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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神”吕胜中

2022-05-30邓郁

南方人物周刊 2022年35期
关键词:大神艺术学生

邓郁

“这家伙一辈子都超前,连走也走在这么前头!”93岁的艺术家杨先让连声道。

他叹惋的是吕胜中,他最得意的一位弟子。2022年10月26日下午16:34,70岁的吕胜中因病辞世。

一周后的这个清晨,数百人聚集京西,送别吕胜中。

兰厅大屏幕里的主角,目光慈祥而清利。毛线帽下,粗布盘扣衫里的他,笑起来褶子上扬,连下巴上的胡须也在轻舞,仿佛在说“嘿,这算个啥——”

顶难而上,先干了再说——这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吕胜中。

时代裂变之际,吕胜中打捞和吸收黄河腹地的民间艺术精髓,创造出鲜明的文化符号,崛起为别开生面的当代艺术家。但在20年前的中国艺术教育界,民间美术和当代艺术尚处于或被荒置漠视、或正兴起却遭误解,未获妥当认知的境地。他以十数年之功,创立实验艺术专业,由系至学院,打造出一整套学科体系,传授给学生可以绵延一生的思考路径和工作方法。更重要的是,教他们拥有健康自洽的心态,“做有质量的人”。

“这其中漫长而艰难的过程让任何一个人都会为此脱一层皮。但吕胜中用他强大的生命力一个人生生地扛了下来。”多年至交、艺术家陈文骥说。

“老吕本人并没觉得自己是实验艺术的领军人物,”中央美术学院(以下简称“央美”)中国画学院教授刘庆和感觉,“他就是一個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固执己见的‘小红人,倔强、狡猾、搞笑,又严肃地表明他忽略时尚和鄙视伪先进的态度。这一辈子,老吕对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像戏精一样地投入,长久执著地感染着周围。”

朋友习惯唤吕胜中“大神”,因他任何场合都有叫人惊绝之举,“招魂”创作和与民间的“通感”似乎也让他有了些许神性;对创作和教学,他的欲望和能量总是多到满溢,待人待己的“狠”劲儿无出其右。

不论在哪里,吕胜中都像一个准心。大家习惯了那副平度口音的大嗓门、灵光屡现时的手舞足蹈,似酒神一样恣意,争辩或批评时则如雷公般不留情面,却往往一语中的。

当吕胜中离世的消息传来,所有人都如被当头一击,缓不过神。

走在前头的吕胜中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唯留下让人咀嚼不尽的往事与遗赠。

基因

中国艺术家应该尽早发育成熟:低下头觅宝,站起身走路。

——吕胜中

纪念厅里,学生们连夜剪出的数千个“小红人”,或扎在花圈上,或贴在地面,或荡漾在兰花围绕的水龛里。

蛙形的小红人造型,四肢健硕,既是吕胜中“采”自民间的形象,也如他本人写照,充满生命能量,以独特的方式和不同时空对话。

“聪明,能吃苦。知识面广,艺术技巧全面。”说起这个爱徒,杨先让的好词儿止不住地冒出来。“中国画的工笔写意,他都行。搞民间美术对他来说如鱼得水。而且他有感情,和别人不一样。”

央美民间美术系88级部分学生为吕胜中告别仪式创作 (小红人)剪纸纪念。图/娄德龙提供

1985年12月,刚从陕北采风回京不久的吕胜中把他在那里认识的6位巧手老婆婆请来北京,不但设立课堂让她们演示剪纸的技艺、讲述那些藏在花儿背后的学问,还把她们请进自己的画室,评判创作中的《 醒幻梦》《 天地合万物生》 等剪纸作品,这是他第一次尝试以剪纸的方式创作

1989年正月,吕胜中在陕北安塞县城关镇真武洞村马生兰大娘家看她剪花,便跟着剪。大娘原以为一个男娃剪不好的,便不放在眼里。吕胜中剪完了拿给她指点,她才感觉到相当不错,一个劲地说:“这娃能行,这娃能行!”

生长在山东平度的大鱼脊村,母亲是剪花、刺绣、蒸花馍的好手。但直到从山东师范学院毕业,吕胜中对所谓民间艺术也并未高看几分。

到考上央美硕士,去陕北采风,再跟随杨先让“黄河十四走”考察(四年里足迹遍布黄河沿岸8个省、一百多个县镇的民间艺术考察),他的脚步忽地挪不开了。年画、剪纸、刺绣、面花、皮影、石狮,好东西触目皆是……仿佛置身“民间传统文化的敦煌”。

安塞的曹佃祥,富县的张林召,洛川的王兰畔,吕胜中和这些剪花娘子亲切攀谈,渐渐从一个悲天悯人者变成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天天在能见度很高的环境中生活,可以看到几重山之外的山上还有小人在走动,很清楚,还可以看到红腰带什么的。站在山顶上看到远处一个小人,我猛然想到,他看我也这么小,于是我就不会膨胀。我就知道自我是什么。”

在旬邑县,他和经历奇异的库淑兰一见如故。库淑兰的窑洞铺天盖地贴满了彩色的剪纸,一尊尊神龛里都坐着剪花娘子,花树、飞鸟、蝴蝶、蝙蝠、日月星斗,围绕在旁。吕胜中在她家做小红人“招魂”活动,本打算做完就把装置撤掉,库淑兰坚持保留,一直保留到这个房子因下雨塌掉。

