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湿器暗藏新愤旧怨：岁月深处流沙汹涌

惊北　南粤

2021年，广东一对父子因不明原因出现肺损伤，在重症监护室九死一生。经查，罪魁祸首竟是家中的加湿器除菌剂。更令人难以预料的，还在后面——

病情蹊跷：一对父子险走鬼门关

2021年1月，广东省茂名市警方接到时年37岁的庞伟冰打来的报警电话。庞伟冰称，自己刚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而他的儿子，年仅4岁的庞俊杰呼吸衰竭，已抢救了三天三夜。

2020年12月初，庞伟冰的前妻将孩子从中山市送到庞伟冰处住了三周，随后，庞伟冰因身体极度不适，催前妻将孩子接回了中山，当时，孩子也有些咳嗽、呼吸困难的症状。此后，父子俩先后入院，症状无比相似，都是先浑身瘙痒、持续咳嗽、呼吸困难，CT显示，他们的肺部都有弥漫性小叶中央磨玻璃阴影，有不可逆的损伤。

医生推测，父子俩都中了毒，听说他刚搬入装修不久的房子，怀疑是装修所用材料有害物质超标。但庞伟冰自己就是材料商，对装修所用的材料知根知底，入住前，他还做了甲醛检测，并没什么问题。

经勘查，警方发现，庞伟冰家的加湿器大有问题。每年秋燥时，他有使用加湿器的习惯。2020年9月底，庞伟冰开始使用新款加湿器，配合使用的除菌剂含有高浓度的PHMG（聚六亚甲基）。

PHMG是一种胍类阳离子抗菌聚合物，无色无臭、无腐蚀性，可吸附各类细菌和病毒，破坏细菌的细胞壁，造成细菌代谢异常、死亡。PHMG不属于挥发性物质，对哺乳类包括人类的细胞作用都很弱，被广泛应用于伤口敷料、水处理、纺织、杀虫剂和药物输送等领域。

但PHMG在加湿器的环境中极特殊，经超声手段，会被雾化，人体吸入后，不仅会滞留肺部，甚至会迁移至肝脏，诱发炎症，导致咳嗽、呼吸困难、肺损伤甚至死亡等恶性后果。市场对加湿器除菌剂成分有监管，但这款除菌剂的PHMG严重超标。

庞伟冰使用的产品是他新房装修对口的设计公司提供的礼品，但市面上流通的产品以及该设计公司内的同款除菌剂都符合安全标准。经顺藤摸瓜，警方将目光锁定在公司负责人之一，27岁的主案设计师廖天力身上。廖天力交代的内幕令人唏嘘——

2001年5月的一天，年仅7岁的廖天力随10岁的哥哥廖天启、邻居家的孩子们在村边临海口浅滩处玩水，回村路上，孩子们看到几座极高的沙丘，爬上沙丘打闹。廖天启刚走到两座沙丘之间最低洼处时，一侧的巨型沙丘忽然松动，沙子往低处倾泻。

其他孩子都跑开了，但廖天启却双脚陷入沙里，廖天力焦急地大喊：“哥哥，我来拉你！”他往哥哥处爬，廖天启急忙挥手说：“别过来，危险！”邻居家孩子赶紧死命拽住廖天力，眼睁睁看着流沙瞬间吞没了廖天启。沙丘旁边有个简易的棚子，里面有两个看守沙子的年轻男人，附近还有台挖掘机。廖天力冲过去说：“我哥刚才被埋在那边沙里了！”

其中一个工人打扮的男子赶紧起身，想去开挖掘机，却被另一个年轻男孩喊住：“不能开，万一把人挖伤了残了好麻烦！”男人又提出用铁锹挖沙救人，可年轻男人又说：“要是挖人的时候又被埋了，你都要死。”他转头问廖天力：“你家人咧？快点喊他们救人。”廖天力眼见求救无效，赶紧拿了棚子里的铁锹，此時，有个孩子已经狂奔回村通知大人们了，他和其他几个孩子疯狂铲沙。当村民们陆续赶到，齐心协力挖出廖天启时，他身体虽有微微的余温，可瞳孔散大，已经没气了。“我的阿启……”爸爸妈妈合抱着廖天启哭得声嘶力竭，廖天力抽泣着，看着痛苦的父母，无助将他的心狠狠攥紧……

