。一个地地道道的街坊老店。

一年前,吉德接手洗洁店。他停业了一个礼拜,把整个店铺从头到尾清洁了一遍,每一寸地方都擦洗干净。即便你是一个专业的洗洁员,在你长大的地方也一样积满了层层叠叠的记忆。留着这些没有答案的谜语、没有钥匙的锁头有何意义?一个礼拜后大门重开,门上挂着一块新牌子:“新的开始”。

欢乐街位于马萨诸塞州的东克拉多克市。经济的浪潮起起落落,给这条街送来又卷走了各式生意,每隔几年就会变换花样:巴西杂货鋪、二手商店、旅行社、电脑维修、报税师、银行分行(后来成了三位破产律师的办公室)、又是二手商店(也承诺帮你网上销售)……只有这家洗洁店,如海滩边附着在桥墩上的贻贝一样固守不去。如今,它的一侧是“詹姆斯的战术补给”,另一侧是“惊奇密室逃脱”。不论来的是哪一股消费潮流,人们总是需要洗掉他们的伤心往事,好有一个新的开始。

二月的一个礼拜一早上,那位女士走进商店。当时天气清冷,外面的积雪冻成了一团团灰色的冰。吉德觉得她大概40来岁。那件破旧的亮橘色外套紧绷在身上,好像一身盔甲。红色的鬈发扎成了一个凌乱的发髻,让那张憔悴的脸失去轮廓感,皱着的眉头让吉德想起冬季荒凉的沙滩上海鸥留下的足迹。

犹豫了片刻之后,她走近柜台。“我想下个大订单。”

吉德看着她,没有说话。他已经发现,顾客们并不总是立刻就能信任一个21岁的老板。要是他一语不发,任由尴尬的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把气氛搞得好像绷紧的琴弦,顾客们就常常会把他无言的凝视看作老练的深沉。

“我从没做过这种事。”她把双手放在柜台上,恳求地说。吉德注意到她没戴手套,看来她不怕触碰别人的痛苦,当然更可能只是习惯了而已。

吉德点点头,取出一张《服务协议及价目表》,推给她,继续等着。

“你不做墙面和地毯清洁?”她问。

“不做,”他答道,“我自己单干。你要清洗的物品必须能装进我的货车才行。全部工作都在这里完成。”

人们一般很少做全屋清洁,除非他们想隐藏什么或者要出售房产。吉德的父母做过不少遗产全洁的生意,不过他有他的原则。

“也好。”她说,“反正我大概也付不起整个房子的深度清洁费用。不过我们的东西……他的东西也不少。”

这么说有人过世了。他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拒掉这门生意,不过她身上那股虽孤单一人却态度果决的精神打动了他。再说,她也没戴手套,看着不像是那种吹毛求疵的客户。

“物品多没问题,只要你愿意等。”他说,“不过我这里只做彻底清洁,不做选择性清洗。”

遗产全洁是所有专业洗洁工作中最精细也最困难的一项,不是因为工作量大,而是因为要求高。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一家人不想要完全洗掉逝者的痕迹,他们要的是对痕迹的修订。婚礼上穿过的礼服、留下来的图书、圣诞节时的饰品、家具、收藏的陶瓷工艺品……这些物品上积满了几十年的记忆沉淀,彼此冲突。能唤起一个人愉快记忆的沉淀物,也可以唤起另一个人的嫉妒和怨恨。每个人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占有往昔,让岁月的沉淀再度确认他们经年累月讲给自己的故事。对记忆的洗洁也就成了一个借口,让那些陈年的斗争再起硝烟,让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流血,让裁定过的“真相”再度呈堂。吉德既没有兴趣也无法胜任这样的工作。

“我要的正是彻底清洁。”她说完,又指着隐私条款问,“这部分……绝对保密吗?”

吉德指了指四周的墙,空荡无物,只挂了一张抽象画,那盘旋缠绕的多彩湍流仿如焚忆炉里丝丝缕缕的烟雾。“我从不泄露客户的秘密。”

在《名贵一洗净》这样的电视真人秀里,洗洁员们会用明星客户的照片装饰店铺,这些贵客会在过完一个轻率的夜晚之后送来一件裙子或者一个名牌手提包。不过大家都知道那不过是娱乐节目为了制造八卦消息和网络流量炮制的虚假洗洁罢了。“当然,根据相关法律,如果发现了任何正在进行的虐待或犯罪活动的证据,我必须上报。”他补充道。

“洗净之后就不再能恢复了吧?”

对于这种不信任的暗示,吉德并不介意。有些不守规矩的洗洁员是会保留和出售客户的记忆沉渣,还有一个专门买卖他人痛苦的市场。这种事一直都有。

他决定让她了解自己的工作步骤,好打消她的疑虑。“你会经常自己动手清洁吗?”

她犹豫了一下:“也就是给房子四周做一做。”

“用什么东西?”