当一些评论者赞许民间艺人“天真、质朴”,他多次表示,这些奶奶有智慧,但并不天真,她们的艺术创造都出自精神性的功利目的,只不过文化语境改变,“我们看不清她们那些东西的真相在哪里,我们听不懂她们的语言。”

“对,他是当场跪下认曹佃祥、库淑兰她们做干妈,这当然很俗气了,但他是真心地崇拜,也不是要搞什么利益交换。他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和乡土中国的血肉关系,说不出来的一些东西。”杨先让指出。

那种不可言说之物,或许便是最初建立的、如同基因般的艺术观。吕胜中的同学徐冰曾形容:它们如此牢固,任何时髦的“观念”都不能把它彻底洗掉。在纷乱的艺术流变中,它深藏不露,需要时它会冒出来,把你往回拉一拉,让你清醒一点,重新判断自己做的事。

“走着瞧”

正因为我看到了不同的文明方式在历史的演进中拉开了地域、民族之间渐远的距离,才努力在人类艺术的过去和现在之间,去寻找可以扫清障碍、顺利对话的“世界语”。

——吕胜中

在民间深深“吸氧”的吕胜中,并不打算原样搬回或是考古式地修复。

“当时学民间,大家都说是‘老杆子呢。后来感觉到,古老传统民间艺术与现代艺术之间只是隔了几层薄薄的隔膜,就像穿着衣裳差不多,各自脱下衣服来赤条条的让大家看,还说不定谁的身材好看呐。”年轻气盛,亦是心窝之言。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兴起一股喷涌而出的艺术创作浪潮。“因为基本全面模仿西方的当代艺术,‘85新潮两年就退潮了,没有后劲,但是它激发了很多人对当代艺术创作的热情,也改变了中国当代艺术的格局。”艺术批评家尹吉男回忆。

低谷之时,被称为央美“三剑客”的徐冰、吕胜中和尹吉男三人常聚在一起交流。讨论最多的正是:未来的中国当代艺术应该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一种原生原创性的东西产生?

呂胜中 《彳亍》,剪纸装置,1000cm×400cm×500cm,1988年。图为1988年中国美术馆“ 吕胜中剪纸艺术展” 现场

1988年秋,徐冰和吕胜中的双个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引发震荡。东西两厅,一边是徐冰满满当当的《天书》,发明出无法解读的新汉字令人错愕深思;一边是吕胜中的装置《彳亍》,作品灵感源自陕北正月十六的民俗活动“转九曲(灯阵)”,据说走过这些蜿蜒曲折的路线,可保佑一年平安,中途撤出会带来厄运。原来不以为然的吕胜中在自己走过之后,获得顿悟。展厅里,布满脚印的路好似迷宫,热闹的生命符号拥塞而流动,夹杂着神秘与悲凉。

“两个作品的语言形式和方法完全不是西方的符号,而是从中国内生的文化当中冒出一个新东西来,很震动,那时没有一个西方艺术家像他们俩这么做。”尹吉男观后兴奋不已,写下评论文章《中国当代美术的转折点》。

此后,吕胜中的装置作品《招魂堂》在央美老校区教师宿舍等多地展出。大约尺余、小不过指的小红人,从墙壁、画架、书架、玻璃窗,“爬”向屋顶的中央,又垂直悬挂在几根细线上,落在屋子地板的中心位置上。所及之处,既像表演场地,又如神圣空间。对这一系列,叫好者有之,认为与阴阳、繁殖有关,或曰有宏大气魄,也有人直言“神叨,有压迫感”。

吕胜中《 再造招魂堂》,装置,300cm×500cm×300cm,2007年

“我并不是我自己,而是揣着我的小红人在人类从古到今的不计其数中站立。”吕胜中曾解释。“‘招魂这个主题也不是因为民间巫术的传承,是因为当代人的心理上也有一种关于归位的需求,剪纸正好对应了这个主题。”

那么,吕胜中的“小红人”,有没有令中国民间艺术这种价值资源,得到更大的认可和空间呢?

对这个问题,受访者回答不一。尹吉男提醒,不要忽略1986年之后国内的文化转向:不论是对周易、禅宗、老庄等的挖掘,还是寻根文学的兴起,都是用中国的方式来回应当代的西方艺术。“越是西方潮流越盛的时候越需要一个反弹,它俩是对话关系,不是复辟关系。反弹形成一种合力,才推动了很多的转变。和‘85新潮不同,这是一个渐进式的运动,但非常有力。”

吕胜中对西方的认知,学术观里的另一些脉络,从何而来?

联络吕胜中的学生、艺术家邬建安时,他正在欧洲、中国香港等地为艺术项目奔波。他提到了老师2003年出版的文集《走着瞧》,那是世纪之交吕胜中走访海外、参展之余的心得。

“今天的文化环境里边,多元化已经失去语境了,各国之间的交流沟通变得很吃力。但在世界历史的那个时刻,大家是想要通过文化艺术更多地了解对方的。”邬建安从中看到那时的吕胜中和西方的艺术世界迎头碰上时,内心的骄傲、自负、彷徨,各种复杂的情感。

在他国的土地上,吕胜中疲于和人表明自己的态度,不满于规则总由人家制定——譬如中、日、韩的艺术展,所有文件都是日文、英文;访谈时,别国记者总会把作品和事件相联系,看不到背后的文化表达和艺术家的思想。

欧洲人赞吕胜中为“中国的马蒂斯”,他不乐受。“欧洲的艺术家在自己的国家干点门道出来就是‘世界性了,而我们不是。我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干得出色,还要面临一把测量‘世界的尺子,因为“世界”有等级。为什么叫‘第三世界?还能再说什么呢?”

