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

王诺诺

主持人说：

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当代黑科技AI已经应用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为我们带来太多的便捷。AI作画、AI写诗、AI数字人对话……我们惊讶于人工智能强大的运算推演能力，也逐渐意识到人工智能的发展，让人与人、人与物的界限变得模糊。有时候我们难免产生疑问，还有什么是AI干不了的？如果AI真的具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人和AI的区别又在哪里呢？

脑洞时间：

作为“人”独有的精神属性，也能被AI技术替代吗？

1 

三百年前，我最喜欢的一位古代女作家张爱玲曾说，人生有三大憾事：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

如今，第一件和第二件憾事已经通过基因剪辑技术完美解决。但无论是肥美的红烧无刺鲥鱼还是香气扑鼻的海棠鲜切花，都只能满足人外部的物质欲望，真正令人魂牵梦萦的是那第三件憾事——一本残书，一段未曾画下句点的奇缘——《红楼梦》。

我和《红楼》的缘分还要从小时候说起。那是一个酷热的暑日，我十岁，在外公的古董店里取了一本旧书，吹掉表面灰尘，带进了厕所。直到智能清理装置从我的身后滑脱，发出刺耳的超时警报，整整三十二分钟的时间里，我被带入了那个纯粹以文字构建的世界，就像贾宝玉遇到林黛玉，就像贾瑞看了一眼凤姐，那种感觉叫一眼万年。

像所有沉溺故事中的孩子一样，我一页页地翻下去，想知道宝黛是否结缘，想知道大厦将倾的背景下十二钗的归宿。我迫不及待地翻到了第八十回，故事却戛然而止。

那一天，我在外公家的小卧室里彻夜未眠。

第二天清早，我问外公：“《红楼梦》的后半本，就是八十回以后，你放哪儿了？”

外公正为我做饭，他看了我一眼，回答道：“我要是知道八十回以后在哪儿，那外公的名字就能进你们教科书。”

“所以八十回之后的故事，是给弄丢了？”

“对。不知道是曹雪芹自己毁了，还是他借给朋友看的时候弄丢了。总之六七百年过去了，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竭尽所能都没把后四十回再找出来。”

听到自己追的故事“断更”了，我非常生气，“那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把《红楼梦》后四十回找出来！”

外公笑了出来，“口气不小啊，你听过谢里曼挖掘特洛伊古城的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

“谢里曼是一个德国人，童年时期他接触了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当时的人们都觉得《伊利亚特》长诗里的特洛伊古城只是一个神话传说，并不真实存在，可是谢里曼却觉得那座城市有血有肉，细节丰盈，如果它从未存在过，那么绝不可能被描写得如此逼真。于是他以挖掘古城为毕生的目标。他极尽所能，做学徒、做水手，前往美国淘金，无视底线去发国难财，在克里米亚战争时倒卖军火赚得盆满钵满，再将那些财富全部投入特洛伊遗迹的挖掘。最后他成功了，一座三千年前的古代城池在土耳其达达尼尔海峡出土。”

“这跟我找《红楼梦》结局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外公笑了，“首先你要好好学习，谢里曼为了方便自己阅读文献，学习了十三国语言；其次你长大了要好好工作，没有钱可不能支撑起那么庞大的研究开销……所以，我还没问你呢，你暑假作业做完了吗？”

事实上，当年外公说得很對，如今的我是科技行业首屈一指的成功商人，这对探秘《红楼》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不仅能够调动庞大的数据资源，也可以左右《红楼》探佚的研究方向，因为我是付研究员工资的人。

但这并不意味着探佚项目一帆风顺。

“这是今年的第几次模拟？”

“六十二次。”

得到明确答案后，我微微叹了一口气。第六十二次模拟的结果与第六十一次差不了多少，除了最后刘姥姥没去救下变成藩王家奴的巧姐之外，大体和高鹗续本差不多。

“高鹗续的后四十回权重还是太大了。”

