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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眼跑街”叶健强:一个老广横跨50年的街头摄影

2022-05-30倪瑜遥欧阳诗蕾

南方人物周刊 2022年24期
关键词:广州

倪瑜遥 欧阳诗蕾

叶健强在他高速路桥下的博物馆。图/本刊记者 大食

镜头里记下一座城市在半个世纪中的变迁,“鬼眼”者,目光敏锐,于市井捕捉他人未见之瞬间;“跑街”,则开摩托、背相机穿梭于广州的大街小巷,拍下其间的人生百态。

一张照片在报纸上登出,公交车上就有女仔讲:“叶健强今日的照片好得意哟!”(粤语“得意”是“有趣”、“可爱”的意思)同为获得中国摄影金像奖的摄影师,比起捕获大时代巨流的其他获奖者,叶健强的镜头里尽是市井小人物,将“揾食”(谋生)的辛苦和尴尬草草包裹进戏谑里。又有老广的生活智慧,享受“本事有限”,安居广州一隅,“青藏高原好看,戈壁大漠好看,但这些关我咩(什么)事呢?”

他埋身于广州的大街小巷,小市民的诙谐冲淡了沉重的历史感。摄影评论集《惊鸿照影》称他营造的是“市民快餐”,本真、散乱、随意,甚至不乏粗俗,如他近日摄影展之名,“真广州,真好嘢!”

一瞬50年

叶健强眉眼浓烈,两道浓眉架起一双细眼的眉骨,这双眼总隐于相机取景器后。半个世纪里,这双眼随他经暴晒、遇台风,随他走西关、访小北,又至十三行、粤海关,看那广州塔“小蛮腰”,眼一眯,“咔嚓”,相机凝住城市一瞬。

2022年是叶健强“跑街”的第50个年头,明年他将迈入70岁。半个世纪里,叶健强在广州跑街摄影,用镜头记录下城市巨变。改革开放,高楼立起,城市地标从十三行到粤海关、南方大厦,再到现在的“小蛮腰”,他从“叶仔”变成“叶sir”和“叶老师”,手中的设备也从海鸥双镜头胶片机变成配着不同镜头的数码单反,现在有时还用上无人机。

对这座城市有读报习惯的人们来说,他为人熟知的身份是《羊城晚报》的高级摄影记者,其专栏“叶健强跑街”常供市内街坊在茶余饭后倾偈(聊天)谈笑:商场里笨拙、专注地给婴儿喂奶的“奶爸”,买完菜聚在花花绿绿的电子屏下炒股的“师奶”……市民们从照片中窥得各自生活,又被摄影师的诙谐一瞬打动。

雕塑家潘鹤称叶为“鬼眼跑街”。“鬼眼”者,目光敏锐,于市井中捕捉别人看不到的瞬间;“跑街”,则是背着相机穿梭于广州的大街小巷,拍下其间的人生百态。“跑”,不强调速度。相反,他缓缓行、慢慢看,可为一个“巧了”的镜头等几个钟头,甚至一两个月。他去海珠区后乐街拍民居的天窗,在屋外多次徘徊。街坊见他探头探脑,好似小偷,相互提醒锁紧木门。他心有委屈,又继续等,求助相熟的街道领导,才得到那一张阳光从屋顶漏下的照片。

2013年,摄影记者叶健强从《羊城晚报》退休。如今人人可凭一部手机扫街拍照,再覆一层亮丽或复古的滤镜,发布到社交平台,照片下窜出一串点赞小红心,这也是人们捕捉的生活一瞬。而叶健强的摄影中难以被不断更新进步的技术替换的,恰是时间。

1981年,广州沙面,白鹅潭畔,在建筑工地的起重机下,人们推着自行车挤上码头。两年后,中国第一家中外合作的五星级宾馆白天鹅宾馆在此建成,渔船依然密密匝匝地泊在对岸。白鹅潭上,曾有芳村水上塘鱼批发市场,番禺、顺德等水乡的渔船满载鱼获、香蕉,沿着珠江那渔船密集的水道汇集于此。篷子船一只挨一只,泊在码头边,塘鱼、蔬果摆在船头,供人挑选。如今渔船和鱼市早已消失,只留下整洁的珠江水面。叶健强用镜头拍下了这些在城市变迁中消失的、历史大叙事之外的市井生活。

