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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摆渡人:红尘万丈,所幸有光

2022-05-30日月草

知音·上半月 2022年11期
关键词:长顺春生殡仪馆

日月草

那来自死人脚踝的冰冷感,让李春生的双手不住地打战。忍着心里的一阵阵战栗和恶心,他硬着头皮和老刘一起将死者送进了太平间,也从此开启了自己的死神日记。

矿上养老办,心惊胆战的第一次

凌晨一点的冬日街道格外寂静,李春生驾驶着单位的车快速地行驶着。约莫三四十分钟的工夫,车驶进了市人民医院。夜里凛冽的寒风灌进脖子里,他和老刘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快步朝急诊大厅走去。

李春生,山西人,在矿区养老办工作,刚来这个科室不到半年,领导安排他一直跟着老刘熟悉工作。这是他第一次出来办事儿,他跟在老刘身后进了病房,只见一個老头儿躺在那,床边站着一个泣不成声的女人,大概是死者的女儿。

“你是死者的闺女吧?我们是矿上养老办的,专门负责处理你爸这个事情的!”老刘带着小心,沙哑着嗓子自我介绍道。老头儿的女儿点点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养老办是这个矿上处理矿工们工伤的部门,接到矿工死伤事宜,都有固定的流程。先去现场确认情况,然后协同家属一起送去火葬场火化,举办追悼会,如需赔偿的,则是要和家属协商赔偿事宜。直到追悼会结束,赔偿款到了家属手中,死者入土为安,这桩事情才算是了结,而这也就是李春生每天的工作。

李春生朝病床上望去,只见躺着的老头儿鼻孔的吸氧管还没有来得及拔掉,这位老头儿走的时候应该比较安详,脸上没有挣扎的痕迹,满脸的褶子沟壑一样纵横交错,耷拉的眼皮微微盖住双眼。老头儿身上盖着的没有一点起伏的被子,隐晦地诉说着这个人的离去。

“俺爸就俺这一个闺女,俺妈走的也早,俺家也没有个能帮衬的人,劳烦你们好好给俺爹办后事儿,啥规矩咋个办法俺也不懂!”女人哭泣着,含糊不清地说。

看着女人此时的状态,李春生深有感触,倒是老刘司空见惯了,安慰道:“闺女,你放心啊,俺们肯定帮着你把老头好好送走!”

“16床得赶紧送去太平间了,这床位得腾出来了!”值班的护士进来催促。“咋送去啊?这也没个人啊!”看着女人还在哭泣,李春生嘀咕了一句。

“你们搭把手嘛,把人挪到滑轮床上,推去太平间就行了,然后你们再商量时间送去殡仪馆啊!”护士轻描淡写地说。李春生慌张地看向老刘,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搭把手?这死人的手脚自己怎么敢碰?何况还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老刘倒是淡定得很,说:“春生啊,这老头儿跟前也就这一个闺女,咱来了就给人搭把手吧,把人抬上去,好让人家安息啊!”李春生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此刻的脑袋都是木的,手心更是紧张得出了一层虚汗,而老刘已经掀开了死者的被子,半坐在病床上,把手搭在了死者身后。

“春生,你去抬一下脚吧!”老刘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儿。“啊……啊……好……好……”李春生的大脑此时仿佛已经停止了运转,双腿也像灌了铅一样不会打弯,机械地走到床尾,几乎是屏着呼吸的,触摸到老头儿粗糙得有些割手的脚脖。

女人抹了把眼泪,抬起老头儿的腰,三人一起把老头儿抬上了滑轮床。那来自死人脚踝的冰冷感,让李春生的双手不住打战。忍着心里一阵阵战栗和恶心,他硬着头皮和老刘一起将死者送进了太平间。

一路上,越往前走,他越觉得背后发毛,身体发冷,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背后有人看着他,却不敢回头。虽然身体不住地发冷,可他的额头却直冒汗,任凭汗水顺着两边的脸颊流淌。

也许是泪流干了,也许是哭累了,女人只是小声地抽泣着,寂静无声的医院走廊里,只有滑轮床吱呀吱呀的声音,李春生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心想恐怖片也不过如此,没想到这份工作竟然这般惊悚。