沙丘是当地“沙霸”庞大奇弄的，事发后，他带着一个年轻人上了门，正是见死不救的那个人，是庞大奇最喜欢的大儿子，17岁的庞伟冰。

庞大奇表示，自己的工地有人看管，是孩子们不听劝阻，出于人道主义，他才愿意拿3万元出来以作安抚。“不，不是这样的，从头到尾，他们都没过来。”廖天力很悲愤，站出来辩解，工地上根本无人提示风险，也没有人劝阻过他们。庞伟冰不甘示弱地说：“收声啦细佬仔（闭嘴小弟弟），你们爸妈是监护人，没管好你们才是最大的问题好吗？”

廖天力的父母眼眶顿时又红了，看到爸妈自责的样子，他难受得要死。最终，庞大奇同意加点钱，庞伟冰从随身包里数了4沓钱，走过去，轻拍在廖天启父母面前的桌上，淡淡说：“节哀。”庞家父子走后，廖天力全家陷入一片呜咽声中……

岁月深处：悲怆男孩向阳而生

廖天力原本个性活泼，可经历了家中变故后，沉默了不少。他发现自己考出好成绩后，父母才有短暂的欢喜，他便努力学习。这个家微薄的快乐与欢喜，似乎都要靠他很努力才能挣来一点点。

他一路优秀，最终考入广州市的一所一本院校，读的是会计专业，可颇有艺术天赋的他辅修了环境设计学，为勤工俭学，暑假期间在国内一线设计公司当画图员。他热爱设计专业，跟着设计师们学习，参与的室内设计提案参赛后两度获奖，被业内大师点名表扬，称其是新人界的黑马。

他开始接些设计的活，收入足够支付学费和生活费。毕业后，他留在了之前的公司，成为一名室内设计师。2019年初，廖天力的公司规划在茂名市开设分公司，考虑到母亲多病，他提出，拿出大部分积蓄入股分公司，到分公司牵头，这样，既能发展事业，也能照应家人。

公司刚开业，材料商们纷纷上门拜访，2019年3月，有个材料商带了个朋友来拜访，看到来人，廖天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竟是庞伟冰！事情过去了18年，可廖天力一直在噩梦中轮回。

庞伟冰发胖了不少，可眉眼轮廓尚能辨认。但他压根没记住廖天力，主动伸手说：“廖总好！手这么冰？”他说，自己既做瓷砖生意，也做泥沙生意，只要廖天力的公司肯合作，愿拿出高于市价的返点给他们。廖天力脑袋嗡嗡作响，机械地应付着，直到庞伟冰告辞而去，情绪久难平复。

原来，因市场整治，庞家没法明面上再做霸道生意，转而包装自我，做起了材料商。考虑成本，总公司授意，将庞伟冰作为首选合作的材料商之一，廖天力无比心塞。此后，因生意，他不得不被动与庞伟冰打交道。庞伟冰不是吹嘘自己的豪车是限量版，就是聊他曾在云南玩赌石，20万“开了个寂寞”。他一副豪爽样，可廖天力脑中却不断回放着当年庞家父子和自己父母讨价还价的嘴脸。

2019年5月，廖天启的忌日，廖天力和父母回到老家祭扫。“阿启啊，天力现在出息得很，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要保佑我们，保佑弟弟啊……”妈妈没说几句就绷不住了。廖天力鼻酸得厉害，说：“哥哥，放心，我发誓撑住这个家，就一定会做到……”

返程时，廖天力开着车，听到父母在小声议论：“听讲（听说），庞大奇头两年得癌症死了，但他个崽（儿子）混得不错。”“那种没良心的人，赚的都是黑心钱！”这些天来，廖天力一直很压抑，如果父母知道他在和庞伟冰打交道，该有多难过、失落，而天上的哥哥，一定也很不舒服吧。