“就是标准用品:酒精和醋。要是前一天晚上让人糟心,可能再加一点谟涅摩绪涅油。(谟涅摩绪涅,希腊神话中的记忆女神,与宙斯生下九位缪斯女神。——译注)我从来不用我不会念的化学品。”

他轻笑着说:“我也从来不用。它们没有宣传的那么有效。即便是谟涅摩绪涅油,也没法完全溶解超过一个礼拜的沉积物。多数人都以为商业洗洁店会用什么特殊药剂来去除陈年积痕,可能是警察用来完整提取忆纹的那些东西。事实是我用和你一样的方法把它们一点点擦下来,只是我洗得更久、更努力,因为我不会因为疼痛而缩手。这就是我洗掉所有积痕的方式。之后,洗下来的沉渣还是按照老法子销毁:焚成灰烬。”他用手一指身后的工作间,一个个四四方方的炉子在远处隐约闪现。

“我得提醒你……”她停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里面有一些令人不快的回忆,甚至很残忍,可能会‘蜇疼你。”她的声音柔和下来,“这工作一定很难吧,感触这么多,却什么都不能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也没有。我是钝感体质。”

“完全无感?哪怕你自己的忆痕?”

吉德摇了摇头。

“那……你就不能重温……”她意识到这问题太过私人了,没再说下去。

吉德耸耸肩:“我从出生就这样。”人们以为洗洁员都是极度敏感的,这种刻板印象也确实有一定的现实根据。不过他也有他的客户。

女人茫然地点点头。他怀疑她早就知道他的怪异,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而已。这也是他虽然自己单干却能在行业中立足的原因。连锁洗洁店当然收费更便宜,操作员可以用昂贵的机器以人力所不能及的精度去磨掉一块顽固忆斑。不过吉德的名声靠的是口耳相传:那个洗洁员不会到处乱讲你的事,因为他对实物化的记忆无感。”

她抓起桌上的一支笔,开始填表。吉德看着那份洗洁清单在她的笔下越来越长:珠宝、衣服、家具、手提箱、电子产品。整张表填满后,她又要了一张表。吉德好奇过世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竟让这位女士想要抹掉一切有关他的回忆,以免将来再与他的幽灵有任何瓜葛。是情人?丈夫?还是父亲?吉德的好奇心一直都有,只是他不会去问。

“你之后打算卖掉其中的某一件吗?”

她停下来:“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古董上有认证过的忆痕,收藏家会出更高的价格。”他解释道,“等我洗完后,它们可能就不值钱了。”

她苦笑了一声:“不卖了。还能用的我就自己留下,剩下的就捐出去。我没钱把所有的都换成新的。你什么时候能来取?”

吉德从侧门卸下了货车。洗洁店的前门紧锁,窗户上了栓,百叶窗也放了下来。他总是把需要深度清洁的大单留到礼拜日做,这样可以不受打扰。

他打量着四散在工作间地板上的东西:床上用品、手工工具、一堆缺了口的餐具、出版十年以上的旅行指南……最好是从不那么私人化的东西开始进入工作流程。他选中了一把藤椅:低矮、宽敞,有一种试图呈现出时尚感但其实一售卖就已然过时的风格,扶手伸展成一个宽阔而空洞的拥抱。他的手指抚过编织的藤条:有点粗糙、干燥、暗淡。

吉德把多节摇臂灯拉低,让藤椅沐浴在明亮无影的光线中。他跪下来仔细检查藤椅表面:一块块的沉积斑闪着微光,给藤条罩上一片薄雾,仿如鱼缸壁上的水藻。他能看到两种明显不同的纹路:一种以长春花色为基底,夹杂着暗铜色的斑点,他判断应该是那位女士的;另一种则是明亮的深红,夹杂着墨黑色的微小斑点,边缘参差不齐,如怒火般跃动。

“你无法重温一段你没有参与创造的记忆,但是你依然会被一个陌生人的忆痕中沉淀的情绪和感受所影响。”吉德的父亲曾对他这么说,那时父亲还没有承认他异于常人。“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些记忆的所有者在触碰到它们时会有何感受,所以你要谦逊,要怀着尊重之心洗洁每一样物品。”

吉德可以如此清晰地回想起这些话,是因为那天早上他又听见它们在耳畔响起。他在刷牙的过程中一直播放着那段录像作为背景,低分辨率记录下的画面闪烁着条纹干扰。

他把猪鬃刷在谟涅摩绪涅油桶里蘸了蘸,开始擦洗紧密靠拢在一起的藤条。不戴手套可以更好地干活,擦洗的效果尽收眼底。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藤条要一根一根地处理。他的动作就像在上色、绘画、描摹着设计图。对于斷裂和破洞的部分,他更加小心,在不平整的边缘仔细处理,如同牙医在清洁牙齿填充物的四周一样。重复的动作令人欣慰,机械的劳动带来了切实的成果。空气中渐渐充满了溶液的浓烈气息,介于汽油和松焦油之间,又带有少许的香料和天然麝香味。

