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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零之季

2022-05-30[英]乔治·曼恩翻译/木犀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布里奇布利福特

[英]乔治·曼恩 翻译 / 木犀

英国作家乔治·曼恩曾在译文版今年2月刊给大家献上一个短篇《修复》。从这个小短篇可以看出他的写作风格:恰到好处的奇幻色彩,以及BBC短剧运镜一般的叙事方式。当时小编曾介绍说,他写过不少侦探小说,为《神秘博士》写过剧本,还为福尔摩斯系列写过有声书脚本。这一期我们选登了他的两篇作品,除了同样的文风,同样的画面感,这两篇的主角还是一名侦探。正宗英式探案的调调加上奇幻元素,这样的故事只有他才讲得出来。

来的人不多。但话说回来,纽布利认为,阿尔弗雷德·威瑟并不算什么好人。

他扫过这个微不足道的聚会的寥寥几位成员,暗暗希望自己此时置身别处。来这里就是个错误。他用手指繞过硬挺立领的内侧,调整了一下领带。他的皮肤上仿佛有东西在爬,后脑勺被汗水打湿。早上服用的一剂鸦片酊效果开始退去,现在,藏在上衣口袋里的烟草似乎在发出嘲弄,承诺着一丝解脱。他想,等这一小群人散去,可能就有机会稍微放纵一下。他可以在墓地远端找个安静的地方,躲在某棵树下抽一口。他很需要这个,特别是今天下午还要去见女王。他得平息自己的紧张情绪。

他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石板一般灰色的天空。仿佛上面有什么神秘力量想彻底毁掉这个早晨似的,雨水从天而降。圆滚滚的大颗水珠在他的帽檐上爆开,把一排排墓碑变得恍如滑溜溜、亮闪闪的手指,从泥泞的土地上伸出来,直抓向天空。他伸手去拿雨伞。至少,他认为,恶劣的天气为葬礼营造了恰到好处的氛围。事实上,整个场景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落叶在靴底下铺成一层弹软的地毯,低沉的雾气仍然附着在附近树木的枝丫上,给一切都蒙上柔和、梦境般的质感;正是他沉闷心情的完美写照。

在附近,牧师正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审判与和解——关于爱、希望和救赎的老生常谈。纽布利好奇这个人是否在浪费时间。他不确定像威瑟这样的杀人凶手是否还能得到上帝或人类的宽恕。

威瑟是个骗子、小偷,据说还是个自称有着可疑能力的神秘主义者。纽布利在协助苏格兰场的调查时曾多次遇到过他,上个星期他不幸自焚时也在场:威瑟试图召唤想象中的某种不知名神灵,结果用火炉点燃了自己。

纽布利尽了最大努力来扼制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但却无法拯救这个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威瑟脸上鼓起水泡,伸出的手被烧焦。他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否摆脱那人的高声惨叫、肉体烧焦的臭味,以及迫使他后退的凶猛热浪;他不得不将脸埋在臂弯里以寻求保护。

没人该落得如此下场。威瑟的确犯下了最令人发指的罪行,报纸宣称正义得到了伸张——但那些记者并不在现场,他们什么都没有看到。若是纵容这等死法……命运堪称邪恶无情。以前,在名为“阿米蒂奇夫人”的飞艇残骸上,他也见过类似的尸体。他们凝固的尖叫声、被熏黑的面庞的幻影,仍然不时在他饱饮鸦片后的噩梦中出现。

威瑟是一个孤独的、绝望的、伤痕累累的人,死得很悲惨。如果他曾希望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印记,那么,他失败了;那些被他夺去生命的无家可归者不会被人哀悼,除了苏格兰场的账册外,也不会被任何地方记录。他们的故事无人讲述。报纸已经迅速转向了其他事情,很快,就连威瑟本人都会被遗忘——在这个浸染过太多鲜血的城市的历史中,他只不过是一个残酷的脚注。

如果威瑟活着的时候考虑过自己人生的谢幕仪式,他可能会期待场面更好看一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场的只有一位牧师和两个魁梧粗壮、浑身散发着杜松子酒味道的人,更别提后者无疑是以前的“生意伙伴”。当然,还有纽布利,尽管他不确定威瑟是否会对自己的到场心怀感激。

纽布利出现在这里只是出于义务——为葬礼作见证,为死者充满遗憾的生命画上句号。如果非得说实话,他其实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威瑟。他觉得有必要给整个事件收一下尾。这里面有很多地方让他觉得不对劲。

他认为,威瑟在很多方面都是受害者——他在莱姆豪斯后街的成长经历很不怎么样,唯一接受过的教育是扰乱首都街道的扒手团伙灌输给他的奇淫技巧。在整个成年生涯中,他一直是个不上台面的小罪犯,是当地警察的眼中钉,但仅此而已。然而最近,他开始从事更多不光彩的活动,这引起了纽布利和苏格兰场的注意。出现了一连串可疑的死亡事件;尸体出现在小巷里,鲜血流干,上面刻画着难以辨识的符号。最终,人们发现,是威瑟在编织着属于他自己的扭曲神话。他一直在绑架无家可归的人,把他们献祭在他想象中神灵的祭坛上。

火灾后,纽布利和班布里奇在翻找他家的遗物时,发现了大量的图表和记录、各种可怖的战利品,以及涂满潦草字迹的笔记本。这些笔记本中满是威瑟的荒诞呓语,讲述了一个神圣所在赐予他的所谓“愿景”,并要求威瑟效忠。纽布利只用了几分钟就确定,这个人的整个信仰体系不过是他心智支离破碎的混乱产物,与他孜孜研究的深奥秘术没有什么关系。说实话,他并不吃惊。

