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温以丽,意悲而远
2022-05-30卢晓倩
卢晓倩
在中华文化漫长的发展历程中,古诗承载着深厚而丰富的文化内涵,呈现着古人或悲或喜的心理状态,也承载了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独特精神,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瑰宝。在文化长河的绚丽轨迹中,《古诗十九首》以其清新质朴的语言和浑然天成的艺术风格而占有一席之地。《古诗十九首》是汉代文人创作的并被南朝萧统选录编入《文选》的十九首诗的统称。其作者不是一人,而是多人。它创作于何时、何地,现今已无法考证。后人只能将它置于汉代社会大背景中去感悟其独特的诗歌内涵及意义。虽然我们无法得知那些真实的、具体的事件及场景,但我们依然能通过这十九首小诗中的景物刻画及人物描写来想象那个时代的生活和思想。这十九首小诗独有的清丽哀婉隔绝了古朴庄重的时代气息,深深影响着后人的创作及心绪。诗词歌赋的魅力在于让读者领略穿越时空的美,而《古诗十九首》则成功做到了这一点。也许是游子“还顾望旧乡”的苦苦吟叹打动了我,抑或思妇“思君令人老”的缕缕哀怨感染了我。这短短的五言、小小的古诗充满了惊心动魄之情,令人读来无不有身临其境之感。而在这些抒情言志的短诗中,存在着极具特色的画面和意象,对后世更有着极大的探究价值。本文以《古诗十九首》为研究材料,结合汉代的社会背景及时代精神,以赏析诗歌中那些令人惊艳的景物描写,探寻诗歌中的人物形象及背后存在的深刻含义。
一、《古诗十九首》中的景物描写
意象作为一种重要的美学概念及文学意象,蕴含着人们独特的生活观念、情感态度及思维活动,“《古诗十九首》作为五言诗中最早且最成熟的代表作品,在谋篇、状景等方面都对我国旧诗有着深刻影响,其独特意象运用亦如此。孤立无措的环境使得文人开始重视周围的个体生命及无生命物体,借那些最耐人琢磨的自然之景及社会之景来表达浓烈的叩问与慨叹”(安静芸《〈古诗十九首〉中植物意象深析》)。在《古诗十九首》中,这种叩问与慨叹则尤为突出。
在自然景物描写上,《古诗十九首》最喜用动植物意象。许是个体生命情感更能引发共鸣,汉代文人们大多都偏爱草木鱼鸟,江天水景。在《青青河畔草》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位歌舞女子思念在外远游的丈夫,春草柳荫间,思念缠绵不绝。“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其中的“柳”同“留”,她在青青郁郁中,在年岁更替中,渴盼意中人的归期。在《涉江采芙蓉》中,我们可以看到姑娘们采莲欲送心上人的殷殷之意,芙蓉盛开间,忧伤萦绕心头。“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在兰泽芳草畔,在漫漫长路中,她在感伤心上人的分别。在《东城高且长》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独自徘徊于屋舍的苦闷之感,秋草枯黄间,孤寂扑面而來。“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在苍苍草野上,在四时变化中,他在疑惑这人世的无常。在《明月皎夜光》中,我们可以看到一位失意者在抱怨显贵的朋友不念旧谊的心绪,众星闪烁间,悲凉油然而生。“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白露”意在生命短暂、沾草之露,在秋蝉鸣树间,在天地旷然间,他在感叹这世态的炎凉……还有很多很多的自然之景,或渺小,或旷达,在这十九首古诗中都被赋予了不同的意味,都承载了不同的情感。也许在外界环境的影响下,这普通的一草一木、一鸟一虫,在诗人的眼中都是拟人化的,都是值得思考的。
在社会环境描写上,《古诗十九首》的意象选择是极为贴切的。在混乱的时代背景下,汉代诗人对社会现实和个人情感的关注意识是较强的,所以除了草木葳蕤,他们也会观察周边屋舍、闺房楼阁。在《西北有高楼》中写道:“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花纹木条交错成绮文窗格,阁檐阶梯高翘,帝宫气象巍峨,象征知音难觅。在《今日良宴会》中写道:“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筝曲的声调飘逸,乐曲的旋律完美,借着对乐曲的理解,诗人畅谈真意,引人深思。在《迢迢牵牛星》中写道:“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织女正摆动柔长洁白的双手,织布机札札地响个不停,看似在描写织女娴熟织布、辛勤劳动之景,实则意在写出织女因牛郎不在身边的孤寂苦闷心情。