他能看到藤条的自然光泽慢慢显露,长春花色和深红色的沉淀一簇簇一缕缕地脱落下来,仿如轻烟凝固而成的薄薄的花饰。沉渣形成的细小珠粒挂在刷子的鬃毛尖上,两种颜色拒不相融。他用一块吸忆海绵把它们擦掉,等到海绵因为一种深深的主教紫而变得好像一块生的羔羊肝,吉德就把它丢进燃烧桶。

“有些人比其他人更敏感。我小的时候,你奶奶经常用她的梳子打我。我只要一碰到那把梳子,就会尖叫。那感觉就像握着一个滚烫的锅柄。可她却一直用那把梳子梳头,直到去世,说是喜欢那种刺痛感。”

吉德低头看着洗忆刷的手柄,这把刷子他父亲用了四十年。这是他接手洗洁店之后唯一一样没有清洗过的东西。沙漠铁木做的刷柄除了有几处裂纹,坚硬的质地和光滑的手感一如记忆中的那样。他的手指握紧。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永远不要去评判别人为何想要洗去回忆。你所能做的就是用你仅有的方式去帮助他们:干好你的工作。”他的父亲举起刷子,那细碎的沉渣好像幽暗的、丑陋的珍珠,闪闪发光,向他迎来。“摸一摸。摸过你就会知道该怎样分享他人的痛苦而不被它冲垮。当心,可能会灼伤你。”

他知道这一幕真的发生过,不是因为它在记忆中重现,而是因为那天早上他在录像中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就像之前的每个早上一样。那天是他的生日,母亲用翻盖手机拍下了这一幕,她想为他记录下这个时刻,等到他长大以后,等到他的父亲和这把刷子都不在身边了,还能留下一份见证。

他伸出手,既害怕,又兴奋。一个8岁的男孩,却被委以男人的重任。他沉住气,咬紧嘴唇,不管会有什么感觉都不能尖叫出来。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刷毛末端的幽暗珍珠。

录像中的男孩没有尖叫。他脸上的坚忍表情先是转为困惑,继而跌落成了失望。他早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知道自己没有那种对别人来说理所当然的感受力,但仍然心存侥幸,直到这一刻。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吉德跪在藤椅前,不断地擦洗,黑色的羊肝在身边的燃烧桶里渐渐堆满。

克莱拉

克莱拉急匆匆地穿过人群,她穿着那件褶皱的亮橘色外套,头上凌乱的发髻看起来就像漂浮在人海上的啦啦球。她的妹妹贝雅特丽齐喊她出来吃午饭,她已经迟到了。

迟到是因为她必须排队等着让保安检查她的包,浪费了十五分钟。克莱拉努力让自己不生气。贝雅特丽齐不会明白她要从工厂里出来吃午饭有多麻烦。她不懂那种你必须打卡上下班的工作,不懂你在老板眼里是个潜在的小偷。贝雅特丽齐只是来小镇开个会,当天下午就得坐飞机离开,而她认为请克莱拉吃个饭就是对这个人生如此失败的可怜姐姐的一种招待。

她们在贝雅特丽齐选中的一个时尚咖啡馆碰面,没有拥抱——贝雅特丽齐从十几岁开始就不再跟人拥抱。坐下来后,克莱拉把礼物递给贝雅特丽齐。给妹妹挑礼物不容易,毕竟她什么都不缺。不过对于克莱拉而言,送礼物依然重要。这让她可以告诉自己她依然有能力给予,生活并没有一塌糊涂。

“想吃什么只管点。”贝雅特丽齐边说边把礼物放进手提包里,没有拆。她拿出一瓶旅行装的消毒液,把银餐具和盘子都消了一遍毒,然后用一次性餐巾把所有东西擦干净。

“你要点什么?”克莱拉问。

“网友评论说这儿的海藻沙拉和饺子是最好的。”贝雅特丽齐的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浏览着信息。

克莱拉望着妹妹的“空幽黑”(原文为“Void Black ”,是作者虚构的注册商标。——译注)陶瓷手机背板。看起来很新,完美无瑕,没有一点划痕。她想了一下这会不会是她在工厂里亲手清洗过的手机之一,又觉得不太可能。贝雅特丽齐更愿意网上购物。与人接触越少越好。

“工作怎么样?”她脱口而出,马上就后悔了。跟贝雅特丽齐聊工作的事从来都不会顺畅。她觉得妹妹东拉西扯谈那些客户的方案和阴谋让人费解,而贝雅特丽齐则断定克莱拉不想谈论自己的工作。可是还有什么别的可谈呢?对于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来说,她们早已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她们已经完全不了解对方了。

“还可以。”贝雅特丽齐说,她全神贯注地回着邮件。“让我先把这个弄完。如果上餐了,你就先吃……”

克莱拉决定点龙虾卷。

贝雅特丽齐敲个不停,两个拇指在玻璃屏上灵巧地飞舞。“你敢相信吗?被告居然有胆量宣称我的客户偷了她的创意。她说她有认证忆痕,可是迟迟不肯把笔记本电脑交给我。她现在肯定在把记忆做旧,而我需要我那个废物助手赶快请求法院要求被告方提供证据……”