比较让他吃惊的,是威瑟闲置卧室里的东西。这个房间摇身一变,被用作工作室,到处都是颜料罐、废弃画笔和画架。每一寸墙壁上都满铺着画布,上面描绘着最奇妙、最生动的画作。

不难看出,威瑟生前是一位绝妙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描绘了诸多浸染着悲伤和失落的动人场面,捕捉痴情男女苦痛分离的瞬间。许多作品都以浪漫故事为主题,主人公则是来自英国民间传说和神话的人物。他们的面庞是如此逼真,令人难以置信,当他慢慢地在房间里转悠时,他们似乎在恳求他,寻求着他无法给予的安慰。

在至少一半的画作中,女主角都有着相同的外貌特征——那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金发碧眼女子,显然是以现实生活中的真人为原型的。

班布里奇将这些画作为证据扣押,与其他所有用具一起运走,送交警方检查,希望其内容或主题可以帮助他们破解威瑟的真正动机。然而,那张女人的面孔宛如幽灵般,一直萦绕在纽布利的脑海里。他发现自己希望能够与威瑟谈谈,问问他那个女子究竟是谁,她对他意味着什么,以及她是否以某种方式参与安排了最终的命运。

他听到有人礼貌地咳嗽了一声,转身发现牧师已经完成了布道。牧师浓密的灰白头发贴在脸上,还摘下了眼镜,以便在大雨中保持视线清晰。四个身穿黑色套装的人走上前去,在木制棺材上方低头弯腰,每人抓着一根绳子的一端,把它从地上吊起来。他们向洞口走去,把棺材慢慢放进湿滑的坟墓里。

纽布利又站了一会儿,在那些人开始往棺材盖上铲土时,他转过了身。

威瑟葬在低地,远离那些更幸运之人的坟墓。只有恶棍和赤贫者在这里安息——那些不配在圣人间占有一席之地的人。纽布利出发离开,靴子在泥泞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避开教堂,沿着它的左侧绕过去,前往墓地最角落处,在把教堂场地和后巷分开的铁栏杆附近,有一小簇可供避雨的树木。

牧师边走边呼唤他,问他是否想在教堂里躲避,他可以在里面擦干身体,等待骤雨过去。纽布利只是礼貌地举起一只手表示感谢,并没有转身。

他在雾中又走了几码,然后在一条悬空的树枝下找到一个位置。他放低雨伞,抽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煙,用手捂住火苗,挡住雨水。不一会儿,他就享受到了熟悉的烟香,任凭它在鼻腔中肆意涌动流淌。几乎在一瞬间,轻松感袭来,他肩膀下垂,紧张感烟消云散。纽布利闭上眼睛,又长长抽了一口。至少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已经完成了来这儿要做的事情,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间,洗个热水澡,为访问王宫做准备。

“真遗憾啊,不是吗?”

纽布利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来,看到一个老人站在他左边几尺远的地方。他穿着一件厚厚的毛线衣,戴着无指手套和一顶破旧的帽子。此人脸颊红润,毛茸茸的头发一片花白,一双眼睛正从浓密的白眉毛下看向纽布利。他拿着一把耙子。

“你说什么?”纽布利问。

那人向纽布利露出一个悲伤的、扭曲的微笑。“就这样被草草埋葬,几乎无人纪念。”他停顿了一下,“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完全是,”纽布利说,“只在工作中打过照面。”

“啊,怪不得。”老人说,仿佛纽布利刚刚解释了什么宇宙奥秘,“顺便说一句,我是弗雷德。弗雷德·福特。我是这里的园丁。”

纽布利点了点头,伸出手,“在今天这种天气里还做园艺?”

福特耸了耸肩。“下雨的时候我正好在外面耙树叶。我应该和你一样,想着可以在这里熬过雨最大的这会儿,在树下。”他咳嗽了一声,“真不好意思,”他说,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胸口,“我的肺已经不大行啦。”

“你应该进室内避雨,远离潮湿的地方。”

福特又耸了耸肩,“话是这么讲。但今天下午还有一场葬礼。我不想让那家人觉得这个地方一团糟,你懂的。有人下葬时,这里应该看起来体面一点,像精心打理过的花园一样。”

纽布利笑了,“那么,给你,拿着这个。”他把香烟叼在嘴里,把伞递给了对方。

福特接过来,眉头困惑地皱了起来。“但是……没有这个,你在外面会被淋湿的。”

纽布利摇了摇头。他竖起大衣的领子。“我会没事的。”他说。

“嗯……我……”园丁结结巴巴道。

但纽布利已经转头离开,一缕甜丝丝的烟气拖拽在他身后,消弭在雨中。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班布里奇一路上都在冲着空气发脾气。他们乘坐地面列车一路呼啸,穿城而过,然后下了车,把散发着煤烟味的引擎长龙留在身后。此时,置身于列克星敦街的拐角处,班布里奇看起来正处在爆发边缘。他向来不喜欢惊喜。