在《去者日以疏》中写道:“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走出城门来到郊外时,只见遍地荒丘野坟。看似写孤坟,实则欲抒思乡而不得归的悲哀……这些社会环境描写看似平淡叙景,实则饱含深意。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乙稿序》中提出“以境胜”“以意胜”的理论,“以境胜”意为诗歌的独特之处是依靠环境突出的,此处所言的环境指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结合与作用;“以意胜”则指诗歌的魅力体现为它所具有的时代价值,即它所蕴含的社会偏好及情感思考。《古诗十九首》中的个别几首则为“以意胜”,不同于一味描摹自然景物只知伤春悲秋的古诗,而是或多或少地掺杂了人间风流,也许这就是它能在众多大作中脱颖而出,浑成一派风情的秘诀。
无论是自然景物描写还是社会环境描写,对于一首好诗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写道:“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分。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在《古诗十九首》中,总有一些或春风秋草,或屋檐楼阁,抑或举目可见的景物,它们无一例外地被寄托着各式各样的情感与意识。也许就是这种情与景的交融才让这十九首小诗多了一层价值与韵味。总之,其景物的生动描写与意象含义非三言两语便可述尽的,它是值得推敲、沉思的。
二、《古诗十九首》中的人物形象
众所周知,在任何一种文学体裁中,抒情主体的身份特质决定了作品所要传递的情感及态度。若要谈论英雄事迹,总要掺杂豪放气魄;若要描述文人风骨,总要写其清白心性;若要叙述女子闺阁,总要抒发缠绵之情。不同的抒情主体,使诗歌呈现出不同的审美价值。在《古诗十九首》中,游子们离开了故乡的山水田园,踏上远道;思妇们凝望着庭院的深深落叶,静候归人。也许是浮云蔽日的光影渐暗,也许是兰泽芳草的香气悠长,抑或蝼蛄鸣叫的悲声不断,细细读来,那些不同的人、相似的经历令你不由自主地与之共情,与之沉沦。
在《古诗十九首》中,抒情主体主要包含两类人:游子和思妇。游子的羁旅怀乡之情与思妇的闺怨哀愁之意相互交织,在汉代社会背景下共同体现了对生命及人生的感悟思考。许多大家早已将其中的游子及思妇形象研究透彻,而在此文中我却更想从性别而不是身份方面进行讨论,以此来分析不同性别视角下人物心理及诗歌手法的变化。
从女性形象来看,在《古诗十九首》中主要可分为思妇、弃妇以及隐女三类。当时社会动荡,世风日下,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大多都带有凄苦、悲凉、忠贞等色彩。如思妇可为在期待中守望的女子,“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孤独寂寞的竹子缓缓生长,羸弱向上却无可依附之物,于是它便只能扎根于高山之下,只为寻得一片静谧,只凭一孤竹之景便将女子柔弱无依满心恋偎丈夫的感情描绘得极其透彻,这不仅是作者的手法高超,更是女子本身的浓烈感情所赋予的。思妇亦可为希望破灭的女子,“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她似是感受到凛冽的寒风刮过身躯,似是听到蝼蛄在寂夜中的悲鸣。不仅是环境的凄冷,更是心境的哀恸。也许她听到的不是蝼蛄的悲鸣,而是她内心的哭泣。亦如弃妇则为孤独无助的女子,“行行重行行”,无数次的离别与奔走,早已点明了女子的悲惨结局。叠字的手法,突出渐行渐远的主题,同时也点明了“弃妇”这一形象。接下来的一句中写道,“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缓”的是什么呢?是女子的随身衣物,也是与丈夫的距离,是她的日渐消瘦,更是夫君的久无归期。再如隐女可为朦胧隐约、不见真切的女子,在《西北有高楼》中描写了一位彷徨的男性听曲者的所思所感,“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她琴声中的无尽哀婉应和了男子心中的悲凉之情,“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这样才貌双绝的女子却也在为知音难觅而感到苦楚,男子联想到自身处境,亦是产生了无尽感慨。自己空有一身学问和满腔抱负,却也无法寻到相知赏识之人,这也是因为社会的冷酷杂乱所留下的遗憾。女子的形象自始至终都没有得到正面描写,听者也只能借助琴声发挥自己的无限想象。未见其人,只闻其声,若隐若现之感跃然纸上,使诗歌整体意蕴也变得朦胧起来。