好不容易挨到了太平间,李春生迅速地把人推了进去,医院值班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刺啦一声拉开抽屉,把人打包装好推了进去。此时的李春生已经忘记了害怕,完全就是靠着本能在进行着每一步的动作。

直到老刘拍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老刘逃离了这个冰冷骇人的地方。离开医院之前,他还专门去洗手间使劲搓了搓手,直搓到双手泛红才离开。

经过刚才的事情,李春生睡意全无,身上的冷汗还没有下去,背后湿湿的难受极了。老刘倒是没什么反应,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干了这么多年,他早就适应了。一上车他就眯起了双眼,头一歪打起了盹儿。

第二天清晨,李春生是被老刘电话叫醒的。

揉了揉眼睛,他看了看四周,澡堂大厅人来人往,还有些正躺在躺椅上呼呼大睡。前一天把老刘送回家后,李春生没敢回家,径直开着车去了澡堂,在冒着热气的池子里把自己泡得浑身通红才出来,因为不想折腾,直接在澡堂大厅里睡了。

办公室里老刘正和昨天的死者家属沟通抚恤金的事情,见李春生来了,老刘指了指一旁哭得眼睛红肿的女人说:“你看缺什么材料就跟这个闺女说,让她补齐好发放抚恤金。”

端起装满了茶叶的杯子,老刘吹了半天找到一个勉强能下嘴的地方,砸吧一口,抬起头告诉他,追悼会时间也安排好了,就安排在第二天,“到时候你主持一下,车辆、人啊啥的帮着给人家安排好!”

李春生打着哈欠连连说好,和死者家属沟通完所有细节后,忙里偷闲狼吞虎咽吃了个早饭。

自从完整地处理完这件事情后,老刘就不怎么来上班了,算是正式交了班,从此,李春生正式开始了与死亡打交道的工作。

生死间穿梭,最无常的是人心

别看小小的一个矿区,病亡意外亡故的人真是不少,李春生每天不是在火葬场,就是在去火葬场的路上。刚开始每次见完死者,他都不是直接回家,而是要去澡堂里泡上好一会儿,觉得自己洗干净了才回去,而现在,他也和老刘一样“百毒不侵”了。

有时候走在路上碰到熟人,对他打招呼经常就是“又烧人去了啊春生”,他也习以为常。但,大多数情况下,没有什么事儿,一般没人愿意碰见他,更不愿意看见他行色匆匆往自家里去。

前年秋天,李春生收到一名矿工意外死亡的消息:不到三十岁就出车祸走了,人当场就不行了,直接被拉去了殡仪馆。

看到死者的时候李春生吓了一跳,由于车祸的挤压,整个脑袋都变形了,即使经常和尸体打交道,但这种惨死的状况也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当打开门看到李春生时,老夫妻先是大吃一惊,接着露出恐惧的表情,仿佛死神降临。他们知道他是干这一行的,小心翼翼地问道:“春生,你咋来了,是我儿子出啥事儿了吗?”

李春生安慰着老两口慢慢说道:“你们先不要激动,他确实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医院呢,单位让我接你们去。”老两口的脸色立马就变了,慌里慌张换好衣服,木然地跟着他上了车。

处理这些事情他有经验,如果一下子告诉家属亲人不在了,很多人受不了就会直接晕厥。可是亲人离世的悲痛,不管怎么缓解,那都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他也只能让这悲伤的时间拉长,以稀释掉痛苦的程度。

在车上老两口就已经惴惴不安,察觉出什么了。到了殡仪馆门口,老两口什么都明白了,双腿颤抖着连车都下不去了,救护车在一旁静候,是怕老两口受不了打击晕厥过去。

瘫软的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进了殡仪馆,李春生没有跟进去,不好打扰他们最后的告别,更不忍见到那悲怆的画面。只听见里面传出老两口一阵阵的悲号,他胸口仿佛有把钝刀在生挖,不伤但生疼。

后来,肇事者赔了老两口两百万,矿上也给了一大笔抚恤金,但听说老两口却经常去医院,每次都会开一些安定睡眠的药,还有一些精神方面的药。他们经常在小区附近的铁道上搀扶着走,眼睛里没有一丝光彩,精神恍惚,就像两只孤雁。