“你马上就知道了。”纽布利笑嘻嘻道。

“你本该帮我给霍布斯小姐挑选礼物的,”班布里奇说,用手杖戳了一下对方以示谴责。他披着一件巨大的毛皮内衬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以抵御冬天的寒气,看起来像头熊。“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我拒绝陷入和去年一样的窘境。”前一年,他们齐聚在纽布利位于克利夫兰大道的家中过节,班布里奇犯了一个错误,给薇若妮卡·霍布斯送了一个精雕细刻的漂亮银色烟盒,却把某个事实忘得一干二净:她这辈子都没有抽过一口烟。薇若妮卡颇具风度地接受了这个礼物,事后却对班布里奇进行了长达几周的无情戏谑。显然,他今年是不敢再犯了。

“是啊,是啊,”纽布利说,“会轮到那事儿的。我们有整个下午的时间。”

“或许吧,但如果我们把时间都花在闲逛上,我又会落得和上次同样下场,不得不去听一些该死的售货员的建议,而那帮傻瓜连自己的屁股蛋和胳膊肘都分不清。”

“看,那地方就在这上面。只需要一分钟。”他带着班布里奇沿街道走向似乎是一栋小办公楼的地方。他抬头看了看窗户。百叶窗是关着的。“我敢肯定这地址没错……”

“噢,这么说你甚至都不确定我们应该在哪里。”班布里奇说,但很明显他已经放弃了抗议。

纽布利沿着街道又走了一小段。然后,他发现了一个凹进去的门洞。墙上的一块小牌子写着:列克星敦画廊。

“啊哈!我们到了。”他试着动了动把手,门吱呀向内打开。

“一间画廊?”

“是的,正如我所说,只需要一分钟。”纽布利走了进去,摘下帽子,向门厅里的一个年轻侍应点了点头,后者向另一扇门做了个手势。班布里奇跟在他身后,动静很大,手杖在瓷砖地上咔咔作响。

纽布利兴致勃勃地走进旁边的房间。这是一处大而开放的空间,尽管窗户不多,但光线充足。地板是抛光木材,墙壁干净洁白,装饰着各种形状和大小的生动画作,琳琅满目。房间里没有其他人。

“我的天哪。”纽布利转身,发现班布里奇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景象,“它们都是威瑟的作品,是我们在房子里发现的那些画。”

“不止,”纽布利说,“我在《泰晤士报》上看到一篇文章。列克星敦画廊被威瑟的遗产处理方指定为安置这些作品的机构。事实证明,在莱姆豪斯的一个锁库里还另有一系列作品。显然,有很多人感兴趣。”

“这也太可恶了。考虑到他的所作所为……”

“我欣赏你的立场,查尔斯。真的。但话说回来……这些画相当了不起,你不觉得吗?我是说,看看她的神情。”他走近一幅画,画中的金发女子骑着一匹黑色母马,风拂过她的头发,他们在荒野上驰骋,向远处的城堡行进。她转过头来,回望着画外的他,一双碧眼似乎活了过来,闪烁着无法言说的秘密。

他感觉到班布里奇走过来,站在他身边。“很了不起的作品,是的,当然。只是……我无法将艺术与人区别开来。他是一个杀人犯,一个小偷,是最差劲的那种流氓无赖。这世界没有他会更好。”

“毫无疑问,他的艺术比他本人价值高得多。”纽布利说。他向站在门口的侍应招了招手,后者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我要这幅。”他指着那幅画道。

“你什么?”班布里奇说,“你打算拿那幅画干什么?看在上帝的份上,你不会是要把它挂在家里吧?”

纽布利咧嘴笑了,“别担心,查尔斯。不会强迫你看。我不打算把它挂在我的客厅里。”

“好吧,至少这是件好事,不过,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看上它。留着这些画着实是有伤风化,惹人反感。要我说,它们该一并被烧掉。”

“你一直是个严厉的批评家,查尔斯。”

“你知道我的意思。”

纽布利点了点头,“好了,我们去看看给霍布斯小姐选什么礼物吧。让我把名片留给侍应,以后再打电话来取这个。”

班布里奇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几句,两人一起步入了午后寒冷的空气中。

几个小时后,在购买了一册相当精美的济慈诗集后,纽布利送班布里奇上了一辆出租车。眼下很是清闲,连需要调查的潜在案件都没有,纽布利在镇上闲逛,享受着凛冽干燥的寒意,思考着早上在画廊看到的画作。他理解班布里奇的反应,也不完全反对他的观点——以威瑟的恶行为噱头,利用他的艺术品赚钱,这种做法着实惹人反感。然而,这个人的作品里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很是兴奋,并让他隐约觉得,这个案子似乎还有未尽之处。

他当然没有打算去拜访威瑟的坟墓——至少不是有意识地——但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正沿着威瑟所葬墓地附近的窄巷子徘徊。自从葬礼的那个雨天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会儿的墓地看起来相当不同,地面上覆盖着一层白霜。他耸了耸肩,沿着小路走到墓园门前,轻轻一推——生锈的铰链发出一声呻吟——他走了进去。

教堂今天没有举行任何仪式,虽然它那厚重的橡木门大敞着,但里面看起来冷如冰窖,毫无吸引力。

纽布利沿着墓碑之间弯弯绕绕的狭窄小路走着,来到威瑟被埋葬的低洼地带。他的呼吸急促,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以保持温暖。

一个穿着厚厚灰色大衣的人正站在威瑟的墓前,耙着坚硬的地面,发出嘈杂声响。纽布利走近,他的靴子在冰冻的土壤上嘎吱作响。那人抬起头来,纽布利对那张熟悉的、红润的面庞笑了笑。“下午好。”