退休九年,跑街者叶健强依旧忙碌。在广州,他活跃于各类文化场所,在个人公众号上延续自己的报纸专栏,2010年在广州海珠区小洲村开工作室,2019年又将工作室改成私人博物馆,自称“真系过瘾”。2022年7月下旬,他在广州图书馆举办了名为《真广州,真好嘢》的摄影展,展览期间都驻扎在现场。我见到他的那天早上,他正在投入地为观众讲解自己的作品,从几天前的台风,到上世纪80年代在海珠广场拍拖的情侣,人潮也随他跳跃的步伐而摆动。他1米7不到的个子,精力旺盛。

又至下午,《凤凰卫视》的节目制作团队来访,他已将黑白格子衬衫换成亮丽的橙色,戴着黑色皮礼帽,衣襟别上麦克风,在摄像机面前满面笑容,又将广州“古仔”(故事)讲一遍,热情不减一分。

到晚上,他向微信朋友们再次分享摄影展的报道链接及他个人公众号小文。他的公众号头像是他在雨中跑街的照片,摄于1993年。那时他40岁,立在马路中间,衣服湿透,积水漫过大腿,正后方是一辆39路公交车。相机举过胸前,左手握住镜头,右手停留在快门上,浓眉,神情严肃。30年后,叶健强的眉眼依然浓烈。

高楼矮街,平行广州

珠江水穿过广州城。在上世纪70年代,江上红星轮的马达轰鸣,颠簸而吵闹。如果想让旅途舒服些,可去坐花尾渡,也就是“拍拖船”。电动小船拖住后面的驳船,火轮在前面响,客舱里丝毫不觉。

在这座南方老城,水运一度是交通首选,人们从东山湖附近的大沙头码头上船,往西可去肇庆,最远行16个钟头到梧州,往东去东莞,南下则到新会和台山。小孩若想到珠江里游水,不仅要躲父母,还要提防附近巡逻的水警。

衔接荔湾区与海珠区的人民桥在1967年通车,站在桥上可看见路边的木棉花,热烈地红成一片。岸上一排欧式建筑,粤海关大楼被人称作大钟楼。上世纪80年代以前,每到整点,粤海关钟声都会响起。在叶健强的记忆里,在冬天时,北风能将大楼响声送到江对岸的海珠。

南方大厦在1954年的国庆整修一新,成为新潮的百货中心。搭电梯上顶楼,可看尽羊城。往西是曾为租界的沙面,方方正正一片洋楼,绿树点缀其间;東边近处是新华酒店、新亚酒店,远处的爱群大厦如同泊在江边的巨轮——这幢大厦是市内最早一批豪华酒店之一,在1937至1967年是“广州第一高楼”。

这些已被城市翻篇的场景,后来都保留在了叶健强的镜头里。他的摄影生涯始于1972年。那年他18岁,刚到广州新闻图片社工作。前辈邀他一同出街拍照,于是他背上单位里用旧的海鸥相机,戴上“记者”鱼尾签,在海珠桥上拍下珠江上巨幅的领袖画像,以及其后的万人游泳方阵。

从1970年代至今,他记录下城市越来越气派的骨骼:江流开阔,高楼生长。1976年,环市路上的白云宾馆拔地而起,接着是花园酒店、广东国际大厦。广州迅猛地生长,马路越来越宽,楼房把空地填得满满当当,一直蔓延到远处的白云山。

人人爱高楼,高楼落成是要登报纸的大事,高楼开业时慕名而来的市民们总会拥堵住入口。不过,一度给人新奇与希望的高楼与叶健强并无更深的联系。像大多数本地市民,去酒店吃西餐、饮早茶是难得的阔绰而非常态。小时候,叶健强全家偶尔去一次爱群大厦的旋转餐厅,“食牛扒、饮咖啡系(是)好奢侈嘅嘢(的事)。”白云宾馆在1983年之前都不允许普通市民进入,“到依家(现在)去饮茶都(依然)好豪气。”