亲临当时作为中心的西方现代艺术大观,吕胜中有充分的机会检点以前“隔岸观火”所造成的误会和心结。种种问题萦绕脑际,回到住处仍心潮难平。

“我想,该平静一会儿了,酝酿新的高潮。”

转折点

我们这代人,在受教育上是先天不足的一代,在有意无意中遭遇“当代”,只好在纠结与困惑中玩儿命地充电补课,拽着时代的尾巴不肯撒手,踉踉跄跄、趔趔趄趄,差点儿被甩到沟里。如果说我们曾经干过一点于今有意义的事情,我想,那不过是在低谷中的一个急就章式的铺垫。

——吕胜中

这两周,在央美5号楼2层楼道的小红人造型下,摆满了鲜花和蜡烛。“疫情”之前,走廊的尽头曾是央美实验艺术系(学院)最热闹、也让学生充满敬畏的地方。

这里被称为“转折点”。十多年里,吕胜中的办公室设在走廊尽头一间两进的屋子里,进门第一间是他办公会客、也是“学生被尅得最多的地方”。三面墙都是塞得满满的书架,书桌横在中间,桌前铺着一摞蒲团。若有人来访,他便把蒲团拆成两三摞,与客随意坐下。往里走,另一间屋子仅能放下一张单人床,那是他的卧室——还好有一扇窗。

吕胜中后半程新的高潮,便从这里爆发,积累至今。

他曾讲过,自己在央美上学的时候,学院里最有价值的话题是谁会变形,“变形意味着和原来写实的对立,能画得歪歪扭扭、龇牙咧嘴的,就老有才气了!后来玩抽象,玩观念。玩深刻的人整天都不说一句话,你要问作品什么意思,他拒绝回答,沉默是最好的应对方式。”随着形式语言的发展,学校里也产生了综合材料专业,慢慢地“没有什么东西不可以是‘艺术了”。

但央美当时的整体教学,因循的仍是根据媒材分野(一般称“国油版雕”)来授课的思路。“各系还是按传统艺术门类划分专业,干一行专一行,各系互不跨界。这和当时外界很多活跃的艺术家观念先行、创作方式多样的情况完全不同。”吕胜中先锋班学生张丽丹说。

有识之士意识到,高等美术教育必须有所革新。虽然至今也很难对“实验艺术”的定义简而言之,但吕胜中和他的团队希望引入和探索的,并非西方现成的模式,而是从中国的传统和当下经验里“化出一些东西来”,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思想资源和方法。

2005年7月13日,“实验艺术工作室”正式成立,开始招收本科生和硕士学位研究生。时任央美学院领导潘公凯、范迪安和出借教室的时任油画系主任戴士和等人都很支持。

彼时在国内外已为翘楚的艺术先锋人物不少,挑起这副创学科担子的,为什么是吕胜中?

“他是最好的艺术家啊。”“号召力。”“人格魅力。”这些是高频回答。

尹吉男认为,这是吕胜中的兴趣,也是使命。“他要把创作变成一种方法,进入到教育里面去,他喜欢带动很多人来做同样方向的一个事业,这是他的性格。”

1986年,杨先让曾带着吕胜中等人,踌躇满志地创办民间美术系,希望能让民间的艺术成果凝结成理论与教学实践,在高等学府里拥有一席之地。耄耋之年的杨先让一再强调,如果没有吕胜中这样优秀的人才,他没有勇气成立这么一个系。“我是拿着他的作品去申诉的,谈为什么我要成立这个系。他在那干,我就感觉到很放心。”

1988年“ 黄河流域民间艺术考察队” 一行人在仰韶村遗址前合影,站立者( 右二) 为吕胜中。图/杨阳提供

几年后,民间美术系因故撤系。杨先让感觉毕竟做了一些事情,也让各地的民间美术钻研者壮了胆,受到了一些鼓舞。“后来,吕胜中就折腾这个(实验艺术),特别卖命。他也是在这条路上走得比较远的。”

之所以要回溯这桩往事,乃因后来实验艺术教学的内核,正孕育于民间美术系时期。

民美系解散后,吕胜中有过一段失落和郁闷的时期。在壁画系主管进修班教学的陈文骥邀请他给学生上几周线描课。吕胜中却利用这个机会,培养学生从另外的角度尝试对物象进行观察和感受的思维方法。短短几周下来,学生有如脱胎换骨:

学生A:喜欢上老师的课,不用怪词汇,学得踏实,很真。

学生B:习惯于和列维坦、苏里柯夫散步的我,突然间要与毕加索、马格里特甚至诺曼一起嬉闹,真是有些吃不消。游戏的规则全然不同往昔,不拆开思维的框架,将无路可走。短暂而痛苦的过渡,我发现与新朋友也可以玩得很愉悦、放松,新规则可以带来新感受,新感受来充实“生之快乐”。

——《造型原本》讲卷

吕胜中把当时积累的教学过程、思路和经验编辑成《造型原本》。在后来执教的民间美术专修班,他也以此为基础,做了6周的教学尝试。他呕心沥血撰写的18万字的《实验艺术教学大纲》草案,雏形正来自那段时间的教学实验和思考。