弗雷德·福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脸上绽放出露齿笑容。“哦,你好啊。”他说着,直起腰来,趁机放下一会儿手头工作。他重重地靠在耙子上。“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拿它。”

“拿……?”纽布利开口想问,然后才反应过来,“哦,你是说那把雨伞。不,没关系,你留着吧。”

福特看起来有些疑惑,“但那把伞相当不错,先生。我一直在为你好好保管它,就放在盆景棚里。”

“真的,这不算什么。我还有好几把。说真的,好像我一不留神,手边的伞就会成倍增加。”

福特把手举到嘴边,发出一阵剧烈咳嗽。“哦,不好意思。是这讨厌的冷天气,每年都让我遭同样的罪。”他又直起身来,“这么说你是来拜访你朋友的?不过,你说过他不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才想你一定是为那把伞而来。”

纽布利咧嘴笑了,“好吧,这下我明白了,福特先生,”他说,“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以及他做了什么吗?”

“知道。我了解所有埋在这里的人。但不该由我来做评判,不是吗?就像牧师说的,那是天上那位的职权。”他看向天空,表情肃穆。

“好吧,我希望我能像你一样大度,福特先生。他死的那天我也在场。我目睹了他的所作所为。我是调查他罪行的小组成员之一。”他犹豫了一下。

“但是?”

“但是有个想法一直在困扰我:我似乎漏掉了什么。”

“像你这样聪明的小伙子,肯定能找出困扰你的东西的。我总是发现,想找到某物的最好方法便是停止寻找。不管是什么东西,你需要的时候,它自然会现身。”他用耙子在地面上划动。

纽布利笑了,“这话确实明智。好吧,那我就不打扰了……”他话音渐低,意识到老人先前在做什么,“现在是十二月中旬,你需要在这里耙地吗?”

福特耸耸肩,“不得不干。是这些该死的杂草。我之前从没见过这种东西。”他单膝跪地,薅起一把小叶子。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细小且有金属光泽。“这些小家伙真是顽强,我得承认。每天都长出更多来。”

紐布利靠得更近一些,盯着对方手中的奇怪东西。它们不同于他见过的任何杂草——叶子散发着异样的铜色光泽,藤状的茎像钢缆一样扭曲、交错。“我可以摸摸吗?”

“请便。”福特说。他站起来,把掌中之物倒进纽布利的手里。纽布利用食指尖戳了戳这些小东西。它们感觉很脆弱,很纤薄,很精致。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倒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很了不起。它们在墓园里到处生长吗?”

“不,我只是在过去几周才注意到它们。主要长在你朋友的坟墓周围。”他与纽布利的目光相遇,咧嘴一笑,“我知道,他不是……”

纽布利笑了笑,有些疑惑。“好吧,我最好不打扰了。感谢你花时间陪我,福特先生。”

福特想要答话,但又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于是举手告别。他靠在耙子上,直到咳嗽息止。那时,纽布利已经消失在了巷子里。

“好了,这下应该可以了。”

薇若妮卡看着纽布利把报纸扔到沙发上,走到窗前。他把厚重的窗帘拉到一边,尽管已经过了十一点,但直到现在,今天的阳光才第一次进入房间。

她吓了一跳,因光线骤变眯起眼睛。“在《泰晤士报》上登广告?说真的,你不觉得这样做有点过分吗?”

纽布利伸手去拿他的烟盒,它就放在附近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为什么这么想?”她可以看出,自己的话刺痛了他。她并不想让他不安……但也许这正是他当下所需。

“只是……你一连几个月这样,我们很担心你。”

“‘我们?”他点燃了烟,“是查尔斯让你来做说客的,对吗?”

“我可没那么说。听着,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你看到的东西……令人不安,但这种迷恋——”

“迷恋?”纽布利愤怒地把烟头扔进火堆里,它在木柴中闪烁了一下。房间里一下子充满了他最喜欢的罂粟花的甜味。“这不是什么迷恋。”

“那就跟我说说,”薇若妮卡道,“为什么你一直盯着那幅画。我搞不清楚,你希望在画里找到什么?”她瞥向别处,无法与他目光对视,“是那个女人吗?”

“不,当然不是。”他现在正在踱步,在火堆前的旧地毯上来来回回,“只是……有些事情不对头。我们之前行事不当。还有未尽之言,未决之事。”

薇若妮卡伸手去拿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伯爵茶。现在喝下午茶有点太早,但她早就习惯了纽布利的这个小怪癖。“看,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你确实已经解决了一切——你和查尔斯爵士。你们查出了他的阴谋,以及他是如何实施谋杀的。你找到了他,并阻止了他。这个案子已经没有悬而未决的问题了。”

“我眼看着他被烧死。“

”没错,我知道,我很难过你看到了那种惨象,莫里斯,但这不是你的错。你已尽力去灭火。我知道你有。”她啜饮一口,茶已经变得温凉。

“你没有看到他脸上的表情,薇若妮卡。我不禁想,那根本就不是意外。”他停止踱步,回到窗前。她现在只能看到他瘦削的身影,双手放在窗台上,向下面繁华的街道望去。

“好吧。暂且说这不是意外。他打算自焚。然后呢?有什么不同吗?”她最后喝了一口茶,然后放弃了,把杯子和茶碟放在脚边的地板上。

“我不知道,”纽布利说,“我猜,我是想了解背后原因。”

“因为他疯了。他杀了那么多人,他构建了一个庞大又复杂的幻想世界,好为自己,以及自己的行为开脱。也许是因为幻想开始瓦解了。也许他意识到,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脑海中,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与我们曾交锋过的其他危险的疯子相比,这人真的有那么大的区别吗?”

