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二题
2022-05-30祁海涛
祁海涛
海岸线
一阵手机铃声惊扰了我不恶不美的梦。我一看是娘,迅速抓起床头的电话,得知是娘喊我去吃烀苞米。从接电话到放下电话继续温梦,不足一分钟。就这样一个梦、一个对老人安宁的紧张、一个抱怨、一个幸福的念头,交织在闭眼的瞬间。立秋的早晨就是这样开始的。起来望望窗外的天空,云舒天朗。我心里想,我要到园子去,一个人在园子里过一个周末,一个迎新秋的日子。
路边小铺买了丰盛的早餐,便驾车去往城东。车虽渐多,却不影响我美好的心情。平坦的出城公路,十几年与我紧密相连。我轻松自如地驾着车,像一尾鱼一样向城东郊游去。昨晚从园子回来,广播里说五亿两千万年前的一条鱼,变成了猿,变成了人。此刻我有些惊诧—原来,十几年来我从城里到耕园,再从耕园返回城里,人海茫茫,我就是那条脊椎动物—鱼。耕园是一条鱼偶尔栖息的海岸。海岸线上有一处民宅,一条看门犬,一园林木、果蔬、野鸟、家禽,都在太阳升起的地方等着我。半个小时,我驶入了海岸线上的那一处风景里。一条鱼与众多动植物融为一处。
从公路驶入村路,又从村路驶入巷子,几乎每天一次。今天应该是第五千次打开那一扇黑大门,溜出去的小狗,看见主人,从南园门跳进来,把我逗乐了,笑声洒进了院子。喂了狗,放开鸡,吃完早餐,我停不下来了。抄起剪刀就去剪葡萄枝儿。没有蚊子,有露水,我将野葡萄的藤蔓修剪齐整,长廊门头上的葡萄藤顺上去,绑起来,向里侧望去,有了“鹊桥仙路”的味道。长廊里的瓜田杂草丛生,左侧一排晚豆角冲天放花,右侧葡萄下是一排挂满果实的豌豆,还有几棵黄花子含苞待放。
打理完葡萄长廊,又在墙角几米长的韭菜地薅草。拔出荒草的瞬间,我想起了月前,妻子移栽韭菜,穿得花花绿绿的小外孙女跟在后面玩耍,薅刚栽下的韭菜根儿,心头又乐了,手下更有劲儿了。当我抱一捧碧绿的葡萄枝子从园子里出来,穿过窗前,我又变回了一条海岸上栖息的鱼—浑身湿漉漉的。若是往常,我该进屋里休息玩手机的,尤其天落起了小雨。可是,我又戴上草帽,去房后杂物篮子里找出木板,拎起锤子、钳子、洋钉,推开小木门,穿过花径,去大园子右侧一角给鸡舍修门。立秋了,鸡舍的门一直用几块零碎的石棉瓦对付挡着,一直忙,主要也是没心情。就这样过了春,过了夏,如今秋日来临,我突然有了修理它的那种心情。
我是一条能够思考的鱼。不是吗?入园十四年来,我劳作耕园,昏旦变幻、四季更替、物喜农忧,无时不激发我的灵感和思考,写出百万字的诗文、小说故事呈现给世人。可是今天上午,我将自己变回了几亿年前的鱼,自由地游荡,无拘无束的。其实,立秋本应是感伤的。就像三十五年前弱冠年华的我,混迹县城的那个立秋,一位大哥请我吃饺子,我第一次知道“抓秋膘”这个词儿,也把浮萍岁月的感伤永远留存在了心角。如今,也是有感伤的理由的。疫情反反复复,生活里的琐碎去去来来,该溜走的溜走,该来的还是要来……就是朋友圈里,言语里也因为秋至,多少有了感伤的情绪。而我,这一尾从乡下游进城里的鱼,又从城里游回乡下的鱼,有了自己的海岸和风景。每年桑葚、樱桃、黄杏抛砖引玉,接着苞米熟了,李子红了,各种果蔬接续降临,文友骚人频临果园—十年李花带雨,无日漏却文声,转眼又是三年。五亿两千万年前出发,我不是那一枚活化石。栉风沐雨,洗尽铅华,立秋时节我又游回来了,在心灵的海岸线上栖息。因为,我还是一条鱼。
稻草人