1978年,广州滨江西路,珠江上曾经的“花尾渡”,已于上世纪80年代消失。图/叶健强

叶健强觉得自己属于高楼遮蔽下的横街斜巷。生于珠江边上的北京南路,他自小行街市、叹早茶、看粤剧。儿时住西关民居,落雨天水浸麻石街,天晴时阳光洒在满洲窗的彩色玻璃上,孩子踩着趟栊爬上爬下。家里孩子多,七口人住在十平米的公屋里。上搭阁楼,下铺地铺。生活不算富裕,在屈就和精打细算中寻些安稳。几户人家共用厨房和冲凉房,“街坊熟口熟面,邻里之间心知肚明。”他生活讲求实用、热心而直率。

镜头里多是他熟悉的场景,家里没有自来水,小孩把钛煲当盆,在公共水龙头下冲凉。1980年代街边出了第一批个体户,“容记”小食店里坐满刚放学的小学生,洋装从香港传进来。穿工装戴袖套的顾客走进西关的服装店,老板娘为她量身定制。老板创业失败,在自家门口卖葱揾食,一蚊(元)一份,街坊都来帮衬他。半天下来手里攒了厚厚一沓一元钱,镜头里留下老板带着皱纹的笑容。

“哪里是在拍别人,分明是在拍自己。”叶健强看似总在镜头外,实则一直在自己的镜头里。

西关跑出周星驰

叶健强跑街,最常骑的是摩托,幸福250或者五羊本田牌。他挎着相机、戴着头盔游走街头,一面骑车,一面张望着搜寻有料的画面。遇窄巷,他则停车走进去细看。1995年,他在海珠桥见到一位骑自行车的女士,将长发辫塞进裤兜。他冒着被当作“麻甩佬”(喜欢挑逗、调戏女生的男人)的风险一路追到江南大道西,在女士后方拍下那张他后来津津乐道的《长辫入袋》。

第二天,照片见报,长辫主人公打来电话。他以为冒犯了对方,不想女士笑称自己成了名人,找他多要几份报纸留作纪念。叶健强后来与长辫女士成了好友,每次展览都请已经剪短发的她带上将近两米的发辫到现场展示。有读者在公众号里留言说叶健强先后跑坏了七辆摩托车。他说不止,两三年坏一辆,具体换了多少已经记不清。

走街串巷多年,叶健强心里有一幅跑街地图。人民路纵贯南北,中山路连接东西,都折射出城市的不同切面。人民南路曾经叫太平南,邻近的十三行在一百多年里是唯一的通商口岸。商业氛围沿路漫开,饮食、医药、服装、玩具……纷繁的零售业在周围街道生根发芽。1987年,中国第一条高架桥在此建成,庆祝典礼上人头攒动,挤满人字形的天桥。此后高架桥上汽车畅通无阻,高架桥下的人民南路卻变得昏暗逼仄,加上后来电商冲击,人气难在。如今再来这里,晚上七八点钟的光景,一排排服装档都变了仓库,早早关门。路边堆着网购的包裹,货车一拉,发往全国各地。

人民路的北端直抵广州火车站。1980年代有俗语:“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 人们脱离了土地的束缚,扛着笨重的行囊从全国各地踏上火车,在颠簸中抵达南方的热土。接踵摩肩的情形通常在每年春运达到巅峰。1991年春节刚过,广州火车站广场的女厕被挤到“爆棚”,狭窄的过道里人头攒动。只有少数幸运儿能挤上楼梯,忙不迭地跑向厕所的入口。

从东山口到西门口,中山路连着东山和西关。中山一路、二路边是红砖洋房,清水墙、柚木窗,廊柱撑起高挑的门廊,榕树的根狠扎进墙内,树冠探出庭院,在安静的街道上投下阴凉。走中山五路、六路行到人民公园,街坊下棋打牌,酣战一下午。再往西走到西门口,从中山七路开始就是西关。西关者,地图上划出龙津路、人民路、荔枝湾,但实际上代表了更广泛的广州平民生活方式。叶健强的公众号里,中山路的跑街照片是少有的“10万+”。

“人还是爱看和自己相关的东西。即使你不住中山路,你的叔叔婶婶、表哥表姐总有一个在。”他咧嘴笑。

1988年,广州海珠广场,打输扑克就“夹耳仔”,阿叔牌臭,屡败屡战

1984年,广州西华路,“容记”小食店是广州第一批个体户,以物美价廉的“学生餐”闻名

1993年,广州下九路,妇幼商店里,太太去逛街,丈夫当“奶爸”

