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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中的凝视

2022-05-30姜晓明

南方人物周刊 2022年21期
关键词:通州

姜晓明

河流中,谜一般的落花与水草

七月的夜晚,綠色的火焰在潮闷中燃烧,仿佛夏日可以永续。

运河的风向西吹,横过滨河路,被矗立的新建筑群阻挡、切割。风散开,分流穿过高峻的楼间峡谷,继续向西吹,越过通州新城赵登禹大街,抵达我居住的小区,风减弱、变热。

楼下花池前,隔壁单元的女人在遛狗。印花丝裙,乌发垂肩,娇兰香水的味道。她的蓝色玛莎拉蒂停在不远处的车位上。虽然经常见面,彼此却从未说过话。今天,我主动开了口。因为我无法忽视那条年迈的狗。它是条灰色贵宾犬。昔日叫声尖厉跋扈,冷傲得令同类不敢靠近。现在衰老令它痛苦又无助。它像醉了酒,摇摇晃晃,原地转圈,不时踉跄倒地,再艰难起身。任何活物从它身边经过,都不再引起它的警觉。它的感官几乎衰竭殆尽。

“唉——它老了!”我不由得感叹。

女人从恍惚的愁绪中缓过神来。

“二十年了!”

我心头为之一震。一条狗,二十年,这相当于一个人已活了近一个半世纪。

时光如幻,白云苍狗。

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自己的二十年前——千禧年8月的那个早晨。

我背着行李走出北京站。朋友L和妻子Z来接站。我们坐上早班车,一路向东,途经二环,三环,然后驶上空旷的京通快速路去往通州,当时人们更习惯叫通县。过了四环,沿途变得荒颓,道路两侧散落着村庄和低矮的建筑。似乎我刚到北京又要马上离开。L看出我的疑虑,拖着学来的北京腔向我解释:“这儿是长安街延长线儿。”意思是我们仍在首都。公交车上乘客寥寥,我们无所顾忌地大声说话。L和Z在大学期间恋爱,毕业后一起到北京闯荡,经过两年北漂,他们在通州买了房,算是安定下来。期间经历数次搬家换工作。

通州博物馆,投影仪里的京杭大运河

东关桥下,一个男人的背影

绚烂的朝阳穿过驾驶室风挡,灌满车厢。有一瞬间,我强烈地意识到,琥珀色的阳光中弥漫着某种未知的东西,等待我去发现,去挥霍。凉爽的风吹进车窗,Z的长发在风中狂乱飞舞,不时扫在L的脸上,千丝万缕将彼此缠绕在一起。他们依偎着,十指相扣,沉浸在爱与被爱中。看着他们甜蜜幸福的样子,那一刻,我确信爱情的美好。

我来到赵登禹大街上,来到离风更近的地方。

Y形街灯像信天翁,在发光的树冠上列队飞翔。白天空荡荡的街道,现在被散步的人群填满。道路一侧,运河商务区新建的公寓楼以咄咄之势赫然高耸。有几户窗已亮着温馨的光,更多的待人入住。它们壮观、气派,既令人赞叹,也使人却步。底商仍在招租,橱窗上张贴着巨幅图片,并用英文彰显招商定位:咖啡馆、珠宝店、健身房、大型连锁超市……售楼广告也煞有介事地打出:一线河景,国际湾区,环球影城,比邻而居。十多年前,这片区域还是村落棚户区,陋街窄巷上遍布着小饭馆、裁缝店、理发屋、浴池和街边摊。

附近的居民在这条一公里长的新路上,梦游般地从一端走向另一端,来回折返。那是一种卸掉白日欲望后的短暂逍遥。人们扇着扇子,打着饱嗝,迈着慵闲的步子相互招呼。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在熟悉与陌生之间,这条街是他们一次又一次重游的故地。

我跟着人流转了两圈儿,然后坐在十字路口写字楼前的台阶上。怡人的风从河岸吹来,轻轻拍打我的后背,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盛夏的空气中有种绵柔的东西,在膨胀、喘息。

几个老人坐在商铺前的长椅上大声聊天、抽烟、吐痰、打量路人,脸上混杂着洞彻世事的自信与对新生事物的困惑。他们来自街对面的上营村。棚改后,那里建起数栋居民楼。抬眼望去,从一层至顶层,几乎家家装着森冷的防盗窗。小区带有村民自治性质。路口设有治安亭,穿制服的村民开着蓝白相间的电瓶车巡防。每逢大小节日,小区围栏和树上披满串灯,夜晚时分,碎钻般的五彩灯光营造出一种迷人的怪诞气氛。

妆饰浮夸的年轻人从老人面前经过,疲倦、自我、不屑一顾。他们走入价格不菲的河景公寓,紧闭门窗,盯着手机,点上外卖,享受空调冷气带来的一方天地。

一个自称“赵哥”的矮壮男人,每晚准时出现在街角的路灯下,面前立着手机支架。双肩背,橘色T恤,布鞋。在近两小时的直播中,他靠一根从背包中连接手机的电源线,将自己化身为一部说话机器——面无表情,声音粗哑,语速惊人——没有感情,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喘息——他在与时间和流量赛跑。没人能听清他在说什么,也没人关心他在说什么。路人只是侧目,从不驻足。听他说话,令人口干。