“是的，毕竟现在的数据是爬虫爬出来的，那么存在在最多人意识中的版本，自然就成了最理所当然的版本。”技术员说道。

我的低落没有持续太久，留下了任务，“那么，尽快启动第六十三次模拟，在上一次的基础上继续降低高鹗版权重。六十二次模拟的数据留存好，让分析师把这一版本中巧姐和板儿交换柚子和佛手柑的情节提取出来，看一下这个情节几个不同版本的权重是多少，怎么会导致结局中这一对儿没有成！”

技术员在身后将我叫住，“您既然想寻找《红楼梦》的真实结局，为什么不试试考古或者文学研究？整个探佚团队的成员一大半都是学计算机科学的，说实话……我们不是很明白。”

“那些历史学专家、文学家的探佚和索隐就像占星术，曹公笔下的风吹草动都被他们无限演绎。说什么薛宝钗其实是女鬼变的，就因为她的闺房如雪洞一般，元春省亲其实是百鬼夜行，因为她和鬼一样半夜回门。一本《红楼梦》活生生变成了恐怖小说！更不用提考古学家和古董商人做的无用功，至今后四十回也未曾现世。我不认为后四十回实体还能被找回来，那么就靠现代计算机技术续写一个结局，一个最靠近真实曹公版本的结局。”

“如果这是您的目的，那么可能要失望了。我们现在的研究方向还是比较直接的，用爬虫软件收集了所有互联网上、实体书中关于《红楼》的文字。无论它是红学教授发表在学术期刊上的论文，还是普通爱好者在论坛上洋洋洒洒的《红楼》同人文，只要它与《红楼》相关，那么就逃脱不了铺开的天网。电脑将这些文字片段以相关性和权威性分别进行了评级，然后，通过一段漫长的回归运算，一个基于专家和爱好者研究的最大概率的《红楼》完本就诞生了。”

“是啊，照这个方向走下去，无论多少次都一样，我们没有办法脱离之前红学家的固有体系。如果曹雪芹的原稿跟程高版截然不同，与所有文学研究的方向都截然不同……那么……”我皱起了眉头。

“倒不用太悲观，”技术员安慰我道，“虽然我不是《红楼》书迷，但也知道《红楼梦》背后有一套完整的美学和哲学体系。不同于西方小说依靠时间推进的单线叙事，中式小说有一套截然不同的叙事手法，曹雪芹会用冷热对照、侧写来暗示每个人的结局，比如，晴为黛影，晴雯的结局或许某种程度上就映射了黛玉本人。这就是我们的入手点，与其参照其他人眼中的《红楼》，不如直接从作者原文入手，十二钗的判词、海棠诗社写下的诗歌、元春省亲时点的戏，这些都指向了每个人的结局。如果把这些元素串联起来，将每个人可能的结局整合，再进行运算，让它们既不互相矛盾又符合曹公暗示，就能找到最符合逻辑的故事总体结局。”

“但这样下来，计算量不小吧？”

技术员点了点头，“《红楼梦》人物繁多，先后出场的有九百多人，假设每个人拥有的结局可能性在十个左右，进行排列组合的合理化分析，那就是十的九百次方种结局，这是一个天文数字。当然，有些小角色对整体故事的走向影响并不会那么大，即便把他们排除了，利用现在最先进的量子计算机，也预计需要二十年以上的工作量。”

2

为了活着等到故事的结局，我在《红楼》探佚计划启动的第三年进入了冬眠。再次醒来，已经是五十年之后。

《红楼》探佚计划的第一阶段比预想的完成得更慢一些，在这几十年的时间中，地球上的部分人完成了火星移民，但人类文明却陷入了停滞。

其实也不该归咎火星，只能怪那发展过于迅速的虚拟现实技术。为了缓解定居火星移民者的思乡之苦，移民局为他们植入耳后芯片，通过直接传递视觉、听觉、嗅觉冲动的方式，为亿万千米外的游子模拟出家乡景色。