“但看看他的作品,薇若妮卡。他的画作中有一些我无法解释之处。它们不可能是疯狂的产物。画中没有他那个所谓‘神灵,没有任何与谋杀有关的东西——只以美丽的画展现人类求而不得、得而复失。这不合理。”他从盒子里拿出另一支烟,点燃了它。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画可能是在他精神崩溃之前创作的?在陷入疯狂后,他可能就完全停止了绘画,转向其他?”

“是的,我考虑过。而且你可能是对的。但我仍然认为,这些画作是故事的一部分。其中有些东西可以帮助我理解这一事件。我认为,一切探究都要从画中女子开始。”

“好吧,我希望你能尽快找到她,还希望你能尽快了结此事,”薇若妮卡说,“还有其他事情值得你关注。其他的人,他们——”听到拍门声,她停了下来。

“请进。”纽布利说。

门缓缓打开,是纽布利的男仆斯卡布莱特,脸上带着一丝局促表情。他相貌英俊,比薇若妮卡遇到的大多数男仆都要年轻,因其高超的烹饪技巧闻名纽布利的社交圈。几个月前,纽布利从班布里奇那里挖来了他,表面上还说是“借用”,但迄今为止拒绝归还。“很抱歉打断您,先生,但您有位访客。”

“没关系,”纽布利从窗前走开,“我想你倒是让我免于挨骂了。”他瞥了一眼薇若妮卡,给她一个歪歪扭扭的微笑。薇若妮卡翻了个白眼。“是谁?”

“是奥尔德斯·伦威尔先生。”斯卡布莱特说。

“奥尔德斯!好吧,最好让他上来。再沏上一壶新茶,好吗,斯卡布莱特?我担心,我们已经让你之前的努力付诸东流了。”

“马上就办,先生。”

走廊里传来一阵阵脚步声,片刻之后,奥尔德斯·伦威尔从客厅的门里冲了进来。在薇若妮卡看来,他是纽布利最奇怪的伙伴之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粗鲁家伙,外表看起来却要老得多。他长着一头灰白相间的毛茸茸乱发,像野马鬃毛一样,桀骜不驯地伸向四面八方。他长期不刮胡子,牙齿歪斜,沾满烟草污渍,手指也被熏得发黄。他穿着的衬衫领口敞开,外披一件破旧的长皮衣,口袋鼓鼓囊囊。最令人不安的是,他脸上本该长着左眼的地方早就被一个奇怪的装置取代了,它不甚完美地安装在空洞的眼窝里,粗暴地凸出来,让人觉得他仿佛长期戴了一个珠宝商的长筒镜。薇若妮卡知道,这个装置为伦威尔提供了某种程度的视觉。在这只人造眼睛的深处,一个红色的针狀光点似乎在跳动、发亮。

“奥尔德斯,欢迎你。”纽布利说,大步走上前去迎接这位老朋友。

伦威尔大力拍了拍他的背,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她,“霍布斯小姐。一如既往,很荣幸见到你。”

“我也是,伦威尔先生。”她说。

“进来吧,找地方坐下。”纽布利说。

“不,我这次就不停留了,”伦威尔说,“我只是想顺路告诉你一个消息。”

“出什么事了吗?”薇若妮卡问道。

“哦,不,一切都好,不过很感谢你的关心。”他转向纽布利,“是你给我检查的那些野草。我已经完成了测试。”

“结果如何?”

“我无法给出任何确切结论。它们与任何已知的植物都匹配不上。至于所谓金属光泽,那可不只是看起来像金属;它就是金属。准确地说,是铜。如果你没给我说过,纽布利,我会以为它们是人造物,而不是生长出来的。你是从哪里找到它们的来着?”

“从阿尔弗雷德·威瑟的坟墓旁。”纽布利说。

“我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纽布利,但那些所谓的‘野草似乎并不是自然产物。”

“我懂了。谢谢你,奥尔德斯。”纽布利说。他的眼神飘向远方,里面写满了沉思和困惑。

“真是抱歉,我给不了什么更明确的论断,”伦威尔说,“听着,我该走了。抱歉这么匆忙,只是我这边有个会面。”

纽布利笑了笑,“不,别担心。我很感激,奥尔德斯。”他把伦威尔引到门口。

待他走后,纽布利回头看向薇若妮卡,“听着,告诉查尔斯不要担心。我会查清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这不是你们两个人想的那样。我确信威瑟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一些我们错过的信息。而我要去找到它。”他走到角落里的帽架前,取下他的高帽。

“你现在要去哪里?”