培养“艺术工作者”

想通了也拐过弯来了并不太难,难的是要建立起理性方式就必须要用个人知识与能力的储备,将它经营为开阔畅通的坚实结构——这显然是持续的、长期的任务。

——吕胜中

不过,当中的“公众审美调查”作业,却给了2005届的第一拨学生一个“下马威”。

刚刚从基础部学习一年、受各种心态驱使报名实验艺术专业、最终选拔留下的14位学生,被吕胜中称为“先锋班”。他对这个班寄予厚望,期待学生摆脱头脑中的固化思维。“不是无限放大艺术,而希望能离开艺术去看艺术、做艺术。”

这门课要求每个人在正式上课前的暑假各选择10户家庭,去观察和记录普通百姓的审美趣味、审美用品,完成包括状态描述、图像采集、访谈等多项内容,开学后的两周内要将访谈录音整理成文档,再进行信息与图像资料综合归类、提取关键词、制作图表及数据统计。

一开始同学们找不着北:“我們是来学艺术的,为什么要做这些?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硬着头皮走向受访对象,陈明强想不到高中老师会嫌家里床不够大,爱看施瓦辛格主演的《真实的谎言》;卢明发觉从前不想靠近的高中校长原来那么容易交谈、喜欢拍照片和收集,“主任居然这么喜欢养猫”;有人从家里的窗帘看出了蒙德里安的结构色彩;张丽丹自省,她起先没有考虑过大众审美的重要性,看的一直只是国内外的艺术圈子。“老百姓的审美趣味更本质地反映着一个时代的状貌,比主流艺术更真切实在。”

当经由吕胜中校对、装订成册的八卷《中国公众家庭审美调查》线装册摆放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学生们似乎都理解了“压力”是什么,也感觉到了在自己的身体内部,竟然有着巨大的潜力等待爆发。

在邬建安看来,带有社会调查的工作方法和人类学意味的《中国公众家庭审美调查》,正是实验艺术系最初的身份认定之一。而多年积累下的调查报告,连续起来便成了一部中国社会基本层的审美思想演变史。

今天的央美师生,见到有学生化装成保安在国旗杆下写生;或是男生穿上婚纱,内向者在公共场合求拥抱;或是有人在食堂、走廊保持长久的睡姿;甚至有人从校园北门滚进美院,再从南门一路平躺横滚出美院……多半都不会太惊讶——“这又是实验艺术学生的作业小品吧?”

先锋班学生叶甫纳毕业后留校任教,目前正在给实验艺术大二学生教《自我表达》这门课。核心内容是吕胜中领着每位学生敞开心扉,破除所有家庭和社会覆盖在个人心理上的防御,以身体语言或非文字的方式介绍自己、突破自己,最后形成艺术创作的方案雏形。

2012年,吕胜中与研究生在一起。图/张丽丹提供

风华正茂的央美“三剑客”:吕胜中、尹吉男、徐冰。图/受访者提供

叶甫纳说,和最后的行为艺术作业相比,起始阶段学生在教室里的自我介绍更加“直逼人心”。有人会排斥当众倾诉,备觉煎熬;有人却恨不能把心路历程全抖搂出来。“这堂课经常会上到痛哭流泪,但上完后,同学之间有了一种很深的情感连接。你会发现,通过讲自己的故事,捋清了自己的源头。有的同学认为和父母之间关系有很多问题,其他人听了会讨论和给他提醒。这既是自我挑战,也是一种艺术疗愈。”

2005年的实验艺术本科,汇集了教《思维转换》的李帆,教《色彩表述》的胡明哲,教《物质化呈现》的张国龙,教《视觉方式》的邬建安,教《实验摄影》的邱志杰,教《素描·形态表达》的陈文骥,教《人文课题考察》的韩宁……透过这些课程,学生从传统的艺术认知和受到局限的思维中跳出来,进入到一个新世界的门口。

田野调查的“洗礼”和自我开掘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理性思维、方案和论文写作等一项项“魔鬼训练”。

在张丽丹的印象里,读实验艺术本科那几年从来没有放过寒暑假,正月都在做课题,“我们的毕业考察加论文,最后整理出来成了一本线装书。学习强度远远超过了对美院本科生的要求,那时候(美院其他)本科生毕业论文才写四五百字。大家之前都认为绘画或雕塑才是毕业作品,论文是不重要的。”

吕胜中却认为,在把技法作为从事艺术首要基本功的长期熏陶中,专业美术院校的学生渐渐疏于积累思想的资源和能力,也不在乎语言文字与口头表达的准确与否,更无力于论说,“感觉好”成为修习者拼命追逐的一项指标。

他要打破这些,让学生学会“好好说话、写有逻辑的文字”,培养问题意识、思辩性和表达精准,这也成为实验艺术系“学术的、学问的、理性的”办学理念的来源。“这是到今天我们和其他系教学很大的一点不同,也是真正继承下来的工作精神。”邬建安强调。

在本科三年级之前,吕胜中不强调学生做的是艺术,只要求做一件事情便把它做到极致,“做到有效、有价值,至于它是不是艺术,可以不用管。”

无独有偶,当我问到邬建安在吕胜中门下的收获,他几乎不带犹疑地回答:“不是某种技术或者观念,而是在很具体的事情上:比如他在打包一个作品去展览时,他会怎么把那个作品包成一个又好拿又轻便又结实的包裹。怎么把一张纸折好,安全地放到行李箱里,到展览的地方能够很方便地打开。在所有的动作里边,你会看见他对作品的那种尊重,里边不停冒出来的智慧,他给自己和我们所有人提出了标准。”