入行十多年,李春生已经记不清自己送走了多少人,只知道每次追悼会一结束,死者家属们捧着一个小盒子,就意味着这档子事儿完结了。但对于他,包括殡仪馆的人来说,这档子事儿完了,还有下档子事儿等着,永远也没有个完结的时候。

因为工作关系,李春生和殡仪馆工作人员都成了老熟人。那两个年龄小一些的女人,是专门给尸体化妆的。有时候,他在外间等她们给尸体化妆的时候,她们会给他泡上一杯咖啡,边化妆边聊天。

李春生好奇地问她们,经常给死人化妆不害怕吗?她们毫不在意地说,那有什么害怕的。稍长的女人仔细给尸体描完眉尾,反复端详了两次,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头望向他,意味深长地说:“死人不可怕,活人才可怕。”

他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想起了年前那场拉锯战。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李春生接到了家属的电话。死者是下井的矿工,喝完酒以后死在了家里,发现的时候尸体都硬了。

对于半夜三更的电话,李春生虽然极其厌烦,但生死是大事,睡觉都可以退让。他联系了死者单位的领导张主任,叫上殡仪馆的司机老李,就径直去往死者的家。

死者家在离矿上三四十分钟车程的农村,凌晨的冬夜,农村小路上黢黑一片,只有搖晃着的破桑塔纳,用微弱的前灯照着坑坑洼洼的小路,窗玻璃上很快就凝结了一片片的冰碴。

到了死者村口,路太窄,车根本进不去,李春生和张主任只好下车步行进村。他裹紧大棉袄踏着泥路上的薄雪,感觉脚底下凉凉的。张主任双手抱在胸前,将冻得发红的手藏进腋窝取暖,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边抱怨着村子里的路不好走。

凌晨六点,他们赶到死者家中时,天刚蒙蒙亮,薄雾散开,清冷的空气从鼻腔直灌而入,伴着一丝清甜味。

院中,早已蹲满了表情各异的人,有恸哭带着泪痕的、有叹息着回顾事情始末的,还有一群事不关己表情木然的。刚一进门,院门就在他们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两个年轻汉子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李春生和张主任,盯得他一阵发慌。

刚才的寒意瞬间没有了,李春生感到后背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不等他反应,蹲在地上埋头抽泣的男人站出来冲他们吼道:“我弟长顺是矿上的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你们得赔钱!”

恸哭的女人望了男人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一屁股坐到地上,带着哭丧的腔调唱了起来:“长顺啊,你死得惨啊!”

看着眼前的场景,李春生心里大叫不好,这个刘长顺,是喝了酒之后在家门口窝着脖子睡觉窒息而死的。矿上关于死亡的判定,是有着严格定义的,只有因公死亡才会得到赔偿金。刘长顺的死亡,显然不是因公死亡。

面对这样一触即发的场面,李春生也不敢马上说出“矿上不能赔偿”的话,只好慢慢周旋:“这样,我们先买一些丧葬要用的东西,人不在了,我们矿上肯定要把身后事给家属们办好。”

说着,李春生看向张主任,希望他能给自己帮帮腔,缓解紧张的局面。张主任转头对上他的目光,心领神会,擦了擦汗,接着说道:“对对对,我是刘长顺单位的领导,他的后事我们单位会解决。”

张主任抿了抿嘴唇,从口袋里摸出一百块钱,这是矿上早就准备的,给刘长顺作为殡葬费用的钱款。众人静静地看着张主任掏钱,刚才那些冷漠的眼睛里,现在都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哭得眼睛红肿的女人,这次没有再看男子的眼色,以极快的速度从张主任的手中抽走了钱,飞快地揣进了口袋里。

职业摆渡人,红尘万丈所幸有光

一群妇女互相推挤着迅速涌了过来,把张主任团团围住。因为四处受力,张主任一会儿佝偻着背,一会儿又仰面后仰,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姿势被固定在原地,他眼睛斜斜地挂在脑袋上,笨拙地躲闪着。

妇女们不停地四处乱掏张主任棉衣之内的口袋,一沓鲜红的人民币从张主任的口袋里掉出来,随着冬日的寒风在院子里飞舞,妇女们红着眼,争相踮起脚蹦着抢夺空中的红色钞票,钞票雪花一样簌簌地落在地上。

争抢的过程中,男人们没有一个动手的,他们都拿着棍子默默地杵在原地,仿佛是一棵棵光秃秃的树,而那个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刘长顺哥哥,点了一支烟吧嗒吧嗒地抽了起来。

在李春生身旁胡搅蛮缠的妇女,也放弃了和他的周旋,赶忙去到张主任那里寻宝。他趁机掏出兜里的烟,凑到刘长顺哥哥身边,给他递了一支,讨好地笑了笑,试探地问道:“我去上个厕所,行吗?”