“去散步,”他说,“回头见。”

墓地比他几个月前造访时热闹许多。人们在墓碑间转来转去,从古老的教堂里涌向光线暗淡的下午户外。牧师站在拱形的门口下面,与他的教友们握手,他们排着队走过,彼此之间友好地交谈着。纽布利想知道,对某事某物怀有此等信仰,并从中得到这般安慰,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很羡慕他们。

他正准备向威瑟的坟墓走去,这时,他看到了弗雷德·福特,后者跪在一棵树下,用小铲子翻着土壤。他改变了路线,走过去加入对方。

因为感觉到了纽布利的步伐,福特抬起头来。“啊,下午好。”

“的确是个相当不错的下午,不是吗?”纽布利说。

“回来看望你的朋友?”福特问道,朝低地扬了扬头。纽布利没想再纠正他。

“差不多吧。”

“嗯,我可以告诉你,他一直让我忙个不停。”福特直起身来,把小铲子戳进膝盖边的软土里。他看上去满脸通红,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喉咙里呛了一声,伸手到口袋里找手帕,时不时的干咳演变成了剧烈的咳嗽。

“你还好吗?”纽布利说道,自感此话多余,“你需要帮助吗?从去年冬天开始,症状似乎一直都在。”

福特不屑地挥了挥手。“不,不,我会没事的。没什么可担心的。”他的声音干巴巴的。

纽布利将手伸进外套,取出一个小小的银色扁平酒壶。他拧开瓶盖,递给福特。“来,喝一口这个。可能会有所帮助。”

福特抬头对他笑了笑,使了个眼色,接过他递来的酒壶,喝了一大口。他把酒壶还给纽布利,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非常感谢。”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关于阿尔弗雷德·威瑟让你忙个不停的话。他有很多访客吗?”

“哦,没有,没那回事。说实话,自从他被埋在这里,你是唯一一个来过他坟墓的人。不,我是指那些该死的野草。简直是我生命中的祸根。每次我刚清理干净,它们就卷土重來。今天早上我又打扫了一堆出来。”

“是这样的,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让一位朋友检查了一下你给的样本。他说它们与他能找到的任何已知植物种群都毫无相似之处。”

“说得太对了,”福特说,“我反正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它们扩散了吗?”纽布利问。

福特摇了摇头,“没有。我一直在关注它们。我每天都会到那里去一趟,把它们清理干净。总是有新芽,总是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但我还是把那块地方保持得很好。他活着的时候可能不算是个好人,但在六尺之下,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乡巴佬和流浪汉都一样。”

“你是个好人,福特先生。”纽布利说。

“瞧你说的。如果我不坚持做好,就会被牧师狠狠教训一顿呢。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先生。我把那把雨伞保存得很好,你可以放心。”

“我毫不怀疑,”纽布利说,“下次再见。”

他离开福特,好让老人继续干活,并蜿蜒漫步到威瑟的坟墓前,但没什么可看的。福特说得对——地面被打理得很好,没有他来时想看的金属嫩芽的迹象。

他发出一声沉重叹息,离开墓地,走在了回家的漫漫长路上。

微风翻过敞开的窗户,吹拂着他的后颈,很是惬意,但下面街道上的声音却总让人心烦意乱,更不用说远处传来的地面列车的轰鸣声、自行车铃铛的颤动声,以及报纸推销员难以辨认的呼喊声。

纽布利站起身,穿过房间,把窗户狠狠关上。效果立竿见影,房间被快活的寂静所洗礼。他想,在不得不再次打开窗户之前,他还能忍受半个小时的闷热。

他瘫坐在椅子上,却不小心把书从扶手上撞了下来,它滚落到地毯上,一下子合拢,之前读到的地方找不到了。纽布利发出一声沮丧的呻吟。他厌恶高温。伦敦并不具备应付炎热的条件。他在印度时的感觉就截然不同,那里的衣服、建筑和文化都是为了适应那滚滚热浪而设计的。但在这里,在他的客厅里,高温使他倍感疲倦和不适。

他俯下身子去拿书。这时,前门传来一阵拍打声。他坐回椅子上。他现在最不希望的就是有访客。

斯卡布莱特的脚步声紧随其后,还有另一个人的喃喃细语声。客厅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有客人找您,先生。”

“我今天不接待访客,斯卡布莱特。”

“只是,这位先生说,他是为了您在《泰晤士报》上的广告而来的。”

这下,纽布利身体前倾,好奇地望向斯卡布莱特。他在《泰晤士报》上的广告?他最近一次在上面登广告是在几个月前,是关于威瑟画中女子的事。他站了起来,抚平皱巴巴的衬衫前襟。“好吧,我想你最好带他进来。”

“好的,先生。”

纽布利急忙从沙发上拿起烟灰缸,拂掉洒落的烟灰。几分钟后,斯卡布莱特带着这位先生走了进来。此人身材魁梧,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有一双惊人的绿眼睛,头发的颜色像撒哈拉沙漠。他穿着一套精巧的黑色西装,尽管天气炎热,衣领还是扣得一丝不苟。当他把帽子递给斯卡布莱特时,纽布利瞥见了他右手边深深的墨水污点。一名书记员。

“欢迎,先生怎么称呼?”

“我叫梅里森,先生。克利福德·梅里森。”他的声音有点颤抖,眼神飘忽不定,暴露出一丝紧张。

“好吧,梅里森先生,为什么不坐下来呢?来一支烟吗?”

“不用了,谢谢你。”梅里森说。他在沙发上坐下,但身子落在垫子边缘,似乎不敢放松。纽布利把自己的扶手椅转过来,面对这个人坐下,伸手去拿烟。

“你是为了我在《泰晤士报》上的广告而来?”

“是的,很抱歉花了这么长时间。事情是这样的,你看,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来见你。”

“为什么呢,梅里森先生?”

“因为画中的女人是我妹妹。”

纽布利在椅子上向前靠了靠,“你的妹妹?她现在在哪里?”

“圣巴塞洛缪的公墓,不知你是否知道?”

“我很了解那里。对你的损失我深表遗憾。”纽布利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权衡着接下来要说的话,“请问……她的死是阿尔弗雷德·威瑟造成的吗?”