克莱拉的双手还是会痛,她条件反射式地揉捏着。即使戴着手套,工作时也没法完全避免被“蜇”。手机沿着传送带滚滚而来,30秒一个。她要做的就是检查并清洗掉手机上的残留物,它们来自遥远的太平洋彼岸那些堪称城市的大型工厂,那里的工人组装了这些手机。

午休前处理的最后一部手机蜇伤了她。当时她心不在焉,没用钳子就直接用左手拿起了手机。毕竟,大多数手机只是裹了一层轻度的焦虑或是麻木与厌倦,触碰到也很安全。她没仔细检查,右手用浸满了高科技溶液的清洁布擦了几下,这种溶液臭气熏人,据说能分解掉哪怕最顽固的记忆硬块。过了几秒钟,她才意识到左手灼伤般的痛击,就像摸了电线。

满心绝望、疲惫不堪、可怕的孤独、性格中的偏执。爬到高处,更高,再高一些。夜空朦胧,挂着一个月亮,两端如锯,像一颗断牙。一阵微风,化工产品的气味扑鼻而来。地上排布的工厂如同一堆模型、一张地图。想纵身一跳,想跳入风中,风会托起她干瘦的双臂就像托起蝙蝠的翅膀。这样的风永远不会吹起。然后迅疾地飞向大地,渴望着最终的平静。

服务员上餐了。贝雅特丽齐还在打字。克莱拉开吃了。

不该如此的。她不像贝雅特丽齐。她只是个平常人。平常人读不懂陌生人的忆痕中的细节。需要一种亲密关系,才能建立心靈的共鸣、创造共同的回忆、变得容易被他人的痛苦冲击。本该只有被语言与文化的距离以及自我保护本能设置的屏障抑制后的情绪和感受才能被感受到,荡起一些微暗的回响。

但这种事还是时有发生,如果那苦难足够强烈。毕竟,她第一次坐在卢卡斯的藤椅上时,就已瞥见了他的世界里那悲痛与狂喜的明暗互衬,那时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

贝雅特丽齐把手机举在耳边,声音严厉而低沉:“不,我不要你起草什么备忘录!给佩里打电话,解释清楚我们要什么就行了。又不是让你造火箭……”

最糟糕的是,克莱拉能看出来这段记忆来自一个年轻的女人,几乎还是个孩子。她能看见那伸向月亮的细长手指,能听见、能感受到那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尖锐哀号,就像有什么生物要从那身体里爬出来。

那女孩后来怎么样了?她在想。她真的那么做了吗?求求你上帝,不要。

她的三明治差不多快吃完了。她放慢速度,每咬一口都细嚼慢咽。她实在不知道吃完之后要一个人做点什么。她希望能跟在桌子对面缩成一团,又在全神贯注地看着屏幕的那位聊聊天,想要理解她,想被她理解。

合同制造商也尝试擦掉工人们的沉淀物,工业生产过程把人变成了组件,也让产品染上了他们的残痕。不过效果一直都不能令人满意。尽管硅谷的公司总是把“颠覆性”挂在嘴边,可他们一直没找到办法能无须人类参与就净化掉产品上附着的记忆。既然他们不想让美国的消费者拆开他们的全新手机却被外国人的痛苦蜇疼,像染上病毒一样染上心灵创伤——生活教练们不是都这样说吗:要把自己与别人的痛苦隔离开来,别被那些我们无力阻止的消极情绪所拖累,这很重要——于是他们雇佣美国工人,让他们坐在仓库里把手机洗干净,然后涂上一层喷雾,让手机散发出一股美国味儿十足的、生鲜的喜悦,它不会让你想到任何有名有姓的人,就好像制造这些东西的不是人类,而是机器小精灵。美国的制造业已然崩溃,不过总还有情绪劳动型产业可以依靠。

中国组装,美国清洗。

克莱拉把问题手机上交了,主管说会进行调查。他们最可能做的就是直接把它作为残次品销毁,别无其他。不过她还能怎么样呢?她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没有余力再管别人的麻烦事。一个陌生人的痛苦为什么要强加在她身上呢?她感到身体里升起了一股黑色的浪潮,将她整个充满,溢出了皮肤,流到餐盘里,流到桌布上,流到座椅上,带着怨愤,带着自私,带着愧疚,带着狂怒。

这就是贝雅特丽齐的日常吗?一碰到忆痕就会闯入别人的回忆?

海浪回潮了,但没完全退去。它还在心头拍打,变成幽咽的暗流。

“抱歉。”贝雅特丽齐放好手机,开始吃她的沙拉。

可能这就是她总点沙拉的原因。克莱拉想。这样就不用担心食物冷掉。

要提起她刚刚经历过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她们相隔得这么远,她无法想象去创造一段除了让彼此都受伤之外别无他用的共同回忆。

“前几天我去找了一个洗洁员。”克莱拉脱口而出。她也不明白说这个干吗,她压根没想提这件事。

贝雅特丽齐放慢了叉子:“因为卢卡斯的东西?”

光是听见这个名字被大声说出来都是一种折磨。“是的。全部。”

“那就是真的结束了?”