2020年4月，庞伟冰不请自来，说：“我新房到手了，听说你设计得过奖，你来设计，价钱好说。”廖天力心生强烈的抗拒，表示他手上爆单，实在接不了活。庞伟冰一如既往地强势说道：“我不管，你得帮我搞。”廖天力强忍着不悦：“真抱歉，我这边实在排不下单了。”庞伟冰脸色变了，说：“廖总好大的架子。”拂袖而去。仅1个小时后，总公司经理打来电话：“你疯了？其他公司赔钱也要把材料商家里装好，还没见你这样推出去的。赶紧道歉，赶快解决。”廖天力被骂得头昏脑涨，连抽了3根烟，颤抖着拿出手机给庞伟冰打电话。电话那头传来庞伟冰得意的声音：“同意了？”廖天力喉头艰涩，说：“庞总，设计我可以做，但现场交接得安排其他人跟进，行吗？”庞伟冰笑道：“也行。”此后，廖天力面上应付着庞伟冰，实则所有的设计均由徒弟小方所出，除参与出席开工仪式，头期交底外，没再管这个案子。

精于算计的庞伟冰采用了他们的设计，还要了廖天力公司的项目经理来负责施工，可采取的是清包模式，材料由他自己提供，这种施工模式对接问题多，吃力又不挣钱。

2020年6月的一天傍晚，正在办公室加班的廖天力看到徒弟小方含着泪回来，脸上有个巴掌印，衣领口裂了。小方哭诉，之前，庞伟冰对她动手动脚，她都巧妙躲避了，见拿不下她，庞伟冰开始找碴。这次，庞伟冰借机发难，小方争辩了几句，庞伟冰不仅甩了她一巴掌，还把她衣服都撕裂了。

廖天力很恼火，拿起手机准备和庞伟冰终止设计服务，哪知，分公司另个牵头人打来电话：“小方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要和庞伟冰起矛盾，地头蛇得罪不起，和总公司那边也不好交代。”

廖天力气得脑仁疼，吼道：“不能就这么算了！”合伙人见劝不住他，马上给小方打电话，软硬兼施，最后，小方含泪哽咽说：“师父，算了。”廖天力浑身血液都在翻涌，可最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

新愤旧怨：加湿器暗藏杀机

2020年7月的一天，项目经理忽然给廖天力打电话：“廖总，出事了！”原来，庞伟冰要求改动方案，工地上的沙子不够，项目经理便打电话让小区大门附近的卖沙点送几袋沙过来。

送沙人小陈抵达工地，将沙子从推车上卸下后，收完劳务费后，忽然脸色不对，没走几步就摔倒，不省人事。等救护车赶来时，他已因突发心梗不幸离世。廖天力紧急赶往工地，协助处理善后事宜，得知小陈是名家境贫寒的优秀大学生，家中独子，因扛沙袋比较挣钱，趁着暑假，来工地上干些体力活儿，这段时间体力透支，哪知发生这样的悲剧。

小陈的父母抚尸痛哭的样子，深深刺激了廖天力，曾经的伤痛不断翻涌。办完儿子后事后，小陈的父母竟找到廖天力的公司，要求赔偿90万元。

他很震惊，小陈系卖沙点的雇佣工，按说，这事应由卖沙点的老板负责。卖沙点的幕后老板正是庞伟冰，庞伟冰一方称，小陈不过是工地上的散工，和卖沙点之间可没什么劳务关系。

经咨询律师，廖天力惊讶地发现，心眼极强的庞伟冰经过一番操作将风险推向了他们。原来，庞伟冰要求手下的马仔们在经营卖沙点时，可与项目经理们累积结算材料费用，但运沙的人工费，项目经理得按次和运沙工人现结。这在法律上就意味着，在运输服务开启后，运沙工人和项目经理一方形成了临时的劳务雇佣关系。而在证据上，则有项目经理给工人的转账记录为证。

而这次施工的项目经理是廖天力公司旗下的，工作性质为公司行为，也就是说，到最后，这份赔偿得由廖天力的公司出。

总公司得知这件事后，既责怪廖天力经营不力，没有规避风险，又授意他拖延赔偿事宜，和小陈的父母磨价，减少公司损失。

廖天力硬着头皮和合伙人、项目经理、律师来到小陈家。小陈家在海边的房子破败不堪，因常年受潮，屋内墙上生霉、发黑，屋内，还躺着半身不遂的小陈的奶奶，一屋老弱病残揉着发红的眼眶，孱弱面对着廖天力一方的各种说辞。