“高压”与温情

不管他们成功不成功,我都爱他们;不管他们做不做艺术,我都认为他们是品质优秀的人。这无须任何理由,因为我是他们的老师。

——吕胜中

先锋班毕业5年后,吕胜中回首当年,承认课程密度过大,几乎每一个假期都有作业甚至加课。“那时候不太了解有同学需要在假期勤工俭学,因此他们受了更多的辛苦。”

“真的很疲惫。”卢明向我吐露。

2006年夏,先锋班获邀以集体创作形式参加上海双年展。师生们决定,将博古架作为符号提取出来,让它成为新作的重要元素。动手之前,每人都必须提交个人方案,再头脑风暴。

当时学生们轮流去吕胜中位于通州的家中汇报、修改方案。“轮到我去的那天,我看着(同学)丁楠从吕老师家里出来,面黄肌瘦。什么情况?他摇摇头,说‘我太困了。”

卢明也如出一辙地在吕家待了三天。“从早到晚对着电脑和桌案改方案,吕老师的爱人熬了鳝鱼汤。吕老师就在旁边一字一句盯着校对,你错一点他就指着讲,声音很高。”

受不了就“躲”,自己干。张国龙带领学生们做的《物欲 无欲》展,卢明没和张吕兩位老师沟通,直接交的作业——用钢丝球做的一个胃,体量甚大,吓了吕胜中一跳。“做得不错!可你也不事先说下,万一展厅没地方怎么办?!”

最后他还是得到了一个挺好的展厅位置。但直到今天,卢明依然更习惯凭个人化的感觉来做艺术,不太愿意用系统化的知识来解释。“本科那几年吸收太多了,需要消化。”

连同辈陈文骥也感觉,听老吕说话,对方表达欲太强,信息量极大,“确实很有营养,不过时间长了,听着我都要虚脱了。学生也免不了有压迫感。”

邬建安直言,“学生理解不理解不是很重要,你follow(跟从)就好。当你达标之后,回头再看你吃的苦,你的困惑迷茫较劲,都会变成财富。如果一开始没理解,你就退了,你永远都不知道你是什么。”

吕胜中总不厌其烦地向朋友夸耀学生的才能和作品,当面却是挑刺儿的时候多。他想扮演艺术的对立面向他们发起挑战,学生能把他打翻在地,他心生暗喜。

博士生王薇为了发绣项目的田野调查,跑遍全国。“跑去上海博物院,没有我想找的作品。吕老师电话跟我说,你撬也得把它撬出来!”在楼道里哭完,王薇接着奔去了沈阳。但在上海博物馆寻宝的过程中又找到了两件明清的好东西。“到今天发绣的一手资料还在我手里,这些年没见新东西出来。”

叶甫纳本科毕业作品是以1950年代至今五百多期的《民族画报》封面为考察项目。由于工作浩翰繁重几度想要放弃,吕胜中坚定地要求她必须完成。“一起熬夜整理的途中,我修着图睡着了,醒来发现天已大亮,吕老师还在电脑前帮我做图……最后竟整理出了六卷厚厚的图谱。”

“也许他觉得,不管怎样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得比你懂得更多,才好指导你,不至于被你问倒。但我总觉得对学生管得太多,做得太多,对于教学者有点浪费。他太辛苦了!”曾经的同事李帆善意地说。

和学术成果相比,吕胜中更在乎学生对艺术和生活的态度。

有学生想考吕胜中的研究生,他追问学生考学的终极追求,到底是追求艺术,还是觉得美院环境好,想来找资源混圈子。学生想参加各种艺术展,吕胜中也不断追问,“你做这个作品背后深意是什么?和以前作品有什么不同?为什么在实验艺术的场域里做,先锋性有没有?”

这样的逼问,吕胜中的学生屡屡碰到。即便能在研究和创作间灵活游走,也会在着手实施方案时因面对各种形式语言而不知所措。吕胜中往往会以观众的视角问一句:“你想干吗?”紧接着再问,“想清楚了没有?观众看到的和你要做的是一回事吗?”这套起手式让好多学生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中。此时,他再领着学生进入作品的细节,一点点推敲,给出自己的建议。

张丽丹很少经受这类“棒喝”。直到研究生快毕业时,被吕胜中叫去他的办公室谈话。“很久前我就在考虑你的问题,一直想找你谈,一直不知道从何说起。”吕胜中口气相当认真,“我想清楚了,你的问题就是太想当艺术家了!”