结束?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卢卡斯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因为他想要“自由”——摆脱她,摆脱那些回忆,摆脱已经令人窒息的共同生活的重负。也许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可当她待在家就像置身一片雷区时,又怎么结束呢?碰到任何东西,往事和伤痛都会轰然袭来。

“我已经有两个月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想是时候向前看了。”

贝雅特丽齐点点头。克莱拉等着。贝雅特丽齐接着吃她的沙拉。

克莱拉不安起来。她不想听什么“我早跟你说过了”。但是眼下的沉默更糟糕,评判的意味甚至更重。

“我记得你跟我说你们也有过一些美好时光。”贝雅特丽齐的语气出奇地柔和。

克莱拉感到惊讶。贝雅特丽齐从来不喜欢卢卡斯。“一团糟。”

“都这样。”贝雅特丽齐好像是甩掉了困扰她的什么东西,“找一个专业洗洁员感觉会不错,只要他们靠得住。”

“他挺有意思,”克莱拉说,“他对忆痕完全无感。他是个忆盲。”

“那听起来他是入错行了。”

“没有。这让他更能胜任工作。他不会缩手缩脚,不会被任何人的伤痛所困。”她看得出来贝雅特丽齐想反驳,说什么“他倒挺会自卖自夸”之类的,所以马上说:“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样。”

贝雅特丽齐放下叉子,整顿饭到现在,她第一次看着克莱拉的眼睛问:“真的吗?”

“真的。”克莱拉对视着,一股怒涛涌上心头。你凭什么质问我?你到处飞来飞去,替名流富贵们清洗记忆以获得丰厚的报酬,你了解我的人生吗?你从来没和卢卡斯一起生活过。你根本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厌恶就像一个无底洞,会吸走所有爱他的人的生气,不知道他对世界的憤怒给他碰过的每样东西都留下灰烬的味道,不知道他的自怜如火焰,引我飞蛾般扑向毁灭,将我烤成灰炭。

贝雅特丽齐望向别处。“我清理公寓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她在手提包里翻来翻去。

“你清理公寓?”克莱拉问道。她曾看过一张妹妹住处的照片,就像一个囤积者的窝巢。“你讨厌清理吧。你说清理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任何东西了。”

贝雅特丽齐没理会。她总算找到了想找的东西,把它递给克莱拉。是一支四色圆珠笔:红、蓝、绿、黑。

克莱拉困惑地伸出手,但贝雅特丽齐没有松手,她们各自握着一端。

温暖的洪流顺着克莱拉的手指进入她的手臂,涌进她的心里。那感觉不像是以记忆为基础制造的罐装情绪增强剂所带来的欣快感,那些能在“美国佬纪念品”之类的地方买到的罐子印着“新工作!”或者“团聚”之类的名目,带给你一种人造的甜味。而这暖流一如所有真正的喜悦,以痛苦和惊恐的阴影相衬,那是被缓和过的痛苦、被遏制了的惊恐。

克莱拉意识到,这喜悦之所以真实是因为这是她自己的记忆,一段和贝雅特丽齐共同经历的往事。她能读懂。

她又回到了11岁的时候,贝雅特丽齐才9岁。伤心的小妹妹一直在啜泣,劝也劝不住。她们的父母还不太明白贝雅特丽齐与众不同,还没承认她有天赋,以为她说什么母亲的朋友送给她的二手毯子会伤害她,不过是小孩子的戏剧性夸张。他们还不知道那个女人的孩子遭受着虐待。

“只是噩梦而已,小孩子们都会做噩梦。”

“不是!他们在伤害艾莉。他们在伤害她!”

克莱拉在水槽里反复地擦洗毯子,不管自己的手有多疼。她们家很穷,暖气也靠不住,贝雅特丽齐需要这条毯子。克莱拉读不懂毯子里的沉淀物,无法体验到贝雅特丽齐体验到的事情。她能做的就是让妹妹放心:姐姐无条件地相信她,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克莱拉洗毯子的时候,贝雅特丽齐把她从毯子中见到的事情写了下来。然后她又用最喜欢的四色圆珠笔画了她自己和克莱拉。画中的贝雅特丽齐又小又黑,克莱拉则又大又蓝,近似于她们的沉淀物的色度。克莱拉就像一片倾斜的蓝天,将贝雅特丽齐护在身下,绝对信任,十足凶猛。

后来,那份笔迹稚嫩的叙述将会成为案件中的第一份证据,帮助艾莉获救,也成了贝雅特丽齐天赋的初次证明。

“我都已经忘了这个。”克莱拉看着手里的笔。贝雅特丽齐已松开了手。

“我们都需要时不时地被提醒一下:我们比自己记得的更好。”贝雅特丽齐说。

克莱拉手上依旧刺痛,身上汗毛直立。她也感受到,这段回忆虽然沉淀在她们共同的忆痕中,却被贝雅特丽齐的视角渲染上了更为浓烈的色彩。曾有多少次,妹妹握着这支笔,重温那个时刻,重新勾勒她的大姐姐,让她的样子变得比她应得的更好?