这原本是一件好事，但很快，事情就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虚拟现实开放平台是一个面向个人和企业的共创平台，越来越多的游戏、感官刺激程序包被开发出来，并在火星、地球大受欢迎，博得上亿次下载。既然虚拟足够美好，为什么还要自虐般地去开拓火星？为什么还要冒着脱发风险搞科研？在无尽的感官享受中过完一生，甚至无需分清梦境内外，事事顺遂，事事无忧，不也很好？

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红楼》探佚工程的进度。好在五十年后我在火星醒来时，垂垂老矣的技术员还是将阶段性成果交于我的手上，多年的伏案工作让他身形佝偻，“虚拟技术发展，反而坚定了我复原《红楼》文本的决心。因为相比于那些用声光电等视听元素创造出来的虚拟世界，《红楼》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一本古书、短短几页方块字、几句耐人寻味的对白，虽然数字信息流的效率极低，却构造出一个高度真实的世界，这真是太奇妙了。可惜，我一生工作换来的，只是一把通向那个世界的钥匙……”

他将这些年计算机生成的结局运算报告递交给我——

“第9847次模拟，本次模拟中，贾宝玉发愤图强，头悬梁锥刺股，参与科举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可谓顽石终成器。

“第9848次模拟，本次模拟中，薛宝钗搬出大观园后参加了选秀，因孝贤才德获圣上青睐，入宫为女史，与贾元春帮衬照应，薛贾两家的贵胄地位得以延续。

“第9849次模拟，本次模拟中，晴雯死后，林黛玉的痨疾不药而愈。与贾宝玉成婚后如胶似漆，开枝散叶，成就一段佳话……

……

“在一开始的十余年里，生成的后四十回都以喜剧结尾，根据表格上的数据统计：出现‘贾家中兴情节占比97.8%，出现‘宝黛联姻情节高达79.2%，甚至在几个版本里，宝黛结婚一年后就产下了健康聪明的后代，这样下去，荣国府还能延续几十年的样子。”

“在所有可能发生的结局中，现存的流行版竟然是最糟糕的结局？”一行红字出现在报告里，可见当时的技术员在无数次尝试后非常绝望。

然后，探佚项目组修改了技术路线，将曹雪芹的生平与清代社会的生活环境数据代入算法一起运算。用计算机复原清代社会，以算法模拟出那么一位才子：他通晓史书，无心政事，经历过家族由盛转衰，又有过那么一位玲珑剔透却早早夭亡的表妹……企图用这位虚拟“才子”的笔写下真实的《红楼梦》结尾，可是模拟出的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第42905次模拟，贾宝玉携姊妹习武，推翻封建王朝。

“第42906次模拟，贾宝玉弃文从商，看透资本主义黑暗后，写下《资本论》。

“第42907次模拟，贾宝玉路遇外星人，展开第三类接触。”

故事越来越离谱了。

“现在看来，离后四十回的真实文本还差得很远，为什么此时把我从冬眠中唤醒？”我问道。

技术员缓缓答道：“因为我们可能要再次更换研究路线了。在几十年对《红楼》后四十回结局的模拟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红楼梦》的主角并不是人。它是一個围绕着‘情和‘空两个字的故事。如果把一切谶语和角色统统符号化，那么情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省亲别墅，‘空是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情是‘你死了我当和尚去，‘空就是最后真的出家当了和尚；情是林黛玉，‘空是薛宝钗。

“作者用所有的情节和笔墨试图描述这对抽象的概念。而充斥在‘情和‘空之间的，就是一种叫作无常的东西。它给命运造成扰动，也让毫无交集的‘多情和‘空无绞绕在一起。

“宝钗出生时就用冷香丸压制情毒，冷香丸摘遍春夏秋冬的花朵，取花蕊，捣碎了做药丸，最后还要和最苦的黄柏混在一起咽下去。这跟每一朵落花都要亲手埋土里深情祭悼的黛玉相比，应该算是无情摧花了。她们是阴阳的两极，黛玉葬花是美的，冷香丸的精巧制法无疑也是极美的。