1995年,广州江南西路,女士在骑车时将长辫子塞进裤兜里,安全又独特。图/叶健强

广州人为什么喜欢叶健强的照片呢?我问同为老广的摄影师大食。“就是好玩咯。”一张照片在报纸上登出,公交车上就有女仔讲:“叶健强今日的照片好得意哟!”与他在《羊城晚报》共事二十多年的颜长江曾回忆,叶健强跑街回来,快速地冲胶卷,“底片可能还没定透就湿淋淋地搁在放大机上。然后一张粗糙的照片送到编辑手中。”他翻寻百姓的生活,将揾食的辛苦和尴尬草草包裹进戏谑里,博读者一笑。

退休之前,叶健强的舞台是报纸的版面一角,现在则是摄影展和自己的博物馆。他将照片放大,郑重地裱进相框里,配上一两句传神解说,迎接新老读者。2022年7月的展览刚结束,我来到他位于小洲的私人博物馆。博物馆在高架桥底下,200平米的板房被布置成西关大屋的模样。满满当当的照片中间夹着他搜集来的满洲窗、趟栊门,以及各种旧家具:收音机、自行车和脚踏风琴……屋里没有空调,天花板的吊扇、石板茶桌旁的两台风扇转得飞快。

访谈中断了多次,他忙于整理刚从展览上搬回的照片,忙于和来帮忙的朋友攀谈,指挥他们把照片挂到特定的位置。接电话、倒茶、拿出一把花生,光脚搭在茶桌前的凳子上。他没戴帽子,稀疏的头发耷拉在头顶上,白色polo衫领子软塌塌。此时的叶健强与他镜头里的人物没什么分别:挑着蚊帐去珠江捞鱼的市民,输牌输到肉痛的“黑仔”(倒霉人),拄杖买靓花的阿伯。

在广东摄影界,常有人将叶健强与安哥并列。两人都将镜头对准改革开放后的民间生活。安哥比叶健强大六岁,在北京“侨委大院”(北新桥王大人胡同1号院旧称)里度过童年,父亲彭光涵参加了1949年的首届政协会议,奉命找制旗社缝制了第一面国旗。安哥21岁起到西双版纳农场插队七年,改革开放后成为中新社广东分社的摄影记者,辗转于香港和广州。安哥的作品构图精致,行走的范围也更宽阔——他拍过穿西式礼服走过广州小巷的新人、贵州赤水河上的纤夫、大兴安岭的林场女工。安哥曾说:“历史给我们这一代摄影记者的使命是,把世事告诉市井小民,不要再让不谙世事的人们受欺凌和愚弄。”

叶健强不去做升华。他的人生更平顺: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广州新闻图片社,1980年调入刚复刊的《羊城晚报》,受当时的副总编辑微音赏识,一路做到摄影部主任。他“埋身”于广州的大街小巷,小市民的诙谐冲淡了沉重的历史感。在摄影评论集《惊鸿照影》中,颜长江说他营造的是“市民快餐”,本真、散乱、随意,甚至不乏粗俗,说他就像从西关跑出的周星驰。

“周星驰仅仅是无厘头吗?不是,世人笑他太疯癫,其中他还有深刻,还有深情。他将照片在晚饭前后交还万家灯火之中,大家看着,一块自嘲。”

跑街,真系好过瘾

2018年,叶健强获得第十二届中国摄影金像奖。

同获此奖的纪实摄影师还有《火车上的中国人》的作者王福春、《新京报》首席记者陈杰等。与叶健强同届的获奖者大多视野宏大。他们关注高铁、军事演习和灾难现场,业绩材料里展示着装帧精致的摄影集,以及国内外大奖项的证书和奖牌——中国新闻奖、新华社优秀新闻作品、美国摄影学会(PSA)国际摄影展……

相比之下,在叶健强的材料中,泛黄的、贴得歪歪斜斜的剪报占了很大部分,报道大多出自他供职的《羊城晚报》:2010年,叶健强跑街作品在挪威驻广州总领事官邸展出;2012年,读者来信说在他的照片里认出了自己去世已久的外公,同在这年,19年前所摄照片《奶爸》中的主人公与叶Sir再相逢。