刘长顺哥哥缓缓吐出一口烟,头往右边一歪,李春生顺着他指的方向赶快大步向前走,身后张主任喊着:“李哥,李哥……”他不敢回头,快步向前,心里暗暗说着“对不起了,兄弟”。

进到茅厕里,外面争执的声音逐渐小了,李春生抬头看了看茅厕的墙头,不是很高,便试着双手扒着墙,脚踩着泥块砖头之间的空隙,使劲儿一蹬,就上到了墙的半中腰。

虽然双手被石头硌得生疼,但还是忍着继续向上爬了一下,总算到了墙头儿上。李春生知道,如果此刻不赶紧脱身,出去找救兵,他和张主任今天都得交待在这群村民手里。

半骑在墙头上,李春生往外面一看,心里惊了一下。没想到农村的墙里面看着矮,外面却这么高。此时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他眼一闭心一横,直接跳了下去。

一瘸一拐跑到村口,李春生一边给司机打电话,让他赶紧调头到村里来接人,一边赶紧联系了矿上的保安队,去解救张主任。

这次事件,引起了矿上领导的注意,但出于逝者为大和对矿上影响的考虑,最终没有将长顺哥哥送去派出所。

因为迟迟不能了结,领导后来干脆跟李春生交代,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能谈妥,他们不同意不签字人也不能入土为安,那就让他们自己闹吧。得到领导的授意,李春生整个人都卸下了重负。

也许是见他不怎么主动沟通,那家人倒是自己沉不住气了,开始主动给他打电话,语气变得不那么嚣张,连措辞都像是提前准备的。多次博弈后,他们终于在电话里同意了赔偿条款。

处理长顺后事时,李春生再次来到那个小院,仍然心有余悸。

不同于第一次的火藥味,这一次,居然还有点热情,让他有种自己下乡扶贫的错愕感。

上次从他手里接过烟的长顺哥哥,此时毕恭毕敬地双手拢着那跳蹿着的火苗,讪笑着给他点上烟。

院子里,有人蹲在台阶上吸烟,有人嗑着瓜子寒暄,有人低头靠在墙角边刷着手机傻笑,唯独没有第一次见到的恸哭场面。

李春生问长顺哥哥:“长顺老婆呢?这手续都得她签。”长顺哥哥用下巴朝里屋点了一下,示意他进去找。

房间里,一个女人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呆呆地坐在床上,李春生说明来意,女人说,她就是长顺老婆。到此,李春生才知道,当初那个哭得令人心颤的女人,并不是长顺老婆,而是他嫂子。

见他有些诧异,长顺老婆说,生前家里遇到难事,找这些亲戚借钱,一个子儿都没借到,没想到一听到有赔偿金都跟着来了,她说:“说是给我们孤儿寡母壮声势,其实,他们每天就是吃吃喝喝,打牌闲聊。”长顺老婆忍着眼角要掉落的眼泪,抬起头木然地望着天花板。

活人借着死人不能说话的嘴巴,传达出活人难以启齿的欲望,把死亡作为遮掩自己“重利轻义”的遮羞布。原本人人躲避的死亡,现在倒成了一把保护伞,庇护着活人的安宁。

瞟了一眼赔偿协议,长顺老婆满不在乎地说:“就这样吧,费心了。”顿了一会,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抓紧李春生的手说:“劳烦您了,好好把我们家长顺送走,体体面面的……”后面半句,她哽咽着没说完,忍了半晌的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哗哗直落。

李春生一度觉得自己是死亡的使者,总是给人传递不好的消息,没想到自己也可以做个摆渡人,为逝去的人完成最后的仪式,让生者得到心灵的慰藉。

编辑/徐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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