“哦,天哪,不是。阿尔弗雷德一直是个好人。他和夏洛特订婚了。他一直以最大的尊重待她。我们都很喜欢他,尽管他怪癖不少。当然,他是有一点艺术家典型的喜怒无常,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想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吧?关于后来发生的事。”

梅里森点了点头。“是的,很遗憾没能参加他的葬礼,但父亲和我……我们在努力保护洛蒂。你看,我们不想让她的名字大肆出现在报纸上。她与阿尔弗雷德的遭遇无关;如果他头脑正常的话,他也不会希望把她扯进来。”

“所以你也认为他死的时候头脑不清醒?”

梅里森摇了摇头。“是不清醒,他被发生在洛蒂身上的事深深影响了。我认为这把他推到了悬崖边上,使他的思维出现了问题。那些关于神灵和来世的东西——我想那是他想找一种方法,好让她回来。或许这就是他应对不幸的方式,虽然方式不对。”

原来这就是其中关联。这就是威瑟一直在做的事情——尝试唤回他逝去的爱人。失去她之后,他一定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夏洛特怎么了?”纽布利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铤而走险?”

“恐怕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要怪我,莫里斯爵士。之前,我从查普曼和维利尔斯公司高价购买了一台自动机。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几年前的丑闻——他们公司的几十台自动机发了疯,开始攻击它们的人类主人?”

纽布利几乎不敢相信。他以为查普曼和维利尔斯公司的事件早已平息,但现在,过了这么久,却有一个年轻人坐在他的沙发上,说着那场不幸所引起的后续风波。“是的,”他说,声音平和,“我知道那件事。”

梅里森点了点头。“父亲当时为庆祝我在银行的新职位举办了一个派对——你看,我是个书记员——我们都聚在家里。阿尔弗雷德也在,还有他和洛蒂的幾个朋友。没有任何警告;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会发生那种事。前一分钟,自动机还从厨房取来一盘饮料;后一分钟,它就抓住洛蒂,撕开了她的喉咙。”他低下了头,因情绪激动而哽咽,以至于不得不用尽全力才能把话继续说下去。“当然,我们最后阻止了它,把它压制住并摧毁掉,但对洛蒂来说为时已晚。她已经死了。我们亲眼目睹惨剧发生,就在我们面前。从那以后,一切都变了。”

“我毫不怀疑,”纽布利轻轻地说,“就是在那之后,威瑟变得不正常了?”

“是的,他不再来拜访。他不能靠近那栋房子,因为它唤起的记忆太过悲惨可怕,太残酷了。他不想见我们任何一个人。我们试着登门拜访,但他缩在床上,谁也不见,拒绝应门。我们派了一个医生去,但也无法跨过门槛。后来我们听说他和一些灵媒混在一起,当时还松了一口气,谁都没有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至少他在和别人交谈。我们不知道,他已经开始编造那些胡思乱想了。”

“这就是你或你的家人与他最后的联系吗?”

“那之后我又见过他一次,在查林十字路。他正从一家书店出来,看起来狂躁不安,衣衫不整。我试着拦住他,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但他只是喃喃自语,说自己正在创作一件伟大的艺术作品,然后把我推到一边,仿佛不认识我似的。”梅里森迎着纽布利的目光,“我现在意识到,我本可以做些什么。如果我当时能阻止他……”

“不必责怪自己,”纽布利说,“要怪罪,也是怪查普曼和维利尔斯公司。你信任他们,而他们辜负了你。你不可能知道威瑟会做出什么。”

“你是个大度的人,莫里斯爵士,所以我斗胆祈求你的善意。请不要以任何方式将我的家庭或我妹妹的名字与阿尔弗雷德犯下的恐怖罪行联系起来。对我们来说,那将宛如末日。我们已经承受了太多。”

纽布利点了点头。“我保证。谢谢你,梅里森先生,你应我的启事而来,并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我一度觉得此案中还有未竟之事,现在看来,最好不要再多做打扰。阿尔弗雷德·威瑟死于心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梅里森站了起来。“感谢你,莫里斯爵士。”他用力握了握纽布利的手,“我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现在,我该告辞了。”

纽布利送他到门口。“在你走之前,我想有件东西该给你。”他折回客厅,拿起一个靠在书架上的画框。“是这个。”他把画拿出来给梅里森。

梅里森看起来大吃一惊。看到妹妹的身影时,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她正穿过荒野向遥远的城堡疾驰,并回过头来瞥了他一眼,看起来好像是在对他微笑。“哦,莫里斯爵士——我不能。”

“请收下吧。它是属于你的。”

梅里森接受了馈赠,吞咽了一下。“你是位善良的人,莫里斯爵士,”他说,“再会。”他向前几步,闪进门厅,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过了一会儿,纽布利听到前门在他身后关闭。

那天下午,待到热气终于开始消退,纽布利沿着狭窄的小路向墓地走去。太阳低垂,徘徊在地平线附近,把一切笼罩在温暖的铜色光辉中。街上人群仍然熙熙攘攘,充分享受着这晴好天气。孩子们互相追逐,玩耍着球,其他人则坐在门口,喝着饮料,喋喋不休。

墓地这里很安静,当纽布利关上他身后吱吱作响的大门时,他立即注意到,有些东西变了。墓碑之间杂草丛生,长得很高,其间还有斑斑点点的雏菊和蒲公英。它们甚至开始侵占小路;那里以前一直干净整洁,泾渭分明。

他扫视四周,寻觅弗雷德·福特的踪影,后者却无迹可寻。他听到有人咳嗽,一时间以为一定是福特在教堂那边,但定睛一看,原来是牧师清了清嗓子,沿着小路来迎接他。

“晚上好,先生。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您看起来有点失落。”

纽布利笑了笑。“我在找弗雷德。弗雷德·福特。他今天不上班吗?”