多年前,在赵哥站着的地方,站着一个相貌与他相仿的男人。那个男人面前支着烧烤炉。下班回家早时,我会叫上朋友W,坐在他的烧烤摊旁吹瓶畅饮。W刚来北京不久,暂时蜗居在我的出租屋里,在梦想与现实间之茫然无措。我们坐在路边的矮凳上,就着飞扬的尘土,啃着焦糊的鸡翅,看着一个个怀揣梦想的路人走在傍晚喧嚣的街道上,其中不乏此刻在街上游荡的老面孔。卖烧烤的男人少言寡语,笑声短促,一双大眼睛总是被炭火熏得泪光闪闪。一天傍晚,我看到他头上缠着绷带,一只眼睛乌青,忧心忡忡地杵在烤炉前,炉内的炭火微弱地燃烧着。那天之后,我再没见他出现在这条街上。

无边的夜色中,一些光闪烁着,一些光静默着。我仿佛坐在一个半发光的容器里,攫取记忆碎片,令瞬间不朽。

早春的一场雪

驶过运河的“时光列车”

另一个男人同样每晚出现在街角的台阶上,吹着风,望着街景。我们都是孤独者,即使置身同处,看到的却不尽相同。他面前放着一听雪花啤酒,双臂后撑,摊开双腿,慢慢啜饮,一脸沉醉。直至很晚,他才不情愿地起身,将空酒罐用力攥瘪。一声干巴巴的脆响后,他带着些许失意朝家的方向走去。他趿着拖鞋,头扎马尾。望着他形单影只的背影,一丝感伤掠过心头。L当年也扎着一条浓密马尾。来北京最初的日子,我暂住他家,用相机记录了那个夏秋之季他和Z昼夜不离的日子。那是一段令人难忘且无法挽回的快乐时光。不久后我搬入自己的出租屋。我们奔波在各自的人生岔路上,渐行渐远,彼此联系越来越少。再后来,由于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我们一度失去联系。

各种声音在风中交织:女人的高跟鞋声,工地的施工声,空调的嗡嗡声,信号灯的嘟嘟声,以及脚下地铁驶过时的隆隆声,还有河对岸断断续续的舞曲声——那是清晨舞者的夜场欢愉——此刻裙角飞扬,汗如雨落,在变换的舞曲中,在季节的轮转中,在摇曳的舞姿中,年华老去。

突然,身后传来一群孩子的尖叫声。这声音盖过所有声音。他们在竞相追逐、抓取一位母亲吹出的肥皂泡。一个胡乱挥舞双臂的胖男孩儿总是最先抓到。肥皂泡在触碰的一瞬破碎,随即引起亢奋的尖叫。几个泡泡飘过我面前,我忍不住伸手去够,但风将其化为乌有。又一波儿肥皂泡浮现,更多的孩子加入,欣喜若狂。一个拎着水壶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跟在这群疯跑的孩子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慢点儿!慢点儿!别——摔着!”玩兴正浓的孩子无视长辈的告诫与时间的存在。

一架飞机闪着航灯划过柔软的夜空,擦着城市之光的外缘,像一个音符落向首都机场。在那里将在空中领略过地面渺小的旅人卸下,继而终点变成起点,再次起飞。

街上渐渐回归空荡。只有两三个夜跑者,与影子为伴,一圈接一圈不知疲倦地跑着,狂跳的心脏,奔流的血液,多巴胺的夜宴。对街的铁窗楼影投映在写字楼冰般的玻璃幕墙上,扭曲、变形。我看看手表,走向来时路。经过那个丢掉的空酒罐时,我停下脚步,使劲将它踢向路边的垃圾箱,它跳脱了我预想的轨迹,轻飘飘地滚向别处。

街道西端,一个微信名叫“牡丹”的女人仍守着报摊。她高度近视,听力欠佳。看杂志和报纸的人越来越少。白天我路過报刊亭时,经常看到同一拨老人围在报亭前浏览《北京晚报》。牡丹很晚收摊,即使雨雪天,她也常会固守报亭。为了引起路人注意,报亭挂着两盏醒目的红灯笼和一面红旗。在有风的日子里,红旗和灯笼穗会随风飘拂,更多的时候它们都耷拉着。偶尔我会去报亭买本自己所供职的杂志。要定睛才能发现淹没在刊物堆中的牡丹,她埋着头,几乎把眼镜贴在手机屏幕上看网剧。我用力敲敲玻璃窗,她猛然抬头,带着慌张的兴奋,翻找我要的杂志,然后迫切地再次盯着手机,睁大眼睛,等待确认收款金额。

夜晚把一切据为己有,世界在其间流动。河水,晚风,月光,眼泪……还有我肆意蔓延的思绪。我知道,眼前这个貌似真实的世界,只是以片断的方式存在于我的记忆中,在片断与片断之间,是被遗忘填满的空白。

光阴似箭,往事难追。当我再次与L取得联系时,他和Z已离婚多年,各自有了新伴侣。我不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提及对方时,像是在谈论某个陌生人,一脸漠然,仿佛他们不曾相识,未曾相爱过。L和Z昔日在一起的底片我至今保留着,一帧帧静静地躺在牛皮纸信封中,慢慢泛黄、褪色。

高楼起,远山无。通州的故友都已生活在别处,L去了深圳,W定居上海。只有我仍住在通州,住在最初来北京时居住的小区。在爱与希望中,看着周边日新月异的变化,过着平静与突起波澜的日子。那个清晨,我在阳光中感受到的东西现已明晓——它只不过是我的想象。事实上,不论我们身在何处,都难逃命运安排,曾经的快乐与痛楚,淡忘与刻骨,终将化作往事,消散在风中。

参加阅兵的战机从小区楼顶轰鸣而过

飞机与别墅建筑

当年,在黄昏中工作的L ,听着伍佰的《浪人情歌》

冬日傍晚,京哈铁路桥下的行人

通惠河畔,捞鱼的老汉

北运河,水漫礁石前形成的鱼形图案

通州电影院前, 一辆封存的流动放映车

通州新城,运河商务区建筑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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