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麦秸垛
2022-05-30王尊广
王尊广
在我的鲁西南,芒种节气是麦收的季节。其實“芒种”只是节气中的麦收。所谓“麦熟一晌”“焦麦炸豆”,这些老辈儿传下来的谚语才是父老乡亲年复一年遵循的法则。
老辈人讲,在我们那地界种麦久矣。一年一度的麦收季成为家乡一辈一辈人心中的希望。
我要讲述的故事要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那时候刚刚分田到户,农民们一下子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那年的麦子人们种得格外起劲儿,小麦长势自是不差。眼看着地里的麦子拔节抽穗灌浆,便开始准备收麦子的家把什。妇道人家则腌下一些咸鱼和咸鸡蛋,以备麦收那些天改善伙食。所谓“麦熟一晌”,麦季纵然再忙再累也稍纵即逝,转眼新麦打下来了,咬一口甜丝丝的新麦馍馍,看着家里粮食囤里冒尖的麦子,农民们一个个喜上眉梢。
打麦场上没有了麦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麦秸垛。从前,生产队的麦秸都是留给队里的牲口作饲料,而今麦秸也成了自己的,一个个如升腾的蘑菇云错落有致地挺立着。各家各户还用塑料薄膜盖在麦秸垛顶上,生怕下雨天淋坏了麦秸。那个时候的农村不知怎的连烧柴都成了问题,家家连做饭用的都不够。麦秸是细柴火,平时只能用作引火柴或支鏊子烙饼,金贵着呢,所以麦秸垛一定要垛好盖好。过了秋天,麦子种进了地里,农闲季节也就开始了。那时没有玩的地方,打麦场上的麦秸垛就成为冬闲时节少男少女玩耍和捉迷藏的地方。
那一夜月华如水,清冷的风吹得大地一片洁白。麦秸垛间曲里拐弯的通道里玩耍的孩子们已经回家睡觉了,寒夜里的星星在天上眨着眼睛,挂在半空中的月牙儿幽幽的光照在冬夜里的打麦场上,再反射到麦秸垛上,整个场院呈现出一种朦朦胧胧的境界。伴着蛐蛐的鸣叫声,一对青年男女手挽手来到这里,找了一处麦秸垛的下边,二人席坐在麦秸上窃窃私语。二人说了些什么,无人能知晓,却再现了小说《麦秸垛》里的情节,或者续写了电视剧《乡村爱情》的故事,已毋庸讳言。
然而,第二天一个特大新闻在庄上传开,小末和三元消失了。仿佛在波澜不惊的水塘投下一粒石子,本来静谧的村庄一时间各种说法不胫而走。只要不当着当事人家人的面,咋说的都有,一旦当事人家人出现,便马上噤若寒蝉,这就是乡村的现实。原来,小末和三元年岁相当,从小一起上学,又一起高考落榜回乡当农民,两小无猜时不懂爱情却上演着青梅竹马的话剧。旁观者清,他俩的交往除了瞒住双方的长辈却瞒不住好事人的眼睛。夜晚的打麦场麦秸垛间是他们倾诉衷肠的地方,自认为很隐秘的行为,已不知让多少人晓得。他俩是同姓本家,按辈分,三元得管小末叫姑姑,虽早已出五服之外,但依家族规矩,他俩不可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对此他俩自然清楚,交往多年谁也没有对父母透露半句,然而近日有风声传进他俩耳朵,小末的父母要把她嫁往外地。小末哭红了眼睛央求父母让她留在家,然而父母意已决定根本不容她有半句反抗。无奈,她约三元麦秸垛下相拥而泣,泪水湿了衣襟浸透了麦秸。为了一生无悔的爱情,只有远走他乡,等时间久了,岁月或许会抚平他们与父母间的鸿沟。那天晚上,从麦秸垛间一对相爱的鸟儿扑闪着翅膀飞离了家乡,打麦场的麦秸垛留下了一声声叹息。
还是一个冬季的黎明,早起拾粪的大溜子忽然背着粪箕子一溜小跑回到村里,扯着喉咙嚷嚷开了“谁家的妮子死啦,谁家的妮子死啦”。人们纷纷奔向打麦场,在麦秸垛下的麦秸上,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斜扭着身子躺在那里……人们认得,死者是村里老姜家的丫头。这可是一个好丫头,帮妈妈干家务、下地干活儿,里里外外是一把好手,责任田里种的棉花人人羡慕。这么好的孩子咋说走就走了呢?咋就想不开了呢?问世间情为何物?打麦场的麦秸垛啊,给了我们希望又给了我们绝望的麦秸垛啊……
后来的物质时代,家乡调整种植业结构,世世代代种植小麦等粮食作物的乡民开始种植大棚蔬菜等经济作物,收入自然比种植“一麦一棒”高出许多,我们得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只是,家乡的麦秸垛越来越少,直至从人们眼中消失。
后来我也离开了家乡,去他乡寻找属于自己的一方天空。但家乡那远去的麦秸垛,依然留在我的心中,那围绕麦秸垛发生的故事,仿佛仍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