事实上,叶健强在上世纪80年代就走出过国门。1988年,美国阿普兰自行车漫游公司的老板罗伯特组织30位广东青年骑自行车横跨美国,全程近5000公里。35岁的叶健强参与其中,在小组五个人里最为瘦小。那一场自行车探险,他们从洛杉矶的海边出发,穿过加州沙漠和中部荒野,进入华盛顿特区,最终抵达特拉华州海岸,每天骑120公里以上,“无得偷鸡”(没得偷懒)。叶健强一边骑车一边拍照,落在队伍后面。在爬落基山时,狂风暴雨把自行车吹得打转,他累得实在骑不动了,躺在地上“发烂渣” (发脾气、撒赖),被美国领队吼道:“立即走!推车也要走!”整趟旅途下来,他爆胎了18次,带回了近300张照片,第二年在广州文化公园办了《叶健强自行车横跨美国影展》。但如今他的展览中很少再出现这次旅行的痕迹。

摄影50年,镜头只面对广州吗?他也拍过梯田和公路、夕阳下的雪山和高原湖泊,有读者回应:“叶老师,你拍得很好,但我比你拍得更好。”他贊同:“青藏高原好看,戈壁大漠好看,但这些关我咩事呢?”于是退回到广州,这里才是他的根。

从他跑街时常去的越秀区西门口、中山八路出发,乘公共交通要转两趟地铁和一趟公交,巴士经过郊区的村镇和工业园,绕过瀛洲生态公园,才抵达叶健强在海珠区小洲的博物馆。他的博物馆对面是一片水果市场和几家大排档。这里人烟稀少,高架桥下是停车场,一些广州本地艺术家聚集于此,将画室、雕塑室开进板房里。

为何选在离西关这么远的地方?“叶健强能有什么本事呢?你说建在哪就能建的?”在访谈的末尾,他反复强调自己只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没有什么好写。他从展览上的昂扬中松弛下来,斜靠在椅子上嗑花生。普通话里杂着粤语,偶尔正经起来,面对镜头时讲的排比句又回到嘴边。

2007年,广州全面禁摩,他不再骑摩托车跑街。这几年,他承认自己老了,想再跑也跑不动。在这间离老城区很远的博物馆里,他拼接着自己50年里积累的碎片,如同修补一部属于旧时的粤语残片。而在当下,旧城街巷也拆的拆、破的破。新高楼又起,西关仔散落在城市各处。老广的味道淡了吗?“不能说是淡了,只是和其他气味并存。你钟意住高楼就住高楼,钟意住地下就住地下。选择多了有什么不好呢?”

有广州街坊来参观叶健强博物馆。图/本刊记者 大食

叶健强近来的照片里,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年轻面孔,他们着靓衫,举手机在各个打卡点自拍。现在人人都能拍照,还用上这么多滤镜,会失落吗?“人家爱怎么拍怎么拍,至于怎么看要留给观众和时间。”他理着自己的相框,有些不耐烦。又觉得不够,补充一句:“艺术还是要有根,根才是真实的东西。”

在小洲,叶健强的博物馆一直敞开,不用预约、不收门票,客人进来,坐下同他叹茶,听他神采飞扬讲过去的老广州。“呢杯茶好贵喔。”他开玩笑。他的展览也都免费,展厅门口放了印着他作品的明信片,供观众随意领取。有人一口气拿了四五张找他签名,他调侃一句后欣然同意。

访谈结束后,我们邀他拍照。他这才穿上鞋袜,戴上洗得发白的棒球帽,坐在博物馆门前,面对镜头跷着二郎腿。

叶健强通过镜头看世界,也坦诚地让别人通过镜头来看他,无论在台前还是幕后。几天前在展览上,他对着摄像机侃侃而谈。街坊们拉着他拍照,围着他的人群也掏出手机。一个小男孩对着他打开手表电话。

他惊奇道:“你在拍我吗?手表也能拍照?”

男孩笑着继续用小小的屏幕对准叶Sir,叶Sir也笑,举起单反相机,用长长的镜头对准拍照的男孩——

“咔嚓。”

参考资料:安哥《哥哥不是吹牛皮:安哥的故事》,颜长江《叶健强之<广州跑街>》(载于《惊鸿照影 中国当代摄影撷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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