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漂在溜冰场的年轻人
2022-05-30戴敏洁
戴敏洁
2019年8月8日,雨后的溜冰场。
2021年8月,花样溜冰场因城市道路建设工程被拆除。
在一家旱冰溜冰场,摄影师王士杰撞见了这群年轻人。跟随绚丽的彩灯和强烈的音乐,他们以一种近乎狂欢的姿态在滑行。纹身、染发、奇装异服,王士杰被吸引了。这群年轻人都来自外地,到宁波打工,他们住在城中村,在溜冰场寻欢作乐,约会、失恋、打架,对他们而言,溜冰场是一个发泄的场所,也是爱情的场所。
王士杰是宁波本地人,他性格本分,一直在老家生活,在港务局上班,做设备维修。工作很忙,有时上夜班,从下午四五点忙到第二天上午七八点。每到周末,他把别人聚会游玩的时间拿来拍照,他觉得,摄影就像他的桃花源。以溜冰场里的年轻人为主角的这组照片,被他命名为《青春》,从2009年拍摄至今,在今年年初获得了侯登科纪实摄影奖。
以下为王士杰的自述:
一种野生的状态
2009年的一天,我偶然在宁波一个城中村发现了一家溜冰场,就在最热闹的十字路口。路过的时候,听到了酒吧一样的声音,很喧闹。我进去一看,男男女女很多人在滑冰。夜晚降临,霓虹灯闪烁,整个露天溜冰场被塞得满满的,音乐声和尖叫声都很强烈。
我当时就被吸引住了,觉得这些年轻人身上有一股野孩子的劲,不受拘束,很有活力,是一种跟我们本地人不一样的味道,这种味道特别吸引我。我当时就开始拍照,没跟任何人沟通,上来就拍。
后来我知道,溜冰场原来是没有的,是一对来自河南南阳的打工夫妻成就了它。他们给溜冰场取名为“花样溜冰场”,生意越来越好,溜冰鞋从单排到双排,门票也从三元、五元涨到十五元。2009年我开始拍摄时,正是溜冰场生意最好的时候。来溜冰场玩的也几乎都是附近工厂上班的外地人,都很年轻,18岁到30岁,这里是他们排解苦闷、寻找乐子的场所。他们平日里在各种各样的车间做着机械的工作,在露天溜冰场滑行的时候,那股没有被城市规则化的旺盛生命力才能出来。他们喜欢这个溜冰场,在这里聚集,聊天,约会,打架,发泄他们的荷尔蒙。
溜冰场一般从下午一点开始营业,一直到晚上一两点钟。白天的溜冰场比较单调,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放的是最流行的迪斯科音乐,灯光起来了,室内有转动的发光球,室外有小小的霓虹灯,溜冰鞋也会发光,各种各样的绚丽。
“最多的讲述还是爱情”
在那個时候拍溜冰场,我拍得很开心。这些年轻人一点也不反感我来到他们中间,他们觉得一个本地的摄影师和他们在一起交流,感觉特别新鲜,特别好玩,特别地欢迎我。
老板娘告诉我,这个溜冰场成功了好几对。
溜冰场里那么奔放、张扬,里面声音很高,很吵,有各种各样的有节奏的音乐,一直在循环,情绪很容易被挑起来,人会变得非常大胆,说话也很大声。
很多人会在这里相爱。但是真正能够走在一起的人特别少。在溜冰场,我拍过恍恍惚惚的、两个牵手的身影,用追随的方式拍的,除了这两个牵手的人,还有一个影子在里面,有一点动荡的感觉,有一种漂泊的感觉。
我拍了很多在溜冰场腻在一起的男男女女。他们一点也不避讳我的镜头,觉得自己是很自然的流露,我也很自然地去拍他们。有一张照片是阿丽跟阿辉一起滑旱冰,他们就是在溜冰场相识、相恋的。对他们来说,溜冰场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国度。离开这个温床,回到自己的住所,哪还有情感产生的条件呢?
一开始在溜冰场拍他们,我把这个系列取名为《骚动的青春》,人和音乐都是骚动不安的。我想,终于可以拍不那么痛苦的事情了,青春那么好,那么开心的一批人,我的心情也会变好。
但是拍了六七年以后,我开始进入他们的家庭,进入他们的出租屋,我又陷进去了。我发现,他们真实的生存状态和在溜冰场完全是相反的,那是一种漂泊的感觉。
溜冰场的旁边有一个三层楼的出租房,溜冰的这群年轻人会在这里租房,到了出租屋,突然安静下来,音乐没有了。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地上全是烟头,墙上挂着几根电线,电线上挂着一些当季的衣服,就当成一个衣架了。简陋的木板床上就一个被子,连枕头可能都没有。墙面上贴着五颜六色的广告纸。到了这样的环境,你会突然感觉“咯噔”一下,原来他是这样在生活,和溜冰场格格不入。
这些出租屋就在溜冰场的旁边,其实是高塘村的村民自住房,村民们为了能有更多的租金收入,会把厨房改为卧室,还有人把储藏室改成卧室,打很多隔断。这些年轻人在工厂可能有宿舍,但是一个寝室一般住着七八个人,上下铺,也有门禁,很多约束。在村里租房子,就可以变成自己的一个家。方便,自由,价格也便宜,房子小一点的,一个月才一两百块钱。
在这个“家”,他们通常坐在凳子上,或者靠在床上,空间非常狭窄,很轻地跟我说话。
青春的“终结”
2021年8月,溜冰场被拆除了。当地要建一条马路,溜冰场正好在马路的中间。一两年前老板娘就听说了这个消息,不再补地上的油漆了。此前因为油漆会被滑掉,两三年就要补一次。
2018年10月24日,一位溜友和他刚出生4个月的女儿合影。
溜冰场拆除的那天,我借了朋友的无人机,从半空往下拍了一些照片。溜冰场变成了废墟,那些座椅、溜冰鞋都成了“废品”,我觉得它们不再有生命力。溜冰场,也是青春的一个“终结”。
拍摄十多年的专题就这么“死亡”了。
实际上,我不单单是对这一批人有情感,更多是对溜冰场这样一个场所的留恋。这里面有我的影子,有我消磨的大量时间,有投入的情感。我记得拆除的那天,天上乌云特别大,好像有一个眼睛在瞪着我,我感觉自己也被掏空了。
我见证这个溜冰场曾经的欣欣向荣,也见证了它的死亡,同时见证了青春的绽放和消亡。随着溜冰场的消失,这样一批打工青年抒发自己情感的地方少了一个,谈恋爱的场所也少了一个。
2018年10月,我去村里拍摄,碰到了一个之前在溜冰场认识的男孩,我去了他的家,他抱着新生女儿,我给他拍了张照片。他和爱人就是在溜冰场认识的。这样能有结果的爱情真的很少,至少他们没有在溜冰场白白相识。现在他们把打工时间错开,轮流在家里带小孩。
照片里,男人低着头,脸贴着女儿。我拍下这张照片,其实有一些担忧。照片的背景是他们的出租屋,什么东西都没有。他们现在可以租到房子,但是很多城中村的房子都在拆迁,以后怎么办?打工三代出生了,她会不会重复父母的生活?
但我还是很喜欢这张照片,小小的孩子裹在红色的被子里,很鲜艳。一种希望的感觉。
(胡妍荐自《华声》)