羞愧,感激,和让人一望即知的不解。

回忆的强度正在消退,但她知道下次握住这支笔时她还能将它唤回。

克莱拉正欲开口,手机嗡嗡作响,提醒她该回去上班了。

她们互相拥抱。简单的一下。穿上外衣,戴好手套。

“谢谢你。”

贝雅特丽齐

对贝雅特丽齐来说,坐飞机通常都挺烦人。两趟航班之间总是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机组人员把清洁做到位,因此每个座位上都残留着情绪的大杂烩:焦虑感、拘禁感、介于两个地点之间的悬空感、生活的暂停感。她在飞行时都尽量不脱外套和手套。

她拆开了克莱拉送的礼物。是一本书,里面有限量版的忆痕,由一位杰出的艺术家搜集制作。每一本都独一无二,厚实的纸张嵌入了经过液压压制或是激光切割而成的薄薄的媒介物,因而微微隆起。这本书是二手的,不过肯定还是花了克莱拉一大笔钱,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

是老克莱拉的风格,永远是老大姐、给予者、关心人的那一个。哪怕她们早已各自生活。

贝雅特丽齐翻开书,跳过了艺术家自命不凡的说明。她转向第一个条目:一只小小的、被压平的塑料手臂,来自一个被丢弃的玩偶,它在太平洋上的亨德森岛的海滩上被人发现,那里距离最近的大陆也有至少三千英里。这趟现代文明排泄系统的穿行之旅,让塑料肢体形态扭曲、满身污渍,海浪的冲洗又让它更加破烂不堪、褪去颜色。

她摘下手套,一根手指放在塑料臂上,轻轻按压,让自己的皮肤充分触碰那人造肌体。

她被抛入了蒙太奇的旋流之中,陌生人的人生碎片蜂拥而至:一个头发脏兮兮、皱着眉头的年轻男人正在操作一台雷鸣般锤击的机器冲制着塑料手臂,同样的手臂还有成千上万;一名职员在洞穴般巨大的仓库里打包装箱,伴着电子计时器的哔哔声走过通道,不像人类,倒更像个机器人;一个小女孩跟哥哥争论着玩偶下一句话该说什么;小女孩无忧无虑地跑过某座城市被雨水打湿的街道;一个老头弯腰捡起玩偶把它塞进附近的垃圾箱;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把半只玩偶丢进一堆流动着的糟乱废物中,这些曾被占有而终遭抛弃的东西如今汇合一处,像一张波浪起伏的垫子,它们上下浮动,彼此剐蹭,相互推挤,让各自的沉淀物脱落又再度混合;艺术家捡起玩偶的残肢,把它带上船,小心翼翼地清洗,去掉覆盖着的干海藻和沙粒,但保留下精妙的意识沉淀物……然后是那些曾经购买、阅读了这本书的人留在最上层的记忆沉积,这些男男女女在对别人生活的匆匆一瞥中,在他人的情绪和感受中寻求着抚慰、渴望着逃避或是满足着偷窥的癖好。这沉淀物的结构不断生长变化,而她现在也贡献了新的内容。

随附的文章谈到了垃圾的问题,有物理垃圾,也有情绪垃圾。现代性沉迷于用过即弃的一次性,物品如此,人生体验亦复如此。太平洋里充满了塑料微粒以及忆乐业制造的虚情假忆。我们中有多少人依赖避情鞘,好让一场糟糕的约会可以被马桶冲走?有多少人让自己的床头柜蒙上了网络名人八卦的微尘,而非从我们所谓的深爱之人的身上飘出的飞絮?又有多少人严格地遵守着每周自助清洁计划来清洁掉我们的“消极沉淀”,好让我们可以活在永恒的当下,而不去理会这将给我们的星球和灵魂带来何种后果?

贝雅特丽齐不再读了。全是些高尚的废话,心灵鸡汤精修一番就能当人生智慧贩卖了。艺术总是胜过对艺术的阐释。

飞机在转弯,机身倾斜着,在不断变换的阳光中,她看见覆盖在塑料手臂上的薄雾中有一道彩虹在闪烁,那是外化的灵魂光谱。贝雅特丽齐好奇那位艺术家可曾期待她的艺术品被像自己这样的人消费,这些人触碰到陌生人的记忆沉淀时,不仅能感觉到其中的情绪和感受,而且能以摄影般的精度辨识出往事的诸多细节。

很难让跟她不一样的人明白。人人都以为,像她这样的奇才有发财致富、幸福快乐的捷径。毕竟,不是有个家伙曾经拿到了《莱斯特手稿》并用手指翻遍了每一页之后就成了卓越的发明家吗?许多人怀疑他那些创意其实都来自列奥纳多·达·芬奇。还有那个女人,百般央求后获准在科马克·麦卡锡的那台Olivetti Lettera 32打字机拍卖之前抱了它几分钟,后来成了畅销书作家,尽管她一直摆脱不掉持续不断又无从证实的剽窃指控。