“啊,”牧师的表情突然变得庄重起来,“他说你可能会来。我想您就是那位借给他雨伞的先生吧?”

“是的。”纽布利说。

牧师点了点头。“恐怕我有一些相当沉痛的消息。弗雷德三周前去世了,是肺部的疾病。”

“哦……我……”纽布利住了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老人会永远守在这儿。

“我想二位是朋友。”

“嗯……”纽布利想要纠正对方,但随后停住,并微笑起来,“是的,我们是朋友。”

“那么,我为您的损失感到遗憾。他是个好人。要知道,他很珍惜您的礼物,经常谈起它。”

纽布利皱起了眉头,“只是一把雨伞。”

牧师笑了笑。“对您来说可能是小事一桩,先生,但对一位老人来说,它的意味恐怕超出您的想象。当我们给予馈赠时,对方收获的东西可不止礼物那么简单。”

纽布利点了点头,“我们会想念他的。”

“的确。很快我就得招新的园丁了。只有当一个人不在了,我们才能真正看到他们的贡献所在。之前,墓地总是被打理得那么好。”

“好吧,请允许我向教堂做些捐赠。也许您可以用它的一部分来确保福特先生被人铭记。”纽布利伸手去拿钱包,取出几张纸币,递给牧师。

“您真是太慷慨了,您是……?”

“纽布利。莫里斯·纽布利爵士。”

“我相信弗雷德会很感激的,莫里斯爵士。现在,我还能为您做什么吗?如果您想休息一下,我可以在教堂里烧壶水?”

纽布利摇了摇头,“不,谢谢。这里还有个人我想要拜访一下。”

“啊,是的。葬在低地的那位。葬礼仿佛就在昨天,依然历历在目。确实是一桩悲剧。但您能来致意,真是太好了。”

“正如弗雷德常说的,不该由我们评判。”

“没错,”牧师说,“那么,祝您愉快,先生,感谢您的慷慨解囊。”

纽布利碰了碰帽檐,沿着小路朝下边的田野走去。

这里的草更加茂盛,坟墓连续几个星期都无人打理。弗雷德若是看到这种荒芜的状态会很生气,但纽布利倒是觉得此景颇为合适;回归自然,把身体交给大地。

当走近时,他看到有东西在微弱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堆蓬勃生长的扭曲的、闪闪发光的茎和叶。他意识到,那是威瑟坟墓的位置,在福特死后便被遗弃,任由杂草滋生。

他加快步伐,慢跑起来,汗水顺着背脊流淌下来。当靠得足够近时,他看出了草叶生长的真正规模——它们堆叠耸立在他面前,有十到十二英尺高,像柱子一样呈直线上升,完全不自然,但又保留有自身奇怪的有机结构。威瑟那块小小的、未加装饰的墓碑已經被它完全掩盖了。

纽布利从后面靠近,抬头看着它,用手搭在眼睛上以遮挡夕阳余晖。枝叶在微风中扭动,流光溢彩。他慢慢地绕着它移动,意识到在闪闪发光的叶片堆里,有些东西在转动变化,它们深藏在柱状结构里。

当他终于绕到坟墓前面,盯着眼前的奇异景象时,他终于认出了这形状。这是一座雕塑:一个美丽女人的形象,随着微风的每一个涡流而变化,头发松散地飘散在肩头。

她转过身来,仿佛在用那双空洞而闪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让人一眼认了出来。那是夏洛特·梅里森。

纽布利向后踉跄了一下,突然心生敬畏。他现在可以看出,那些叶和茎按照设计精巧的机制结合起来,形成微小的嵌齿和轮轴、杠杆和关节。

这是威瑟的收官之作——他最后、最宏伟的艺术作品。他在投身烈火之时便已设计周到——纽布利在他临死之际的双眼中看到的就是这个。先前所为均为表演。万事万物终归此处。当威瑟的尸体腐烂时,这座雕塑便开始萌芽,汲取着他在生命最后几个月里制成的神秘物质。威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设想出了这一切。他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只为再次赋予他失去的爱人以某种意义上的生命。

纽布利跪倒在地。这件奇妙的艺术作品丝毫无法为威瑟的所作所为开脱,无法赎回他在最后日子里为追寻恶魔而夺走的那些性命。但无论如何,它是美的。

他感到眼角被泪水刺痛。他希望弗雷德能看到它。几个月来,老人一直在努力清除那些奇怪的生长物,给一个骇人杀手的坟墓以最后的体面——然而正是凭此善意,他一直在抹杀这美丽的、最终的爱意。

终于,纽布利明白了。他看到了他和班布里奇所错过的东西。威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只为追求爱情和艺术。在死亡和恐怖的滋养下,他创造出了美好的东西。纽布利不认可这个人的做法,但至少现在,他知道了原因。

纽布利站起身来。他要给克利福德·梅里森送一封便条。这个人应该见他妹妹最后一面。

他出发离去,又回过头来,就在这时,微风吹动了夏洛特的头发,她的面庞转了过来,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她在从肩头回望着他。他由衷希望,她最终还是到达了那座荒野上的城堡,无论她现在安身于何处。

责任编辑:钟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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