那时候张丽丹不明白。曾经她的梦想就是“成为像邱志杰、宋冬这样的艺术家,在观念和技术上非常出彩”。不对吗?等她去了国外,又过了一些年,再想到这句话,“原来吕老师在这儿等着你。”

如今的她专注机械自动化领域动态艺术的创作,和传统纹样组合,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形式语言。“这块研究的是未来的、动态的审美需要。有70%是技术,得自己学自动化、编程,去机械加工的厂家生产,很烧钱,最后才攒出一个小东西。”作品产量低,很少有美术馆会去收藏,但张丽丹却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先锋班接近毕业,为了让学生安心创作,吕胜中号召系里的老师默默地把几乎全班同学的学费都交了。

和先锋班学生一起腾跃。图/先锋班提供

在艺术家庭里長大的叶甫纳起初认为自己“很当代”,心思浮躁,吕胜中教导她不要“小女孩游戏心态做艺术”;他会为了董媛在做农民工审美调查的高兴而高兴,因为希望她“摆脱‘不幸感的纠缠,站立到阳光之中”;有个学生住亲戚家有寄人篱下之感,情绪低落,他把学生叫到医院,觉得自己住院的感悟也许能让学生有共鸣,“不再沉溺于故土狭窄封闭的过道”;有学生提出拿身体做实验,可能要付出受残的代价,他劝告说“不希望你做艺术的殉道者”……

米麦有一阵儿对上课劲头不大,流连在校外。吕胜中并没有太多敲打。“他也知道我最近是对什么事着了魔了,他明白我过段时间会回来。我们心中是有对话的。也因为他的存在,我不会迷失得太过分。”看到米麦在博客里的自省,吕胜中回话,“(你说)拾回清醒和认真,真好。”

他对学生有过这样的寄语:“我希望他们不要在意我的缺点。因为他们将为栋梁,而我将老朽,他们厚积薄发,而我渐无用。我视他们的成就如我的成就,他们在,我就如拥有永远的青春。”

他的一位博士生如今也为人师。他坦言,有时识破了学生的“毛病”,自己都不想去点破他们。“因为太麻烦了。你要跟他聊,要付出很多时间,把他心理的防御机制卸下来,再告诉他,我是真诚地想帮你,再来分析你的问题。像吕老师这样,真做不到。”

“臭石头”

我放心地给人以全部的真实,真实中每一点也可以让人艺术地夸张。只要真实,即使揭了短处,也用不着差愧难当。

——吕胜中

爱穿绿棉布衣,围红围巾,毛线帽和大长袍成了标配。在以“异人”为常的美院,吕胜中也让人为之侧目。

“像道士,我们老叫他‘大神。”

陈文骥感觉,他这位老兄把当代国人觉得很陌生的那部分文化引申到自身,于是举止做派上都发生了一些变化。“在美院里头转悠时,他像一个山外来人。感觉他土,但这种土里边又产生了很多意外和惊喜。就没人敢瞧不起他。他特别善于营造一种铺天盖地的视觉氛围,那种渲染力让每个走进这个氛围的人迷失,更无法拒绝他提供的那种亢奋情绪。一个疯魔的践行者。”

和学生聚餐,往往变成斗歌大会。邬建安说,有一首河南豫剧《朝阳沟》的选段,吕胜中情有独钟,“那歌唱到最后是几句铿锵有力的告白:‘你要远走你就走!我决心在农村干上一百年!这歌声一直萦绕在我耳边。”

不论是聚餐聊天还是上“自我表达”课,吕胜中都爱现身说法,把自己的生活经历乃至细节倾囊相告。学生因此知道他家里的兄弟姊妹,知道他幼年饥饿记忆中母亲塞进他嘴里的半颗花生米;知道他在部队当电影放映员,还有一手漂亮的盘胶片技巧;知道20世纪80年代老美院青年教师们攀比卖弄学识的趣事;甚至连他怎么处理家庭内部矛盾都“门儿清”。

晚年的吕胜中,一口白牙,齐整、发亮。据说是特地去牙科做的——这大约是素来俭朴的他一辈子极少的为自己花的一笔开销。

十多年了,方舟苑的吕家,距离“转折点”不过几百米,他就是不回。睡在办公室,可以专心工作,方便和学生交流。老熬夜上火,牙口不好,吃不了食堂的菜,每餐几乎都是妻子刘广君给他送去。“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但到底年轻,好得快。

刘广君朴实勤劳,对丈夫帮衬甚多。偶尔也免不了抱怨。吕胜中急起来会嚷嚷,“我不属于你刘广君,我不属于谁谁谁,我属于全人类!”

短短数年,把实验艺术工作室办成系,又升级成学院,自然有他的倔强和招数。

谁都知道,吕胜中有干劲、不怵人。“有次系里领导来检查什么,其他人都准备汇报,他迎着上去就说,我们缺房子,缺这个缺那个,把人都吓跑了。”陈文骥道,“他跟我说,领导吓得见着我都拐弯走。有一种农民的狡猾和霸气。”

基础部学生选系、各系院学生展览空间的分配,常常会争得面红耳赤。“办展时,吕胜中老师总会站在维护学生和实验艺术作品的特殊性角度,争取突破每人3米展线的规定,雕塑系的学生不干了,最后的难题得两位老吕去协商解决,但最终让步的还是雕塑系,谁让人家年长我10岁呢?”回想起那段过往,前雕塑系主任吕品昌觉得“既好笑又好玩”。

吕胜中不掩饰自己的“护犊子”和得意。在朋友面前讲起那些“英武之举”,他永远充满了满足和骄傲。

“锋芒毕露,聪明开花。”杨先让评价。

“他老说,自己就是一个臭石头,就这么拧一人,挺硬的。”学生尤笛(化名)说。“要退休的时候,他在博士答辩会上说,权力实在是一个异化人的东西。当着一堆人,就直接这么讲。”

“等我去了新单位,他会嘱咐我,你在体制里头要怎么和人相处,打开局面,人情世故这些他都明白得很。可他自己就不是这个样子,就是直接往前冲的。生起气来,把自己手掌上的骨头都拍断过。”尤笛向我演示。