《涉江采芙蓉》中丈夫“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他看向娇艳欲滴的芙蓉花,似是看见了凭栏远望、思夫心切的妻子。这便是以虚景写实情,丈夫并未真切看到妻子的情状,但他却在此时、此刻、此景中想象到了妻子的未诉之意和含蓄思念(薛宇《〈古诗十九首〉女性形象及代拟关系》)。从思妇、弃妇以及隐女形象可见,《古诗十九首》中的女子形象多是悲惨的。诗人将自身命运的悲惨赋予他笔下的女子,借女性的视角和口调来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这种“男作女声”的手法似乎也加重了她们自身际遇的悲凉感,令后人更易窥得她们浓厚的孤寂之情。
从男性形象来看,在《古诗十九首》中主要可分为游子和浪子。很多专家将其统一归纳为游子形象,但依我个人愚见,我认为其可分为不羁的浪子和思乡的游子。在《古诗十九首》中,以男性视角展开的诗只围绕两个地点进行,一是城市,二是乡土。城市代表了浪子,乡土象征了游子。《古诗十九首》中对城市空间描写最为细致的当属《青青陵上柏》,在这首小诗中,诗人将洛阳的城市之景描绘得极为真实生动,“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驾车来往于南阳与洛阳之间,最先入目的便是其繁华兴盛的城市气息。“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何须观其市井热闹,不如看那王侯贵人互相往来。“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从长衢大道,到王侯第宅,再到遥相对望、高耸入云的南北两宫,建筑林立,高大巍峨,行人走过也多有畏缩之意,威严之感顿时凸显出来。从作者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此时是站在远处遥望这些高大建筑,浮想联翩(彭博,《论〈古诗十九首〉中的空间书写》)。“极宴娱心意”又好似印证了其浪子形象。再看《今日良宴会》中写道:“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宴会上的快乐难以言尽,这样的一派浮华中,是悲是喜,是欢愉或愤懑,似乎都不重要了。而关于乡土气息的描写,要么是荒凉之景,要么是故土改换。“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与《青青陵上柏》一诗对比来看,不复洛阳城内的喧嚣繁华,城门外的景象可谓是阴森荒凉。坟茔遍布黄土,白杨树林萧萧瑟瑟,松柏在道路旁兀自屹立,往来行人又有几个。这样萧瑟的郊外之景更是加重了游子归乡的拳拳之心。除了荒凉之景,还有故土气息。《回车驾言迈》一诗就是关于诗人的归家之旅。“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在外求取功名而未果的游子踏上了返乡的漫漫长路。其后诗人对路途所见的描写极具代表性,“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詩人置身东风摇曳的春日原野之上,但他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因为所见之物皆非故物,眼前的景象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物是人非之景,看了便让人生出百般感慨。
在《古诗十九首》中,思妇口吻尽显期冀,弃妇形象饱含悲伤,隐女身影依托想象,游子满含归乡之意,浪子穿行繁华之间。无论是女性形象还是男性形象,都是诗人自身遭遇和情感的寄托者。总之,在诗歌中这些人物形象的刻画极为生动,充满了无奈的轮回的宿命感,对后世的诗歌创作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在《古诗十九首》中,无论是游子还是思妇,其形象与情感都深深影响着读者的思考,唤醒了后代文学中对生命与心灵的追求,对后世诗歌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除却人物的刻画,其含蓄秀丽的景色描写亦为后人的意象选择与勾勒提供了范例。本文从这十九首小诗中的景色描写、人物形象刻画等方面简要探讨了《古诗十九首》,对五言抒情古诗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东汉末年社会动荡,世风日下,人民愁苦不堪,士人更是满腔抑郁不得抒发。但也正是这般混乱的社会背景,方孕育出自然生动、灵气十足的十九首小诗,也丰富了诗歌的艺术创作手法。总之,正是其清丽自然的语言,才有了后人赞颂的悲远、萧凉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