律师告诉小陈的父母，小陈此前有帮卖沙点偶尔代收过材料费，根据转账记录，能证明他与卖沙方也存在过劳务关系，可以此入手，找庞伟冰一方也要点赔偿，不要把压力都放在他们这。廖天力很难受，几乎没说话，这家人神色复杂，克制、无助、难过、隐忍，手绞着衣服，而这一切，他通通经历过。从陈家出来时，他浑身都是虚汗。律师悄悄告诉他，再谈几轮，再参考其他类似案例，赔小陈家40多万也就够了。大家都松了口气，而廖天力的心中沉甸甸的。

小陈的父母按照廖天力一方律师的建议，拿着儿子与卖沙点老板的交往记录，找庞伟冰要钱。而庞伟冰死皮赖脸，连恐带吓，最终只同意补偿他们5万元以表心意。看着小陈父母一夜白头，还因儿子的丧命忍着诛心之痛，多方奔波要钱，廖天力实在难受，最终做主同意赔偿70万元，由公司认下40万元，30万由他私人掏腰包。由于分公司他入了股，他损失惨重。

庞伟冰听说后，想请廖天力吃饭缓和一下关系，廖天力婉拒了。但此后不久，8月的一次饭局，两人狭路相逢。庞伟冰喝了不少酒，搂着廖天力竖起大拇指说：“我做生意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像廖总这么有良心的老板，佩服！但你是不是傻啊……”

借着酒意，庞伟冰吹嘘，得益于他爸“教导有方”，从小在社会上打拼的他凡事谨慎，懂得规避风险。在他手下，出过几次事故，有过几条人命，但，他都“以最低的成本解决了问题”。庞伟冰说：“人死了，家人来闹，不就是为了多搞点钱吗，可惜，贱命不值钱！他们蠢，搞不赢我们。”

廖天力看着庞伟冰得意的、涨红的、喷着酒气的脸，浑身血液翻涌。哥哥惨死后，家里天都塌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内心的悲痛仍蚀骨，可作为责任方，庞伟冰没有任何愧疚、心虚，反而如此冷漠、刻薄，死去的人在他眼中，犹如草芥。

为何如此恶毒的人能逍遥快活，而那些单纯、善良的家庭却被欺负，被痛苦凌迟？

廖天力也想一切向钱看，认真工作，努力赚钱，赡养父母，可当庞伟冰再次与他产生交集后，他内心波涛汹涌，不平与恨意越来越强烈。

此时，庞家装修已收尾，按照惯例，公司会送上贺礼，一个报复的计划忽然浮现在他的脑中。不久后，他在渔场购买了含有高浓度PHMG的杀菌剂，灌装在公司除菌剂的盒内。8月，经由徒弟小方，他将这份谋命的贺礼送到了庞伟冰手中。

庞伟冰与前妻离异后独居，他很怕干燥，有使用加湿器的习惯，家中那个刚好已老旧，不等搬入新房，他便开始使用。此后不久，庞伟冰的皮肤就出现瘙痒、起疹子的情况，他以为只是皮肤問题，就医擦药后，症状得到了缓解，但随着杀菌剂毒性的释放，他开始咳嗽、呼吸困难。

廖天力得知庞伟冰出现不适症状，不动声色，但没想到的是，2020年12月，庞伟冰搬入新家，其儿子也来小住。此后，父子俩先后出现严重的肺部损伤，先后入院抢救。虽然，他们都保命成功，但肺部严重纤维化，生命质量大大下降。

2022年春，茂名市中级人民法院以廖天力犯故意杀人罪（未遂）判处其十年有期徒刑。

（因涉及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相关信息做了技术性处理。）

【以案说法】景运律师事务所程晗律师认为，庞家父子轻视他人生命、推卸责任确实不道德，但当年廖天启的惨死也有监护人（廖天启父母）看护失职的原因。廖天力与庞伟冰有旧怨，且知其秉性，打交道时，原本应该行事谨慎，注意规避风险。然而，其多年后再被“摆了一道”，有自身大意的原因，他并未寻找法律途径，张扬正义，而是将新仇旧怨借由下毒宣泄，毁人又毁己。

编辑/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