前几年春节,吕胜中总和徐冰、陈文骥一起去探望恩师杨先让。“他嗓门儿大,耳朵又不好。每次去杨先生家,我开车,吕胜中一路讲过去,一路不停又讲回家。那次我和徐冰测试,这个人是真聋还是假聋?咱们说他点坏话,看能不能听见,他真的没听见。”陈文骥笑了。

“可是说好话他能听见,哈,神了。”陈文骥夫人马晓光在一旁补充。

2017年春节,陈文骥、徐冰、吕胜中在杨先让先生家中。图 / 杨阳提供

吕胜中 《山水书房》,装置,600cm×800cm×300cm(尺寸可变),2003年

呂胜中《 人文书——丑部》,剪纸装置,36cm×50cm×3cm×8,2004年,纽约前波画廊 “吕胜中·人文书” 个展

“赤条条的你我”

如果人自身就是一个世界的话,这个世界对我们每个人来说,到如今还是个充满诱惑的谜语。我总在问自己今天是什么,其实是为了走到明天。但关键的是我们仍在猜着,因而都活着。

——吕胜中

梳理其重要创作,在“招魂”系列以及《和合诗》《大平安》等剪纸作品之后,吕胜中还产出过《山水书房》装置,参加第50届威尼斯双年展,那是一件极富中国文人气息、且让观众现场触摸到书籍与文脉的古今交互的作品,颇受好评。再之后,他做过《降吉祥》《人文书》等,直到2015年今日美术馆的大型个展《上世纪》,成为他大半生艺术生涯的回顾总结。

所有人都说,只要吕胜中有心力,他完全还可以再做出很棒的作品。“但他把99%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

2005年前后,吕胜中离开当代艺术现场之时,正是中国当代艺术商业上最疯狂的几年。“‘该摘果子的时候,他把自己藏起来,去撒火种。”他的学生、艺术家陈少峰说。

2012年,“实验艺术”在硕博层面申报成功“中央美术学院目录外自主设置二级学科”,次年被教育部正式列入“普通高等学校本科专业目录”。2014年,央美实验艺术学院独立招生获批,这是意义更为重大的“转折点”。

吕胜中十多年的教学实践,为中国实验艺术的学院化普及提供了一个扎实样本。如今,央美实验艺术本科入学考试不再考素描、油画,而是设置了造型、创作、思维和美术鉴赏等四项考核,对学生的综合素质要求更高。

这些,对央美其他系院和专业的教学乃至招生,是否带来了一些冲击和影响?

吕胜中《 降吉祥》,装置,900cm×2000cm×300cm( 尺寸可变),2003年。图为2003年台北诚品画廊展出现场

吕胜中《 生命——瞬间与永恒》,油画,300cm×1800cm,2015年

“冲击应该是有的,但我想是好的冲击和影响。”徐冰回答。

所有的痛击和“莽撞”,常做鲶鱼如吕胜中,何尝不知道后果?

先锋班本科那几年,外界观望质疑,学生们也有困惑和纠结。“连我们班学生也不自觉地卷入讨论,会和老师一起探讨,什么是实验艺术?发展目标是什么?需要不断地和其他人辩论。”

待毕业之后去英国圣马丁设计与艺术学院读硕士,叶甫纳才惊觉,在国内还需要不断解释和“正名”的实验艺术,到了国外竟是备受肯定的“正途”。“那时做课题那么辛苦,我们都戏称自己是‘艺术民工。回过头看,我很幸运自己当初没有选错。英国的同学都会说,你好厉害,做的东西真好。这是因为在实验艺术(专业学习时)我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虽然和他们相比,我们的方法有点笨,不轻巧,但其实特别有帮助。”

再回过头去看,为何吕胜中对先锋班那么严苛?卢明想起,当年学校开会,吕胜中经常急得拍桌子,“人家说,你怎么每次都这么激动?他说我嚷嚷,因为我们弱小!他很希望我们在很短的时间快速成长,也需要一点成绩去向外头、向自己证明吧,证明这样的实验并非任性,是有价值、应该被认真对待的。”

米麦如今是艺考培训机构的负责人,他说在吕老师的影响下,自己做什么都有底气。“艺术只是我的一个选项,我和艺术可以是间接的关系。重点在于能不能把我的人生过好。所以现在不管碰到什么窘境我都不害怕,没有关系。”

随着年岁渐长,学生们都感觉到了老师情感表达的“软化”。学生去看望,他会发微信说“谢谢你”,“最近注意安全”,临别给个拥抱。

退休之后的吕胜中,会不会有点失落和寂寥?

2022年8月在方舟苑见到陈文骥夫妇,吕胜中忙着给老友大声讲解他的编书计划,看他的各种收藏和即兴的手工作品,不时也会对当下艺术生态吐吐槽。

“他说对办展览不感兴趣什么的,其实这都是气话,我想他不会拒绝用展览来表述他近年的思考。他应该是蓄势待发的。”陈文骥说。

不过,这两年,吕胜中确乎不鼓励学生全力以赴去争当艺术创作的“劳模”,“因为此一时彼一时,过去那套艺术的经验已经废弃,新的尚未显影——既然劳碌无果,倒不如沉静下来,于历史的经由中梳理头绪,从传统文化的重新观照中端正身形。”

数月前,在王薇的提议之下,他欣然和学生一起做起了“师门读书会”。 大家在线上分享各自的课题,交流心得。从做海报,到对主讲人的介绍和内容评点,他一丝都不怠慢。“不郁闷,不失落,不空洞,不心虚——值了!”