从一条鱼的视角看世界,我蓦然发现,大自然的一切原来都是有思想的,包括在园子里午休的梦,都带有神灵的色彩,仙国的气息。瞧吧—炕角那几件带有泥土味的衣服,在催促我,我从来没想过午休起床第一件事,却是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洗干净(院里大红浴盆,本来是漏水的,不知何故天然地弥合了,室内午休,还能听见它“咚”音上挑奇特的声响)。“天水”洗衣,甚至肥皂也不用,扔水里涮掉泥土,便捞出来晾晒在窗前的衣绳上面。这时半月前摘下的头喷茄子不同意了,開始在我耳边嘤嘤倾诉:“我是绿色的不该被抛弃,上化肥的早烂掉啦!”于是我把它们从纸箱子里倒出来,洗干净—这时废弃的刀片也不同意了,躺在水泥墙围顶檐上,发着白光表示抗议。于是我又用掉了把柄的刀片小心翼翼切开茄子,一个个挂衣服绳上晾晒。经过一番折腾,它们都神奇地复活。午后的阳光也过来帮忙,洒在湿漉漉的衣服上和洗过澡的紫茄子上。此刻,周遭鲜花烂漫,鸟雀歌唱。现代鱼栖息的海岸线,处处简素、自然、古朴,富有烟火气。
我将创作室打扫干净,坐下来练习书法。心想像不像,做比成样。谁料赵孟頫的楷书被我临摹得比任何一次都显得顺畅。窗外杏树上的啄木鸟在嘎嘎叫,一只孤独的紫蝴蝶在门前飞来飞去。风也不见了,好像怕打扰大家似的。照例写完一页字,也不收拾,起身去外面录像—我被午后安详的阳光、大自然和谐的气氛强烈地吸引了。你瞧—那只蝴蝶在我眼前飞来飞去,一会儿落在步登高花瓣上,一会儿落在草莓秧果上,一会儿又飞向蔚蓝的天空,转头又孤独地飞回来。
啄木鸟隐藏在杏树里,依旧在嘎嘎叫。我录了菜园、院落,猛然发现门前一枯一荣两棵杏树上,一只麻雀在枯树干上“嗞儿嗞儿”叫唤:“快来录我!快来录我!”我凑过去它也不飞走,还与一只飞过来的伙伴私语,像是在说:“快走开,我在上镜!”伙伴知趣,唧唧两声就飞跑了。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如若往日我是人,它早就警觉地跑掉了。
满园的果蔬在等待我。这与往日没什么两样。写到这儿,园子传来鸡叫,我急忙趿拉鞋往外跑,边跑边喊:“乔乔!乔乔!”果然,京巴狗蹲在鸡舍旁,觊觎鸡。我今天特别想做一件事—采摘大自然赏赐给我的马齿苋。进了园子,独自外出的鸡回来了,还是七只,我喜出望外。养鸡很费事,但是没有鸡的院子有什么意思呢?记得那天抓鸡,我还做了很久的斗争。现在又想,鸡不跑丢还是鸡吗?跑丢又回来了,使人的思想起伏,又是那样快慰—你看中午落雨,我还打伞去林子里寻鸡,发现地南头井旁的一株李子树是早李子,我连续摘了三颗,举伞吃了,又水灵又甜,丢鸡的沮丧一扫而光。大自然是名副其实的哲学家,弯弯曲曲地,变幻莫测地,意外地,引人适应不完美的生活,或用意外的乐子,抵消生活里的沮丧。
刚下过雨,又晴朗了几个小时,林地里没有泥水,清清爽爽的。呵护马齿苋的一溜草,也特别绿。我用手拨开草,一颗一颗找出嫩嫩的马齿苋,半池子就摘了一竹筐。我还和它拍了照,它似乎在说:“我是野生的,除了阳光、空气和雨水,什么也没有掺,人也好,鱼也罢,也都是阳光、空气和水养活的,吃了我,你就找到了绿色的源泉,健康的密码。”
这时,简种李树空的一排排黏玉米,也开始召唤我:熟了!熟了!我惦记掰煮那纯粹的清甜之香,却发现又有喜鹊先入为主了—裹紧的玉米梢被剥开了。回想去年被喜鹊糟蹋了半园子的玉米,后来虽然想明白了喜鹊不吃人类的玉米吃什么?就像我总是在门角留一盆雨水,解渴天禽,但是现在—我想,今年要扎几个稻草人了,立在玉米地里吓唬喜鹊。这时,我又从鱼变回了人类,又将喜鹊看作老鼠一样,是人类的天敌……
晚餐,娘喊我回家吃饺子,抓秋膘。关上黑大门的一刻我回头望去,半鼓的月亮已经爬上树梢,但还不足以照亮院子。园门跟前的杏树,月影下恍若山峰。李林里已是蝉鸣四起,促织和唱,一股凉气湿漉漉地袭来—那一刻我意识到,海岸线上的新秋已然来临,无论人、动植物,还是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