克莱拉以为贝雅特丽齐一心扑在工作上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天赋太满意了,而事实上这只是一种逃避方式。能够窥见别人的生活,哪怕只是无意的,也让真正的亲密关系变得不可能。她从来都不愿意去朋友家,不愿意去借鞋子或裙子,不愿意接受被她在乎的任何人的回忆所浸润过的任何东西。对于你喜欢和敬重的人,你永远都不会想了解得太深;要把他们希望你了解的和不希望你了解的统一起来是不可能的。很少有人能比他们自己记忆的样子更好。

此外,还有自我怀疑。当你如此敞开自我,让自己与他人的经验、感受和往事协调时,你又能说哪些想法原本是你自己的,而非寄生的、衍生的、盗取的、复刻的?即便在童年时代,她就已经知道什么是衰老,知道当人们年岁渐长,那层层沉积的多重自我是多么令人困惑——她曾触摸过父母的忆斑,那完全混乱、彼此矛盾的一切弹开了她的手。这就是为什么她要囤积物品,把它们堆在公寓里: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秘密,也为了那些二手的供词,以免别的灵魂袒露于世。

而收费挖掘陌生人的生活要好得多,这种事务性的侵入,法律允许,不违习俗。干净无害。

她放下书,拿起手机,又开始办公了。她確信,如果能拿到那台有问题的笔记本电脑,她就可以证明被告所谓的认证忆痕是伪造的。总有办法判断沉淀物是何时放置的——忘记重新设置的时钟、影子的位置和太阳的高度、精心制作的人造真实感。而且不论他们洗洁得多么干净,原初的记忆总是会黏附在什么东西上:键帽的底部、端口或插槽的内部、屏幕与保护膜之间的缝隙。她是无人可及的司法记忆追踪员。她能做到这些。

但是克莱拉赠送的那本书在前方座位的下面召唤着她。她难以集中精神。

在她和克莱拉之间,有一种永远无法弥合的失衡。让姐姐了解她要比她了解姐姐难得太多。她的童年玩伴和家人是她唯一爱的人,她知道他们的秘密,因为早在学会与人保持距离之前她就已经见过这些秘密。她不得不将自己与他们区隔开来,分离出去,这样才能了解她是谁,并按照他们希望被人了解的方式来了解他们。要给别人保守秘密的空间,这是她所知道的爱他们的最好表示。但他们能理解吗?

她曾经很喜欢画画,喜欢边给自己讲故事边用画笔在纸上勾勒,把一段记忆融入绘画中,等她画完,手指滑过墨迹时,眼前便浮现出栩栩如生的场景。但她后来就不画了。艺术过于敞开,过于赤裸。能够察知他人原始忆痕的人也对暴露自我格外偏执。现在她更喜欢打字而非手写。她尽己所能地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个人的痕迹。

只是……当你这么做了,你也就停止了与自己的交流。留下痕迹并审视它们,人们以此理解自己的故事,由此获得成长。

不过,克莱拉还是理解她了。她在提醒贝雅特丽齐自己曾多么热爱艺术,那种只有她才能创造和欣赏的、沉淀了记忆的故事之美。只为自己而做。不为观众表演。

她放下手机,重新拿起那本艺术图书。她阅读、触摸、吸收着陌生人的生活,同时想象着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手机关闭,忘在一旁,醉心创作:准备出一整箱物品,让它们沉淀的过往能串起她生命中的每一年;每拿起一个,她都会梳理其中的记忆,将往事低声重述,为它们添上新的内容,既有饱经岁月后对年少轻狂的宽谅,也有对自己曾如此勇敢无畏、如此光彩照人的欣赏,还有对只有人生之旅大半完成之际才逐渐可解的生命轨迹的回望……她永远都不会让任何人看这件染忆作品,只要她还活着。

她静静地坐着,飞机穿过广阔的天空,在身下的大地投下微渺的阴影。

克莱拉

她试着想象那个连对自己的忆痕都无感的男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对他而言一切都是新的,她意识到。他可以买一件二手衬衫穿上而不必担心忆斑疹,也可以不戴手套浏览图书馆的书架而不在乎前一位读者是否有抑郁症。

他不会缩手缩脚,不会被任何人的伤痛所困。但也包括他自己的伤痛。

因此他也会遗忘。他做过的任何事都留不下一点痕迹,除非他有意识地不断提醒自己。他会失去那最不可靠、最脆弱、最没人要的但也最忠实的见证,那是对存在之本质的见证,是心灵在时间中生长时蜕下的旧皮。

但我又比他强多少呢?