“我猜想，作者先想好了关于‘情和空的主题，再下笔去写的人的故事：宝玉历劫由多情转为空无，而通灵宝玉回到青埂峰变回顽石，空空道人看了顽石上的故事，却又通了‘情，把自己的号从‘空空道人改成了‘情僧。情和空既是对立，又相互转化，它们既是黛玉又是宝钗，既是开头又是结尾。”

听完了技术员的这一席言论，我觉得颇有道理，毕竟，他对着《红楼梦》做了几十年的无用功，他的经历已经与曹公的苦难不相伯仲了，恐怕是能体会到一些作者想要表达的哲学核心的。于是我追问道：“那么你们的新技术路径是什么？”

“创造一个真正的大观园。但这可能要耗费一些时间。”

我一惊，技术员继续说道：“我创造的算法可以通过分析曹雪芹文本中的冷热顶真、草蛇灰线，将大观园里的一个个角色‘复活，赋予他们人格和思考能力。《红楼梦》就成了一个沙盘，每次模拟都是对现实的一次拟真，几千个‘活人在沙盘中释放情感，演绎故事。如此一来，这个大观园舞台上，‘情与‘空这一对元素，在命运的扰动下，就会跳出像双星一样的舞蹈。”

我被他的构想吓了一跳，“给每个角色赋予一个独立思考的‘灵魂，让他们在不同参数下演绎出故事吗？”

“是的，所以这个构思耗费的计算量是巨大的，我们想获得您的资金批准以及……追加五十年的等待时间。”

3

我从睡梦中再度醒来。

我想找到显示时间的钟表，或者是显示年份的屏幕，但只看到了软烟罗做的水红色幔帐，一层层，一叠叠，像夕阳照在雾中江河上。

我起身，几个古装打扮模样的女子走来，钗环叮当，身上散发着香木焚烧后的气味。我想抓住她们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的探佚项目进行到哪一步？资金是不是花完了？我的信托基金有没有给我足以支撑项目继续的回报？

但她们只是用绢帕捂着嘴笑，说我昨夜吃了酒，今儿又犯痴了。

我低头一看，一块宝玉挂在胸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

我知道，这一觉睡得太久，不知道什么科技树被点亮了，或许是意识上传技术被完全开发出来，或许又是脑机接口升级，能让我完全沉浸体验元宇宙。无论是不是技术员的安排，现在我本人，在《红楼》世界醒来。

再看那几个丫鬟，温润的是袭人，灵动的是晴雯。我刚想开口问这是第几回，她们的影像却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我起身，四周飘来氤氲雾气，一个柔美的声音飘进幔帐，“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

警幻仙姑，那便是第五回。

于是我跟上她的步履，阅览了金陵十二钗命运簿册，聆听了《红楼梦曲》十四支，就在我以为接下来她要将妹妹“可卿”许配给我，让我“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时，她却递给我一面镜子，“这物出自空灵殿上，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交予你，管叫你窥得日夜所思之物。”

我的日夜所思之物？那不就是《紅楼》后四十回结局吗？我想起曾经读过的脂砚斋批语探佚，警幻仙子应该在遗失的最后一回中展示警幻情榜，莫非这次我就要通过警幻仙子获得故事的真正结局？

我将那边铜镜子转到正面。

透过斑驳模糊的镜面，我没有看到黛玉，也没有看到荣国府和大观园，只看到了一个十岁大的孩子，背景似乎是在23世纪的地球，他踮着脚从外公的旧书籍上颤颤巍巍地取下一本书。

《红楼梦》，封面上写道。

“这是我？”

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警幻仙子。

“从此以后，你便在这《红楼》梦境里，周而复始，生生世世做梦，直到那后四十回的结局被你找回来罢。”

从此以后，我就真的成了贾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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