天好天阴,他都要在露台上放手一跃,而手机搁地上,仰拍下那一瞬间,在朋友圈打卡几年,名曰“我的天”。

既是艺术表达,也有锻炼之意。

“8月份去看他,他还撩开衣服,给我们秀他的肌肉。精神头好着呢。”马晓光说。

家里收藏的2000挂河北门帘,东北川苏等地的2000张蓝印花布,叠得整整齐齐,垒得一整面墙那么高。浩如山海的剪纸、刺绣、皮影,他一项项还在收集、分类,指着有朝一日“活儿齐了”,就定稿、出版。

他不怕难事儿,怕的是没时间,身体不够好。

1994年,吕胜中参加第四届亚洲美术展,需要重做《急救中心》这件作品。他决心自己打纸浆做厚纸板,一路各种曲折:一会儿在烈日下暴晒,中途又逢暴雨,淋得透湿。妻子给他抹正红花油,“杀得跟电烙铁烫一般。晚上睡下,如钢针刺扎。”好不容易作品完成,过海关时,又因为作品当中夹杂着纸浆和药物,需要解释和证明。

吕胜中与他创作的巨幅写实油画作品 《大公鸡》。大公鸡形象曾是他童年记忆中的重要文化符号,但他珍爱的年画中的背景已无从寻觅。图/李毓琪

“年过四十而有余,赤条条站在露天地里。”极少被压垮的吕胜中,那时暗忖良久。

“可顺顺当当的岂不太便宜了,谁会愿意生命历程的任何阶段是廉价的呢?最值钱的不是衣服和房屋,是包裹在房屋衣服最里层的,赤条条的我或你。”

2016年4月,已经“脱离一线”的他化名“老先生”,和实验艺术考生在线上展开对话,详细阐释他的观点,对考生们的各种问题一一回答,极富耐心。

小伙伴M: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在学习应试吗?我想告别,尽管我知道这意味着告别高考。只是想做个艺术家,很想知道真正的艺术是什么。

老先生:千万不要因为别人的问题轻言放弃自己。孩子,其实在当代社会文化背景下,几乎每个人一辈子都要面临“应试”。尽管考试有它的严重弊病,也有它的必要性部分。至于真正的艺术是什么——这是个极大的命题,不是个体所能给予定义的。

小伙伴ZD:老师的每句话都说到了我的痛处,我现在也能感觉到自己的浮躁,只是我太自负不愿意承认。

老先生: 如果你直接到艺术现场去闯荡,你就面对更大的文化语境和广泛的评价系统,你的兴奋点是否还能够继续?如果能够的话,你就接近早熟了……

他呼吁把高中美术教育和高等美术教育招生结合,“艺术生应该是有思想和文化修养的人”。在陈少峰眼里,吕胜中身上的古风有点像辜鸿铭,又比他现代;率真、爱学生的劲儿,像鲁迅;对待艺术教育的诚心和贡献,似徐悲鸿。“可这些都是我的想法。你要跟他说,他只会说,我是中国的吕胜中!”

10月26日,无法定义的吕胜中不告而别。

那個如晌午日头一样热火朝天、永远给人智慧和能量的人,就此被带走,即便有那么多人还眼巴巴地望着,也不会再增加一字一言。

54位他的学生那天接到消息,陆续聚集在ICU门口,从期待有转机,到目送老师离去。从医院出来,他们站在街边,有的抽烟,更多人沉默。王薇说,“大家都不说话,我还在发懵。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太大的损失。他还憋着很多东西要爆发。没机会了。”杨先让心里别扭了两日,继而平静。至于实验艺术的审美基础、育人之道会走向何处,交与未来。“瓶子口已经开了,能不能出来真正了不起的东西,得看天时地利人和。”

在米麦的记忆里,2008年先锋班本科毕业聚餐那天,是此生唯一一次见到吕胜中哭。

“记得席间吕老师突然起身站上了椅子,正要开口,眼泪竟先夺眶而出。大家就都没忍住,十几个泪人儿坐在那儿,听他慷慨激昂地发表完即兴感言。当时大厅里还有别桌的客人,全都放下筷子注视着他。”

毕业展后的师生聚会上,学生方列丰低声跟吕胜中说:“吕老师,感谢您!”吕胜中回答道,“不用说出来的,放在心里就好。”

杨先让手写的悼词。图/杨阳提供

米麦觉得,老师只是搬家了,远了一点,但阻拦不了大家照旧去探望。他希望,走廊尽头的小红人雕像从此能挪到校园的草坪上去,一个阳光明媚的地方,永远矗立在那里。

(参考资料:吕胜中著《走着瞧》《造型原本》,《先锋班》,杨先让著《梦底波涛》,《26篇长文 潸然追忆吕胜中先生燃烧的一生》,《先锋班追忆吕胜中先生》,及报道《丰盛的一生:雅昌缅怀吕胜中》《沈瑞筠、吕胜中对话》《生命的不由自主》《吕胜中的新转折点》《吕胜中 一把神奇剪刀背后的三十年》《Space访谈》《行走的地气》,感谢陈文骥、马晓光、方力钧、陈少峰、程全胜、郭庆丰、李红军、娄德龙、吴天、李洋、吴天、王薇、李知遥、多马、杨阳等,及先锋班学生对本文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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