她转动着四色圆珠笔,让它在手背上打转,在它掉落前接住。笔身上薄雾般的长春花纹路带有明亮的金色斑点,比她长久以来留下的沉淀物中的那些斑点更为明亮。

她仍然不能相信,她竟然都忘了她们儿时一起经历过的那一幕。她虽然从没特意去保存过纪念品,但相信自己记得的足够多了。在她看来,那无可避免的沉淀物有点不太卫生,这是生为人类的一件讨厌事,就像你醒来时粘在眼边的分泌物。

可她还是忘了。她甚至都不知道有什么从生命中消失了,直到贝雅特丽齐将它重新带回。

她还忘掉了别的什么?还有哪些愈合的伤疤消隐无踪?哪些枯萎的喜悦从身上脱落?她把自己的哪些部分丢在身后,落在很久以前租过的单元房的地下室里,落到翻检她搬家出售的旧物的陌生人的手上,落进堆在垃圾填埋场里的废物中,在雨水中缓慢地发酵、腐烂,然后她的回忆被浸出,与数以百万的人生回忆一起流入排污管,涌入河水,奔入洋流,落入深海之渊,以残骸为食的半透明蟹类在那里幽鬼般飞掠而过,侍奉着这片终极遗忘之境。

她看着这间狭小的公寓,房间忽然空旷起来,卢卡斯的东西都移走了。不对,不是他的东西。那些物品也属于她。他们曾把彼此的生活融为一体,一起买了这些东西,那段日子里,他宣称,是她给予他力量,让他想成为更好的人。她一直说那是他的东西,只因为他始终都不愿意把它们扔掉,哪怕它们早已破旧过时。

她在公寓里走来走去,在脑海里勾勒出每一样被洗洁员带走的东西幽灵般的轮廓,它们会在一周后被送还,带来新的开始。

可她想要一个新的开始吗?她想让身边的一切都像她在仓库里清洗的手机一样吗,散发着淡淡的允诺气息,宣示着身世清白,准备迎接新的可能,代价是抹杀过往?

在和卢卡斯的生活中,她投入了太多。这些付出不会仅仅因为他已离开就被虚掷。那是她有过的生活,而非一场梦。

“我们都需要时不时地被提醒一下:我们比自己记得的更好。”

她又打量起手里的圆珠笔,紧紧握住,感到一股喷薄的激流,那是一种持久的信赖,是一种信念,经历了成长、分离、变成陌生人而拥有了新的开始之后,依然存续不息。

吉德

那位女士故意大步绕过了堆着她物品的工作间角落,然后犹豫了一下。

吉德看着她,没有说话。客户们有时会改变想法。这是为什么他不会急着处理大单。

她在闪闪发亮的藤條椅前停了下来。除掉忆痕后,吉德用一块软布给它上油抛光过了。她用手抚过编织的藤条,屏住呼吸。然后,她长出了一口气:“你的手艺真好。感觉很新。”

他什么也没说。

她的手在椅子上多停留了一阵,接着又走了几步,停在一盏台灯前。它的底座是一个被盘旋的黄铜藤蔓包裹着的水晶瓶,可以用作纪念品展览罐或是小玻璃容器。里面装着几块鹅卵石和贝壳、一些小块的海玻璃、一只装饰水族箱的塑料船、几串钥匙链、一些折起来的纸片和票根。

“这是他买给我的,”女人就像在自言自语,“不过我们一起往里装东西。我们试着让它装满快乐的记忆,好让我们在情况不太好的时候能继续前进。

“一开始,东西放得很快。之后,就变慢了,停了下来。我们开始从中寻求安慰和力量,寻求那种悸动。不过我们只有在事情非常严重的时候才这么做,于是这些东西也就粘上了争执、背叛的痕迹,都是我们不愿再想起的记忆。”

吉德等着。他明白她的意思,但也不算明白。

他想起了父母那些年里为他录的像,开始时很少,之后越来越多,分辨率越来越高,记录着洗洁过程的方方面面以及他们在一起的生活。本意是想给他一些弥补,帮他记住过往。可是这样刻意的记录活动也将往事盖棺。看着录像中的自己和父母,就像看着几个演员。

她把手伸进水晶瓶,手指包住一小块绿色的海玻璃,全身僵住。她闭着眼,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出了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了。

“真是一团糟,不过,是我们一起把它填满的。这里装着我的过去。”她转过身对吉德说:“抱歉,不过剩下的东西我不想清洗了。我会全额付款的。”

“你希望安排什么时候交货?”

他们商量好了细节问题。

她转身离开前,吉德叫住她:“那些沉渣你还要吗?”他指着角落里那不显眼的燃烧桶。

“不要了,”她说,“你没法掌控一切。忘掉一些更健康。”

她走后,吉德把燃烧桶提到焚忆炉旁。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硬块一个一个地放进去,仿佛在祭坛上摆放贡品。他关上炉门,点火,然后透过玻璃窗看着火焰在里面一跃而起。海绵开始焦黑、扭曲、垮塌,然后绽放出绚烂的花束和腾绕的烟雾。

他看着挂在墙上的洗忆刷。借着炉膛里闪烁的火光,他能看到刷柄上有一抹浅灰色在微微流淌,犹如飞蛾的翅膀。那是他自己的沉淀物,是他本人也无从破译的神秘色调。

他意识到自己回想不起它在父亲手里时的颜色了,因为相机无法捕捉忆痕的色调。他哭了起来,深知自己终将遗忘这一刻。他背着自由的重负,飘浮在遗忘的虚空。

(飞氘:清华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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